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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和尚 “承王有怨,贫僧没有。”……

    最后那一句, 他说得最轻。

    听在我耳朵里面,字字都是刀光剑雨。

    从来许多人不解他,我以为我看他看得最清楚, 现在才发现, 恰恰他离我最初以为那个祁桁最远。

    他读遍圣贤书, 最知道食君之禄终君之事, 尊师重道整个书院里面无人能及, 偏偏到头来,他冒天下最大的不韪, 他弑君。

    “你是要跟他玉石俱焚……”我胸中有一股无名的火,掺杂着没由来的怨, “这就是你以为的肃清吏治,全天下人你都顾及, 你只是不愿意顾及本王……本王……”

    本王在他那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上心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资格说他。

    那天夜里, 他已经这样说过我。即便我早知道他的谋划, 我能够拦得下他吗?我抬举自己。

    “林承之的身份,是从哪儿来的?”我平复心情,轻声问他。

    林承之看着我,“上京赶考的路上, 他跟我同行, 受染风寒病故。”

    “所以你冒领了他的身份,觉得没有人能够看出来?”

    “他跟我说过他身世,家中已经无人。”林承之道, “太子下巡吴州,那么多双眼睛都知道纪成安冤,没有一个人敢为他说一句话公道话, 这个世上透风的墙,其实没有那么多。殿下遇上我,反而是意外中的意外。”

    “是,你觉得只要本王不在,你在京中就更如鱼得水。你处处都在应付我。”

    我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林承之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什么。

    我冷笑一声,“祁子湛,你觉得本王帮不了你。本王的好心你当做驴肝肺,如今你想要死,想要千刀万剐,本王偏偏不让你如愿。”

    他倏然抬起来头。

    “你且等着。”我转身离开。

    他在后头唤我,什么称呼都冒出来,殿下,晋王,段景烨,曲戍……最后一个名字出来,带着一些恼怒,说完就止不住的咳嗽。

    唯一一次,他喊我,我没有回头。

    ***

    我带兵闯入皇宫,是一桩大罪,一不做二不休,我将皇后给擒了。

    周笃听从皇后旨意来抓我,就这么个理由,我觉得皇后有犯上作乱的嫌疑,我说得更严重一点,周笃假传圣谕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皇后意图宫变。我父皇卧在病榻,管不了我,或者他已经不想要管了——

    寝殿之中,我已经听出来他的心思。

    比起来我们几个兄弟,他更忌惮皇后夺权。

    他以为我杀了太子,悲痛异常,却还是认我是他儿子。

    周笃被我当场斩杀,皇后抓了之后,我也给扔进了大理寺——顺路,方便我去看林承之。

    这件事表面上就这么平了,但只要仔细一想,依然很多毛病。

    皇宫是皇帝的地盘,我一个被扔在外面的皇子,晋王,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皇帝命令就带兵入内,第二天就有大臣这样参我。

    朝中虽然许多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但依然很多任何时候都看不清楚风往哪边吹的腐儒,独树一帜在朝中弹劾这个弹劾那个,表现自己认真在做点什么。

    他以为皇帝想要对我什么,便做得了什么一样。

    我这么个情况,最不好交代的一个人,不是皇帝,而是我二哥。

    但最不好交代的一个人,他自己也已经快要交代了。

    我去我二哥府上,他半死不活躺在床上。

    我在我父皇寝宫之中见到的和尚,叫苦安,他是我真正的二哥,天生目盲,生下来的时候睿妃——也就是承王生母,知道他身残,此生与王位无缘,就从宫外面抱过来一个小孩当她生的,将她亲儿送去了一间寺庙。

    睿妃身体弱,生下来承王已经去了半条性命,御医诊断她已经没法再生第二个孩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她买通了御医,闹出来这个祸事。承王出生时有眼疾,过不了多久就治好了,就这么一个小事,有一个说法。

    她买通的御医姓苏,就是告老还乡仍然被我父皇叫回来的那一个,太子死了,我父皇本来动了传位给我二哥的心思,他知道之后就在我父皇床前哭。

    说他这辈子做了一件错事,说我父皇从来没有亏待他,他心中愧疚,如果真让我二哥做了这个皇帝,那么段氏江山就这么拱手给了外人。

    他下去之后,没有脸去见段家的列祖列宗。

    这样一桩宫闱秘事,我父皇没有别人可以讲,就把我给叫进宫里面去了。

    人有时候就是憋不住事,想要找个人倾诉。

    可以理解。

    他去外面讲说他段煦正给别人白养了几十年的儿子,他瞎了眼认不出来,自己也丢脸,以后下去了,后世不知道多少人笑话他。

    但他告诉我,我心里憋着,难道就不难受了吗?

    还有一个人,恐怕比我憋得更难受,所以从寝殿出来,我跟他讨教——

    “苦安大师,这些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殿下是想要问贫僧,是皇上找到贫僧之后,贫僧方才知道,还是多年以前,贫僧就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至此。”苦安看着我,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脸色亦十分平常,“从很多年以前,贫僧就知道。”

    “苦安大师,心中可曾有怨?”

    “承王有怨,贫僧没有。”

    他的意思是说如果他没有到佛门,知道自己该当承王,那么他心中应该有怨。

    可他是苦安。

    这话说得实在,令我觉得他没有那样疏冷。

    “佛门清净地,本王以后去拜访,不知会不会叨扰大师?”

    我的意思是我憋不住,作为天底下知道这个秘密的另一个人,能不能找他讲讲话。

    苦安点头,说:“殿下若有心向佛,贫僧可以为殿下引路。”

    他的意思是我如果跟他讨教佛法,他可以跟我聊,如果要跟他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他就不想要听了。

    我这个真二哥,确实应当是我父皇的儿子,跟他一样在弯弯绕绕上天生所长。

    寝殿之中我父皇告诉我,几天之前他赐了两坛贡酒给段景昭,里面藏了剧毒,他希望段景昭无声无息死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段景昭素来小心,我父皇,他亦不信,根本没有喝他赐的酒。

    也或许,他不敢保证到他手里的酒有没有被调包。

    我父皇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去刺杀段景昭。

    那天晚上,除了我之外,他确实招了段景昭进宫。他说他在半路上设伏,等着将段景昭杀掉。

    他叫的另外一个太监去传话,比传给我的多了几句。

    说皇上受刺,躺在床上要交代后事,他单独叫段景昭进宫,可能是要传位给他,段景昭没有疑,立马就动身了。

    能够堂堂正正当这个皇帝,哪还需要把刀架在脖子上,闹什么宫变?

    就这样,他中计。

    半路他受刺,他身边的人对他衷心,舍命将他救了下来,他胸口中了一箭,拔出来及时,没有死,

    因为当日我进了宫,他没有进宫,当日我还带了兵,宫里面擒拿皇后。外面又有风言风语,说是我埋伏杀他。

    这个事情连他自己都这样以为。

    承王府的人见我如见大敌,唯恐他的人暴起,我也带了一些人马,跟着我一起到了段景昭的卧房,我推开门,段景昭看见我第一句话——

    “我果然错信你。”

    我将人留在门外,自己独自进去,“二皇兄。”

    “段景烨,所有兄弟当中,你是最狠辣一个,论城府,太子亦不及你。”

    他躺在床上,胸前裹着纱布,讲完话满脸都是冷汗,血渗出来胸前,我走近一些,他立马说,“怎么,你今天亲手要来杀我?”

    “我没有派人杀你。”

    他冷笑一声,闭上眼睛。

    我看出来,他想要嘲讽我这个时候还在说假话,不肯拿真面目对人。

    “人是父皇叫来的。”

    我说完,本来没有打算说服他,岂料他将眼睛睁开,单手撑住床上半身抬起来,就这样慢慢地侧着身子坐靠起来。

    “父皇……”他开口,眼睛睁着,好像正在回忆什么,良久,他转过头来,对着我问,“父皇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不是他儿子。”

    段景昭扯着嗓子笑,脸上却没有笑意。

    我走近他床边,不由皱眉,“原来你早知道。”

    我问他更多,他不再多说。眼睛闭上,假装没有我这个人。

    我本来有一些话想要跟他说,现在这样,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到我转身离开,走到房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

    “段景烨。”

    我转过头。

    “当初我跟你说,你回京的时候派去城外杀你的是太子的人,其实我骗了你。”他斜看我,脸上既痛苦,又笑得诡异。

    我心头一跳。

    “杀你的人是父皇派去的。他替太子做的主,他要护太子登基,他担心你回来争夺太子的皇位。所有儿子当中,他最喜欢太子。你觉得我是假儿子,所以他要杀我,你这个亲儿子,挡了太子的路,他照杀不误。段煦正,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定在原地,段景昭继续笑,“父皇对你,比对我还狠。段景烨,你自己不觉吗?”

    “你替他杀敌锄奸,他就这么对你。用得趁手的时候他就借你使一使,不趁手了恨不得你死,你有功,多少人差你远矣,可你偏偏是他儿子,我看了,都替你觉得冤枉。”

    他说着说着,痛得发不出来声,本来撑着身体勉强起来,失力从床上滚了下去。叫进来大夫扶他,本王离开了承王府。

    段景昭临到死还是跟从前一样,好争,不肯落下风。

    他说的,不过想要往我心上扎针,我不应该信。

    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脑中想起来我进寝宫的时候,我父皇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是朕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伤太子。”

    第62章 登基 臣这样才能够略胜一筹,臣又不知……

    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我抓了皇后, 让自己进宫的事情有一个说法,引出来另外一个情况——皇后本来要扶持我六弟继位,现在我二哥半死不活, 我六弟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据说, 甚至有大臣怂恿我六弟去外面避风头, 等我登基之后再回来, 免得我杀心盛, 把他捉出来也斩了。

    我父皇吊着一口气,仍然不肯说要立谁为新的太子。

    更遑论立什么遗诏。

    林承之关在大理寺, 我去过几次,看着大夫治他的手——我站在走廊外面, 他不知道。他的手是被宫中侍卫打掉匕首的时候折掉的,不止是手, 还在他身上猛踹了好几脚,断了他一条肋骨。

    大理寺的人要审问他, 被我拦下来, 说等他身体养好了再审,不然折腾死了,拿不到口供也死得敷衍,不能够为后生正法, 算大理寺办事不利。

    大理寺的人被我说动, 暂时不动他。

    我不愿意当这个皇帝,但是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得选。退后一步, 谁都不可能饶我性命。

    更何况最重要——林承之的性命危在旦夕,等不得了。

    从大理寺出来,我立刻去了皇宫。入夜, 太监守在我父皇寝宫外面,不肯放我进去。

    说没有皇帝传召,谁都不能见。

    我破门而入,将我父皇惊醒,他看着我,也不意外,将所有宫人都遣走,问我来做什么。

    我道:“父皇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我这句话大逆不道,哪怕太子和我二哥,争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在我父皇面前冒犯。

    但说出去,我已经收不回来。

    我跪在地上,“望父皇成全。”

    “这皇位,你想要,便拿吧。”

    他一甩袖子,疲累地闭上眼,又躺下去,一副不想要跟我多说的样子。

    他不愿意写这个诏书,也不愿意立我为太子,他不愿意我名正言顺地继位。

    太子死了,只有我和其他几个兄弟可以选,他知道只能选我。

    他要我自己把他从皇位上赶下去,史书上记我这一笔,我段景烨得国不正。

    段景昭所说,想来不虚。

    他恨。

    我站起身,俯视他。

    “谢父皇成全。”

    他倏然睁开眼,侧身看我。

    “今晚父皇写诏,去当太上皇,明天儿臣就再不来叨扰父皇。”

    天底下阴差阳错的事一串接着一串,写完诏书的第二天,我父皇薨了。

    御医说我父皇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能够撑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意外,另外还有一个人,同一天也死了。

    那便是我二哥。

    我父皇同意写诏书,还有一个前提,让我帮他办一件事。他听说我二哥没有死,要我动手把他杀了。

    现在他们两个一起走,黄泉路上,说不定还能碰上头。

    也不知道到时候谁胜谁负。

    世上的恩恩怨怨,人死就消了,只留下活着的人替他们剪不断理还乱。

    写诏书的事交给了万霖,他深夜被叫进宫来,我父皇口拟,他边写边改,觉得怎么样才算妥当,征询我父皇的意见。

    我父皇觉得他啰嗦,就多嘴了一句:“写东西,你差林相远矣。”

    说完,他那颗被病体拖累浑浊的脑袋这时候才清醒一样,脸色一下变了。

    “林承之……”咬牙切齿,他拍了一下床板,咳嗽不停,“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万霖手一抖,一滴浓墨晕在了纸上。

    写废了。

    他这种在朝中替我父皇办了这么多年事的老臣,这种事情上,不该犯错。我父皇一巴掌将他写过的诏书掀飞,“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

    说完,又开始咳嗽。咳嗽完他把我叫过去,连万霖也不避讳,指着我脑袋,吩咐让我去把林承之办了。

    他说不能够留林承之活在这世上,走得比他晚。

    我跪在他床前,我说这件事情还没有查清楚,说不定其中有什么隐情——他扇了我一个巴掌。

    他骂我,我无动于衷。

    他拿我没有办法,退位的诏书上,本来他应该写一些好话,无论对他对我,都礼数周全,等我当了皇帝,他也好过一些。

    但他叫过来万霖,让他重写诏书,把之前写过的冠冕堂皇的话全都删了,只留下来几句明里暗里讥讽我的,最后再说自己龙体欠安,看中我当皇帝。

    万霖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不是怕我父皇,他怕我。

    写完诏书,我父皇当太上皇了,他还要在朝中办事呢。

    我跟我父皇,谁成全谁多一点,在外人眼里,可能反而颠倒过来。

    我父皇看着他,本来气得牙痒痒,最后两眼闭上,一声长叹。

    我道:“皇上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最后万霖写了一份新的诏书,删掉了之前许多,但也没有完整按照我父皇的意思办,模棱两可,末尾添上了几句,着重讲我身上有什么功绩,我父皇觉得这个皇位交给我,他可以放心。

    我父皇走了,这么多皇子当中,景杉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那天围在我父皇寝宫外面的人很多,只有我和其他几个皇子公主,一众妃嫔,还有朝中有些威势的大臣得以入内,众人跪在他床前哭,太医院许多人来来去去,确认他已经死了。

    但仍有人不死心,觉得能够将他哭回来。

    谁都不愿意先离开这个寝殿,也不愿意先站起来。

    寝殿外面还有一些人,也跪着在哭,史官一一记着,谁来了谁没有来,那么多人当中谁哭得最厉害,谁喊了什么,说了什么值得记下来的。

    最会哭的那几个,就可以记在史册上,寻常没有这个机会。

    皇帝仁贤,大臣衷心,一段佳话。

    我站出来,说可以了,我父皇的遗体不能久留在这里。众人遂逐个站了起来,还有的人仍然跪着在哭,身体哭没有了力气,还是本王叫人来拖走,才将寝宫留出来清净。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我父皇床榻。

    据说人死之后,魂仍然飘在周围,不知道我说这些话,他能不能够听见。

    “父皇,儿臣不孝。你不能够原谅,儿臣明白。太子非我所杀,但他的死,也该有我一笔。你杀我的债我给你免了,你我两清,来世就不要再相见了。”

    我说完,站起来去看我父皇的神色。

    他必然是死了。

    没死的话听见这些,恐怕又要跳起来扇我巴掌。

    我将宫人叫进来:“敛尸吧。”

    因为我父皇的病病了很久,所以他死得不算突然,宫里面一早就在准备他的丧礼,给他选好了皇陵的位置,棺材漆器,玉石象牙陪葬,一应俱全。

    风风光光,他走了。

    风风光光,我也登基了。

    国号是万霖拟的,他拟了有好几个,我选了一个,泰和。

    宫里边准备我父皇丧事的同时,也在加紧赶工我的礼服,金丝银线织出来,只穿一次,等我登基的时候用——我的登基大典,就是去敬天坛上香,每任国主都是这样,没有例外。

    选一个黄道吉日,天气好,禀告上苍。

    我当皇帝这个事情,大部分虽然都是我自己原因所致,但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就是奉天旨意。昭告百姓,上天认恳这个明主。

    这一天众人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出发之前焚香沐浴,衣冠整齐,唯恐冒犯了下来巡查人间的天官。

    万幸,这一天没有出什么岔子。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没有什么妖风,吹灭香,吹乱我的冠冕,吹跑祭台上放着的祭品——种种不吉之兆,没有发生。

    仪式完毕,我启程返宫。

    路上,我点了贺栎山跟我同行。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恭敬极了,说他何德何能能够跟我同乘。

    本王——朕只好亲自去扶他,将他拽上了我的乘舆。

    当皇帝可能就是这里不好,多了很多虚礼,我第一回当皇帝,许多地方不周到,还得学。

    众大臣朕让散了,贺栎山坐进来,又跟我说了一些担当不起的话,似乎他诚惶诚恐极了。我先前觉得他在装,可他装多了,令我一时也分辨不清真假,遂我捉住他的手,“你今日穿的这身好看,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你。”

    我这么说,是想要让他觉得我并不疏远,去掉他疑心。

    他身体一伫,转过头来瞧我。

    自从太子死后,我身边发生了大大小小许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忙到现在,我与他许久没见。本来登阶时沉甸甸的衣冠正压得我心头烦着,遥遥在祭台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当中看见了他,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拔云见日起来。

    好像烈日当头汗流不止的时候,裹挟来的一缕清风,由不得,迎面想要去撞。

    所以我说的那句话也不算作假。

    贺栎山笑了一下,道:“皇上叫臣进来,原来是看中了臣穿的这身衣裳。”

    他这么说,不复刚才严肃。我亦不再拘着:“是你穿这身衣裳好看,换了别人,譬如万霖去穿,朕可能就注意不到了。”

    贺栎山道:“皇上能将臣跟万相比,臣应该荣幸,可臣记得万相年纪比臣大好几轮,臣这样才能够略胜一筹,臣又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我道:“七老八十,你也胜他。”

    贺栎山道:“皇上想起来臣,只注意到臣穿的什么衣服,可见臣徒有其表。臣惭愧。”

    我道:“安王是想要说朕肤浅,看不见你身上有别的优点。”

    贺栎山再诚惶诚恐地恭敬道:“臣不敢。”

    我想了想,道:“颜色好的少年郎,形形色色朕看过不少,安王跟他们有一处不同。”

    贺栎山道:“请皇上赐教。”

    我道:“不敌安王洒脱,在朕御乘之中,仍然牙尖嘴利,许多埋怨。”

    贺栎山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皇上所说,却不是臣的优点了。”

    我道:“朕喜欢,便是优点。”

    第63章 真话 兄弟手足,亦不敌朕对你喜爱。……

    贺栎山指头动了动, 静默片刻,道:“皇上的喜欢,倒当真是奇怪。”

    我道:“安王不信?”

    贺栎山道:“皇上曾经说臣风流总被风流误, 却不知道在皇上的喜欢当中, 臣这样的能不能够上一个指甲盖的分量?”

    他这句话说得令我迷惑。

    我想了想, 觉得也许是自己初为天子, 朝中那么多的大臣我陆陆续续都召见过, 唯独没他,当皇帝之前许多的大事都将他略过, 没讲过给他,站在他的角度, 我不信他。

    或者,我轻看他。

    天底下那么多的臣, 他觉得自己在其中算不了什么。

    “兄弟手足,亦不敌朕对你喜爱。”我对着他郑重道, “朕拿你当亲兄弟。”

    前面一句我说出来, 他眼神动了一下,后面一句我说完,又沉寂下去。

    贺栎山笑道:“臣怎么能够跟康王等人比,皇上说笑。”

    他脸上带笑, 眼中却没笑。

    我再道:“你觉得朕在敷衍你?”

    贺栎山道:“臣怎么敢。皇上一言九鼎, 只是臣惶恐,不习惯罢。”

    他说得平常,也听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我权当他说的是真。

    “朕知道你爱花,御花园中你有什么喜欢的,朕叫人挪给你, 朕跟你一起去挑。”我想起来正经事,撩开罩了两层的车帘,冲着外面的太监道,“朕与安王一同去御花园,途中不用停。”

    太监一个接一个,将朕的话传出去。

    贺栎山脸上看不出颜色,道:“皇上说要给,却不问问臣敢不敢收。”

    “天雪玉兰你都敢收,朕的东西你有什么不敢收的。”

    到了御花园,我陪着贺栎山一起从东逛到西。

    夕阳将下,万紫千红风起刹那,摇摇摆摆浩瀚一片花海,皇宫之中奇花异草许多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贺栎山却能够说得头头是道。

    我说他喜欢,都拿去。

    他说他家里地方小,摆放不下。

    我于是说给他赏赐一座更大的宅子,旁边一个太监提醒我,说他安王府已经是城中最大的几座宅子之一。

    贺栎山道:“皇上只管赏,不管臣有没有功夫照看得过来。”

    我想起来我父皇赏景杉兰花的事,遂道:“安王且养,养死了,朕恕你无罪。”

    贺栎山便笑起来。

    此时他的笑,我觉得真心。

    “许多花臣虽然喜欢,但是只是在外面的景色中,臣觉得好看。有的东西适合放在身边,有的东西,就适合远远的看,在皇上的御花园中,好过在臣的陋舍,埋没了去。”

    他指着一株粉白的花,花朵不敌半个掌心大小,嵌在土种,两边有白玉雕刻的几座形态不一的娇憨小狮,更衬得那花娇柔,“譬如这株百里寻香,没有这些白玉作衬,就显露不出白的细腻,透出的浅粉,与寻常花不一样。”

    我道:“安王喜欢,朕把白玉狮子也赏给你。”

    他抬起头讶然看我。

    我道:“怀深风流潇洒,金银白玉最配你气度,只送花,确实不妥。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跟朕说,朕在宫里边给你找好的,赏给你。”

    同样的东西,宫里送的往往最好,外面找不到。

    贺栎山沉默片刻,笑道:“皇上眼中,臣是个俗人,只爱金银这些俗物。”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说许多话,我都得品一品才敢接。

    我想了想,道:“不是怀深是俗人,是朕只有这些俗物,拿得出手。”

    万千花树之中,他站在小池塘边,手从树伸在外边的一缕纤枝上滑下,一朵花瓣惊扰着落在他的肩头,他侧首,直直将我望着。

    朕再走近一点,替他拂去肩上落花,“朕只能赏安王这些,安王嫌弃,朕也没有法子。”

    他神色微动,眼中许多情愫,我一时也看不懂——

    也许只是这时候风大,夕阳余晖,折出来花叶在他眼中的光影。

    小池塘在风中波光粼粼地漾着,他没讲话,细密的光斑从树上荡下来,落在他的眉目之间,突然令我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国子监那一堵墙的墙角,大树下我跟他一起罚站。

    岁月不饶人,当年的许多人,还没见着老,就已经埋进土了。

    自我出征到现在,身边的人,你杀我我杀你,正当时的时候不觉得,回过头来看,才觉得剑影刀光,是我侥幸。

    令我如今觉得,身边许多人珍贵。

    “朕给你的这些,你若觉得不喜欢,你告诉朕你喜欢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你开口,朕都去给你找,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算朕欠给你。”

    贺栎山转过身,目光朝着池塘,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恰恰臣想要的,皇上不愿意给。”

    “是什么?”我再向前两步,脱口就问。

    贺栎山将头转过来,“臣想要皇上一颗真心。”

    他话说完,旁边老太监弯腿抖了两下,抬起头来瞧他,又跟被火灼到一样,飞快将头低了下去,顺带后退两步。

    他这是句冒犯话,听在旁人耳朵里,是指摘我弄虚作假。

    无论我所做是真是假,他不该说。

    君臣有别,所以冒犯。

    我不由眉头一皱,道:“朕对你从来真心。”

    贺栎山看我良久,最后方涩道:“皇上登基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外面的人传在臣耳朵里的,臣半个字都没有从皇上口中听到。”

    果然,他在意这件事。

    我将身边的太监宫女都遣走,思虑良久,许多话在心头浮上去落下来,才艰难道,“许多事情,难讲清楚明白。一切并不是怀深以为的那样。”

    贺栎山忽然便笑了。

    我霎时醒过来。

    他故意捉弄我而已。

    这些事,他从来避之不及,外面人传的都是不紧要的流言,我提前告诉他,他就掺合进来,身在其中,反而害他,他不爱听这些。

    我按了按额头,道:“安王以下犯上,朕应该将你擒起来,罚你以儆效尤。”

    “臣惶恐,请教皇上,要罚臣什么?”贺栎山听了,躬身问我。

    “罚你将朕赏给你的花好好侍弄,死了一株,你提头来见。”

    贺栎山扫视满园花树,沉吟道:“臣虽然爱花,但更爱自己项上人头,臣一株都不要,不知可否饶臣一命?”

    “罢,朕要你的人头做什么。逗你玩呢。”我心下一沉,道,“朕如何舍得罚你。”

    他此时又不再斗嘴了。

    声音低下来,他垂首说,“皇上美意,臣愿意领,无论是珍树奇花,还是路边墙角的无名野草,无论是宫里边的珍宝,还是街头的一片碎瓦,地上捡的一块顽石,只要是皇上送的,臣都收。”

    “世人眼中的珍宝,不是臣眼中的珍宝。皇上送的任何,世上,臣都觉得没有珍宝比得过。故而皇上问臣想要什么,臣不知怎么答。臣要的东西太寻常了,似乎臣作践皇上美意,臣要的太稀罕少见,又麻烦皇上去寻。”

    “臣这是句真话,皇上送什么,臣都欢喜。”

    花言巧语,世上也无人出他其右。

    “明白了,”我使劲从他这堆弯弯绕绕的废话中找出来重点,“赏什么不重要,重要朕经常赏你,是吧?”

    贺栎山对着我,只是笑,眼中明朗。

    我猜对他。

    却依然,我觉得没有读懂他。

    良久,他道:“有的花,臣虽然远远看着就已经足够,可如果皇上有一天要赏,臣赶山赴海,也回来要拿,无论什么时候,皇上惦记,臣都在这。”

    第64章 赐婚 圣恩浩荡,却之不恭。

    我赏贺栎山东西的事情被景杉知道, 专门挑下了早朝的时间过来捉我。

    我将他叫进来御书房,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在我御书房内屏风、案面、博古架上面扫过来扫过去,我咳了一声, 他这才回过来神, 规规矩矩跟我行了一个礼。

    “你我兄弟之间, 不需要那么多俗礼, 起来吧。”

    我讲这么句话, 旁边写起居注的小官就提笔刷刷写上几个字。

    我这句话是说给景杉听,也是说给他听, 景杉从地上整衣而起,像模像样地也跟我兄友弟恭一阵, 讲一些“惶恐”“荣幸”“叨扰”的话。

    干脆我烦了,将写起居注那一位叫出去, 说:“除非朕叫你,寻常你别来了。”

    当皇帝许多规矩, 朕还没有习惯, 但皇帝威风已经会耍了,他犹犹豫豫想要开口讲些什么,我呵他一句,“朕的旨意, 你听了就做, 其他不是你该管的事。”

    他也跟着跪在地上惶恐了两句,然后就退了出去。

    ——若我所料不差,这笔转过头他就得记上去, 准没好话。

    房间里面只剩下景杉和我两个人,门一关上,他就亮着眼睛凑到我身边, “三——皇上,听说你赏了贺栎山一些好东西,宫里边四五个太监一起才搬回去他安王府。”

    “怎么?”我斜睨他。

    “臣弟近来囊中羞涩,也有许多喜欢的东西,没有办法收入府中,府上冷清,许多人看了都觉得不像话。”

    老招数,还过来用。

    “所以?”

    “臣弟想,皇兄若觉得皇宫里面哪里的东西要更换,不如把那些换下来的次品交给臣弟来处置,譬如臣弟听说皇兄你登基之后,宫中许多宫殿都重新布置,包括你如今的寝殿,也去到父皇曾经那间的另一头了,动静这么大,扔出来好多东西,浪费铺张,外面人知道了不好。”

    皇宫里哪来的次品?换下去的,说不定比换上去的年岁老,更值钱。

    他来问我讨东西,还好像帮了我大忙一样,要我倒欠他人情。

    我没有说话,他两个眼睛又黑又圆,直勾勾将我看着,我躲开他眼神,“其实最近不瞒五弟你说,朕刚一登基就听说国库空虚,赏给贺栎山之后,朕就后悔了,如今朕正在想法子筹钱,你来得正好……”

    我劝他捐一点,他说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点事,给我赔罪要走。

    我叫住他,“有一件事,朕不方便自己去办,你帮我去办了,宫里边换下来的次品,朕都赏给你。”

    他转过头来两眼一亮,张了张口话没有说出来,伸出去的脚又缓缓往回缩了去,脖子一低,小心翼翼地轻声道:“皇兄都没法招架的事,臣弟哪里有这个本事,恐怕办砸了,给皇兄丢脸。”

    他现在学聪明一点,见着鱼饵,要先去看上面有没有钩子扎他的嘴。

    “这件事好办,且你去最合适。办砸了,朕也恕你无罪。”

    御书房中只剩我一人,宫中安静,奴婢走路都轻着踩,有时候不注意,都不知道旁边还站着人。皇宫太大,比我的晋王府大得不知道哪里去,讲出去话,要一个传另一个,才传到真正该听的那一个人耳里。

    其中传错了一个,最后就谬以千里。

    景杉误以为我和林承之之间有过什么,他去,绝对不可能传错。

    许多话交代给他,他能理解。

    登基大典之后的深夜,我将万霖叫进来宫里,预备了很久的一句话,终于跟他讲了。

    “朕要大赦天下。”

    听完,万霖沉默了。

    他一把灰白交错的胡子在烛光之中弱不禁风抖了两下,身体颤颤巍巍地躬下去,脑袋低得能看见半个后脑勺。

    “皇上甫掌天下,仁慈世人,这件事情依照臣的看法,确实是一件能够彰显圣上隆恩的好事。”

    我白天刚在贺栎山那里品多了他的话里有话,这会儿脑子尚且灵光,霎时间琢磨出来味。

    他亲眼看见我逼我父皇退位,也外面许多人说我杀太子和段景昭,我还亲自带兵围捕了皇后,先斩后奏把她扔进了大理寺地牢。

    刚一登基,我玩大赦天下这一招。

    他的意思,如果我想要通过这样手段让朝廷大臣改变对我看法,那么可能收效甚微——最后那半句,反过来听,是他的真心话。

    顿了顿,忽然之间他又将头昂起来,皱巴巴的脸皮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眼睛,眼中精光摄人,“皇上即便赦免天下人,但有一个人,皇上万万不能赦!”

    我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面。

    “是谁?”

    “林承之。”

    我多此一问。

    我怫然站起来,“若朕非要赦呢?!”

    他说这等佞臣贼子,如果我要赦,就是将国法朝纲视若无物,动摇江山根本。冒犯君威之人若不斩,天下动乱,朝夕之间。

    就这么一件事,他越说越严重。

    段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不能够饶恕我的罪过,这件事情他不能够帮我办,谁办了,谁就是罪人。整个朝廷的人都会反对我这个新主,他不能够做这等奸佞。

    我没有松口,他脸上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我心上一颤,转眼就看见他往我御书房那一根顶着房梁的朱漆大柱上撞。

    马上,我冲过去将他拦下来。

    他没死成,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说也想要随先帝而去。

    我让人把他带出了御书房,顺便,叫了个御医去相府照看他身体,每日跟我报。

    怕他没撞死,又被我气死了。

    史书之上,我这个罪无可赦之君再多一笔罪过。

    他说整个朝廷都没人办,我不信,又叫了两个过来,他撞柱的事情传出去,开了一个好头,都说要撞。

    朕都拦了下来。

    林承之暂时救不出来,我让景杉去给大理寺传话,可以审,但不能动刑,也给他传,叫他好好养伤。

    无论他参太子和皇后,还是他暗藏匕首行刺我父皇,都是大事。

    大案子,办的时间长,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朕不发话,就没人敢斩。

    当上皇帝,麻烦事仅仅是一个开始。

    想办的事办不了,不愿意办的事不愿意见的人,案牍公文,飞絮一样不断往我御书房里面飞。

    我父皇卧病太久,许多事务堆积,都要我赶紧拿主意。

    我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在佶屈聱牙的字缝里面打转,三魂七魄都感觉跟着批过的奏章一块卷走了,就在这种时候,还有大臣接二连三,催促我赶紧办另外一件麻烦事。

    “皇上孑然二十多载,说句不好听的话,已经是过错,现在最要紧事就是充盈后宫,早日诞下皇子,让江山有继。”

    如此这般的话,我听到耳朵都起茧子。

    为君之威,令我烦恼,为君之责,令我更烦恼——无论如何,他们所做的都叫忠,过来烦我,我不能够避。

    最烦恼的时候,我就想起来贺栎山。叫他进宫来,陪我走走,散心。

    他知道我这样情况,说:“皇上这一颗真心,一丝一毫也不肯分给别的人。”

    我停住脚。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答。

    我跟林承之的事,正经其实我只跟他提过。

    想了想,我道:“怀深倜傥人物,坐享齐人之福,朕愚于此道,许多事机缘巧合,远远不及,叫怀深笑话。”

    我年少的时候,我父皇其实本来准备给我说一门亲事,后来我被我外公带去了吴州,这门亲事就这样没有了下文。

    那个原本要与我结亲的女子,如今我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我现在的烦扰,只是朝中许多势力交错,娶这个娶那个,牵一发动全身。

    一盘棋,下错就没有悔。

    贺栎山笑道:“臣玩笑话,皇上总是当真,叫臣不知道如何面对。皇上面前,臣总是惭愧。”

    其实在他面前,我该惭愧。

    我有愧于他。

    他不知。

    我父皇那么多有待处理的奏章之中,有一本我藏起来,看了很多遍,终于将写奏章的那位叫进来宫中。

    贺栎山他爹老安王是太祖赐封异姓王,从前太祖起兵,他爹跟太祖结拜了兄弟,出生入死打下江山。

    这江山公正地说,有他爹一半功劳。等太祖当了皇帝,将最好的一块地,冀州拱手给了他爹,要他子子孙孙蒙荫,坐享富贵荣华。太祖对他没有戒心,等我爹当了皇帝,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心中觉得老安王拥兵自重,不削要成大害,各种各样的折子也是这么参的,说前朝分封异姓王,遗弊无限,又或者说老安王在冀州只手遮天,冀人只知有安王,不知有皇上。

    如此云云。

    满朝文武,没一个看得惯老安王,都觉得他狼子野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推翻了我父皇,自立为主。

    终于我父皇等到一个机会,他大寿,老安王进京献礼,我父皇就这么把他给扣下了。

    说他身体不好,要京城的名医给他医好了,他才能够走。

    圣恩浩荡,却之不恭。

    老安王一家,就这么安定在京城。

    他的兵留给他幺弟,贺初泓,以及其他几个亲信在带。老安王一家在京城为质,那边就不敢动兵——我父皇是这样打算。

    贺栎山贵无可贵,封无可封,只是不能够离京,一辈子困在这里,享他的富贵荣华。

    他是我父皇养在京城的笼中鸟。

    风流、纨绔、荒唐,没有人在意,反而他心中有志,文武韬略有成,可能害了他。但是不巧,他这样狼藉的名声在外,因为相貌好,仍然有女子将他看上。

    这女子是皇后那边的小辈,叫马堇薇,皇后宠爱她,准备成全他们一对眷侣。

    折子是万霖写的,他给我父皇上书,说首先绝对不能让这两个凑在一起,否则贺栎山在朝中的势力更进一步,皇后那边亦然,有将我父皇架空的可能。其次安王早晚要成家,与其一直这么提心吊胆着,不如我父皇做主,给他牵线搭桥一个贵女。

    ——万霖这个人,现在我发现,有这个爱夸张的毛病。

    关键是,他夸张的角度都是有的放矢,叫人看了心中不安,只能够这么办。

    “万相觉得,挑哪个赐婚给安王,比较妥当?”我将折子掷他身前,“朕眼光不好,看的人总出岔子,你来替朕把把关,出出主意。”

    万霖给我列了几个人选,从家世背景到仪表品行,每一个他都如数家珍——可见这件事他谋划得深,心心念念很久。

    他忠。

    只是仍然,有一些小的算计。

    每个人他讲出来,都有一些小毛病,这里好了,那里就不好,很难选的人里边,出来一个方方面面都还可以的,只有一点点点点毛病,综合起来选她最好的人。

    我刚觉得这个行,抬起头就看见他两面皱巴眼皮之下黑浊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其实他已经选好了,其他人,不过是他后面精挑细选出来的陪衬,显得他并不是在替我断。

    “就这个吧,万相提的,朕觉得行,所有大臣当中,万相能解朕意,朕的烦心就少一点。”

    有了你,朕的烦心多了不是一点半点。

    万霖眼光明晰灼亮起来,转身将折子捡回去,走了。临走之时,朕让太监专程去送他。

    当年才俊,如今腐儒。

    可惜他在朝中名望不小,朕还要用他,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松了口,让朕称心如意办自己想要办的事。

    由我自己这件事开头,顺理成章,我引到我想谈的那件事上。

    “许多佳人恋慕怀深,怀深却至今未娶,朕有惑,想听听怀深心中所思所想。”

    贺栎山沉吟片刻,道:“皇上不知,花丛之中臣流连忘返,独娶一枝,臣担心后院失火,燃到臣身上,名分这种事很多讲究,臣说句不道的话,放在臣府上的都一早知道臣的品性,其他不愿意招惹臣的,臣也不愿意招惹。”

    他的意思是,他觉得朝中许多大臣应该也不愿意将千金许配给他。

    其实不然。

    名利富贵,天底下的人,虽然清的不少,但俗的还是占大多数。

    “怀深担心娶回去的王妃吃醋善妒,将怀深家中搅得一团乱麻,朕心中有一个人选,朕替怀深瞧过,家世背景都好,貌贤端庄,也是一位才女,素来有一些雅名,怀深愿意,朕为你做主这一桩婚事。”

    我说完,周遭一时安静。

    咫尺之间,我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与风声不相上下,在我耳朵里面争锋。

    花色浓处,万千霞光披身,他侧过首,“皇上安排,怎么都是好的。”

    声音没有起伏,脸上笑意浮过,缓缓又落下去。

    我一颗提上来的心,坠回去。

    “怀深放心,你的婚事,朕让礼部亲自帮你去办,天下最贵,你我亲如血脉共连,不分你我。”

    第65章 叛乱 “如此紧要,为何不早说?!”……

    贺栎山的婚事定在来年初春, 礼部的人替他算了,一个吉日,逾越规制, 礼部的人来劝我, 我没听劝。

    皇后下狱之后, 跟林承之一块在大理寺问审, 许多罪名她都不肯认, 我忙于案牍之间,也没有功夫去管她。

    外地的折子传到京城, 途中耽搁,有时候上面写的内容, 报过来已经晚了。

    有的官报信的速度,还没有那些天南地北走街串巷的货郎灵通, 消息从外地一路传到京城,再一路传到京城的官耳朵里, 最后又麻烦一遭, 才到我面前。

    都比外地来的折子快。

    我在宫中独揽大权,某种程度上说,也不过我已将耳目交给别人,朝中那些大臣, 不说给我听外面的事, 或者有心要瞒,上上下下恐怕偏偏我不知道。

    所以朕重新设立了一个听政司,与六部平起平坐, 专查民情,以及监督谏议朕手下的官。

    这件事情传出去,听政史给我报, 说下面的官员皆胆寒不止,列出来哪几个哪几个官,喝酒吃饭的时候议论这件事,说我坏话。

    听政司的人急于立功,顺便挟了一点私心,写上来的人其实我从前也有过一些了解,不完全是那样秉性,被他们说得马上就要犯上作乱,跟林承之是一个路子——当一个人作恶到某种程度,便能成为一个说法,譬如貌若潘安,就是说美到极致,逆心堪比林承之,就是恶到极致。

    称作,若林之人。

    几个老臣被点在名,朝堂之上跪下来说冤枉。

    人闲下来就爱议论一些有的没的,也不必都往心里面去。这种东西,说完全没说,也未必,说了么,也或许没那么严重。朕说这几位是忠臣,朕不信,听政史渎职滥权,就将听政史革职,换了一个新人上去。

    朝堂之中风起云涌,被我搅得一塌糊涂。

    之前那个听政史叫柴蟠,因为办事不力,革职之后扔进大理寺还在调查。

    朕去看过他,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缩在干草当中,见了朕也不起来行礼。

    他脸别过去,眼睛没有看我,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不忿,“臣愚,以为皇上看重臣。原来皇上借臣当这个靶子,杀鸡儆猴,皇上拨乱反正完了,便觉得臣这个靶子碍眼了。”

    转过头来,他直视我眼睛,似乎我不说话也惹恼他,比刚才还要咄咄逼人。

    “皇上不过想要借听政司的手拔去太子和皇后在朝中的人,臣报上去,皇上只处置愿意处置的人。臣替皇上无孔不入,朝堂之中怨气横生,皇上倒过来将臣革职,成全皇上一片好心,皇上拿臣的命去抚贴皇上看重的大臣,皇上是仁君,臣是奸臣。”

    “知道臣的下场,下一任听政司便不敢再像臣这样尽心卖命——皇上告诉臣想知道这些大臣府上秘辛,却原来皇上根本不在乎。皇上这一招,压制听政司威风。”

    “臣忠君报国,纪成安的冤枉得以昭彰天下,臣比纪成安冤,只皇上不觉。”

    若非他权欲熏心,借手中权柄打击报复,也不会如此下场——找他过来,本就知道他的为人。

    人总是这样,都觉得自己最委屈,最冤枉。

    “朕不杀你。”

    我说完,他就怔住。

    一会儿,诚惶诚恐起来跟我行礼。

    我说要把他外放,过来是支会大理寺不用审了,多耽搁时间。

    他叩谢隆恩,说刚才说的都是他自己心胸狭窄才胡乱揣测,其实我做的都对,他可以理解。

    临走的时候,他跪在地上,说他还有一件事情要报,但是要我恕他无罪。他蹬鼻子上脸,我退一寸,他就进一尺。

    此人素来如此。

    “报吧。”我说,“站起来说。”

    柴蟠站起身,“臣搜集到安王贺栎山,身边有一个叫茶生的亲信,此人从冀州来,其实是贺初泓的侄子。贺初泓当年打仗的时候伤了要害,这辈子无后,这个侄子在他眼中,跟亲子无异。”

    “如此紧要,为何不早说?!”

    “皇上独宠安王,朝中哪个不知,臣冒犯整个朝廷,都不敢冒犯安王。”

    气煞朕!

    “皇上说要恕臣无罪……”柴蟠一惊,又跪下去。

    我将他扶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朕恕你无罪,你何止是无罪,你有功。给朕说你查到了什么,一件也不许隐瞒。报上来有用的,你想外放去哪里,朕准你挑。”

    柴蟠听墙角的功夫一流,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来那么多能人异士,飞檐走壁挖出来种种蛛丝马迹,东一条西一条,看起来平常琐碎,往深了却都能够连起来。

    譬如贺栎山家中养的姬妾,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碰过,其中有一个叫赵欢希的,是个才子,家里面受到牵连,只剩下他一个子孙,落入风尘。他跟贺栎山之间来往最多,两个人会面,却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

    赵欢希每日还会给贺栎山报那些姬妾的情况,整理府上宴客的名单,更像是王府的管家。

    譬如江起闻其实是冀州人,他爹跟老安王有过交集,家里面还藏有老安王贺铮曾经写给他祖父的一首祝词,在冀州的时候,江家跟贺家应该有过往来。

    譬如贺栎山家中专门老安王给他请过外地来的名师,小时候他在国子监功课一塌糊涂,听政司的人跋涉找过去那个名师家中,那个名师口中贺栎山聪慧,尊师重教,是个好学之人,寒暑风雨,都不曾懈怠过一日。

    ……

    如此种种,作证他跟传闻之中,品行为人大相径庭。

    他往淮隐河里边倒夜明珠的时候,也是专门挑人最多的晚上,我父皇心血来潮,刚好出宫要体察民情。

    这件事情被我父皇看到,被我父皇身边的大臣太监看到,被临安城所有百姓看到。朝野上下,都知道安王子孙不贤。

    以珠饲鱼,引为典故,笑话他。

    柴蟠说完,看见我久不发话,小心翼翼在我耳边试探出声,“皇上?”

    “其实朕错看了你,你在听政史这个职务上办得好,恐怕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细致心思……”

    往往一个人直、衷、耿,耳边许多事情就不闻不问,只顾自己,不爱探听其他人。

    钻研别人的心眼和小辫子,只能是这种人。

    “臣有错!臣渎职之错,绝不能姑息……”柴蟠跪下来,说他坚决要外放,即便留在朝中,也不再适合担当这样重要的职务,他不干。

    他决心要走,朕准了。

    只是许多情报,我仍然要他给我整理成案,容我细细再看一遍。

    在京中当官,各个都有一把刷子,譬如柴蟠虽然爱告状,但文书写得又快又好,我放他出来第二天,他的奏章就送来了我御书房。

    我对着桌上字里行间贺栎山所言所行,来来回回地看,背后发凉。

    老安王看重他,从小就在替他谋划后路。

    国子监中,他特意靠近我和景杉,我和景杉,不过是用来遮掩的两个狐朋狗友,验证他顽劣品性。

    他这么多年对我说过的种种,有几句是真?

    世上假话最动人。

    我从前以为他最心软不过,如今看来,是他最冷心不过。

    他心中仇我,他仇我段家所有,仍然对我笑脸相迎,那日林承之在牢中对我说,唯独身边的人,我一个都看不清,一语成谶。

    他有志,耽于情爱只有我,没有他。花丛之中他片叶不沾,世上最清醒。

    他这一张面具,从小装上去,到现在应付我和外面的形形色色,炉火纯青。

    贺栎山在京为质,漩涡最深处,为什么贺初泓还要送他侄子过来贺栎山身边?

    他在表衷。

    贺栎山仍然控制着冀州。

    他想反。

    ***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忙于政务心病外显,一阵妖风晚上刮过来皇宫,一齐将我按倒在床榻。

    生病期间,新的听政史展昕逡报给我,琵州大旱,土匪强盗烧杀抢掠,流民聚集要行起义之事,一团乱麻,贺初泓先斩后奏起兵平乱,现在琵州已经纳入他治下。

    这一切,他没有报。

    我父皇的担忧没有错。

    安王不削,大害。

    我在寝宫养病,景杉和贺栎山都来看过我。

    景杉说他拉着贺栎山,去小时候给我祈福过的那间寺庙,觉得那儿灵验,祈求他三皇兄我长命百岁,百病皆消。

    我说他有心,赏了他东西,他兴高采烈走了。

    贺栎山守在我床边,双手捉着我的手,说恨不能以身相替。

    我将他的手推开,“安王最好离朕远些,免得被朕传染了病气。”

    他说,愿意跟我一块病着,人世间,让我不觉得孤单。

    我将身体转过去,叫太监请他出去。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也过来了,有的朕见了,有的朕没见,起居注史一一记下来。在我病已经快好的时候,万霖报给我一些事,说我之前跟他商量过,要我最后再拿一个主意。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的这些,是他记错了。

    他神色惊异。

    过一段时间,他撺掇起来群臣,催促我赶紧立后,即便不立后,也要立刻充盈后宫,十个八个,一齐让我娶了,早日诞下皇子。

    我后来发现,许多事情跟我记忆中有差。

    许多奏章我记得没有批过,打开之后,发现上面确有我的笔迹。我的病太医院没有诊断出来缘由,消息被封锁宫中,万霖担心我的病之后走向不好,三番五次试探我觉得其他几个皇子之中,哪个更顺我的心意。

    我父皇膝下皇子不多,但是自太祖开枝散叶,段家仍然有一些血脉。如果我的兄弟挑不出来,就去挑其他的旁枝。

    当然最好,选我的儿子,或者我的兄弟。

    景杉我第一个排除,不用说,江山落在他手里,离亡国灭种也不远。

    我召段景钰进宫,关切他许多近况,想了解一下他对政事的看法,他却惶恐极了,说我要杀就杀,不需要总是这样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他说,我在他面前装疯卖傻。

    天下人都知道承王和太子是为我所杀,我抓他进宫,一定是听了听政司的人蹲守他王府报回去的消息,觉得他有反心,他说我狠毒,要对他斩草除根。

    我无话可说。

    记忆中,我没有杀过太子和承王。

    但如今我不知,是否跟我批过的奏章一样,前脚做了,后脚又忘了。

    但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忘。

    贺栎山要反。

    万霖过来跟我商量,说放任贺初泓在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修养完生息,攻入临安,要我拿个主意。

    贺栎山在京城为质,贺初泓敢做这些动作,到底是他有私心,还是他跟贺栎山暗通款曲,得了命令?

    老安王余威不减,贺铮的部下看在贺栎山的面上,受贺初泓调动号令。

    多半如此。

    万霖说,“皇上,一不做二不休,将贺栎山擒拿,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跑了,等到变天,一切晚矣。”

    第66章 坦白 “臣对皇上之情,与皇上对林相之……

    当晚, 我摆驾安王府。

    万霖劝说我不要亲自去,我说京城那么多兵,不怕他一个人。分明贺栎山是笼中之物, 我怕他什么。

    安王府灯火通明, 绣闼雕甍, 玉阶小楼当风, 照影之间金光银光璀璨, 他花园里面都是我赏给他的名花珍树,摆件雕饰样样不俗, 天下最豪奢,莫过他安王府。

    府上奴仆皆在, 恭迎我,我坐在主厅, 没有等来他。

    他不在。

    众人都跟我一起等。

    我身边一个太监说,时候太晚, 让我先回宫休息。

    朕没有听。

    每一天听政司的人都要跟我报安王府的动向。蹲守的人过来报, 说他是早上出的门。

    一整晚,他都没回来。

    晏载联合巡城司的人全城搜捕,三日之后,将他在城门口逮住。

    他乔装成一个做买卖的老汉, 躲在板车之上, 一把乱糟糟的长须,脸皮上纵横都是沟壑,不知道涂过什么, 干巴巴的紧扯着面皮,太阳下面反光,照出来他污秽消瘦。

    他从板车跳下来, 茶生佯作的是他儿子,穿着破布衣裳顶着赖子头,此时也一同跳下来车,挡在他身前。

    城门列阵的士兵从两侧散开,朕站在他身前,他唤了我一声。

    “皇上。”

    声音很轻。

    “朕离京时,安王总来相送,安王离京,却为何不提前通知朕,叫朕失礼。”

    他不语,眼中情愫莫测。

    我走近他,所有士兵如临大敌,拿刀围他。

    “天下人,你辜负朕最深。”

    ***

    我将贺栎山押回了安王府。

    他身份特殊,若是此时下狱,唯恐贺初泓那边有动作。

    安王府被神武营的兵团团围了起来,加上听政司的人光明正大在他家门口,查验所有从他家进入的吃用,送出去的潲桶,确保没有能够藏人,也没有私自传信,除非他能够长翅膀,否则绝对飞不出去。

    他沐浴更衣,作回从前打扮,神情淡然,对种种安排没有反抗。

    我跟他在后园中对饮,酒是我赏赐给他的,我给他斟酒,自己先喝了一杯。

    “没有毒,”我将杯子倒扣在半空,“安王放心。”

    他没有喝。

    他站起身,“皇上大病初愈,不宜饮酒,臣无法作陪。”

    我将杯子扔了,“安王如今连朕这样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听,可见心中,确实早就不把朕放在心里。”

    贺栎山看着我,“皇上有话可以跟臣直说。”

    我亦站起来,“从来朕都是直说,只有安王遮遮掩掩,将朕骗了这么多年。”

    贺栎山道:“皇上……”

    我冷笑一声,“你既然敢做,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敢说你的真心?你在临安装疯卖傻装聋作哑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你早就料到我跟你有这一天,何必你如今装出来这一切都没有做过?!贺栎山,朕真想当场斩了你。”

    我拔剑指他的喉间。

    贺栎山闭上眼,胸脯起伏。

    他复睁开眼,刚才那副温和神色全然无踪,脸上冷然,从来我未曾见过。

    “段景烨,你说我装聋作哑,你当年在宫中又好过我哪里去?你说我骗你,你又何尝对我真心相待?”

    “登基大典那天你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对我亲如兄弟,转眼你要给我赐婚,你忌惮我分你的权势,找人牵制我,我在你心中算什么?你为了救林承之不顾性命,不顾为君之责,不顾世人非议。我高估自己,皇上看我别说一个指甲盖,恐怕连根头发丝,我都不如。”

    “你最肖你父皇。你满口谎言,你们段家人如出一辙。”

    我胸中气血翻涌,一时之间手抖,剑锋顺着我手的力度在他喉咙轻轻划过一条浅痕,刹那,血色浮涌。

    贺栎山低头看剑,冷笑。

    “皇上觉得,皇上赏了臣这么多世人求之不得的珍宝,我却要反,有负皇上,”抬起头,他道,“当年我父王衰老病榻,段煦正还在算计他的均衡之策,令我父王至死都没有踏出临安一步,埋骨他乡。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如履薄冰,刀悬在头上,皇上觉得我要的只是这些?”

    我紧握住剑,秋风快要将我脸都吹得没有颜色,只剩下刺骨的冷意。

    “你狼子野心!”

    “皇上觉得我狼子野心,换做皇上到我这个位置,皇上能够不反?我若不装聋作哑,段煦正会留我活路?段煦正对我贺家如此,你段景烨对我也是如此,皇上恩宠如晴雨,不在臣掌控之中。今天皇上高兴,对臣便有好脸色,皇上不高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拿剑指着臣,要臣的脑袋。”

    “你若不反,朕如何会伤你?!”我气血窜到脑袋,又怕真将他砍了,控制着剑往外面挪开一点。

    “皇上不伤臣,只是断臣手脚囚臣一生,等臣的兵权分完,皇上恐怕就不会再在臣这里费心,再要对臣装什么善人。别说臣不愿意当皇上手中玩物,就是臣愿意,皇上恐怕也不会收。”

    他目光落我眉心,寒芒一闪。

    “段景烨,我如今会被你捉住,都是因为我心软,你卧病在床我不愿意走,要进宫去看你,错失良机。”

    我手中失力,剑拿不稳,本来要撤走,贺栎山却将我的剑刃捉住。

    “臣不怕死,比起死,臣更不愿意束手束脚,一辈子混沌下去。”

    “皇上要杀我,只管杀。我今日死在这里,来日我叔父的大军就踏平临安,皇上现在困我在安王府,可早在皇上捉拿我之前,信都传了出去。我父王和我都死在临安,我要多谢皇上,给了一个起兵的借口,那时你看,你我谁是正,谁是邪?”

    他左手掌心往内收紧,鲜血从指缝之间汨汨往外溢出,吃痛皱眉,脸上却突然笑起来。

    “段景烨,你觉得我有罪,我倒觉得你错得比我多。你为什么偏偏要登基?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做对?我所有谋划之中,只有你这一个意外。太子刚死,段煦正也要归西,动荡之机,我等了二十年。你横插一脚。”

    “你继续当你的晋王不好吗?等我当了皇帝,让你这辈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操心。你明明不爱争,为什么你要当这个皇帝?”

    “皇上为何这样看臣?皇上难道一开始不是这样对臣打算?等我当了皇上,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我给皇上的,只会比皇上给我的更多。”

    血划破夜色,滴落草泥之间,顷刻没有踪影。更多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面涌。

    晦血遮住我的眼睛,刹那间,我脑海一片空白,只有一股越积越汹涌的气,浑身游走不得痛快。

    “你大逆不道!”

    “皇上要骂,干脆骂个痛快。臣今日始,所做一切都是大逆不道。”

    他将手松开,被割破的伤口深深嵌在掌心,血还在从里面不断地涌,蜿蜒从他指尖滑落,他往我身前走,我后退一步,他再逼近一步。

    “皇上没有想到臣要反,臣也没想到,最后来收我命的人,是皇上。”

    最后那一句话,寒雪冷风一样吹过我的头颅,将我浑身体温降下来。

    不由,我扔掉了剑。

    往日种种,从我脑海之中掠过,令我觉得此刻荒唐。

    贺栎山目光从躺在草堆里的剑上一扫而过,抬起头来,“皇上盛怒之下,依然知道轻重缓急,将江山社稷放在最重,饶臣一命。臣应该谢皇上。臣敬皇上。“

    走到桌前,他斟满一杯,没有喝,杯子扣过来,酒倒在我身前。

    “今日浇酒为誓,来日我若为主,定然也饶皇上一命。”

    “贺栎山!”我怫然将桌上酒盏统统扫倒,“你非要我今天杀你是不是?!”

    爆碎声中,他神色未动。

    “臣大不敬,皇上想要杀臣,理所应当。”贺栎山直视我的眉心,“可皇上不知道,在皇上这里,臣已经死过几百次了。臣心已殁,人未殁。”

    气煞朕!

    气煞朕!

    气煞朕!

    “贺栎山,朕从来哪里亏待过你?!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赶得上朕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你要什么朕没有给你?朕赏给你的康王没有,全天下独你一份,朕放纵你,哪个不知?!”

    “朕之错,朕养虎为患,换来你如今恨我。”

    说到最后,我不由手颤。

    他脸上没有半分悔改神色,声音一沉,“皇上给了臣许多,给的都只是皇上想给的,不是臣想要的。”

    我冷笑,“你还要朕将江山拱手送给你?朕今日领教你贪性,贺栎山,朕这辈子最看走眼你一个,朕悔不当初。”

    “皇上猜错。”贺栎山步步逼近,“江山臣愿意自取,有一样东西,只能皇上给我。”

    “哦,是什么?”

    “臣对皇上之情,与皇上对林相之情,溯之同源。”

    轰然,我耳目皆震。

    “皇上想说为何从来没有察觉臣有过这种心思。”他定在我身前咫尺,蔑然视我,“皇上眼中只有心上那一个,哪里看得见别人。”

    第67章 辨认 二十几载岁度流光,我看不清他。……

    贺栎山手被割伤, 血肉翻口,我叫来大夫给他包扎。

    大夫就住在他府上,平日里专门为他调养身体, 包扎完列了个药方, 说有几味药府上没有, 要出去买。

    我说:“朕跟你一起去。”

    贺栎山坐靠在床上, 在我身后道:“七老八十手无寸铁, 皇上手下随便找一个兵都能够制住,何必皇上亲自跑这一趟。”

    我回头, 冷笑,“怀深手眼通天, 住在京城都能够跟冀州通信多年令人无察,府上老叟也不定是寻常人物。”

    贺栎山道:“哦, 原来皇上是担心他出去传信,叫人来营救臣。”

    我道:“怀深说朕断你手脚囚你一生, 朕觉得, 怀深这个提议,深得朕心。”

    贺栎山脸上看不出来表情。

    往往他没有表情,证明他已经很不开心。

    他不开心,朕应该开心。

    我跟着他府上的大夫到了城东的一家药房, 临安没有宵禁, 晚上许多药房都不关门,此时人不算多,拿药还算顺利。

    我从贺栎山府上捞了一件常服, 跟大夫一起站在柜台前等。

    他两腿弯着打颤,只好我将他扶着,免得他栽倒地上。

    这大夫不一定跟贺栎山有牵连, 但贺栎山之前说的那句话,令我心中不安——若贺栎山死了,贺初泓就真有起兵的理由了。

    大夫干净,外面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在药上动手脚,说不清楚。

    拿完药,回到安王府,我留了两个人就住在贺栎山家里,盯梢他家里所有下人,每次煮药烹食的都全程盯着,给他喝药之前,大夫必须自己试药。

    如此,他事事都小心,唯恐别人碰药。

    顺便,我赏他钱。

    让他好好照顾。

    世上人俗,俗也忠,爱财贪生,就这么简单。

    贺栎山怎么处置,暂时我还没有想好,他说的那些话,我还得回去捋一捋。

    将安王府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已经是深夜,自从贺栎山跑走,朕就一直住在安王府上,三日时间,等着晏载捉住他。

    本来想要起驾回宫,干脆我累了,接着歇。

    驾轻就熟,我往别院走,那一间房专门为我留着,他有心,对待这些东西从来周到,让人挑不出来错处毛病——

    论为人,景杉赶不上他皮毛。

    也许,世上就只有这种秘密藏得深的人,随时提个着心,应付外面,才处处都让人觉得体贴。

    别院里面一些人,贺栎山不在的时候,我捉过来审过。

    莫不失——上回我来安王府的时候,将我错认成小倌的那个,知道我的身份,半夜的时候从翻墙想要逃,被我的人捉住,抓过来问他是不是安王吩咐了他什么。

    他说跟安王没关系,只是觉得我见到他,要杀他的头。

    我问他:“朕为什么要杀你的头?”

    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能因为当时正等着人,脸色不好,叫他堂前失仪,吓尿裤子。

    “皇上饶命——”

    他手臂高举伏在地上拍了两下,然后抬起头来,又看我一眼,晕了。

    朕将安王府其他姬妾捉过来,挨个问,这些人就隐晦地说,朕在外面有一些“威名”,寻常人都怕,莫不失最爱听闲言碎语,信得最深。

    我从前在外面打仗,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去听说书,关于我军中的轶事,不知道怎么就流传到这些人耳朵里,往往芝麻大的东西,编出来就成了另外一番局面,芝麻饼那么大。

    关于我在这些人耳中的“威名”,可能跟朕在大理寺听过的墙角,有异曲同工之不妙。

    遂我不再问。

    审问期间,有两个人见到朕,见到厅前拿刀的兵,吓晕过去。

    这许多人当中,仍然有一个有胆识的。

    赵欢希。

    被贺栎山当管家用的那个小倌。

    不卑不亢,从容觉得可能要死。

    他说:“皇上要杀就杀吧,小人本来早就该死了。”

    我说:“为何?”

    他说:“小人家中老小都已经死尽,流放路上,小人父兄都因病致死,小人姊妹,贫病也死,小人在青楼之中本来也想死,为安王所救,苟活至今。”

    我说:“哦,安王对你有恩?”

    他说:“安王之恩如同再造,世人看小人,只看见小人血肉皮囊,名声卑贱,安王却看见小人是个人。”

    我说:“你父有冤吗?”

    他昂起来头,突然盈泪:“小人父兄冤枉。”

    我说:“贺栎山跟你说,他今后能帮你平冤,所以你留下来替他做事?”

    赵欢希嗫嚅嘴唇,不说话。

    我说:“朕给你个机会,朕给你平冤,让你赵家门楣光耀。你去大理寺,把这么多年贺栎山在府上见过哪些人,通过什么方式传信,种种你所见所闻,说出来。凡是你能够想起来的,毫无隐瞒。朕让大理寺的人重新查你父兄的案子。”

    赵欢希跪在地上,没有回应。

    我说:“你父兄泉下有知你今日,会为你高兴。朕说话,一言九鼎。贺栎山现在如何,你一清二楚,他自身难保,怎么保你?你信他这个没有着落的人讲没有着落的话,还是朕这个一国之君?贺栎山出逃只带走身边一个亲信,留你在安王府等死,你在他眼中不过一枚棋子,随时可弃。”

    他说:“安王要带小人走,是小人腿伤不便,不愿连累!”

    我说:“哦,你果然知道贺栎山谋划。”

    他大惊,头叩伏在地,肩膀抖若筛糠。

    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戴罪立功,你之前所做,朕全都当你一时糊涂。”

    他猛地磕头,砰砰作响,“安王救小人性命,小人不能恩将仇报。不忠不义之事,小人不做。”

    我怒然拍桌,起身斥他,“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为国尽忠天下大义,你替朕办事,尽忠尽孝。你如今说这话,朕倒成不忠不义之人了?!”

    我让人把他拉下去,当场要斩。

    他跪地面墙,双手用绳子缚在身后,动弹不得。一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寒芒一闪,照他颈后寒毛林立。

    “朕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皇上杀小人,全小人地下与父兄姊妹团聚,小人谢皇上。”

    “冥顽不灵。”

    他睁着眼,此时眼中却没有泪。

    “小人命由如此,小人九死,不悔。”

    我没有杀他,砍断了他的绳子,他此时又忽然腿软,跌倒在地。

    “朕不杀你,不是因为你忠义。是因为你令朕想起来一个人,他也跟你一样,世上再没有亲人。”

    他脸上惊惶,又不解,“小人……”

    “朕帮你平冤。你要谢,就谢他吧。”

    赵欢希的事要查,歇息过一晚,我早上去看贺栎山,大夫说他的伤应当没有大碍,我便吩咐其余人守好,每日跟我报他情况,带着赵欢希去了大理寺。

    当着他的面,朕交代大理寺查他父兄的事。

    赵欢希就此在大理寺住下,一间干净的小屋,里面一张小床,一个柜子,仅此而已。他被扣在大理寺,也不能够去别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个事,单独问他。

    “那时候我去贺栎山家中,其实你已经认出来我是谁,是也不是?”

    他沉默片刻,答:“是。”

    “你装作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人怕莫不失冒犯皇上。”

    “贺栎山交代你的?”

    “安王没有交代,是小人自作主张。小人知道,安王心中,皇上不一样。”

    我冷笑。

    “朕哪里不一样?”

    他不说话。

    我捉住他的领子,“你莫不是要跟朕说,安王对朕,有情?他恋慕朕,你知道,你没有见过我段景烨,但也从他口中知道我的相貌,他告诉过你?”

    他噗通跪倒在地,“小人失言!皇上恕罪!”

    “站起来说话!”

    “安王从来没有告诉过小人,小人知道皇上样貌,是小人曾经偷看,安王给皇上画像。”

    我深吸一口气。

    “朕不信。”

    “小人绝对不敢欺瞒皇上!”

    赵欢希往地上又要跪,膝盖弯到一半,朕呵他,“朕让你站起来说话!”

    “是、是……”

    我看着他的脸,眼睛鼻子嘴巴,往上面找一切痕迹,佐证他在撒谎。

    “安王给朕画像,朕从来没听他说过。”

    “小人对天起誓,小人说的千真万确。”他抖啊抖,像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不抖了,“安王善工笔,不需要照物,也能够画像。”

    “除了朕之外,他还给谁画过?”

    “小人不知,小人只见过皇上画像。是少年模样,与当时我见皇上有一些出入,但小人还是一眼认出来皇上。”

    朕不信。

    “你想说,贺栎山恋慕朕多年?”

    “小人……小人……”他慌乱神色,眼睛满地乱找。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小人不知。小人也只是猜测,安王从来没有告诉小人。蛛丝马迹,小人自己猜出来。”

    回宫之后,我点了两个人来见我。

    第一个是晏载。

    我问他觉得贺栎山待我如何。怕他听不懂,其中我强调,君臣之外的感情。

    御书房里,他单膝跪在地上,礼还没有行完,眼珠子不着痕迹地转,“皇上待安王有情,臣觉得,安王对皇上也有意呢!”

    朕让他滚出去。

    朕猪油蒙了心,找一个早就瞎了眼的人来问。

    第二个我找的景杉。

    我把他带到御花园里面,让他觉得我只是跟他随意谈心,没有那么严肃,放松警惕,讲出真心。

    走到一处花丛,人都遣散,他正蹲着逗弄着花瓣,我不经意一提,“贺栎山跟朕说,他有钟情之人。”

    他哈哈大笑。

    我问他笑什么。

    景杉说:“他漏说了几个字。应该是有许多钟情之人。”

    我再问:“朕跟贺栎山之间,你觉得如何?”

    他手一抖,花瓣扯了下来,洋洋洒洒飘在地上,转过头严肃神色,“皇兄,我就知道,你今天找我来,不是随意的事。贺栎山是不是喝醉了酒,在你面前乱说?臣弟跟他鬼混了这么多年,他什么人臣弟还不知道?贺栎山嘴里的喜欢能当回事?赶明儿,他就得过来跟皇兄你赔罪了。”

    贺栎山要反,他不知道。

    我将景杉叫回去,心里一松。

    但也不完全松。

    因为他大半时候也是瞎的。

    朕最后,决定去找一个人。

    普天之下,他无双慧眼。

    隔着牢房的门,我再见他,心中仍然在痛。

    朝中大臣只在阻止我救他这一件事上一派连心,回去之后,不知道多少人又坐不住,要来谏议朕,要撞柱表衷。

    他穿着一袭素白衣裳,眉眼如故,无惧无惶,风骨不减从前。我将人遣散,独自入内。

    “朕今日来,只为问林相一件事。”我说,“林相眼中,安王待朕如何?”

    我离开大理寺。

    正是夜色。

    抬头一轮明月,照我孑然。

    孤家寡人。

    所有人都要来讨朕欢心,所有人都要来对付朕。

    二十几载岁度流光,我看不清他。

    贺栎山。

    朕真想杀了你。

    第68章 真假 “臣不悔。”

    走到宫门口, 我改道,去了安王府。

    神武营的兵守在外面太过招摇,一整条街, 朕都换了人住, 各自穿寻常衣服, 兵器藏在各自家中, 顺手的角落, 掩人耳目。另外一部分兵,直接住进了安王府, 在各个出入口和墙边把守。

    街道比从前我去还要安静,到他家门前, 门已经开了,众人都在侯我。他在最前方, 说:“皇上驾到,臣有失远迎。”

    朕说:“安王今晚, 应当不会欢迎朕来。”

    我让人搜查安王府,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着火把,全都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端坐花园小亭之中,角落的位置, 园中最高处, 看得清楚远处人马走动。

    贺栎山陪我一块儿坐,遥望远处,问我:“臣斗胆, 问皇上想要搜什么。”

    我说:“一是搜安王这么多年来犯上作乱的痕迹,二为验证,安王所说恋慕朕, 是真是假。”

    他身形一伫。

    “臣这么多年逢场作戏讲过太多假话,到头来讲一句真话,皇上竟然还要查。”

    他脸上起了笑意,转眼消失,风吹屋檐一角,灯笼摇晃,烛光飞入他眸中,莫测变化。

    “臣可笑。可臣仍然要辩白一句,臣大多数时候,都对皇上讲的真话。也许是皇上心上有偏,不是臣嘴上有偏。”

    我不答,静静地看人搜,静静地等。

    “臣斗胆,再请教皇上。”半晌,他又出声。

    “安王但说无妨。”

    “若皇上查出来臣所说非假,皇上要怎么处置臣?”

    我侧首,看见他似笑非笑看我。

    一时之间心乱,没有话说。

    “臣明白了。”他将头转过去,依然眺向远方,“臣僭越不敬,皇上应该更想要杀臣而后快。”

    领兵守在贺栎山家中的叫曹屿,年纪轻,二十出头,很小就从军,往往这种人反应快,又有一些经验,适合值夜蹲人。

    他跑过来禀告,说搜出来贺栎山谋反的罪证。

    朕让人守着贺栎山在亭中,独自跟他去。

    书房之中,他将原本抵墙一面柜子其中一个抽屉拆下来,呈在桌前,手指着里面叠起来的信件,激动道:“皇上,便是这些!”

    信原本是装在一个木盒子里面,盒子上的锁已经被撬开了,信外面用绸布做的方口袋罩着,两根双股金线从袋口两侧的位置飞出来,将袋口锁紧。

    线从中间一刀割开,带着绳结的碎绳还落在旁边,信封的头冒出来,整整齐齐明明白白。

    “安王这种藏信的手法,卑职立马就猜出来不同寻常。”

    见我仍然在打量,他在我耳边凑近,声音鬼祟。

    这一摞信,朕全部抽了出来。

    曹屿垂头站在我身侧,良久,没有见我说话,抬起头用余光看我脸色。

    “你也是个瞎的。”

    朕说完,他噗通栽倒。

    “这些信的事,谁都不要说。”朕将他拽起来,“身体差就多练,别动不动就倒,朕也会受惊!除了这些信,你还搜出来什么?”

    曹屿说没发现别的蹊跷之处,同时说安王果然奢靡铺张,家里面藏着名人字画墨宝无数,夜明珠放在书房里面左右一枚做装饰,连柜子的把手都镶金嵌银。

    朕打断他:“他收藏的书画都在哪里?”

    曹屿带着我来到一面柜子前站定,打开柜子,里面果然许多画卷垒摞成小山。

    “不止这些,墙上也还有很多,各个房间都挂着,皇上想看,卑职让人全部取下来!”他说着就往外走。

    年轻的也有一点不好,做什么都毛躁。

    “不用,”我将画筒打开,抽出来一卷画,转过头见曹屿目光灼灼盯着我看,停下来手,“你,出去侯着。”

    人走了,书房只剩我一个人。

    翻箱倒柜,我翻出来赵欢希说的那一副画。藏在柜子里面单独一格,就在刚才装信的那一个柜子旁边。

    是我。

    少年时候,我模样。

    画的左上方,有作画的时间,一行题字,盖贺栎山的章。

    乐安二十八年冬,大雪。

    我站在宸妃的殿外,裹着手,脸上正笑。

    画作右下角犄角旮旯里,还有一行小字:

    ——“三殿下赏余与雪,不知余与雪,孰令他悦”。

    我将信和画都收起来,往回带,贺栎山来送我,目光从我手上携的东西上面一扫而过。

    “皇上带走的东西,可否给臣过目。缺了什么,臣家中好补。”

    我将所有人遣散,庭中寂静,烛火在我身侧,照亮我给他展开的画卷。

    “怀深为朕作画,想必是要送朕。朕不知道,怀深也忘了,不小心翻出来,朕便收了。多谢怀深美意。”

    他立在庭前,看了一眼画,收回目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皇上不必谢臣,倒是臣要谢皇上。”

    我将画裹回去,“谢朕什么?”

    他道:“臣要谢皇上快刀斩乱麻,搜走臣这些僭越之物,绝了臣的念想。”

    我不语。

    他看着我的脸,再道:“皇上之前说看错了臣,臣看皇上,也觉得臣曾经轻看皇上。”

    我道:“安王冒犯朕,不是一回两回,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反正你有罪,不需要朕恕你。”

    贺栎山道:“皇上绝情,世上罕见,臣轻看。臣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可臣仍然想要告诉皇上一句。”

    我道:“是什么?”

    贺栎山道:“臣不悔。”

    我心跳一窒,血液流转不灵。

    贺栎山走近两步,道:“皇上要跟臣划清界限,可从前种种,皇上能够收回吗?臣的妄念,皇上亲眼见了,臣虽死,无憾。”

    我转身,“大逆不道。”

    我回到宫中,第二日,将信和画都捡出来查。

    ——“书不尽意,思君思君。翘企示复。”

    当年我写的。

    每一封,都是我。

    画上笔迹,我拿出来曾经贺栎山写给我的信作对比,确认是他所画无疑。

    他善工笔,只是外面人不知道,赵欢希所说是真。

    “拳拳在念,亦贴见寸心。翘企示复。”

    “殿下救小王一命,小王结草衔环都报不过来,区区几杯酒,小王怎么会怕。”

    ……

    “殿下若全都要,小王也给得起。”

    ……

    “等你平安归来,我有话同你讲。”

    “过了好久,小王已经忘了。”

    ……

    “恰恰臣想要的,皇上不愿意给。”

    “臣想要皇上一颗真心。”

    “臣赶山赴海,也回来要拿。”

    ……

    往事回首,全有来由因果。

    朕抱住脑袋。

    头一次,天罗地网,动弹不得。

    朕不知道要该怎么做。

    朕愿意他骗我。

    他为了脱罪,编出来一个大谎。

    可他没有作假。

    天旋地转,朕晕厥过去。

    太医院的人过来给我把脉,依然没有查出来缘故,只是说朕可能是近来忙碌过度,体虚。万霖不合时宜地见缝插针,打探我要立谁为后,几个兄弟里面最看重谁。

    这个病,朕要瞒给天下人。

    否则叫贺栎山又抓住了时机。

    动荡之机,起兵作乱。

    老天不知道为何,总是帮他。

    在朕病倒之前,有些要紧事要赶紧处理。

    ***

    皇后不肯招,朕一声令下,准了对她用刑。

    我去看她,她在牢房里面破口大骂我,说我不忠不孝,说我父皇如果知道我如今这样做,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我说她说错了,我杀她,才是忠孝。

    她脸上惊惶一闪而过,抬起头,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住半边污秽不堪的脸,说:“段景烨,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牢房里面我只留了两个人,一个人在我身侧,一个人在她身旁,她四肢被缚在墙上,动弹不得,朕于是让人将她的头发给理好,叫朕看得顺眼。

    她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得发抖。

    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她脸上血污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朕终于看清楚她的脸。

    “江山都是朕的,朕还要你给我什么?”我道,“皇后以为朕一直留着不杀你,是因为想要你出去之后说朕开恩,朕仁慈,留给朕一个好名声。皇后猜错了。”

    “朕留着不杀你,是因为有一个药,朕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查。你谋反的事情认不认,对朕来说不是最紧要的。”

    我从袖中掏出来一个药瓶,倒出来里面药丸,漆黑的一团,指甲盖大小,拿出来给她看。

    “噬心丸,你就是用这个杀的她。”

    她脸上恐惧,瞳孔骤缩。

    朕说:“朕知道,是你。”

    她嘴唇苍白,声音抖个不停,“我……我……”

    我说:“朕亲自来,只是为了让你死个清楚明白。”

    我把药递给了一个狱卒,交代喂给她吃。

    她挣扎着,尖叫着,说不是她,药喂到嘴边,不肯吞,满脸赤红,狱卒捏着她的嘴给她喂,她眼中绝望,突然道:“段景烨,还有一个人,应该跟我一起死。杀你娘,她也有份。”

    朕让人停手,她咳嗽半天,抬起头来看我,突然放声大笑。

    “其实我早就想要杀你娘,她多活了半年,是因为我让人出去找药,这个药最毒,死得最痛苦。你应该谢我,让她多留在世上陪你。反而宸妃,她巴不得你和你娘都去死,但她不敢动手,这个贱·人,竟然还敢装好人。”

    “你不信。我看出来。你觉得她对你好,她跟你娘好。当年后宫之中,她们姐妹情深。”

    她哈哈大笑。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你娘好吗?皇上最爱去找你娘,她跟在她身边,以为你父皇就能因此多看她两眼。可是曲灵岚站在那里,你父皇眼里还会有别人吗?她真是可笑。”

    “我恨,我妒忌,我承认,她呢?她既无才也无德,全身只长了心眼,她在你父皇身边服低做小,无论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这么多年才在后宫混到个贵妃的头衔,你说她这样的人,见到你母妃,什么都不用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会不恨?”

    “她恨得要死,还得跟在你母妃屁股后面转,装作姐妹情深。”

    “皇上就爱她识大体。”她说到这里,笑得更疯狂,“这个贱·人,她真当你娘是姐妹,为什么要给我通风报信?曲灵岚死了,她哭得最伤心,她怎么不给她的好姐姐报仇?她最开心,她把你养在身边,要你过去给她当儿子,也是为了表现给你父皇看。”

    “她识大体。哈哈哈哈哈。”

    朕没说话,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笑得眼泪都要快出来。

    “段景烨,你不会被她施舍久了。认她当娘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哦,你娘让她伏低做小了那么久,换你给她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也算是公平。哈哈哈哈哈哈。只是不知道你娘这么些年,看着你被人当狗一样使唤,在地下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恨不得没生你这个孽种……”

    “啪”——!

    长鞭从天打在她的肩膀。

    “嗬啊啊啊——”

    又是一鞭落下。

    “冒犯陛下,找死!”

    “段景烨,你不去杀了那个贱·人给你娘报仇,你娘泉下有知,还认你这个狗儿子吗?”

    鞭子落得越用力,她说得越起劲。

    “住嘴!“

    “住嘴,我叫你住嘴!”

    狱卒边骂边打,她不停口,突然,呕出来一口淤血。

    朕叫人住手。

    “你说你杀人时,宸妃给你通风报信?”

    她呸出来血沫,“她单独约你娘在寝殿之中刺绣谈心,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娘死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是她给我留出来时机,她和我合谋去杀你娘。难道我还能差遣得动你娘身边的宫女?都是她信了宸妃的话,要单独跟她聚,不让旁人听,你娘死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哈哈再笑。

    朕说:“朕听说,有一种刑罚,先砍人四肢,再摘人口舌,放置在缸中,用酒腌浸……”

    她不笑了。

    “段景烨,你不能这样对我……不……”

    她慢慢摇着头,唇色苍白如纸,尖叫起来:“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放了我,你放了我!”

    牢房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

    尖叫,哭喊。

    “段景烨……三殿下,皇上,求你放了我,你放了我……你放了我……”

    朕说:“皇后的胆子,比朕以为的小。”

    “我求你放了我。皇上……我给你磕头了……皇上,你高抬贵手……我求求你……”

    朕说:“朕今天听了皇后唱戏,甚悦,皇后有求于朕,朕应该考量。噬心丸,你自己吃。朕放过你。”

    第69章 往事 世上狠心人,心软在别处。

    皇后下狱之后, 其实有许多大臣来劝过朕。

    暗示我太子已经死了,本来我段景烨的名声就不太好听,太子的死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如果我想要把自己身上摘得干净一点, 就不要对皇后赶尽杀绝。

    皇后向佛, 宫殿里面设有单独供她用的佛堂, 我父皇生病的时候, 她日日都去佛堂诵经祈福。除此之外,我父皇生病期间, 她每月初一都亲自购粥让士兵分粥布施。她有一些仁贤的名望,我杀了她, 不如将她扔到城外的寺庙,让她一生为尼, 常侍菩萨身旁。

    这样,她也不可能妨碍我什么。

    也不会激起来外面人对我的不满。

    我那时说, “皇后若真心向佛, 这辈子能够常侍佛前,那么是朕在成全她,她做错事,反而有褒赏, 是朕黑白不分。皇后若没有佛心, 朕送她去佛寺,一辈子在那里住着,碍了菩萨的眼。”

    此后, 再没有人跟我说要释放皇后的事。

    皇后死了,朝中并没有起什么大的波澜。

    大理寺的人写的是皇后自尽,皇后下葬, 朕没有去。

    宸妃去了,一众皇亲国戚,都去了。贺栎山被我关在安王府,他也没有机会去。

    宸妃在皇后下狱之后身体一直就不太好,送完皇后,她回去就病倒了。景杉终于进宫,专门去看他娘。

    朕叫了御医去看,御医跟朕说,宸妃这个毛病一直都有,现在马上入冬,以至加重。

    往往冬来之时,老天就爱收人。

    不过幸好,宸妃的身体调养得当,渐渐在好。朕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绣香囊,宫殿里面蝶儿跟她有说有笑,说她这个蝴蝶绣得好。

    见朕来了,她起身行礼,朕余光,看见她不小心扎了自己的手,上面有血珠冒出来,朕于是让蝶儿去拿药过来给宸妃擦。

    宸妃笑说,“一点小伤口,不妨事,皇上何必费这些心思,一会儿就好了。”

    朕说:“那么蝶儿就去御膳房,吩咐要杏干和桂花糕,朕记得宸妃爱吃这两样,朕今天也突然想要尝尝。”

    宸妃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不见,很快她扭过头,冲蝶儿吩咐:“皇上想吃,还不快去找。”

    宫殿的门关上,蝶儿跑走得块,一会儿的功夫就没有了脚步声。

    宸妃对着朕,喉咙滚动,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朕便开口道:“皇后不是自尽,朕杀了她。”

    她浑身失力,肩膀手脚都塌了下去。

    我说皇后跟我交代了一些事情,但我仍然想要听一听她自己的说法,宸妃拉着我的手,两行泪下。

    “是我对不起你母妃,我对不起你,烨儿……”

    她说当年我母妃死的前一天晚上,约了她第二天去看自己绣的香囊。结果她去的时候,发现我母妃已经倒在了地上,宫殿内外一个人都没有,我母妃痛不欲生,在地上打滚。

    她说她跑走要去找太医,路上,皇后的宫女端着茶盘,突然过来撞了她一下,将她撞倒在地。

    她想起来几天之前皇后跟我母妃有过争吵。

    她那个时候在后宫,不名一文,她觉得这件事是皇后干的,皇后在警告她。她找过来人救了我母妃,皇后一定不会放过她,如果我母妃没有救活,皇后一定会灭她的口。就算在皇后灭口她之前她将状告出去,按照皇后在后宫的势力,宫女太监都可以为皇后作证,她没有证据,她成了诬告,她也会死。

    所以她没有再走。

    “后来我才知道,她吃的毒叫噬心丸,毒发之时心绞如万蚁啃噬,要痛上整整一个时辰才会毙命。她死的时候,一直在等我回去……”

    宸妃眼睛哭得肿了,眼泪还不停往下掉。

    “只这一个罪过,我一生难安。”

    “皇后恨她,我知道。她长得最美,许多人都恨她。后宫之中,各地进献的水果珍玩,总是她挑选之后,我们再挑。敬天祈福的时候,皇上特允她一个人不用去,怕她晒着。七八月太阳底下,顶着梳妆和重饰,后宫所有娘娘都要站上大半天,皇后也不例外。”

    “她不会女工,绣香囊需要请教我,前一天晚上我去她殿中,她跟我说,她绣香囊给烨儿,宫里面所有娘娘当中她绣得最差,不知道烨儿以后看了会不会嫌弃……”

    朕闭上眼,问她:“然后呢?”

    “她喜欢诗书,不喜欢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她说自己手笨,我说我帮她绣,她不要。她要亲手给你做……”

    朕将脸别过去,心中许许多多的东西游走,分辨不清楚。

    “我对不起你,烨儿,都是我的错……”宸妃还在哭着,“如果不是因为你娘走了,你这么多年在宫里也不会这样……”

    “你长得像你娘,鼻子眼睛,都像,皇上不愿意见到你,他怕伤心难过。”

    “你小时候调皮,太医院的人查,你母妃是死于心绞,五脏有瘀,皇上就觉得,你平常气了她,皇后在他耳边吹风,说你生来不详。”

    “我对不起你……烨儿……我对不起你……”

    讲到最后,她目光涣散,似乎不是在对我讲,站起身反而在房间里面找着什么。

    “曲姐姐……我有错……我有罪……我该死……我真该死……”

    她就这样哭倒过去,朕将她扶去床上躺着,转过身的时候,她突然捉住我的手。

    朕转过头,宸妃半身从床上支起来,嗓子哑着,泪仍然流个不止,湿了衣襟,“烨儿……都是我的错……我对你不起……但是这么多年,能不能请你看在养育之恩,饶恕景杉……”

    “你是他三哥,所有兄弟当中,他最认你。”

    “你知道的……他没有什么坏心眼,他只是……人有一点钝……你当这个皇帝,他认你……”

    她的手劲不大,朕任由她牵着,不动。免得她牵不住。

    “我给你娘赔命。”

    一根簪子从朕眼前划过,转瞬扎穿她的脖子。

    朕去拦,浑身血液沸腾,只眼睁睁看着她倒下去,血喷了朕满眼。

    临死之前,她满面狠色,眼中决绝。

    她再抓不住朕的手,缓缓落下。另一只手,握着从头上拔下来的簪子,紧紧不放。

    朕站在原地,温热的血缓缓从我眉骨划过,滴落在我下巴,转眼就凉掉。

    已经快入冬了。

    蝶儿从殿外跑进来,杏干和桂花糕都砸在了地上,跪地放声哭嚎。

    朕让人给宸妃敛尸,御医那里,本来她身体有病,说成是因病致死。遗体未陈,是因为这个病有致染的风险,不能够让人靠近观瞻。

    蝶儿说宸妃死了,她不想再留在宫中,年纪也大了,能不能让我开恩准她出宫嫁人。

    朕准了,给了她一笔嫁妆。

    朕有花不完的钱,能花钱两清的事情,世上不多。蝶儿给我磕头,说谢我宽厚,说自己绝对不会出去乱说,尤其绝对不会告诉康王。

    她的眼中朕看,没有感谢。

    只有畏恐。

    宸妃的坟前,朕去了。

    我给她磕头,问她,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死?

    我问她,为什么不顾及我,曾经也叫她娘。

    簌簌风声林叶穿耳入眼,群山皆不语。

    朕知道。

    她让我欠她一条命,换我念在旧情,让景杉活命。

    世上狠心人,心软在别处。

    ***

    御医来给朕把脉,说朕的身体越来越虚寒。

    御膳房的人每天换着花样的给我补,各种药膳珍馐,每天按时都吃,依然不见得有起色。也许是天气冷了起来,往往到这个时节,寻常的病就要加重。

    太医院的人又说,朕应该多休息,不要每天劳碌在案前。

    万霖也知道这个事情,过来劝我,很多事情该放下就放下,国事虽然重要,但朕的身体更重要,如此云云。

    朕听了他的话,闲下来。

    人一闲,许多本来压着的事情,就排山倒海在脑中涌上来,挥之不去的声音和脸,都在跟朕讲话。

    宸妃说,后宫之中,许多人都恨我娘。她想要说的意思是就算不是她,别人见了,也不会去救我娘。

    她还说,我娘吃的毒叫噬心丸,毒发之时心绞如万蚁啃噬,要痛上整整一个时辰才会毙命。

    我查了这么长时间才查出来毒性,她却一早知道。皇后不会傻到把这种事情告诉一个不想干的人,再由一个不想干的人告知她。

    她讲这么多,只是为了减轻自己身上罪过。

    她撒谎。

    我梦见皇后,跟我父皇一起站在我前面,举着刀,都说我不肖子孙。

    我还梦见我母妃,模样我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我知道,是她。

    她过来摸我的头,说了一些话,我听不清楚。

    有一天晚上,朕半夜魇住,醒过来的时候,心头一痛。

    嗓子发痒,咳了两下,嘴里就发腥。

    朕燃灯照镜,拿帕子一揩,原来是呕血。

    有些事情,不用太医院的人说,朕也清楚。朕能够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有时候突然之间,行动就滞起来。咳血的事我暂时没跟别人讲,怕太医院的人和几个老臣又到朕跟前来大惊小怪,把朕烦恼。

    在许多排山倒海压过来的事情当中,有一个人最让我忧恐,同时……不知道为什么。

    我数起来我走了之后,身边人有哪些放心不下,他也算其中一个。

    朕去了安王府。

    曹屿过来跟我报,说贺栎山在府上还算规矩,就是那些他府上的莺莺燕燕太吵闹,每天在那里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占了谁便宜,谁背地里又说谁坏话,听着他们头疼,许多人都不愿意去守那处的墙角。

    还有一些兵意志不定,被那些漂亮的年轻女子一个挑拨就城门失守,差点就把人放出去。

    所以他反而多抽调了两个兵过去,互相监督,以免再发生这种状况。

    朕说他做得好,心细,同时又问他:“安王府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曹屿说没有什么动静。

    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每出现一个,他们都盯得很仔细,府上的狗洞都堵住了,不可能有人钻出去也不可能传信。

    “你做得好,”我扭头看,没有看见记忆中那张脸,“安王人呢?”

    贺栎山正在喂鱼。

    他知道朕来了,不愿意见朕。

    我说他是大不敬,他将手中的鱼食一把全都丢进了池中,拍了拍手,转过头来似笑非笑。

    “皇上说臣有罪,不用恕。臣都这么多罪了,还怕这一条?”

    我沉默。

    贺栎山稍正姿态,躬身问我:“皇上来找臣,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说:“怀深善工笔,朕却一直以为怀深画技不佳。”

    贺栎山道:“臣明白了,皇上这一回是来讨臣欺君之罪。”

    我说:“怀深上一次给朕画,已经是许多年以前,不知道怀深有没有这个空闲,给朕画一副新的。”

    我坐在他家专门修在园中高点的小亭之中,风景独好。贺栎山坐在我对面,专门一张桌子被抬过来,上面文房四宝齐全,各类笔毫粗细都有,他坐下来,给我画。

    抬头低头,不时看我,眉头蹙着,好像正在认真。

    画完的时候,已经黄昏。

    “劳烦皇上枯等,臣有罪。”

    夕光正盛,泼照在他展给我的画卷上,墨痕犹未干透。

    我看了一眼,挪开目光。

    “画得不好,你自己收着吧。朕不要了。”

    第70章 燃灯 “燃灯一盏能够寿一年,朕为你燃……

    已经秋末, 千树万花凋敝零落,穿过深坊小巷,内外重门, 满城枫色。

    行在去往郊外的林中小径, 车轮轧过在地上铺得满满当当的树枝和枯叶, 发出清脆的响声。

    喀嚓。

    喀嚓。

    喀嚓。

    “皇上。”

    “嗯?”

    “臣小人之心, 揣测皇上将臣叫到郊外, 是想要取臣的性命。”

    “怎么这么想?”

    “皇上将臣晾在安王府这么久都没有说过要怎么处置臣,突然皇上到访, 将臣叫出去,臣觉得可能是这个答案。皇上这几年, 杀了不少人,这些人死之前, 想必也跟臣一样,意想不到收命的人是皇上。”

    朕撩开车帘, 林间有风, 卷进来一片脉络清晰的黄叶,落在手里还没有用力,喀嚓就碎了。

    朕赶紧扬了出去,关上车帘, 不再吹风。

    路还远, 最近雨多,幸好今天晴朗。

    “若是,你现在应该跳车。跑得快, 兴许还能够活命。”

    贺栎山神色自若道:“皇上要杀的人,臣看还没有哪个人逃脱。何况臣与皇上共乘,只怕臣刚坐起身, 皇上就能够把臣制伏。臣这样问,只是想要恳请皇上,能不能看在臣识相的份上,给臣选个风景好的山,不要那些臭水沟脏泥坑,臣死了之后,魂魄在附近飘,每天看着美景,心情能够好一点。”

    我道:“好的地方,孤魂野鬼也多。肯定别的鬼都要去抢,到时候,你势单力薄,可能要被他们赶走。”

    贺栎山沉默了,片刻,道:“那依皇上看,臣最多能埋在哪里?”

    我道:“水里河里,你喜性逍遥,被禁锢在京城这么多年,顺着河飘,哪里都能够去。”

    贺栎山道:“臣知道了。这样也好,省得皇上还要花功夫叫人埋。”

    我道:“天下江流来去同路,朕看见每一条河,浇酒祭你,你都能够喝到。”

    贺栎山道:“原来如此,还是皇上心细。皇上待臣仁厚,臣谢过皇上。臣死后,愿意来喝皇上的酒。”顿了顿,又道,“臣嘴挑,大逆不道再恳请皇上,挑一些好一点的酒,比如臣府上藏着的那些,每年倒一坛,如此足以。”

    我道:“你死起来这么麻烦,朕懒得杀了。暂且,你别死了。”

    车喀嚓喀嚓还在前行,林中还有鸟声,婉转悦耳。

    朕闭上眼,贺栎山坐在我左侧,他坐得端正,手脚动起来其实很轻,但因为隔得太近,声音很清晰就能够传进我耳朵。

    朕感觉到他袖子拢了拢,睁开眼。

    “皇上不用怕,是刚才飘进来的枯叶,臣捡起来,刚准备丢出去。”贺栎山弯腰起来,手上夹着一枚落进来的枫叶,半面红半面黄,他十指玉白,更衬得那枫叶红得通透,“臣跟皇上比起来,羸弱之人,万万不可能在车里偷袭皇上。”

    我道:“怀深羸弱之人,却能够号令雄兵数十万,朕觉得还是不可小瞧,朕说不杀你,只是朕出门之前的打算,你在车上要动什么手脚,朕就不一定还是之前的打算了。”

    贺栎山捡起来枫叶,却没有撩开车帘,拿在手里拿指腹转着把玩。

    “皇上忌惮臣如此,还愿意跟臣共乘,臣荣幸。”他眼睛只盯着在眼前飞舞的枫叶,“臣知道,皇上担心臣身边的人通风报信,故而出门之时不肯说要去哪里,如今臣已经跟皇上走了一个时辰,臣东南西北都已经分不清楚,不知道皇上能不能告诉臣,皇上到底要带臣去哪里,要臣去做什么?”

    他停止下来转动的手指,目光从枫叶上移开,侧首看我。

    “臣始终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是一定要臣去,才能够办的。”

    我撩开车帘再看了一眼,风儿已经歇了许多,拂在面上不冷。天上拔云见日,天光突然从层叠浮云之中倾泻,照亮了林间小路,干燥清爽。

    东风解意,秋水也解意。

    “朕给你祝寿。”

    一抹红艳从贺栎山手中落下。

    朕捡起来,顺手那枚枫叶扔出了窗外。

    一抹不称意的风又在这时候席卷过来,那叶子就再撞了回来,车辙下,也许已经碾成了泥。

    “臣记得,臣不是今日寿辰。”良久,贺栎山开口,“前日也不是,明日也不是。”

    我道:“朕知道。”

    贺栎山道:“那皇上?”

    我道:“朕把你捉起来,害你的寿辰待在府上哪里也去不了。朕听了听政司的报,你府上的人都不敢给你过寿,怕将我得罪。”

    别人不知道,他府上的人一清二楚他到底为什么被关起来。

    给乱臣贼子祝寿,就是在跟我做对,他寿,就是唱我的衰,打我的脸。

    贺栎山道:“皇上有心,百忙之中,还抽空听臣的家事。只是臣仍然想问,既然如此,皇上为何在臣寿辰时不来,反而如今要给臣祝寿。”

    我道:“朕忙着,忘了。”

    其实朕本来记得,只是这些日子,经常忘事,某天想起来,已经过了很久。

    顿了顿,我道:“听说你过寿那一日,府上老仆有人偷偷给你煮了碗寿面,叫曹屿手下的兵看见,给你将碗掀了。这件事,是朕手下的人做得不对,朕忘记吩咐。”

    贺栎山道:“皇上一国之君,有心给臣祝寿,一年到头无论什么时候,皇上说臣什么时候寿臣就什么时候寿,是臣生得不好,不是皇上祝的时间不好。”

    朕无言。

    贺栎山挑了挑眉,道:“皇上如今有没有改主意,要将臣杀了扔在外面?”

    我道:“有。”

    贺栎山道:“不知道臣现在求饶,还来不来得及。”

    我道:“来不及了。”

    贺栎山道:“臣闭眼等死,时候到了,皇上不用叫醒臣,直接取臣的命吧。睡梦之中,臣走得少一点痛苦。”

    他说着,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车走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动响,朕转过来头,看他。

    白玉冠下,容颜安宁,似乎已经睡着了。

    如果他没有反心,如果他不是贺栎山……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世上只有因果,欠的债生的因,懵懵懂懂看不清楚,早晚一天掀开,明明白白。

    ***

    马车停在一座山下。

    山水秀丽,有风吟,顺着步道一直往上,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可以见到一座寺庙。

    寺庙恢弘,门前一条长长的步道,两侧都种着树,并排靠着,树的前面是一座又一座的石刻佛像,佛像的底座比人高,仰起头来才能够看清楚佛颜。

    每一尊都侧卧着,只是脸上形态不一,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在笑,有的怒目。

    朕身边带了十个侍卫,四个在山脚下守着马车,另外六个随我一起上山。其中两个朕吩咐留守在寺外,另外四个左右各自两人,跟我和贺栎山进寺。

    “听云寺……”

    走到门口的时候,贺栎山仰起来头,看了一眼上方的牌匾,一字一顿念出来。

    “曾经主持游历四方,回来讲经,说肉身耳目蔽人,其实世间万物万象归一,云无声,风有声,其实都是人所以为,并不是大世界的本来面貌,云亦可听,旨在鞭策寺中僧人不要为物所困,潜心坐禅,早日得证菩提。”

    贺栎山侧首看我,“皇上知道得多,臣庸碌之辈,不解佛意。”

    “这是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但其实有人说,当初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找过来的工匠耳朵背,把停云寺听成了听云寺,牌匾做好了挂上去,已经改不了了,如此有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

    贺栎山莞尔。

    我二人走进第二重门,他忽然又道,“皇上之前说要给臣祝寿,臣本来不信,可皇上愿意讲笑话给臣听,臣斗胆信了。”

    我随口道:“信朕一句话还要斗胆,朕不知道朕在安王这里,可怖到什么地步。”

    贺栎山一脚跨进第三重门,“不是皇上可怖,是臣心怯,平生最怕,空欢喜。”

    三重门内两颗枝繁叶茂的高大古树左右对立,最高的树冠已经远远高过了台阶之上的殿门,寺中红墙对照写了占据大半个墙面的“寿”字,一阵风来,树上用丝带挂着字的木牌就相击作响。

    寺庙每一重门进去,地势都较之前更高,山峦之上凭栏而望,能够看见纵横的林木和清溪。

    “臣请教皇上,为何寺庙中没有燃香烛,也没有一个僧俗。”贺栎山举目四顾,“臣看这里打理得干净,没有蛛网灰尘相生结伴,不像是没有主人家的样子。”

    “朕把人都遣走了。”

    贺栎山顿了顿,“皇上忌惮臣,害怕有人混迹人群之中接应臣,让臣跑了。”

    “只是其一。”

    “那其二?”

    “其二这座庙不燃香烛,专为祈寿所用,每个人可以点灯祈福,有摆放在大殿之中的小水灯,有挂在树上的灯,也有挂在屋檐下的灯,种种不同,价格不一,但每个人只能够点一盏,以免占了别人的地,灯只燃一晚上,第二天就要撤走。”

    听朕说话,贺栎山不时点头。

    朕继续道:“有人说,灯燃过当晚不灭,阎王要收的人,也能够寿过来年。”

    贺栎山按着下巴,沉吟片刻,抬起来头,“皇上说了这么多,可臣仍然不解,皇上所说其二的关节所在。”

    “因为朕不止给你点一盏,佛前僧俗都知道了,不合规矩,外面要讲朕坏话。”

    贺栎山静立不动,良久,哑声笑道:“皇上竟然还担心这个。”

    “如今天下世人信佛的多,朕是俗世君,佛是世外君,朕若是反其道而行,天底下许多人就要对朕憋着气,朕何苦给自己找这么多的麻烦。”

    “皇上心里装着江山社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万民归心才是为君之道,谢皇上指教。”

    我深吸一口气,“你非要惹朕生气是不是?”

    贺栎山挑眉,道:“臣只是提醒皇上,臣究竟是为何落到如今局面,免得皇上一时对臣心软,酿成大祸。”

    我胸中郁气游走,突然之间手脚一滞,赶紧,朕背过身,袖子滑下来遮住。

    好一阵缓和过来,朕道:“过完寿,朕也可以杀你。”

    贺栎山老老实实不再挑衅朕,寺庙里面没有人做饭,朕让人侍卫带上来了朕准备的冷碟和果脯,简单用过,直到夜降之时万籁俱寂,朕让人燃灯。

    飞檐下百盏花灯摇晃,满树果实大小的圆灯照亮前庭后院,大殿中莲灯左右连成排,环绕整座宝殿,站在寺中九层佛塔的最高处,能够放眼看整座山峦在夜色之中起伏,屋檐错落,明暗辉映。

    在暗处,才看见灯火之明。

    是以逐夜,燃灯。

    高塔之上,我与贺栎山并肩而立。灯辉飞入他眼眸,刹那之间仿若回到当年上元,他在宫中带我去看他偷带进宫的天灯,喧嚣热闹之外,他仰头独对满天荧火,倒出眼中灼灼。

    “燃灯一盏能够寿一年,朕为你燃千盏灯,替你祝过你此生所寿。”

    “朕祝你人间常欢愉,苦恨少,年年岁岁平安。”

    “佛前,朕不虚言。”

    晚上,我跟他睡在寺中一间寮房。

    寮房不大,有一张在地上横铺过去的大床,是供外面香客休息的地方,下面原本垫着一层床褥,侍卫将其余几间空房的床褥都抱了过来,一起垫在下面。

    床挤一挤,可以容三四个香客栖身,朕跟贺栎山一人睡在一边,中间仍然隔着一段距离。房间窗户开在正中间的位置,门前有两个侍卫守着。

    另外还有两个侍卫,守着整座佛寺燃起来的灯盏,续过此夜不断。

    等到第二天卯时,灯就可以灭了。

    朕将房间内的灯吹了,突然之间心口疼,咳了两声,感觉到喉咙发腥,赶紧起身。

    幸好黑着灯,贺栎山看不见,朕借口有事要去吩咐,出了门,找水擦干净嘴角的血痕。

    回去之前,朕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本来以为贺栎山应该已经睡下,没想到往回走却看见寮房亮着灯,推开门,贺栎山坐靠在床前,单手只着脸,捧着本经书在看。

    我问他怎么不睡。

    他说,“皇上不眠,臣不敢眠。”

    我将灯吹熄了,说要睡。

    可能是在外面吹的风太寒,房间一黑,朕心下就许多东西乱窜,挣扎着要出来。

    “安王说喜欢朕……”

    我哑着声开口,房间窄小、安静,声音不高也很清楚,可能是因为太清楚,倒回来在我自己耳朵里面,忽然之间令我忘记之后要说什么。

    床的另一头,好一阵儿,贺栎山出声,“怎么?”

    他的声音发闷,朕仔细听,听出来他说的这两个字。

    我将心往回沉了一沉,涩道,“安王跟朕年少之谊,相伴这么多年过来,也许是安王误会了对朕的感情,你我之间相处朕回头看,确实较普通朋友更深,许多感情难以分辨……”

    黑夜中,朕听见一声嗤笑。

    “臣终年花丛作乐,比皇上更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皇上既然愚于此道,何必来教臣什么。”

    朕头乍然疼了一下,心又沉得更深,哑着嗓子再问,“怀深身边许多佳人,为何偏偏是朕。”

    窗外的月光扫进来,朕在漆黑和朦胧的光影之中,看见他身体侧过来,坐靠在窗下。

    他道:“皇上不一样。”

    朕道:“哪里不一样?”

    贺栎山道:“林相跟其他人比,皇上眼中觉得哪里不一样?臣看林相,与其他人一样,皇上看,与其他人不一样,便是如此差距。”

    朕沉默。

    朕无言相对。

    他笑了一声,又躺下去,声音却冰冰冷冷。

    “皇上不想要臣的喜欢,想要推开臣,就如此作践臣这么多年来的真心。皇上有一句说得对,臣跟皇上相伴这么多年过来。皇上接下来想要说什么,臣一清二楚,皇上要臣格外再寻个人喜欢,把这一篇揭过。臣在皇上这里,长了一千张嘴,也不会被皇上的偏心看见。”

    他背过身,耳边窸窸窣窣。

    似乎他捻着被子,要睡。

    我睁着眼,也背对着他,心中情绪游走,胸口又痛。

    世上我放心不下的人,偏偏是他。

    “朕不是想要推开你。”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他没有再动。

    “朕是怕你伤心难过。”

    房间没有声音,静得我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传进我耳朵。

    “臣若清醒,就应该知道皇上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抚臣。可是臣听了,由不得自己。觉得心再在皇上这里煎一回,也不妨,皇上说,臣就信。”

    他说得轻,有些咬字若隐若现,幸好隔得近,叫我听清。

    朕闭上眼想要睡,不知道时间过了好久,朕依然醒着。

    “乐安二十八年冬,我在宸妃殿外,赏雪。景杉风寒刚愈,畏寒,在宸妃的寝殿里面烤火炉,忽然一阵大雪,风吹树响,你出去接雪。”

    身后,很细微的窸窣声。

    不仔细听,马上就要错过。

    他没有睡。

    “朕悦你,不是悦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