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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奸细 脚程快的话,冬天之前,他应该能……

    地牢里面湿气重, 处州本来算是干燥的地方,现下入了秋,风刮起来, 大了的时候耳朵都会发疼, 这样的妖风卷来卷去, 竟然也没有消散半分的潮气, 一进里面, 连呼吸都变得黏滞起来。

    越往里面走,脚底便越湿。

    地牢里面有一条狭窄的通路, 路的两侧没有设牢房,简单有一个在墙上的机关, 从外面进里面,关闭机关, 墙上的箭矢就不会发动,从里面往外面出去, 也是一样。

    我低下头, 看着底下越来越明显的水渍,觉得不太寻常。

    “这里是放了水?”

    身边一个兵道:“回禀殿下,按照华宛儿交代的,属下等人全城搜捕, 抓过来了突厥的探子, 有些不肯招,所以用了一些法子。牢里面有血腥……味道大,有些犯人吓得失禁, 也是各种臭味,经常要打水过来洗。”

    孔建木爱喝酒,又跟华宛儿私交甚密, 经他的口,军中密报传到了突厥人耳朵里,他后知后觉华宛儿是化妆在城里的探子。

    若无他的通风报信,突厥大军不会这样破城。

    王越查出来他身上蹊跷,这件事连康成领也不知情——孔建木传给康成领的消息,说王越决定回京告状,立誓要让康成领下狱,其中添油加醋,也未必不是这桩冤案最大的诱因。

    孔建木违反军纪召妓之事,晏载在城中打探到,传信给我,于是有了去抓华宛儿的事。

    这位花魁口一开始尚硬,用了一些小刑,加上孔建木被捕,认了自己是探子的身份。

    她自称是汉人和突厥人的种,母不详,父也不详,像他们这样的小孩不少,都住在一个村子里面。战乱的时候,突厥人会掳走汉人女子,这些突厥人有的已经成家,有的没有,有些女人就跟了突厥人,但更多的,自觉受辱,生下孩子,扔掉,改换名姓,乃至远走他乡。

    没有打仗的时候,两国交好一些,管得就没有那么严,他们这样的小孩日子就好过一些。

    等到两边有一点摩擦,朝廷管控严起来的时候,突厥人就不能够再进汉地,那些混种生下来的小孩,比平常受到的排挤更重。

    有的相貌跟汉人不那么相像的小孩被打死,扔在街上,官府的人都不愿意管。

    这些跟突厥人有染的女子就住在一个单独的村子里面,村子里面有个“送生池”,石头砌出来的一个小水沟,有些女人生下来孩子,不愿意养,就半夜悄悄摸进村子里面,将小孩放在石头边上,底下垫着钱,就叫送生钱。

    村子里都是女人、小孩,小孩多了,也不分你家我家,一起这样养着。

    到了小孩年纪大一点,就得去外面讨生计,东西不够吃了,不能再住在村子里面。

    但她不是因为讨生计才离开那里。

    在她很小的年纪,仗打起来,这些规矩都散了,村子被突厥人抢光拿光,很多人都跑了。

    她没有跑掉,被突厥人抓住了。

    那时候她才七八岁的年纪,已经生得颜色好看,被突厥人派去城里面做探子。

    被选中的人不止她一个,村里面许多小孩从小就遭到汉人欺负,对汉人比对突厥人还恨,统统被收作了奸细,送往处州城中,乃至有的还去到别的州府,京畿重地。

    “严刑逼供,也不一定就能够得到什么情报,”越往里面走,血腥气越重,我手在墙上拂了一下,沾满了指头的血,心头烦躁,抽出来手帕擦了,“本王不需要屈打成招的探子。”

    那兵低头称是。

    “华宛儿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有个掂量。冤枉无辜,说不定也是她的把戏。”

    “殿下说的是,属下这就叫那些人住手!”他慌慌张张地奔到牢房门口,个个交代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就这样停下来,他又很快地跑到我面前,指着漆黑的地面上蜿蜒在水渍中的血污,小心翼翼发问,“殿下,要不要属下叫人先将这里打扫干净……”

    “不用了。”繁杂的声音低下去,我心头没有那么乱了,只剩下一些火气,“没有本王的命令,别擅自做这些。”

    他应了一声,又很快抬头,“殿下放心,属下的人都省得轻重,只伤皮肉,绝无性命之忧。一定不会耽搁殿下送探子进京受审。”

    华宛儿的牢房在最后一间,里面铺着干草,地上还有没有收拾的碗筷,正是正午,她被锁链绑在墙角,身体蜷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在躲什么。

    将人叫醒,我就让其他人退下了。

    她坐起身,后背抵住墙壁,有意无意地梳着头发。比上次我来见她,气色好了不少。

    “晋王殿下屈尊降贵,到牢房里面来看望我这个阶下囚,民女惶恐,可惜民女如今已经身无长物,连把趁手的琴都没有,不方便替殿下助兴。”她五指插进头发里面,喉咙压着气,像是破了的锣,气息一会儿连着,一会儿又断开。

    “连这张脸都没什么看处,污了殿下的眼睛。”

    华宛儿到如今还留着性命,全赖她交代的那一句,“探子已经前往了京畿之地”。

    她就算要死,也不该现在死。

    我走上前,“你不必要在本王这里装可怜,本王今日过来,就是突然觉得养着你,送到京城,路途迢迢,其中不知道还要出什么变故。你说到了京城就能够找出来藏起来的探子,本王已经不信。”

    她垂着的头抬起来,眼睛里面满是惧色。

    “你……”

    “突厥人精心布局,为什么要将这些探子的消息都说给你听?”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训练这些人的,我一眼便能认出来。且其中十有七八,都是村子里面的小孩,我认得出来。”

    她说着,剧烈地喘起来,拖着捆住她手脚的镣铐从地上站起来,撑着墙壁竭力往我身侧走。

    “杀了我,你永远也找不到这些探子藏在什么地方。”

    我冷冷看她,她拖着脚链又开始往后退,“哐当”“哐当”,铁链撞在墙上,乱响一通。

    “我……我……”

    她说漏嘴。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藏在什么地方,说要去京城找人,不过权宜之计。

    “突厥人放在城里的奸细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多,你就是其中最大的一颗棋子,你交代出来的所有,不过是添油加醋,假装突厥人还有许多的布局。”

    “你让我手下的错抓了许多无辜。”

    “都只为了你一己之私。”

    华宛儿不肯承认。

    又开始讲起来她所说故事的种种细节,村子里面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小孩的特征,突厥人是怎么训练安排他们的,在兵败之前,似乎其中还隐藏了什么阴谋,为以后卷土重来预备。

    她说得正起兴,我将她打断:“本王已经没有耐心跟你耗下去了。你害死数万人性命,活着到京城,本王懒得送。”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你骗了本王一次。”

    “本王很不开心。”

    “本王不喜欢给第二次机会。”

    我转身离开,华宛儿在身后大声尖嚎,我都没往心里听,只在最后,我人已经站在牢房外面,她被锁链拖着,仍然冲了上来,口中骂完一些混词,突然笑了起来。

    “有一个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就安插在你身边。”

    她讲这些,我半个字都不信,径自往外走,叫人将牢房重新关上。

    晚上回了府,不知为何,始终她说的那一句话,绕在我的心头,来回驱散不了。

    这不过是她的蛊惑之计。

    华宛儿是突厥人养的探子,从小在风月之地长大,察言观色有些本事,她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撺掇我疑心其他人。

    她知道王越死在孔建木的手里,揣测我也心中有疑,军中还有其他人也当了突厥人的走狗,必然要去听她的解释。

    如此种种,道理十分简单。

    但……

    我从床上起身,望着窗外的月色,觉得杀了华宛儿,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着落。

    她这计便巧在这里。

    这根刺种下来,只有她能拔掉。

    不等到第二天早上,夜风正大,我披上外衣,独自去了地牢。

    叫守卫给了我钥匙,没有任何人伴同,独自到了她的牢房之中。

    她没有睡着,坐靠在墙角,只是半天时间,形容仿佛枯槁了十岁 ,眼睛往外凸着,见我来了,死盯着我不放。

    “只要你放了我,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你说那个人,是谁?”我举着灯走到她身边,蹲下。

    她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说完,她流着眼泪,抓着我的袖子,说:“你放了我吧,好不好?你放了我……”就这样来回地说。

    最后,见我没有言语,又竖起来三根手指,“我对天发誓,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她都是半个死人了,发这样那样的誓,有什么用?

    也许是意识到这一点,她又灰白着脸色说:“你不信,可以去看看他的后背。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后背左肩的位置有一个三角的记号,拿刀子割出来的,皮肉都划烂了,过再多年也有印记,绝对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件事,你还有跟别人说过?”

    “没有,”华宛儿猛一摇头,“我也是后面才想起来,当时我没有看出来,就是这段日子,我忽然想起来……”

    我让人给华宛儿送了新的衣裳,吩咐守卫给她安排些好点的饭菜,当着她的面做完这些,将所有人遣散,我再叮嘱她:“这件事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再提。”

    她神情一松,点头应下。

    探子的事情,华宛儿虽然有所隐瞒,但从她牵扯出来的一系列人,身上倒也审问出来一些东西。

    突厥人是如何训练他们,怎么让他们在城中潜伏,如何跟外面通信,种种整理出来,传信回京,算作交代。

    写完这些,我又想起来贺栎山送过来的那封信。

    得他挂念,我也应当去书一封,周全礼数。

    要么写一些处州的风土人情……打仗的生活……对他来说新鲜的事。

    这两年发生不少事情,脑子里面过一遍,好的坏的记忆涌上来,自个儿兴致灭了,忽然便不想要写了。

    我提笔,看着那面白纸许久,心中跃出来一行字。

    收了笔,拿起纸来晾,接着透亮的天光,吹着写过的笔锋,不禁闷笑了一声。

    他哪里是世上纨绔,简直世间最顽皮。

    也不必正经地回他。

    ——“君亦思你。”

    就这么四个字。

    写完,晾干,塞进信封里面,叫人一并去送了。

    脚程快的话,冬天之前,他应该能够收到。

    第52章 风声 殿下明察!

    过一段时间, 天气好起来,太阳大一些,我将晏载叫了出去。

    处州城里面有许多浴肆, 也叫做温香堂, 有单独一间, 几个人一起去的, 就泡同一间, 三个人以上就行,去的人少, 就多交一些人头钱,免得店家亏本。还有混堂, 一大堆人就在大堂,有专门的人帮忙搓澡。

    浴肆里面香气重, 我是头一次来,不太自在, 找的单间。

    晏载一边在帘子后边更衣, 一边问我:“殿下今日怎么突然想来泡温浴了?”

    “没有什么,好奇,过来瞧瞧。闲来无事,图个消磨。”

    我随口答了, 目光紧盯着帘子。

    最后一件单衣脱下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晏载遮住下身,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我佯作随意,目光挪开, 往里面走,也预备去换衣裳的架势,等他转过身, 我再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左肩的位置,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疤痕,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还有一些红色和深褐色的凸起,大块大快地黏在上面。

    没有三角形的刀口。

    跟晏载在处州城消磨整日,晚上,我又去到了地牢。

    华宛儿仍然缩在角落里,头发垂在肩膀,乱糟糟的,正用手理着,手插进去,总是卡住,又拿出来,重新在理——似乎她心中不安,心思并不在这里。

    “怎么样?”没有等我走近,她急惶惶地问。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右手将锁链的中间拽住,肩膀挪动之间,再也没有响声。

    房间里面安静至极。

    “他不是。”

    华宛儿不可置信将我看着,呼吸一窒,眼睛在地上乱找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他,我记得,一定是他……”

    锁链在地上撞来撞去,响起来难听,本王走过去,将栓住她手脚的链子抓住。

    “你说,这件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是也不是?”

    “是……”她愣愣点了一下头,接着,看着我,脸色突然变得灰白,烛光之下,凄惶得吓人,“你……你……不……不!不——呃——”

    戛然而止。

    我将手从她的脖子上放下来。

    她瘫软的身体拖着那一颗疲坠的头颅一同往地上倒去。

    折断的颈骨藏在光滑苍白的肌肤之下,只有淡淡的红痕。

    红颜多薄命。

    “来人,收尸!”

    从地牢走出来,夜风正大,刮得我脑门儿有一点疼。我住的地方离地牢稍微有一点远,打仗的缘故,处州城有宵禁,到现在还没有撤,城里面空空荡荡,连什么梁上君子的人物都没有。

    打更声在很远的地方,传了一次进我的耳朵。

    我闭上眼,回想认识晏载以来发生的种种。

    他相貌深邃,鼻梁高耸,眼窝陷得很深。

    从小流浪在外,被魏阖捡到,这才进了军营,开始打仗。

    华宛儿交代,当年突厥人训练他们这一群小孩,为了让他们听话,关他们在一间房子里面,要他们学突厥语,传递情报的方法,没有学好,就非打即骂。

    不听话,顶嘴的,逃跑的,就会在背上用刀割出记号,亮出来给所有人看。

    最耻辱不过。

    她记得其中有一个,颈后靠左的位置有三颗痣,不听话,逃了好几次,被打得不成人样,有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他要死了,但他总还留一口气,偏偏没有死成。

    后来他不再逃了,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突厥人想要了解更多汉地的风土和地貌,就让这些人去其他的州府,绘制地图,再传信回去。部分小孩就这样被带走,他就是其中一个。

    她觉得是晏载。

    晏载脖子后面有三颗一样的痣。

    风吹得头疼。

    我停下来,仰头看那一轮明月。

    幽惶的光,照在漆黑的路面上,湿淋淋的。我躲在街角点的一盏灯笼下面,不动。

    刀伤不愈,究竟是真的不愈,还是他故意放任,要等肩膀的伤口反复发炎,溃烂,直到用新的痕迹,遮挡住旧的痕迹?

    打仗期间,突厥人的探子抓到好几个,也许其中就有人,跟他一样,背上有记号,被他发现,想起来这件往事。又或许是他自己心虚,趁着受伤的机会消除痕迹,以免被牵累。

    他当年是路途中逃走,才当了乞丐,还是一直受突厥人指使,绘制地图,输送中原汉地的情报?

    种种种种问题,在我的脑子里面转来转去。

    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不知道站了有多久,风吹得我手脚已经冰凉了,这才重新动身。

    到将军府门口了,两头石狮子中间,遥遥我看见了一个人。

    门口的两个兵神情紧张,一动不动地将他看着。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壮,腰间把着一把剑,死死按在右手,脸上比那两个兵更加紧张,眉头皱成了一团。

    我旋即认出来。

    原来王越的参军,张成平。

    这个点出现在这里,不可能不是急事,我赶紧走过去,张成平看见救星一样,绷着的脸色终于稍微松懈一分,也跟到我身边来,压低声音,“殿下,末将有要事禀报殿下。”

    将军府大门打开,我引着他到了我书房之中。

    等门窗都关好了,我再问,“出什么事了?”

    “晋王殿下,末将检举晏载,为突厥人走狗。”张成平一字一顿,语气笃定。

    我拉开木椅,坐下。

    双手盖住脸,连自己都已不知是什么心情。

    过了一会儿,我耳边再次传来了声音。

    “末将知道殿下不会信,末将手里有证据。”张成平说着,从胸前掏出来一张纸。

    “殿下之前说要抓奸细,末将便从之前俘虏的突厥人那里下手。其中有一个人交代,他们曾经在城里面抓过一些汉人和突厥人所生的小孩,从小培养,专门搜集我朝官吏的情况,绘制地图,太平时候,传递各地的风土人情,商贩的生活状况,每个地方出产的产物……”

    他一边说一边讲纸展开,“这上面是末将审问出来,昔年那些探子的去处。”

    纸展开完,他俯身递到我桌前。

    我掌着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过去的时间太长,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可考。但那个突厥人肯定,晏载曾经就是他们派出去的探子,说他脖子上有三颗黑痣,左肩的位置还有个三角形的伤口。末将打听了一些晏副将的身世,其中许多经历都跟他说的对得上。”

    “他说这么多年,晏载一直都没有停止传递情报。”

    说到这里,张成平咬紧了牙齿,声音像挤出来的一样,“殿下,突厥人备战多年,处州之殇,数十万百姓无辜受戮,这笔血债,与晏载所作所为脱不了干系!”

    “只一个口供,能证明什么?”我将纸拾起来,点到油灯之上,“突厥人这样说,说不定只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王越便是死在这样计量之下。”

    火窜上来,很快火舌就吞掉了半张纸,卷成灰烬。

    张成平上前想要抢,手伸出来到一半,又倏然抽了回去,继续跟我说他观察到的不寻常的迹象,比如有一次,一个突厥人出言不逊,骂了一些脏话,晏载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证明他懂突厥语,不需要翻译。

    最后,他说:“殿下,末将审问出来消息,第一时间就过来禀告殿下,就是为了防止晏载生异。如果等他反应过来,反而先率兵动作,弄出来一些大乱子,无法收场。为了殿下安危,末将认为,应当立刻捉拿晏载。”

    率兵去抓,行动之间多有耽搁,容易打草惊蛇,张成平的意思是,就趁着现在,说有重要的军机传达,将他叫到将军府上。

    他必然没有防备,就这么过来。

    之后再将他控制起来,拷打逼问,留他一条性命,回京送审。

    我叫了个下人过来,依他所言去做了。

    我添油加醋了一点,让晏载直接来我的书房。

    等了一段时间,晏载火急火燎便来了。

    独自一人,穿着一身便服,跨进门槛,先看见我,行了礼,再看见张成平,霎时之间,欲言又止起来。

    “张参军告你通敌,说你身上流着突厥人的血,昔年还被招募做了突厥人的探子,一直以来都有跟突厥人通信,传递情报,你认吗?”

    晏载还没有动作,张成平先坐不住了,陡然起身,从腰间将剑解了下来,似乎是要防着晏载下一刻暴起,唰地抽开剑,对准晏载的方向。

    房间一时安静。

    许久没有人说话。

    “咚”的一声,晏载跪倒在地,“末将……末将……”

    我抢过张成平手里的剑,指着他的喉咙。

    晏载垂着头,声音颤抖。

    “生在何家父母是谁,非末将能选,末将从来没有传递过情报给突厥人,殿下明察。”

    张成平冲过来:“好你个晏载,你果然跟突厥人有勾连。”

    我将剑挪开:“这么说,突厥人确实曾经招募过你?”

    晏载道:“突厥人曾经抓过末将,末将逃了,流奔他乡,意外,被魏将军所救,从此戍边御敌。”

    我道:“突厥人说你曾经传情报给他们。”

    晏载双手伏地,重重磕头,声音仿佛要泣出血来,“殿下明察!”

    张成平道:“你不认,就当这事没有吗?晏载,你到现在还在玩把戏!”

    张成平认为,晏载知道了有能够指认他的突厥人,他身上突厥的血统,懂突厥语,这些东西虽有嫌疑,但并没那么紧要,只要他曾经传递的情报没有证据确凿地摆在面前,那么突厥人口中所说,就不过是扰乱我军军心的妖祸之言。

    他这样避重就轻,推卸责任,罪加一等。

    “本王要拿你怎么办。”我抬起剑,重新指向晏载。

    他没有挣扎,牙齿咬紧,好一阵儿,说,“晏载无愧于心。”

    “狡辩!”张成平怒气冲冲,“你还敢狡辩!”

    晏载看着剑尖,胸口起伏,猛吸一口气,最后闭上眼睛。

    幽冷的寒光从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闪而过,照尽了他面上若隐若现的凄惶,即便此刻,他的牙关依然紧咬,人是跪着,头却不肯低下。

    本王举剑斩下。

    “咚”。

    一声巨响。

    晏载缓缓睁开眼,慢慢地,侧身看向倒在他身侧的张成平。

    红色的血贱了他满身,飞溅的细小血珠从他的右颊滑落,他呼吸急促起来,目光紧紧锁在张成平喉间的断口上。

    良久,他僵硬地身体动了动,摇摇欲坠从地上站起来,“殿下……”

    “你若真是突厥人走狗,这仗不会是如此这样走向,你可以下手的地方太多。你也没有理由将华宛儿的消息主动传过来。无论从前有没有,至少,从本王认识你开始,你不是。”我将剑丢开,抽出来手帕擦,“张成平想要让你进京受审,回了京城,不管你做没有做,这件事都不可能再说清楚了。”

    “殿下……”

    “本王帮你瞒天下人。”

    ***

    张成平的尸体连夜被搬了出去。

    站在将军府的门口,我叮嘱晏载,“张成平急着邀功,独自过来找我,应该不会跟其他人泄密,他在将军府外面行迹诡异等了半夜,我府上好多人都见到,我明日会散布消息出去,他心中不满我一些决断许久,半夜来找我理论,言辞激烈,拔剑出来,被我夺了剑,反斩了他。你还要去处理那个泄漏你身份的突厥人。其他俘虏,如果可能知道你身份,你知道该怎么办。”

    “末将知道。”

    “当年王越十万大军被突厥人所败,除了孔建木乱泄军机之外,未必没有张成平虚功冒进之错。本王早就想要杀他,跟你无关。你不欠他什么。”

    晏载撩袍跪倒在地,双目通红。

    “殿下再造之恩,晏载无以为报,从今往后,殿下之劳,便是晏载之劳。殿下有志,晏载粉身碎骨,豁出性命,为殿下酬志,绝不言悔。”

    第53章 动身 交代他不日启程。

    将军府上死了个人, 房间彻夜打扫,府上灯火通明,来来回回都是搬水和扫洒的下人, 许多本来歇息的人也被叫醒, 一派热闹。

    张成平毕竟是参军, 王越原本的部队里面, 跟他亲近的兵将也有一些, 不好判断其中干系到什么程度,将军府就这样严阵以待。

    第一天晚上, 风平浪静。

    张成平的死似乎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为防止意外, 我仍然调了些兵,沿途守着, 一旦发生什么动乱,马上就能传信过来。

    第二天, 安排好一切, 日上三竿,我终于撑不住回房歇息。

    脱了衣服,突然之间就想起来晏载临走之前说的话,脑子里面的弦弹了一下, 回过味来。

    他大概又误会了什么。

    过去许多事情, 一下就排山倒海过来,在我脑子里面涌动——父皇叫我进宫之后对我的敲打,我外公写给他的信, 我坐在轿子里面遇刺,我二皇兄安排黎垣所设之计……

    在我自己看,我清清白白。

    但一些风言风语, 有时候也传到过我耳朵里面。

    说我段景烨狼子野心,对皇位有所图谋。

    张成平的事情在军中起了一些风波,不过没什么大事,马上我指派了一个新的参军,处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朝廷派过来的新知州也到了——

    之前那个,年纪大了,仗打了这么久,天天心惊胆战着,操劳下来,就死在了家里。

    我和晏载还一起去了他的葬礼。

    家里面人口众多,妻妾儿女,成群,也是当爷爷的人了,还有好几个吃奶的小娃,被人抱着在院子里面转来转去。

    都是已经分家的儿子,这次回来奔孝。

    晏载打听了一下,回来跟我说。说这个知州,从前也是一个才子,年少成名,在这一带许多人都认识,后来进京中了状元,就开始在各地做官。

    似乎他总是站不对方向,每次到可以高升的时候,都会因为说错话被贬谪,回了京,又发往别的地方去做官。

    后来年过半百,终于升了上去,再后来就被分来这里做官。

    处州城破,突厥人把他抓了,关在牢里好一通折磨,他也没死。

    突厥人在汉地侦查多年,也学到一些名堂——譬如这个知州,本来打算城破之后就以身殉城,突厥人不让他死,还顺带抓了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听话的就放出去,不听话的就关在牢里。

    突厥人放话出去,说这些官都不管百姓死活,只管自己荣华富贵。

    这一招叫动摇军心。

    晏载说着这个官的生平,本来我跟他没有过多的交情,听了之后,看着那一口静立在浩渺白幡中间的楠木棺材,心情不知道为何也有一些难过。

    轰轰烈烈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过一副残破之躯,再过几年,枯骨一具。

    学了满腹经纶,老天都要收回去。

    禁不住我想,如果我也死在这里,到时候残骨送回京城,来为我奔丧的,真心能有几个……

    少年时候总觉得时光尚长,很多事情放在今天做,明天做,都没有什么差别。打过仗,看许多人,风华正茂,明天就没了性命,才觉得世事无常。

    回去之后,一直念着这件事情。

    想到满街的纸钱,冲天的哭喊,裹了整个院墙的素白,坟茔之上那一块板正的墓碑,人一辈子就这样,算完。

    我从书柜里面扒拉出来几张纸,镇纸往边角一压,提笔蘸了墨,坐下来开始写。

    第一个我写给景杉。

    交代我家里的古董,玩物,好吃的好玩的,他都可以收走。

    第二个我写给贺栎山。

    我端坐在桌前看着那一张白纸许久。不知道怎么动笔。

    往事一幕幕涌上来心头,我死之后,他会是什么心情?他在京中许多朋友,是当我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个,还是我在他心中,比其他人稍强一些。

    我有一些话想要写,却觉得写了 ,好像我将自己放得太重,写出来惹人笑话。

    一个人对所有人都好,哪里都周到,便看不出来,他许多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只是体贴的敷衍。

    我从来没有听他对我讲过什么重话。

    跟许多别人也一样,因为我的身份,遮掩起来一些真实的想法。

    一个人如果真心,怎么会完全没有脾性,没有任何的棱角?

    我提笔写了几行,又觉得不妥,抓起来纸揉成一团掷了。再重新拿纸写,也是这样。写了没有多少,两个想法就来回打架,揉皱了扔掉 ,扔掉之后又重新再写。

    到令我焦头烂额的地步,我扔了笔,不写了。

    上床睡觉的时候,又怎么都睡不踏实,和衣起身,又来到书房,将纸摸出来接着再写。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得这么办了。

    更何况,这些遗书也不一定到时候就交得出去。不过是写着,免得以后突然,很多事情来不及交代。

    心头一松,脑子就重新活了起来,我掌着灯,匆匆忙忙写了一张纸,吹干,折好,塞进信封里面。

    翌日,我叫了晏载过来。

    身边人中,我只信得过他,跟他交代,“一旦本王有个什么意外,你就把这些信,交给该交给的人。”

    种种安排好,我觉得满身都轻松了。

    本来我计划要给林承之写,但我与他虽然已经斩断交情,也担心这封信落到别人手里,揭穿他过去的身份。但如果不写过去,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于是便没有写。

    再则……算算时间,他应当已经成亲。

    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不测,这封信交到他手里,一是打搅,而是叫他心里有一些负担。

    人死之后,何必再去给活人添那么多的麻烦。

    总之,不写的好。

    ***

    新的知州姓柳,名善,四十出头的年纪,人高高瘦瘦的,样貌比年纪看起来至少老个五六岁,带点苦相。千里奔波来这里,有一些水土不服,将养了一段时间才正式上任。

    期间,我去知州府看望过他。

    房间里面没有别的人,他咳嗽着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从包袱的最底下翻出来一件有些旧的外衣,拿出来外衣,又打开在左边的袖子翻了好久 ,找到一个鼓起来的地方,拆开线,从里面捉出来一个信封。

    “晋王殿下,咳、咳……这是承王殿下叮嘱下官交给您的信。”

    搞了半天,竟然是我二哥的人。

    我拿了信,塞进袖子,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艰难地从床上起身 ,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在我身后道:“承王殿下还要下官给殿下传一句口信。”

    “什么口信 ?”我转过身。

    都写了信,还要传什么口信?

    我心中好奇,走到他的床边。

    柳善单手撑住身体坐正,咳了一声清嗓子,苍白着脸,神情却有一些威严,“承王殿下说,殿下在处州这几年,承王殿下一直都没有忘记殿下,每每想到殿下的遭遇,都觉得心中郁结,逢年过节的时候,路过殿下的府邸,总想要进去看看,但恍惚之间,又想起来殿下已经不在京城了。”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我拿着信到了将军府,躲进书房里面,第一时间拆开就看。

    大白天,阳光正好从窗扉射进来,照得白纸黑字亮得至极,我来回读了两三遍,长吐了一口气,身子往椅子里面一载,仰头去看窗外的光。

    古时月照今人,昨日去时的艳阳,我看也跟今日没有什么分别。

    光就这样晃着我的眼睛,一时,我恍惚过去。

    信上面写的内容不少,大概总结来,就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是我父皇这一回确认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宫里面的道士和尚怎么念经,大臣们怎么祈福,御医院绞尽脑汁,都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再有大的好转。

    第二是林承之当了当朝左丞相。

    他跟杨兆忠女儿的婚事没有成,订婚没有多久,他就大义灭亲,把他未来的老丈人给办了。

    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二哥在信里面语气咬牙切齿——杨兆忠站在他这边,林承之竟然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跟他一条心。

    他亲自去找过林承之,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办,林承之的回答冠冕堂皇。

    从这里一点,他认为林承之应该是太子的人。

    即便不是,从这件事情之后,他都不可能再跟我二哥交好,如我二哥上位,别说他左丞相的位置,就连他自己性命保不保都是个问题。

    杨兆忠一手提拔林承之,林承之跟他交往几年,手里掌握了许多他以权谋私、昔年收受贿赂的罪证,甚至有一些冤假错案,也跟他从中斡旋有关系。洋洋洒洒的一大堆罪状,写到我父皇那里,真是正瞌睡就从上来枕头——

    杨党之说已经传来传去很多年,朝中许多官员都跟杨兆忠一条心,在太子上位之前,如我是他,也会为新帝铲除障碍。

    从林承之告的那一状开始,朝廷就轰轰烈烈开始了对杨兆忠等人的查办。

    我二哥对林承之的评价是,为人狠辣,不念旧情。

    他亲手送下狱了许多昔年跟他来往颇多的官员。杨沐秋——也便是杨兆忠的女儿 ,跟他定过亲的那位才女,写了一首诗骂他,诗放在桌前,她寻了根长绳,挂在房间里面上吊。

    她心中认为她父亲的事情跟她有关系。

    虽然是才女,但脑子里面那一根筋没有转过来。

    人就这么死了 。

    另一方面,他认为林承之城府极深,有一些本事。

    他这里指的本事,一是林承之本身才学过人,施政有术,二是他极会揣摩人心,逢迎有道。直到杨兆忠都栽到他手里,才叫所有人看出来他羊皮下的虎面。

    可如今,我父皇对他看重,他早就成了跟昔年杨兆忠一样,除非风云变幻,否则绝对不倒的大树。

    事情交代完,我二哥在信的最后写了他的谋划。

    这几年时间,他已经从各个跟我父皇亲近的官员和太监那里探过口风,虽然我父皇从来没有承认过什么,但他改立之心应该是从来没有过。

    太子这两年可能也意识到这件事,比起从前动作少了很多,只是一门心思装他的“孝子”。

    现下已经到了最危机的时刻,父皇一死,所有事情就再无回转。

    杨兆忠死了,许多曾经站在我二哥这边的官员也树倒猢狲散——柳善应当也是其中一个。

    处州不是什么好地方,说难听一点,许多官员可能宁愿在京中当个低一级的官,也不愿意过来边境受风刮沙吹,过这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苦日子。

    当然,柳善的事情他没有在信中说明,只是我这样揣测。这封信最后只是告诉我,希望我能够尽快回京助他一臂之力,以免林承之动作太快,拔掉他在朝中所有的根基,鼓动其他原本没有参与其中的官员也都倒向太子。

    无怪他要柳善给我传这种口信。

    他也担心我回京之后,渔翁得利,取而代之。

    但如今他只剩下我可以信,他唯一的依仗就是在京中这么多年的名声——平心而论,他这些年也为朝廷出了不少力,干很多事情比太子卖力更多。

    可惜整个朝廷都看到,偏偏我父皇看不到他的努力。

    我将信封连同信纸一起烧了,叫人将晏载叫过来,交代他不日启程。

    “是圣旨下来了吗?”晏载两个眼睛都亮了,呼吸急促,整个人都生机勃发起来,眼睛在我桌前找着什么。

    可惜我桌子上什么都没有,边上放着墨砚和笔架,他眼睛扫过,疑惑更深,仰头又在我书房里面其他位置找。

    一会儿去看书柜,一会儿去看屏风,最后又盯回来我书桌左右的两个抽屉。

    “不是。”

    被我打断,晏载愣在原地,神情变幻好一阵,走到我身前,一动不动将我看着。

    “殿下。”他开口,声音低哑,眼睛却炯炯燃着什么。

    “是本王思乡情切,回去看看。”

    第54章 抵京 城门之上,站着一位故人。……

    出门那日云气浮冉, 腾在天边,往往早上雾气重,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就大, 我行军的速度快, 所以需要更注意天气, 歇息的时间, 免得有士兵身体不适。

    我外出打仗, 朝廷派过来的粮食倒是充足,从突厥人那里也抢了不少好东西, 银钱也充足,回去的路上一路顺畅, 士兵都没有闹出什么毛病,没有耽误什么时间。

    我心情倒是轻松, 反而晏载一路上都没有怎么睡好觉,无论什么时候, 都能够感觉到他绷着神情。

    临走之前, 他与我商量好,临近京城之前的那一段路,与我分头行动。

    我率兵回朝,一路经过不少驿站, 如果有人提前传回去消息, 比如叫太子知道,按照他现在的作风,摇摇欲坠的处境, 很难保证中途不会给我设伏。

    叫上一两个刺客,下毒、冷箭、陷阱,路太长, 地方太大,什么招数都可以用上,谁也不知道一个疏忽,有没有没能够想起来的点,防不住。

    只能他率大军先行,做这个招摇的靶子。

    我回京的情况没有提前跟朝廷禀报,但我已经想好了借口——

    也有赖之前抓突厥的探子,从华宛儿那里审问出来的消息,就是京城当中有奸细,据说已经在朝廷里当了个不小的官,往关外输送了很多年情报,有关这个人的身份不详,但是其中有一些详细的特征,跟别人有不一样,需要我进京查验。

    即便查不出来,也没有什么。

    反正都是突厥人送上来的情报。

    是真是假,都是他们的计量,他们的事情,于情理上,怪我不了太多。

    我杀敌有功,我父皇这个人虽然很多时候也不留情面,但权衡之术,他这么多年已经玩得炉火纯青,不会轻易动怒,冲动做出来一些不利于大局的事情。

    我为朝廷出生入死,他要罚我,便是让天下人寒心。

    至于他心头长出来的那一根刺——

    那都是后话。

    一路走,我就一路想这些事情。

    但无论我将这些事情想得再怎么细致,仍然不能保证——我回去参合进去我大哥和我二哥的王位之争,也说不准跟擅自作主回朝这件事情,哪一件更要命。

    还有一件要命的事。

    我担心我回去得慢,林承之保不住性命。

    如果就在我回去的途中,父皇身体撑不住,我二哥一不做二不休宫变。待他登基,林承之跟太子等人,必然不可能久留。

    他对我无情,我却依然……

    这么多年放不下。

    天下事有时候都是因果两个字起的纠葛,你欠我我来讨,我欠你你来讨,也有时候,没有什么因果,只有两个字,愿意。

    我心里面对他,已经冷却许多。但他跟别人相比,在我心里总是不一样。

    他若死了,我不能原谅。

    ***

    我跟晏载分头行动,率大队兵马进京,守城的士兵必然要通知许多官吏,确认身份,但晏载本来就是神武营的人,跟京城各个地方的守卫都混得熟,这一点上应当没有什么阻碍。

    等他进了城,再有人反应过来不对劲,那也已经迟了。

    晏载行军在前,果然受伏——这都是他后来跟我讲的,说是有放过毒虫,还派出过死士,我虽然没有跟他一起,但往往在外面留宿、扎营,他都会假装我仍然在某个帐篷里面歇息着,这些死士就要去这些地方找,被他抓住。拒不招供,毒藏在牙齿里面,咬破之后,就交代了性命。

    最后溜掉一个,半夜回来还放了把火,差点烧掉许多人性命。

    我挑了条小路回京,路上也遇到一点情况。

    有一些伪装成老妪的探子,就在村口和山脚这些地方来回地晃荡,眼神在每个路过的人身上扫来扫去——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

    这些人处理好,快要到京郊的时候,才真正发生了一件危险的事。

    有一支队伍夜袭,杀掉我身边两个近卫,这些人各个武功高强,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他们对手,他们一眼就能够找到我——证明对我的相貌非常了解。

    这支队伍的所有人都被杀了,代价是我手下死了近乎两倍的人。

    这些人身上藏了许多暗器,细如发丝的飞针,袖口里面藏着的多发飞剑,上面都淬了毒,我躲避的时候背撞到大石之上,刮破了衣裳,将背刮烂了,手臂砸在树根之上,就此扭了。

    有一个人,本来是不用死的,我活捉了他,叫手下人将他控制住,问他是谁手下的人。

    他一条腿已经被我手下的兵打折掉,单膝跪在地上,手腕被反扭过来在身后,铁骨铮铮地仍然扬着头,双目赤红,对着站在身前的我咬牙切齿。

    “篡位窃国,当诛!”

    我手下的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

    也还是刚才将本王都暗算的那一块大石头,石头中间有一个棱柱状的凸起,也将他的脑袋砸了,可能是我手下的人手劲太重,也可能是他自己运道不好,专门撞上了要害的位置,就这么死了。

    死之前,他还断断续续地在喉咙里面骂。

    因为太小声,本王懒得听,所以没有听到。

    但我手下的人听到了,又打了他两个耳掴。我叫人住手。

    虽然死人我也看过不少,但是我仍然看着他的尸体,好一阵。

    他与我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却愿意豁出性命要杀我。

    他固认自己的想法,好像比我还了解我一样。

    世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

    因我也受了伤,一动身身上就发痛,脚程慢了许多,比预计的时间晚一点抵达京城。

    我驾马立在城门之外,看见城门之上,站着一位故人。

    他穿着一袭深紫色朝服,双手背在身后,曦光之中,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游走几个春秋,眼角眉梢,都雕比从前更加锐利。

    城门之外,我离开时候尚绿意笼罩的几棵大树,如今已经叶片凋零,风吹过来,细碎的橙黄就从枝头打着旋乱掉,干枯的树干如肃杀的士兵一样,就这样在两侧冷冷地立着。

    他站在最高的高处,风扬起来他的袍袖,风中,只有他盎然不动。

    “晋王殿下。”

    “林相。”

    人说风沙迷人眼,此处没有风沙,太阳也升起来,四处亮堂,我仰起头,在那么多纵横的光中,隔着这样短短的距离,却仍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得知殿下凯旋,皇上特派下官来迎接殿下。”

    第55章 议事 看见我和贺栎山两个凡俗在这里作……

    接风宴, 我父皇没有来,一干我不太认识的却来了。

    晏载比我提前进京,想必也是他的缘故, 到我进京的时候, 我父皇已经知道情况, 让人来城门口接我——这些表面功夫, 他向来做得很好。

    这顿饭总给我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 席间我并没有喝太多,担心有什么埋伏, 紧绷着神,晏载就坐在我身边, 也是一样。吃得差不多了,我佯作不胜酒力, 要走。

    林承之就在这时站起身,“下官送殿下。”

    我跟他一同往外走着, 他在我身后一点, 寸步不离的跟着。

    小园之中花树繁茂,天边一轮弯月,跟飞檐上挂着的灯笼一起,不期而至打在照壁栏杆之上, 光影交错, 晃晃悠悠,就这么荡啊荡的,荡进了小池塘中。

    走到池塘边上, 我停下来,看着池中那些被明月和烛光笼进来的倒影,心思飞远了一些。

    “本王离京的时候, 安王说等我回来,要来城门口接我。如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林承之停下脚步,伫立在我身后。

    “殿下回京的消息是晏副将传回来的,皇上召了下官进宫,下官是最先知道的几个,朝中其他人,可能消息要滞一些。”

    我转过头笑,“这么说,本王现在是不是还该要躲起来,免得把其他人都给吓一跳。”

    “殿下杀敌有功,如果不是皇上病体抱恙,应当是第一个召见殿下,为殿下接风洗尘。”

    他的意思是等我父皇病情稍微好一点,就该会召我入朝封赏我,将我的功绩昭告天下。

    顿了顿,林承之又道,“想必过不了几日,殿下家中登门之人,门槛都要踏破。”

    “林相此话怎讲?”

    “殿下一去两年,京中故人,许多应当都想要见殿下。”

    小池塘边有棵大树,不知道栽了多少年了,风一卷过来,簌簌往下掉叶子,落到本王肩膀和前襟位置,我只好往后躲,一片飞叶就在这时候见缝插针,往我眼角的位置袭来。

    一只手抬起来,两指将那一片飞叶夹住,从我眼前捡走。

    他轻轻往地上一掷,叶片就掉落不知道哪处犄角旮旯,黑夜里,找不到。等我回过神来,又只是他负着手,一派端正。

    我心中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在书院的一个晚上。

    那天下着暴雨,天上的雷轰个不停,我整个半夜都没睡好。白天的时候,书院里面有学生说起来一件轶事,说书院曾经有一个学生,性情孤僻,从小就有一点阴鸷,跟许多人关系都处得不好,后来有次,跟人起了冲突,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天晚上就死在了床上。

    书院有一本册子,专门记载每年入学学生的姓名,乃至考试之后上榜的名次,有学生入学的时候有名字,到了考试的那一天,名字却不在上面,就证明这个学生消失了。

    这个人就是其中消失的一个。

    薛熠就好做这种事,打听一些没有人知道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广而告之。许多学生就这样猜测议论,到底这个学生曾经住的是哪一间房。

    后面经过他们一致讨论,觉得应该就是我住的那一间。

    因按照那一届学生的分配顺序,他就该分到我这间房。

    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就让我心里一直想着,怀疑那个学生的鬼魂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后半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却还是没有睡着。

    门却突然敲响了。

    我没有开,门外传来一个声,“是我。”

    我开了门,祁桁倚在门框,“你果然没有睡。”

    “薛熠说的话,你不用往心上放……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唯恐天下不乱,你没有去参与,他们就编排你。如果,如果你真的担心,就来我房间睡吧。”他往我屋里看了一眼,漆黑一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算命的说我八字硬 ,鬼都怕我。”

    我于是笑了。

    不是因为他说的话有趣,而是这种话竟然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后来每到打雷下雨,他都会敲门,问我要不要去他房间里面睡,再到后来,我已经驾轻就熟,不用他发话,就抱着被子过去鸠占鹊巢。

    借着月光,我将身子彻底转过去,打量他。

    “这许多人当中,林相可是其中一个。”

    林承之沉默不语。

    我抬脚继续往外走,胸前掉落的碎叶就这样自己掉了,连拂都不用拂。

    “是本王自作多情,以为林相知道本王怕黑,特意出来相送。”

    他继续沉默不语。

    直到走到大门,灯笼照亮门阶,一切晦暗都已经无所遁形,他立在光中,才开口,“殿下。”

    我回过身。

    他看着我,喉头动了动,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又松回去,最终,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声音冷静至极。

    “天黑路远,殿下慢行。”

    ***

    自今晚的宴席之后,我回京的事情就渐渐传开,第一个来我家中的是我二哥。

    他来我家里,熟稔地钻进我的书房,等我。

    我二哥勤政,可能是这个原因,总是起得很早,来我家里的时候,我连早饭都没有吃。饥肠辘辘,我去书房里面找他。

    “三弟,为兄已经打听过了,派出去城外杀你的那一支人。”他弯着腰,房间里没有别人,却依然压低了声音,“是听了太子的命令。”

    他说完,眼睛炯炯将我看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我怒将桌上的茶盏都扫倒。

    噼里啪啦,热水飞溅,茶杯茶壶一股脑儿全砸在地上,把段景昭惊了一下,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三弟,不要冲动!”他过来紧箍住我的胳膊。

    “太子已想要将我斩尽杀绝,二哥却叫我不要冲动?!”

    段景昭松开箍住我的手。

    “他疑心我要回来争他的帝位,无论我做了没有做,他都不可能放过我。二哥,如今我方才明白你从前对我所讲,太子绝情,等他登基,绝对没有你我兄弟二人活路。”

    段景昭神情起伏,好半天,胸中吐出一口浊气,“三弟说的是。”

    因砸了茶杯的动静大,外面一会儿聚过来几个丫鬟,我将人都打发掉,这么一阵,刚好可以平复下来,坐在座中,我又冷静了神色。

    段景昭在我身前坐下,见缝插针,“三弟,你千里迢迢过来助我,等为兄真的登基,你放心,为兄绝对不会亏待你。你之前拜托为兄的事……”

    我抬起头。

    “你放心,为兄绝不会留皇后性命。三弟这么多年在宫中所受的委屈,为兄都一一帮三弟出这一口气。”

    他说“千里迢迢助他”,意在试探我的意思,到底是真的想要回京助他登基,还是想要取而代之。

    当年我母妃的死,后宫之中一直都有传言,是皇后的手笔。我少年时在宫中的处境难堪,其中也有皇后授意。

    围猎之时我在帐中与他商议,他那时就已经保证。

    重提旧事,不过是担心我翻脸。

    “二皇兄,三弟一直觉得,所有兄弟当中,只有你有资格当这个皇帝。”我伸手盖上段景昭托在书桌上的手臂,“太子骄奢,架子比本事大,如果不是皇后吹的枕边风,父皇怎么会处处偏心于他?他在京中这么多年办的事,桩桩件件,哪一次比得过二皇兄你?”

    段景昭神情微动。

    他盯着我盖住他的手,不语。

    “朝中那么多大臣的眼睛难道是瞎的吗?太子本来是天命所眷,可这么多年过去,哪个大臣不服二皇兄你?二皇兄若非有惊世之才,凭什么这么多人为二皇兄出生入死,夺这个帝位?”

    “社稷安危旦夕之间,才有诸位大臣改立太子的想法。转向之机,黎民江山之福祉,如今皆在二皇兄你手中。”

    “此番归京,二皇兄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三弟。”

    段景昭伸出右手,盖在我覆在他的左手之上,“为兄身边这么多人,竟然三弟最懂我。”

    他扬起来头,神色严肃起来,“为兄从宫中御医那里打听来的消息,父皇这一回是真的大限将至。太子滴水不漏,为兄已经末路穷途。”

    “二皇兄的意思是?”

    “太子不死,此事难成。”

    过不几日,太子就死了。

    皇帝还没有去,太子就先走一步。宫里面办丧事,礼部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太子年纪不大,素来也在朝野内外有一些美德,他去,天下同悲。

    太子身体从来没有传出来有什么大的病灶,我一回京,他就死得这样巧合。

    不知道是哪个传起来的风言风语,太子是为我所杀。朝堂之中风声鹤唳,我晋王府成了许多人三过不入的狼穴。

    唯一不惧外面流言蜚语的,只剩下贺栎山,仍然跟从前一样,吊儿郎当到我这里来讨酒喝。

    “殿下,不是小王不愿意去。是皇上觉得小王不堪大用 ,殿下回朝这样重要的消息,将小王略过了。整个朝廷,只有林相提前知道。”

    小亭之中,他拎起酒给自己倒。倒满一杯,一口饮了,眼神迷蒙,两颊有嫣色。

    我有心打趣,“在喝酒这种大事上,我看林相差安王远矣。圣上挑错了人,恰恰你来最合适。”

    贺栎山将杯子倒置,笑着倾身,“殿下这样说,似乎是林相怠慢,没有让殿下尽兴。”

    林承之设宴款我,外面许多人都知道,且都并不觉得其中单纯。

    因他是皇帝近年来最看重的一位才俊,派他过来,应该是想要打探我,或者是得了圣意,有意来安抚我,如此种种。

    “林相未曾怠慢,是本王自己不喜欢那种场合,许多人,不自在 。”

    “殿下不愿意,为什么还非要赴宴?”贺栎山打开扇子缓缓摇着,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处,目光盯着亭外的池水。

    一尾小红鱼跳出湖面,噗通又钻进去,还没有等贺栎山逗弄,活蹦乱跳地逃了。

    他于是悻悻将手上的鱼食扔了。

    装鱼食的盖子盖上去,又塞回了桌子底部的机关盒里。

    “这么一场鸿门宴,殿下偏偏要去,是怕林相难堪,交不了差 ,”他转过头来,看我,“小王猜得对不对?”

    我低头去找酒壶,帮他斟酒,“本王人都已经回京,早已经是瓮中捉鳖,还怕什么鸿门宴。”

    贺栎山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说点,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一昧喝酒。天边一朵云飘过来,遮过正艳的阳光,亭子的光就这样暗淡下去。

    一会儿功夫,云就又飘走,光就重新泄出来。

    捉迷藏一样,这朵云就在天边来回地荡,好像也长着一双眼睛,看见我和贺栎山两个凡俗在这里作乐,特意逗弄。

    我跟贺栎山讲起来外出遇见的一些趣事,比如处州的人早上起得晚,天刚亮的时候,整条街上都没有几个铺面是开着的。每月初一是大集,城内很热闹,卖很多京城都没有见过的吃的玩的。每月十五是小集,不只是商贾,许多人家拿自己家里做的东西出来卖,好多人并不卖钱,只以物易物。

    他不声不响地听着,有时候我觉得他都已经睡着了,转过头去看,他却还睁着眼睛。

    不仅没有睡,还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乎听得入神。

    临走之前,我将从处州带回来的一些精致玩意交给了茶生——也就是跟他一起来的青年,两年没有见,他长高了许久,差一点我没有认出来。

    茶生将东西收了,出去驾马。

    贺栎山站在门口,与我道别。我突然之间便想起来一件事。

    “之前我离京的时候,你说回来之后有话同我讲,是什么?”

    立在门前影绰的烛光之中,贺栎山只是笑,眼底我看,却忽然哀伤。

    再一眨眼,这样神情便没有了。

    似乎只是我错看。

    “没什么。”贺栎山顿了顿,说,“过了好久,小王已经忘了。”

    第56章 消息 他闭上眼,脸颊划过一滴泪水……

    太子之死令宫中人心惶惶, 我二哥对皇位虎视眈眈,叫太子一直以来都有所防范,他身边有两个专门从禁军中请来的精锐当侍卫, 平日里也很少外出。

    谁都没有想到, 他会死在宫中。

    死因到现在还没有论断, 只知道太医院去了不少人, 大理寺的人也正在查。

    景杉在外面经常有几个喝酒的好友, 酒桌上这种秘辛往往传得最快,他听了一嘴, 过来跟我说,太子死于毒发。

    “太子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押送去了大理寺, 听说这会儿正在严刑拷打。他身边的几个通令,以及一干养在东宫门客, 现在都已经被控制了起来,不准出宫。三哥, 你觉得, 凶手是谁?”

    景杉平日里是不着调的样,这回倒是有一点正经起来,悄摸摸来我府上,见我在庭中喂鱼, 非要拉着我到房间里面说。

    房间外面, 所有奴婢都被遣散了,被他勒令不准过来。

    ——他就是这样,一点也不见外, 总爱在我府上自作主张。

    “外面不是都传我是凶手,”我推开他扒拉着我袖子的手,“怎么, 这你没听说?”

    景杉一脸“开什么玩笑”的神情,焦躁地又上前来捉我的袖子,我立马躲了,他手落空,后退一步在桌前站定。

    “三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你能杀太子吗?别人我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

    景杉严肃神色,“三哥,我认真问你,依你来看,这个凶手最可能是谁?”

    我拉开椅子坐下,顺手在书桌左手边的位置摸过来一本闲书看。他一把将我手中的书夺下,凑到我眼前。

    “三哥!都什么时候,你还在看书!”景杉两手掌心交叠一拍,急得直接将椅子往外面托,将他三哥我猝不及防在原地转了个半圈,只好正过来瞧他,“三皇兄,你平时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现在太子死了,父皇病重,什么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

    “这皇宫,要变天了。”景杉压低声音,一脸讳莫如深地伸出食指往上一顶。

    “……”

    “三哥,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说什么?!”景杉说完,不等我回答,抓过他三哥我的袖子,紧紧往上面提了两下,好像我是条不能翻身的鱼一样,戳我尾巴,看我到底是死是活,“这事不是你干的,那还能是谁?不就是段景——”

    说到这里,他哑声,只朝我做了一个口型。

    “段景昭?”

    我替他将他没说出来的话答完 ,他急得跺了一下脚,好像我闯了什么大祸事一样,急急忙忙走到窗户边去看,看完,又跑到门口,耳朵贴到门缝的位置。

    我起身走过去拍他的背,他受惊,背一下子弹了起来 。

    “没人,你不早吩咐了吗,全都撤走了。”

    “哎呀,三哥!三皇兄,你怎么……这种大事,你怎么……”他愤然又无奈地看我一眼,转身从门边后退两步,再次压低声音,“三哥,你听我给你分析。段景钰跟太子关系好,而且他年纪小,身上也没有兼任要职,就算太子死了,父皇应该也不会首先考虑传位给他,杀太子,他的嫌疑最小。”

    “然后就是我——”

    景杉在胸前拍了两下,打得他一身锦袍簌簌作响,“父皇瞎了眼,才考虑传位给我。”

    他倒挺有自知之明……

    “再就是二皇兄,三哥你看……”

    我刚刚有一点走神 ,景杉就又扯过我的袖子,非要我端正着听,拿着手在那儿比划,又重复道:“三哥你看……二皇兄一直以来都跟太子有一些囹圄。哦,你离京多年,这些事情你恐怕不知道……哎,我就说,怪不得……三皇兄你……哎,我跟你说……”

    景杉絮絮叨叨跟我讲了许多太子和段景昭之间的往事,无外就是围猎的时候,争锋相对去抢鹿啊、兔啊之类的野兽,还有宫里边传出来的,太子什么时候骂了段景昭,被身边的太监听到,什么时候父皇召见两个人,出了大殿,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连个眼神都互相不肯给。

    “太子死了,这皇位不就最有可能落在……”

    他嘴巴在动,声音没有出来,光是做口型,还是那三个字。

    说完,倏然将头抬起来,一本正经,“三哥,你看我分析得对不对?”

    景杉两手将我肩膀按住,生生将我身体掰正,和他面对着面。

    我将手抬起来,他的手没有托稳,就这样滑了下来,我趁机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对,”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严肃道,“你分析得对,其中要害,我看十中七八。此事紧要,切莫传去外面,引一些麻烦。”

    景杉脸上闪过一抹得意,努力将翘起来的唇角压下去,又是一脉严肃,“三哥,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跟别人说。我是专程来提醒你的。三哥,不是我说你……”

    景杉叹息了一声,眼睛环视我的书房。

    “你有时间也要去外面走走,不听不看,那些消息怎么能够到你耳朵里呢?譬如这一回,要不是我告诉你,恐怕等到真的变了天你才知道……”

    他讲着讲着,又发现我在走神,故技重施拽我的袖子,向上面猛晃。

    “三哥,你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不去外面走动,外面才这样传你,赶明儿我就去跟所有人解释,洗清你身上的冤屈……”

    我按住他不停乱动的手,“你去传了,别人不会觉得你三哥我冤屈,只会觉得太子死得不单纯。”

    “你说太子中毒,可有人真正证明这一点?”

    “我吃酒的时候,有个朋友……”

    “也就是说太子的死现在还没有定论。外面通通不知道的消息,你又没有参与审理此案,你怎么会知道?你说是听朋友说的,你说,别人就信吗?”

    “三哥……”景杉眼珠子转了转,“嘶”了一声,手抽回去托着下巴,琢磨半天,捂着心口恍然后退,“三哥你的意思是……”

    “你提前得知了消息,宫里面的人都还在查,你却仿佛对内情分外了解。本来捕风捉影的事情,你去说了,别人反而觉得你心里面有什么。外面人看,没有你这样清楚哪个该得皇位,哪个不该得,你也是皇子,跟段景昭没有分别。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你如何自处?”

    我将景杉乱吓唬一通,绝了他去外面胡说的心思。

    他战战兢兢地来我府上,再战战兢兢地回去了。临别的时候,非要走我王府的后门,悄悄摸摸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钻过门槛,再回头。

    “三哥,你千万保重。”他用一种凄凉的目光将我望着 。

    “……”

    “偏偏要我,生在帝王家,”他仰起头,眼角似又要落下顶天立地男儿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除了三哥你跟我一样是性情中人,世上还有几个人,懂我心中悲凉。”

    他闭上眼,脸颊划过一滴泪水,就这样,悲凉地走了。

    就在景杉走后的第二天,段景昭过来我府上找我。

    还是起了一个大早,本王眼皮刚睁,就有管家通传他过来了。我人到书房里面,段景昭当即站起身,急慌慌走过来将我身后的门给关了。

    “三弟,”段景昭转过身,脸色凝重,“情况紧急,你我可能已经等不了了。”

    我将段景昭带到书房最里侧,我问他,“是又生了什么变故?”

    太子死后,我去找了一次段景昭,问他是不是他动的手。

    他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拐着弯跟我绕,从各个角度暗示凶手不太可能是他。

    我心里也预计了这种情况——他不想要跟我说他是怎么办到的,个种细节,也害人性命。

    譬如人是他杀的,他是让谁接近的太子,这个人是怎么办到的。太子一贯谨慎,如果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被杀,证明这个人在他身边深得信任,再不济,也是个熟面孔。

    还有一件事,他早不杀人晚不杀人,偏偏我回京之后,他杀了太子。

    他既然能够安插这个身边人,证明早就能够杀,等我回来再杀,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太子一死,他就会被怀疑上?只有我回来,好将这件事推到我的头上。

    这些东西,他要解释,解释不清楚。

    无论是巧合,故意,说出来之后,都没有朦胧的余地。

    “有一件事,三弟你离京许久,可能不知道。”

    “是什么事?”

    “父皇卧病在床,皇后借机干政,朝中一些人,明里暗里受她摆布。”

    “摆布”这个词,证明他心中有一些怨气。

    段景昭继续道:“太子之死,宫里面现在那么多动静,只是一个开始。即便下毒之人真的被找出来,那些奴婢侍卫统统被砍光了头,皇后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二皇兄,你的意思是……”

    “皇后绝无可能相信此事背后没有别人指使。”

    段景昭说着,脸上烦躁神色一闪而过,“为兄进宫去看过父皇,他不肯召见我,皇后守在他身边。皇后对你我二人什么态度,三弟你比我清楚,她在那边传一些话,凭空捏造,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加上她如今在朝中也有一些可以用的人……”

    按照段景昭一开始的打算,太子死了,我父皇应该会改拟诏书,在所有兄弟当中,他名望最盛,群臣都理应举荐他。

    如此顺理成章的继位。

    但如今太子死了,皇后横在其中,一旦查出来他跟太子之死有什么牵扯,定然不可能放他登基。

    现在父皇不肯见他,说不定就是皇后在父皇那里说了什么。

    “为兄心中惶恐,不知道父皇现在到底什么态度。且父皇不见我,到底是父皇不愿意见我,还是父皇已经到了不能自主的地步,一切消息都是皇后擅作主张。可是无论哪一种,都证明情况危机,绝不再能坐以待毙。”

    他脸色沉凝,眼中却有精光射出。

    我心头一紧,果然他马上握住我的手臂,“三弟,未免夜长梦多,不如宫变。”

    第57章 卷宗 “林相出手,向来不同凡响。”……

    顶着段景昭灼灼的目光, 我反扣住他的臂膀,“二皇兄,你好好想想, 如今你是不得不动, 还是你担心有余, 乃至乱了阵脚?”

    段景昭松开我的手, 脸上情绪涌动。

    “三弟, 你什么意思?”

    我道:“现在宫中内外正在查太子的死,比平日里守卫更加森严。你这个时候突然起兵, 时机不对,二哥。”

    段景昭胸口起伏, 不语。

    过了一会儿,脸别过去, 肩膀松懈下来。

    “三弟,你说得对。为兄自乱阵脚, 情急之下, 反而可能毁之前大计。”

    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腕:“二皇兄,你说宫变,我并不是不觉得可行。”

    段景昭猛然转过头。

    “只是现在情况还没有明朗,万一皇后早料到你反应, 宫中设下陷阱正等着你往里面跳。你便中计, ”我道,“二皇兄,太子刚走, 我听说父皇大恸,你去找他,他不见你也不能算是反常。五脏六腑正伤着, 哪有心思应付那么多?”

    段景昭垂着头,若有所思地点着。

    我松开他的手腕,身体靠近他更多,在他耳侧小声道,“皇后控制父皇之说,我看不像。宫里面那么多眼睛,难道都听了皇后的话?父皇是什么人,如果皇后有什么异心,他怎么会完全不知不觉?”

    “也许他卧病在床,本就有意将朝政分摊给皇后,他有心扶持太子继位,怕他生病期间朝中出什么乱子,所以才叫皇后看着。如今太子已经死了,皇后再干政,就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情况。”

    “皇后膝下除了明娉,再无其他子嗣。父皇是顾大体之人,说不准现在是向着你的。”

    外戚干政蛀蚀社稷,江山易主,比我几个谁当这个皇帝,要紧得多。

    段景昭眼睛一亮,转过身灼灼看我,肺腑之中吐一口长气,“三弟,得见你,我方才拔云见日。”

    他一手掌着额头,在原地踱步来去,低语,“对,对,不错。正是如此。”

    我双手紧箍住他的两臂,将他定在原地,诚道:“再等一些时日,若真的宫中有什么变化,不利二皇兄你大业,为弟一定出兵,联合二皇兄你手下的人,迎江山新主。”

    将段景昭打发走,我清点了府上的财物。

    是成是败,从来没有定数。

    不成,跟段景昭所说一样,万世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箭在弦上,躲过来躲过去,最终还是得有这样一天。

    一些钱我打发给了府上年轻的丫头,准允她们现在回乡探亲,临走之前,给了她们各自一个包袱,装着身契,嘱咐她们到家之后再打开。

    更多的人,未免走漏风声,顾及不住。

    只盼谋事有成,免得跟着我这个主子一同丧命。

    剩下的钱,刚好马上就是贺栎山生辰,我去街上找了几家卖酒的铺子,软磨硬泡,高价买了人家的珍藏——其中到底是不是唬人,拿乔,已经顾不得了,差人直接搬到他府上,当提前送他的贺礼。

    折返的时候路过一条热闹的街,正好看见一家糕点铺,铺子门口排着长队,许多人都等着在买。

    吴记,我以前就听贺栎山说过,他喜欢吃这家的海棠酥,外面是绽开的酥皮,中间包着甜咸的馅——这就是与别家卖的不一样的地方,带一点咸口,还有一点涩味,据说是橘皮打碎的渣,掺了一点在里面。

    从前他带进宫里面来的,正是在这家买的。顺手,我也去买了,叫身边的人一同送给他,捎他一句口信。

    送吃送喝,是希望他吃喝不愁,无忧无扰,今生享尽富贵荣华。

    这样,免得他嫌弃我送的东西俗。埋怨我敷衍。

    起事之前,我还有一个人想要见。

    辗转反侧许久,我去了筑和街,叩响了他的门扉。

    门打开,里面的人探出来头,奇怪地看着我,问我要找谁。

    我退回去,再仔细看这扇门的屋檐四角,耳边一个声音传过来,“晋王殿下。”

    我回过身,见空荡的街道另一头,走过来一个熟面孔。他穿着大理寺的官服,看这时辰,可能是刚刚放衙。

    “江大人。”

    “晋王殿下是来找林相?”江起闻快步走过来,到我身边,目光扫过房门,以及过来开门那位,停顿一会儿,道,“林相高升,早不住这里了。”

    跟主人家告了歉,我跟江起闻一道往街口走去。

    “是因为手里有一件案子,要找林相相商。”我问他怎么也要去找林承之,他这样答。

    我见他神情遮掩,本来不愿意多问,但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脱口而出,“是什么案子?”

    江起闻迟疑了。

    我再道:“大理寺办案,你单独去找林相,本王看,也不合规矩吧?”

    如果林承之涉案有罪,那么他作为审理此案的官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私下会见。

    听我这样讲,他迟疑了,停下脚步。本王亦随他停下脚步,本来已经预备跟他唇枪舌剑一阵,岂料他昂起来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将我看着。

    “林相的事,殿下不知道?”

    ***

    林承之不在府上,据他府上的下人说,他现在事务繁忙,时常在宫中待到深夜,皇上体恤,特地容许他在宫中过夜,免他奔波之劳。

    我和江起闻又一起打道回府。

    期间,他详细跟我讲了这件事。

    “昔年吴州水患,安抚使马震卯受命下巡,朝廷的赈灾银从他手里分发到州、县,吴州知州纪成安贪污灾银,平抑粮价不成,致流民之乱,马震卯将情况回禀,最终还是太子亲下吴州,平息此事。”

    水患这事我听说过。

    我从吴州回来的后一年,正好是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

    说纪成安巨贪,不仅贪墨朝廷下发的灾银,家里还有几个兄弟,趁着水患囤积居奇赚得盆满钵满,他在其中也占了一笔。储备的粮仓他专门晚几天开,粮价就一天升得比一天还高。

    有乡绅大户,捐钱购粮以赈济灾民,经过他手,也顺进了腰包。

    还有一干吴州的官员,都跟他一样同流合污,拿了他的好处。

    因受灾严重,农田房屋被毁,灾民遍地,出现一支集结起来的起义军,被我外公拿下。后来才有太子下巡,安抚灾民的事。

    他下去,证明皇帝仍然惦记黎明百姓,同时也算太子一笔功绩。

    幸好灾情没有持续太久,平息之后,他旋即返京,纪成安等一干人也被带回京城问审。

    “林相告了太子和马震卯的状,说当年灾情他二人有所隐瞒,滥杀无辜,乃至皇后也涉及其中。”

    我愕然,“什么?”

    “吴州跟纪成安一起参与贪墨包庇的官员,许多都被就地问斩,太子报回去,说其中一些人率家丁、打手抗捕,大不逆,太子遂才斩杀。”

    太子刚死,林承之就去告太子和皇后的状……

    他告杨兆忠也就罢了,他要去办太子,太子都死了,办他有什么用?死者为大,他去揭开这些往事,无论到底真相如何,都是陷他自己于不义。

    他已经官至宰相,走这一步棋,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青云直上路,也没有叫太子挡住。

    我脑子里面乱成一团,想不通,拽住江起闻问:“然后呢?”

    江起闻道:“林相要为死者平冤。”

    我更焦急道:“你是说纪成安冤?”

    江起闻道:“林相说马震卯仗着跟皇后的关系,贪墨用于赈灾的银子,钱从他手里到纪成安手里,本来就是远远不够,反而纪成安的几个兄弟经商有道,在吴州有一些置产和储银,被纪成安动员拿出来赈济灾民。因为赈灾不利,马震卯为了避免被牵连,污蔑构陷,倒告了纪成安的状。”

    我冷静一会儿,琢磨他说的话。

    “江大人的意思,太子知道马震卯干的这些事,帮他隐瞒?”

    江起闻将头一点:“林相正是如此告的状。”

    顿了顿,他再道,“林相交给大理寺许多马震卯仗着皇后和太子权势,在京中胡作非为的证据。现在大理寺正在查,针对林相所举,要一一对应,所以下官过来找林相。”

    大理寺都分辨不了轻重,要林承之自己拿话。

    我心头一跳。

    “他举什么了?”

    “林相认为皇后和太子一起欺瞒皇上,纵容马震卯胡作非为,马震卯所为伤害江山社稷根本,大害。圣上应当改立皇后,为后宫和天下率表。”

    “咚”。

    本王一个不稳,差点摔个趔趄。

    胳膊撞在墙壁上,钝痛从关节处袭来,霎时清醒回来。

    马震卯是皇后堂弟,一荣俱荣,谁不知道他在京中威风。

    “林相果然不是凡人,”我站定,玩笑道,“本王在京中这么多年,没见过比他还敢告状的。”

    江起闻亦是笑,“林相出手,向来不同凡响。”

    走到下一条岔路的街口,我与江起闻拜别。

    风风火火回了府,往事在我心里面来回游走,许多蛛丝马迹,隐隐约约要钻出来,意料之中又飞走。

    到晚上睡觉,仍然不安生。

    勉强睡觉,半夜又醒过来,口干舌燥,起身去倒水喝,凉茶从心肝脾肺都贯冲了一遍,忽然之间一根弦在我脑中抖了一下。

    难道……

    思绪在我心中乱起,嚣嚣不止。

    第二日中午,我带人去了大理寺。

    江起闻没在,郭茂德——上次查林承之案子的那个,以及其他几位推丞,还有一位左少卿在,知道本王要查卷宗,一个接一个地传话,一同过来拦着我在案库外面。

    “案库重地没有皇上旨意,江大人的口令,其余人等不能入内。”那位最能话事的左少卿干着喉咙说完,顿了顿又道,“即便是下官没有允许,也不能擅开。”

    他的意思是不是故意刁难我,实在是规矩如此,没有例外。

    本王当然知道。

    大理寺这种地方的案库谁都能开,那查案之中能走的便利就多了去了。

    我拔剑。

    寒光之中,众人惊惶后退。

    剑锋压在那位左少卿的颈侧,我道,“本王来开这条先河。”

    满场鸦雀无声。

    “如何?”我欺身靠近,贴在他耳朵附近,再问。

    大理寺的官终究不比寻常,这样情形仍然铁骨铮铮,背一挺,脸上明明寒毛都立起来,语气依然硬着,“殿下擅闯大理寺案库,不怕皇上知道,治殿下的罪吗?”

    “本王让你去告。”我将剑再送,挤进他皮肉之间,“皇上卧病榻,谁不知道?你且去告本王的状,看天下那么多要紧政务,什么时候轮得到处理本王这件小事,治我的罪。”

    案库开了。

    本王带过来的人守在外面,另还有一名负责管理案库的官员在里面,指引我里面卷宗的分类,入库的时间。

    差不多了解清楚里面情况,我将他给遣了出去。

    他担心我在里面乱来,也说了一些规矩应当如何的提点话,我瞪他一眼,故技重施要去取剑,他没再说了,吓得扭头就跑。

    等他离开,门重新关上,我得以安静找我想要找的东西。

    离开的时候,江起闻已经回了大理寺。

    江起闻比其他人难缠,恰好他在外面查案,本王少打一点嘴仗。我走的时候,他并没有说什么,似乎并没有跟我纠缠的意思。

    木已成舟,他说什么也没用。

    案库的钥匙在我手里,走到门口了我想起来,又折返去还。路过一排房舍,其中一间里面传出来议论的声音。

    听见我自个儿的名字,我略一驻足。

    “……左少卿怎么敢去触他霉头,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皇后亲自到大理寺来要查晋王,太子的死跟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素闻晋王性情暴虐,喜怒无常,今日一见果真传言不虚。左少卿顾全大局,放他进案库,否则对他动粗,反招祸事。”

    “正是……我听说他外出打仗,一言不合,连皇上指派的参军都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本王速来积攒恶名,今日派上大用。

    第58章 退路 咫尺之间,我却觉得比当初我在处……

    大理寺的卷宗按理不能够外带, 不太要紧的我都在里面看完,要紧的,我就带了出来。

    反正也坏了规矩, 再坏一条, 对本王来说也没有什么。

    掌着灯, 我仔细再看当年纪成安的案子牵扯的所有人。

    犄角旮旯里面, 看见一个名字。

    纪成叙。

    良久, 记忆如潮水,铺天盖地涌上去。

    纪成安是处州知州, 他家里六房兄弟,当年借水患谋财, 一同被斩。纪成叙是其中一个,不是什么富商豪绅, 只是在城中开了一个书局,同父异母, 关系远, 纪成安专门找到他,借用他书局的库房,存放他多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避人耳目。

    太子心思缜密, 顺藤摸瓜找到纪成叙, 才拿到纪成安中饱私囊的铁证,将他拿下。

    ——卷宗上,这么写。

    案库里面我已经查过, 当年这件案子的主办,就是唐宏升。

    纪成叙及家眷、奴仆反抗去搜查的官兵,当场被杀。

    我放下卷宗, 闭上眼,手脚突然发凉。

    纪成叙是惜梦她爹。

    纪远,纪惜梦。

    祁桁……

    祁桁双亲早逝,寄住在惜梦家。

    如果,如果马震卯真的才是贪污的主谋,太子为了包庇他,将纪家其他人可能进京告状的人都斩草除根,这样一桩冤案,竟然抹平得这样干净。

    纪家所有人都死了,他在这世间,真正孤家寡人一人。

    他是如何逃脱,又如何顶替了他人的姓名?

    当年我听别人谈及此事,竟不以为然。

    昔年故人,原来早作刀下亡魂。

    他有冤,为何不告诉我?

    他信不过我,觉得我不敢跟太子和皇后作对。还是说他认为我段景烨跟太子本来也是一路人,对他而言,我这里亦是狼穴。

    保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将他卖给太子,以免自己被扣窝藏之罪。

    入夜,我睡不着,再去了一趟林府。

    本来以为还是跟那日白天一样,他在宫里忙着,也懒得再回一趟家,没想到下人通传,说他刚刚才到家。

    门开了,一个下人引我进去,似乎他家里面人不是很多,冷冷清清的,没听见什么人声。他的新邸宽敞,我对他府上的布置也不熟悉,跟着那个下人走,到了正厅。

    林承之过来,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派正经地跟我见礼。

    等那下人走了,我打断他那些寒暄的话,直接走到他身前:“祁桁,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林承之 眉头微蹙,道:“殿下,下官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我查了大理寺的卷宗,你告太子和皇后,纪成远有冤情,当中牵扯到惜梦一家。你上京要为他们平冤。”

    说完,我去看他的脸色。

    他不动声色,仿佛我说的是别人的事,跟他无关。

    “你登上相位一番动作,挡了许多人的路,京中势力根基深厚,杨兆忠不过其中最大一棵大树,更多世家门阀,在朝中的枝节都被你斩了,你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能睁一只眼闭只眼的,别人去求情,你偏偏不肯抬手。”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想要你从上面倒下来?你知道不知道外面都说你任人唯亲,看不顺眼的你都要拔了,你想要在朝中一手遮天。”

    “你从中分明没得好处,却是最危险一个。这些名头传出去,你最遭忌惮。本王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朝中办事向来只站对不站错,天子之令一样朝令夕改,昨天看你顺眼明天看你不顺眼,就算你自己滴水不漏,你手下的人能滴水不漏吗?”

    “万一哪天你做错什么,口诛笔伐,万劫不复。”

    林承之敛目道:“下官替朝廷办事,朝有朝纲国有国法,不是下官能左右的。”

    “父皇借你当这把杀人剑,你就真要替他杀得片甲不留吗?他走了,谁还能够护你?你为何不想想自己。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世间哪里来那么多公理。许多事许多人你高抬贵手,也不影响你去做你的大事。”

    林承之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定在我的眉心。

    “晋王殿下趁夜而来,是来教下官怎么在朝中为官。”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管他,更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顿了顿,他目光从我脸上扫走,又道:“昨日听家仆说,殿下和江大人一同到访。却原来殿下不是来替江大人查案,审问下官。”

    他又含沙射影。

    说他没有理由对我坦诚。

    我道:“林相若睁开眼睛看看,就知道这京中许多人,能对林相讲真话的,除了本王,再没有几个。”

    林承之道:“殿下有时候说许多话,都令下官觉得糊涂。”

    我只觉得心头寒凉。

    我将所有利害都倒给他,他仍然不肯承认过去的身份,仍然要跟我隔着距离,将我推在门外。

    “本王来问你想要做什么,你不肯说,没有什么。你信不过本王,本王早就应该猜到。”

    他神色微动,不语。

    “林相觉得本王的真心不值一钱,本王认了。本王只是想要跟林相说,林相有什么谋划,危机时刻,可以来找本王。你要肃清吏治,要查哪个杀哪个,本王管不了。”

    “皇后不是你以为的无知妇孺,你惹了她,她不可能不动。”

    “你有没有后手,告诉不告诉本王,你自己做主。本王比你更希望,一切都是本王,”我心头一口气梗住,呼吸没有上来,勉强将话说完,“担心有余。”

    站在门口,他跟我道别。

    烛光从头上照下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一条影子。清冷的月光之下,灯笼晃动得招摇。

    相府气派,本王形单影只站在门外,他站在门内,叮嘱我回去小心。

    咫尺之间,我却觉得比当初我在处州,他在京中,还要遥远。

    我转身向外走,几步之外,身后却响起来一个声音。

    “晋王殿下风华正茂,祁桁其人听殿下说,下官觉得不堪,殿下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我转过头,冷笑一声,“林相觉得本王多管闲事。本王死不死,又关你什么事。”

    他与我就这样,在门口对望。

    这一回,他败下阵来,先收回目光,道:“下官僭越。”

    我埋头继续走,没两步,又转过头,忍不住道:“林相慧眼,比本王看得清楚明白,依林相来看,本王如今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夜色之中,月光朦胧。遥遥,我看见他的喉咙轻动。

    “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启口,声音跟这月光一样,温凉。

    我冷笑,转身便走。

    回府之后,想起来这句话,心绪依然不宁。

    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到现在还觉得我跟紫蓉之间有什么。

    他这样慧眼,却偏偏看不出来,只能说明我在他那里不值得费心,他不愿意扒开来看看。他将我当作风流浪荡之人,作践我这颗真心。

    一切,本王咎由自取。

    怨不得别人。

    太子的死引发朝中动乱,许多官员都深陷其中,据传,万霖进宫面见皇后,说服了皇后不要再执着自己把政,名不正言不顺,以后反而可能落个罪名。

    万霖代表了其他朝臣的意见,皇后听了他话,现在一心扶持景钰,也就是我六弟继位。

    总之,不能让大权旁落到我二皇兄或者我手里。

    我擅闯大理寺的事情,有人去告状,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来治我的罪,我父皇忽然之间身体又好起来,我二皇兄说,这是回光返照之相。

    他开始处理朝中一些大事,任命和处理一些官员。

    至于皇后和林承之之间的纠葛,他没有管。

    乃至我的事情,他亦没有过问,

    大理寺的卷宗在我这里,江起闻来找我,要我归还,说现在正查到这里,没有卷宗,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继续开展下去。

    我没有给他。

    我也信不过他。

    这是太子包庇的证据之一,也关系林承之身份。江起闻在查案上面有些本事,我担心他看出来什么,尤其唐宏升之死之前就有传跟林承之有关,大理寺里面一些人曾经也对他颇有怨言。

    唐宏升敢替太子平事,其他人就不敢了吗?

    总之,难保公正。

    江起闻无功而返,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暂时缓过去,没想到,他依然查出来了端倪。

    他派人去了“林承之”的家乡,林家村曾遭土匪劫掠,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大半,林家全族只有他一人侥幸逃脱。

    故而他高中之后,因家乡无人,上告说不再返乡。

    当时匪徒为了遮掩痕迹避免官府追查,放火烧了整个村子,村子里其他人也流奔他乡,就此成了个荒村,里面本来不可能找到指证林承之身份的线索。

    奈何当年林承之进京之前,乡试有名,答卷仍然存在县衙之中,供后生借鉴瞻仰。

    江起闻拿了试卷,对比之后,认为跟如今林相字迹相差太多。

    就这样,又出来一件震惊朝野的冒名顶替玄说。

    本来查太子和皇后,怎么又变成去查林承之了?

    只能是皇后一倒,朝中其他太子党羽、跟皇后沾亲带故的人都担心被清算,正搜集所有不利林承之的证据,争取在案子查清楚之前,将他扳倒。

    有人给大理寺施压,明里暗里去搜查林承之的罪证。

    除了冒名顶替之说,还有人参他妄自尊大,结党营私,借着自己权威打击跟他政见不同的官员,冤枉忠良,如此陈词滥调。

    朝中一团乱麻,各方人马,这时候都动作不小。

    各方人马当中,我二哥反而成了动静最小的那个。

    现在是最危急的时刻,一个不慎走漏风声,我和他都陷入被动。他如此,反而证明箭在弦上,马上要发。

    江起闻又跑过来要了一次卷宗,被我拦回去。他就这么带着他的人站在晋王府门口,不走。

    一直到晚上,我府上下人来通报,说人还在外面候着。

    我将卷宗取出来,准备在府上找个地方藏,看见盖着唐宏升名字的章,额角陡然一跳。

    ——“下官要做的,殿下帮不了。”

    那时在花园之中,他这样对我说。

    我错了。

    我以为他要功名利禄,要平冤,要酬当年在书院许下之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以为他走到这里,是他志向的开始。

    家中冷清,是因为家中奴仆早就被他遣散。那天夜里我去,竟然未察。

    他就是这样,处处心软,成他一处败笔。

    再被我看出来。

    他从来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我在厅中对他所说,对他来说都不紧要。聪慧如他,怎么料不到这些?

    我胸中情绪涌动,血液沸腾,周身烫得不得安宁,将卷宗收起来,即刻披衣出府。

    我要去找他。

    拦着他做更多傻事。

    还没有等我走到前厅,我府上下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指着门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王爷,不、不好了!”

    还没有等他说什么,一列穿着盔甲的人马从入口围了过来,前面的举着火把,后面的拿着刀,有条不紊从两侧散开,紧紧围了两层,将我裹在正中间。

    我王府灯火,没有再比这个时候通明。

    第59章 举兵 “晋王殿下,皇上宣您,入宫觐见……

    最前面走出来一个人, 面目冷肃在我身前站定,“晋王殿下,太子之死你涉案其中, 还请殿下移步, 到大理寺说清楚情况。”

    借着火光, 我看清头盔之下他的面孔。

    宫中左禁军统领, 专门负责宫中仪仗, 周笃。

    “本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周统领跑到大理寺当职去了。”

    “大理寺查案繁忙, 皇上体恤,让下官去帮忙, 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父皇让你去帮忙,本王却没有听过。”

    “皇上许多考量, 殿下未必知道。殿下只需要知道太子之死令皇上震怒,责令大理寺, 下官等人务必要尽快让凶手伏法受诛。”

    “是皇上考量, 还是皇后考量?周统领话讲明白,否则假传圣意,大罪。”

    周笃脸色骤变,不语。

    我冷笑一声, 道:“刚才大理寺寺丞江起闻还在本王王府外面, 你说奉了大理寺的命令,他作为长官,此刻为何不出面?”

    周笃手按在刀上, 火光之中,那刀光闪烁得厉害。

    “江大人刚才在外面跟下官交代,将殿下请去大理寺, 不得怠慢,之后便走了。”

    这件事不是江起闻授意,他带着的大理寺的人,一个都没有现身。

    周笃破府而入,江起闻等了一天这个时候却不趁机进来,只能是害怕被牵扯,提前走了——大理寺命令是假,他要捉拿我是真。

    出了王府的门,本王究竟会不会去大理寺,此后是生是死,犹未可知。

    我往四周站定的士兵身上扫了一眼,冷道:“如此,就是周统领认为的不怠慢吗?”

    “晋王殿下配合,自然皆大欢喜。殿下不配合,下官没有办法,只能够对殿下动武,还请殿下见谅。”周笃一挥手,喉咙一震,“来人,请晋王殿下出府。”

    他话落下,有两个兵蠢蠢欲动要走过来,我顺手拔了身边一个士兵的刀,“以下犯上,本王就地斩杀,算不得什么。”

    两个兵神情一寒,骤然不再动作。

    我敢杀他们,他们却不敢在这时候杀我。

    过来便是枉送性命。

    “本王在处州,手底下也出过一些不听话的兵。分不清主次好赖,逞勇坏了大局。反而突厥人当中一些识时务的,给本王通风报信,懂得听从善主,倒得了朝廷赏赐。”

    宫中禁军尚有一些胆识,没有被我说动。

    周笃眼中恼怒,不敢发作,压低眉毛走到我跟前,“殿下,莫要让下官难做。”

    他紧握在刀把上,脖颈之间青筋暴起,貌似已经准备好跟我一场恶战。

    我将刀递给旁边已经吓得腿软的下人,转过身,“周统领既然这样说,本王怎么也得卖周统领一个面子。容本王换身衣服,晚上露重,本王畏寒。”

    本王人在前面走,周笃一挥手,几个兵就在我后面追,好像我能长出来翅膀,从王府跑了出去似的。

    我在里面换衣服,几个兵站在门口,后面又跟过来两个,在房子左右两边的窗户守着。等本王换好,这些人脸上紧张的神色去了一点,又从门口让开,既不挡本王的路,也不离本王远了。

    我找到府上管家,跟他讲他等我去了大理寺,府上如何如何安排,那几个兵也围着在四周,不见外地听着。

    本王正说到一些细节,一个兵从前厅的方向过来,神情焦急,跟其他几个兵耳语了几句,霎时,所有人抬起头来看我。

    本王停下来讲话,亦回看他们。

    “怎么?”

    我问,没有人答。

    急促的脚步声从前厅位置又传过来,刀戟盔甲相撞,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乱七八糟响了一通,很快一队人马露面,晏载走在最前面,眼睛正四处找着什么,最终,定在我身上。

    手往半空一举,他身后跟着的兵都停下来动作。

    “殿下。”

    晏载带过来的兵一停下来就纷纷拔刀,一时之间寒光四射,我身边周笃的兵也不甘示弱,拔刀相向,陡然之间杀气凌厉。

    我王府管家年老心弱,噗通栽在了地上。

    没一阵儿的功夫,周笃就在身后追了过来。

    “原来殿下拖延时间,是找了人传信,”他脸上怒意正盛,勉强忍下来放慢脚步,目光扫视着晏载和本王,“殿下看来是一定要抗旨不尊了。”

    “本王没有见到有什么旨。”

    他又看向晏载,“晏副将多管闲事擅自动兵,可想过有什么后果?”

    晏载歪头瞧他,眼中嘲讽,“周统领多管闲事,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后果?”

    王府外面火光冲天,马蹄声,刀戟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从动响来看,源源不断。周笃脸色难堪至极,晏载蔑他一眼,再将头转到门口的方向。

    “周统领不会以为我跟你一样,只带了这么点人吧?”

    本王心里绷紧的弦,此时终于松了。

    朝中动乱多,加之兵变在即,为了以防万一,这一条街角的民舍被本王高价买了下来,里面住着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晏载手下的人。

    周笃带人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谨防我王府溜出去人通风报信。

    没有料到他的人过来的时候,早就已经被发现。

    两厢僵持,周笃不肯退,晏载也不肯让,互相打了一些嘴仗,彼此都把对方的罪名说得比天还大,就在这时候,宫中来了几个太监,也往我王府里面钻。

    一场热闹的好戏,就在这时候散场。

    “晋王殿下,皇上宣您,入宫觐见。”

    ***

    为首的太监被我晋王府满满的刀兵吓得不轻,本王跟着他入宫的路上,他腿一直在抖。

    天下一大奇事,周笃和晏载,一同护送本王进宫。

    晏载担心我一进宫,皇后的人就等着将我斩杀,率先要跟过去。周笃的心思好猜,他恐怕担心本王一不做二不休,把皇上都杀了,奉自己为新主。

    往宫里面走,皇宫浩荡,人更多,来来回回许多人在奔走,太监、御医、宫女、守卫,都在我父皇寝殿外面,围得水泄不通。

    这阵仗不同寻常,我心提了一提,侧过头看太监杨剑,他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垂着脑袋走得更快。

    “父皇为何突然召我进宫,杨公公可知?”

    他一把泪突然下来,顺着皱巴巴的脸皮滑下来,打湿衣襟,“殿下,皇上什么情况,殿下还不知道吗?”

    我父皇时日无多,要召见我,难不成要写诏书立我为新皇?

    我在京中这么多年他不闻不问,有这个心,早干什么去了?本王脑子只要没被驴踢了,就不会往这上面想。

    除非叫的不止本王一个人。

    所有皇子公主,他身边亲近的人,现在都被召进来,听他最后嘱托。

    杨剑哭得伤心,几欲倒在地上,本王顺手将他这样一扶。越往寝殿走,越能够听见一些细碎的哭声,看清楚一些人拿袖子抹着眼睛,本王终于回过来味。

    这样无动于衷,有一些不妥。

    我咳了咳,哑着嗓子:“本王在外戍边,无法在父皇身边尽孝,我刚刚回京,怎么就这样……”

    杨剑听我这样一说,抽噎得更厉害。

    “殿下,皇上感念你,叫老奴务必尽快叫你进宫。殿下不知道今日惊险……”

    他一说惊险两个字,脸上露出几分惊恐神色,脸色白了许多。

    “什么惊险?”隐隐地,我感觉有什么不太寻常,心头一跳。

    莫非我二哥已经宫变,不成,被制服?

    段景昭一直认为我父皇已经强弩之末,从两年前一直到现在,他心里面有这样想法,种种相干不想干的事都能够往这上面靠——譬如我父皇身体好起来一点,太医院都没有定论,他一个人笃定是回光返照之相。

    他对这皇位渴求了太久,等不及。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林相……林承之,林承之那个佞臣贼子,竟敢刺杀皇上!”

    咚!

    心头重重一响,我忽然什么都听不见。

    皇宫夜凉如水,耳边风声尽绝,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在我视野之中逐渐模糊,举目,黑压压的夜,压得我透不过来气。

    “你说什么?”我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差点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楚。

    我停下脚步,杨剑亦停下来。

    “林承之说有要事禀告皇上,没想到他藏了匕首在身上,幸好外面侍卫冲进来及时,没叫皇上伤着。”杨剑又拿袖子揩了一下脸,“皇上受惊,本来前两天身体还好一点了,能下床走动,现在又倒下去……殿下,咱们还得走快一些……”

    我捉住他,“林承之呢?他人呢?他……死了吗?”

    最后几个字,本王说出来,身体一时泄力。

    杨剑被迫停下来,回过来身,“殿下不要担心,林承之已经被拿下。此等不忠不臣之人,杀了他太便宜他了,他如今被押送大理寺地牢,来日审完,只等千刀万剐。”

    第60章 入狱 “戴罪之身,殿下何必抬举。”……

    我心里头正乱着, 第一反应是折返去大理寺,然而杨剑拔腿又走在前面,催促我两声, 见我不动, 又去抓我的胳膊。

    “殿下!皇上急着见您!殿下……快……快随老奴入殿……”

    眼前便是我父皇寝宫, 几步之遥,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放走, 干脆我加快脚步,越过杨剑直闯入殿。

    杨剑在后面追着我过来, 一个不慎绊倒在门槛上,哎哟了一声, 寝殿之中,一个沉厚又虚弱的声音响起来, “你出去。”

    我仰起头,见我父皇抬手往杨剑的方向虚指。霎时之间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 退回去把门关上, 消失殿中。

    大殿之中四周都燃有烛光,比外面亮,什么都看得清楚。两边纱制的床帘都被拉起来,我父皇拉直背从床上勉强起身, 当年我离京之时, 他仍然有虎狼之姿,如今再看,两颊消瘦, 目光疲惫,抽干了精气神。

    我一时无措。

    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

    “是朕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伤太子……”

    隔着遥遥一段距离, 他眼中哀伤,哑着嗓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被定在原地,也动不了。

    “儿臣……”

    抬起头,我看见在他身侧,没有奴婢太监,太医也没在,只有一个年轻和尚,手持一串佛珠,手上不停地拨着。

    到这个时候,除了鬼神,也没有什么可信。

    我心中不以为然,上前两步,却发现那个年轻和尚眼睛直勾勾地对准墙面,眼中没有神光——

    竟然是个瞎子。

    我心中一震,突然又觉得这个和尚长得有些眼熟……

    “晋王殿下。”他似乎察觉我逼近,转过头,眼神木着对我请了一佛礼。

    我父皇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脸上伤心的神色更重,冲着他道,“他是你三弟,你不必跟他见外。”

    那和尚沉静道:“自贫僧入佛门之日,便已经斩断尘世挂碍。父母兄弟寻常僧俗,贫僧视之如一。”

    我登时发现他为什么眼熟——

    他肖我父皇,与太子也有几分相似。

    “父皇,这是……”我一时心乱,快步走到我父皇床边。

    ***

    从我父皇寝殿出来,我去了大理寺。

    林承之被关在大理寺的地牢,他位高权重,虽然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但是大理寺的人碍于他往日的威势,一时也没有对他动粗,只是将他除了身上官服,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之中。

    “林相。”

    牢房里面没有别人,但是大理寺的地界,我心中有戒,没有直呼他的名字。

    “戴罪之身,殿下何必抬举。”

    他坐靠在角落,脸色苍白,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右手从我进来的时候一直就扭在地上,软趴趴被袖子盖住,身体也向那一侧倾斜,似乎是折了。

    “来人,给林相请大夫!”

    我推开牢房的门一呵,走廊尽头守着的狱卒愣了愣,本王又骂,“聋了吗?没听见本王说什么?!”

    他回过来神,说马上去办,跑走掉。

    牢房的门关上,我走近,忍不住再唤,“子湛,你为什么……”

    “殿下那夜过来,不是早就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这一次,他没有再纠正我什么,也不避我,眼睛望着我,“殿下不该这时候过来。”

    我父皇被他刺杀,从前我举荐他帮过大理寺的忙,他的青云直上路,我曾经误打误撞扶过他一把,这时候过来,也算我一笔污痕。

    “有心之人要做文章,怎么做都做不完。本王避嫌也没有用。”我从袖中掏出来丝帕,蹲下来替他擦了额上汗珠,看见他苍白的嘴唇,心中猛然抽痛,“祁子湛,你已经官至宰相,朝中多少人仰你鼻息过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即便……即便你身份败露……本王也已经在想办法替你瞒过去……”

    “你偏偏要杀我父皇……”

    “你好大的胆子……”

    “你这样做,惜梦和纪远他们在黄泉之下,会安心吗?”

    本王胸中气滞,丢了丝帕,控制不住锤了一下墙面。这大理寺的破地一点也不讲究,墙上全是灰尘,簌簌往下面掉,本王又慌忙伸袖子去给他挡。

    一只手没有挡住,我又伸出来一只手。

    林承之捉住我的手腕,“殿下。”

    我低下头。

    罕见的,他对着我轻轻一笑。

    “若临安城被叛军攻破,皇宫里面杀得片甲不留,给殿下一个机会,要此生荣华富贵,还是手刃仇敌,悉数奉还?”

    “你……”

    “殿下离京的时候,我没有去相送,因为那时我舅舅吩咐我去外地帮他购书,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你已经走了。”

    我两眼一热,一行泪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都是我错,是我走得不好。若我晚一点走,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林承之又只是笑,“殿下,书院那时候你就有这个问题,总觉得什么事情都有你的干系。我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回来才知道惜梦他们已经惨死刀下,纪家全族一个活口没剩下,纪成安被押送进京受审,我只赶上这一程。”

    “那些受灾的百姓受他所惠,那时却都在两边看着,拿石子砸他,囚车里面他说自己冤枉,满头是血。没有人信。那次水患,我舅舅拿出来积蓄救民,如今他倒成了借机生财的蛀虫,死了之后,还有人将他从土里挖出来鞭尸,到坟前吐他的吐沫。”

    他说着,声音温和,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得很,我两手一起交握,替他捂着,“我知道,纪叔是个好人,他不会做那种事。”

    “我从前觉得民可信,后来我发现民不可信。我从前觉得君可信,后来我发现君亦不可信。太子担心马震卯的事情败露,影响皇后一族在朝中的名声,撼动他的太子之位,谋划让纪成安当了替罪羊。进京之前,我原以为皇上受太子蒙蔽……”

    我再靠近他一些,这样,也许他说小声一点,不会累着。

    转过头,我往牢房外面又怒骂一句,“大夫呢?!”

    没有人回答。

    大理寺找过来一些酒囊饭袋当手下,跑得还没我王府养的鸽子快!

    “我偷查大理寺的卷宗,被唐宏升发现,他没有猜到我的身份,只是觉得我要为纪成安平反,说我是该死之人,被郭茂德听见,过来查我。”

    “你杀唐宏升,我知道你有苦衷。”

    林承之对着我摇头,笑得虚弱:“殿下,你还有一个毛病,也许别人没有告诉过你,谁都你看得清楚,唯独身边靠得近的,你一个都看不清。”

    “我知道,你想说我父皇包庇太子,唐宏升改了口供让这桩冤案沉底,其实我父皇一清二楚,他一直最看重太子,且太子无论再错始终代表朝廷,他纠错太子,坏的是整个朝廷的名声。地方的官,几百口人命,冤死就死了,如此行事不过为了安抚流民,让天下归心。”

    太子是坏的,皇后是坏的,皇上宠信奸佞,跟地方的官坏了,孰轻孰重,我父皇明白得很。

    林承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这是他的均衡之策,他是罪魁祸首。”我紧紧握住他的左手,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凉,怎么捂都捂不热,我心中焦急,语气也急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有冤屈。祁桁,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跟我讲?你为什么总是自己擅作主张?说句不好的,我父皇都已经要死了,你还要去杀他做什么?你偏偏就差这么些功夫吗?你何必要肮自己的手?”

    林承之道:“殿下,你既然已经猜到我要找的仇人,为什么猜不到,我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动手?”

    这个时候……

    他恰好身份败露,恰好这桩冤案正要揭开,恰好……他若杀了皇帝,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段煦正让天下人都觉得太子拨乱反正皇帝施恩,为国尽忠不得善终,王法不法,为君不君,天不收他,我来收。我要让今后所有的皇帝都记住段煦正的下场,要后世之君知道士之怒易起难平,再不敢擅杀妄断乱造冤枉。开天下先河,我死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