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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凶手 万一呢?

    督查大理寺的案子, 最快的办法就是去请道圣旨。可这事不像剿匪,我又跟唐宏升无亲无故,没有理由去督查此案。反而可能将这事弄得更加复杂, 叫林承之更难脱身。

    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个晚上, 不自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醒来, 脑子忽然通了。

    上回江起闻跟我父皇请旨找我查案, 是因要名正言顺地借我的身份。说是让我一同主审,也并没真让我去大理寺处理什么。

    我大可不必非要个督查的名头, 郭茂德和何仲来寻我问话,我也是此案的旁证之一, 好奇此案走向再正常不过了。

    本王好歹也是个王爷,凑个热闹, 也不可能将我扫地出去。

    打定主意,我换身衣裳便去了大理寺。

    进了大理寺大门, 先逮了个人问何仲和郭茂德在何处, 那人指了路,我一路寻过去,还没到门口,争吵之声就传入了耳中。

    我自幼习武, 耳朵较常人更为灵敏, 越走近,那声音便越清晰。

    “……你怎么敢!你真以为那林承之是好惹的?”

    “好不好惹,我不都已经惹了?……死得不明不白……职责所在……”

    “你糊涂!晋王的态度你还不明白吗?”

    听见“晋王”两个字, 我预备叩门的手又放了下来。

    我立在门外安静着不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上回是谁举荐林承之去查那科举舞弊案的?”

    “谁?”

    “晋王。”

    “那又如何?”

    “你还不明白吗?林承之先前在哪做官?翰林院。别说断案的经验,他任职才多久?晋王介绍他去,要么是存了私心, 要么是知道他有办法破案。不论哪一种,都证明他二人早有私交。晋王行事低调,跟朝中官员少有往来,昨日却要留我二人吃饭,你以为他是想打探什么?更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昨晚席间,我已感觉到晋王言语间对林承之有些偏袒。”那声音沉了沉,“林承之曾跟晋王一同饮酒,还到晋王府上做客,这种种迹象,都证明他二人关系不比寻常。我先前曾听到过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片刻静默。

    “罢了,捕风捉影的事。晋王既然跟林承之关系那么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跟杨沐秋的事?”

    话音落下,屋内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攀附之辈。”

    一声叹息。

    “总之此人不像表面上那样良善谦卑,他既有能耐攀上杨相和晋王,必然谋划颇深。正所谓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你处处跟他作对,他却处处让着你,你没想过为什么吗?不过是因为他刚来大理寺,根基不深,等他根基渐深,手下有心腹使唤了,焉能轻易放过你?”

    “那我现在便亲手揭下他这张虚伪的皮。”

    “你、你怎么……哎,我知道你为唐寺丞升迁之事抱不平,可林承之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官居高位,可谓前途无量,爱惜羽毛还来不及,有什么理由冒这么大风险去杀唐寺丞呢?”

    “他怎么想与我无关。那包房桌上三支酒杯,定然是有三个人一同饮酒。那青楼女子说唐宏升是为了等人,可等人为什么不准备碗筷?三支酒杯两副碗筷,我不信唐宏升会如此失礼。唯一的可能,就是这第三个人是突然进去的,要么是他自己带的杯子进去敬酒,要么是那青楼女子给他拿的酒杯。那青楼女子没下毒,毒就是进去那人下的。那女子明显隐瞒了什么,林承之却执意将她放走,你信林承之没有问题?”

    “这……这其中关节,虽然没有条条捋顺,但依我看,紫蓉,还有慕芳楼那些人,被打得都快去了半条命,哪还会藏什么话?”

    “呵,我看正是因为林承之一开始承诺了她什么,才叫她这般毒打都闭口不言。”

    “……你怎么就非要跟他较劲?!”

    “你也是大理寺的推丞,这案子这么蹊跷,你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吗?唐宏升容那人进去喝酒,肯定是与那人相识,林承之跟他有过节,我怀疑林承之不是应当的吗?”

    “可昨日不已经查了吗,他分明没有作案的时间。”

    “……谁知道呢?你既然说晋王跟他关系匪浅,说不准也是在替他……”

    “你简直胆大包天!算了,我不管你了,你要抓便抓吧,但你千万别去惹晋王,林承之尚且要装装样子,晋王可不用顾及你我什么……”

    我越听心越沉,听到最后,干脆收了脚,转身离开了。

    如林承之这样光明磊落之人,在他们口中却是如此奸诈狡猾精于算计。

    有几分荒谬。也有几分好笑。

    祁桁一心入仕,自他来临安所见,桩桩件件都是倾轧不平,心中可会失望?

    他从来觉得我荒唐出格,可他是否觉察过自己在这朝堂之中有多少天真?

    何仲将我心思说穿,我倒不必遮掩了。幸而有我头上这虚名帮林承之挡着,否则以他自己的本事,能防过多少明枪暗箭?

    不过……

    杨沐秋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郭茂德究竟要去抓谁?

    思量之间,我人已走到院外了。

    大理寺占地广阔,分内外两层,外头是官员们办公所在,里面则是关押刑讯犯人的地方,进去需先通过一道高墙窄门,高墙外常年有人巡逻把守。大理寺本就是个肃穆之地,那里院密不透风,又被高墙、守卫隔开,更显神秘骇人。

    我来大理寺几回,都只从那墙外路过,没进过里院。站在正中央的大道上,抬头刚好就能见到那一圈高墙中的圆拱窄门。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们要抓林承之。

    他们怎么敢?!大理寺卿之下,唯左右少卿官位最高,他二人只是推丞,日后还要在林承之手底下办事……

    可郭茂德之前来找我问话,显然已经将林承之询问了一番……

    这大理寺的人,怎么都跟江起闻一样不怕死。

    不过方才听他二人所言,如今尚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林承之,林承之应当……不,按照他的脾性,怕不是会自己钻进牢里以证清白。

    大理寺素来以刑讯闻名,他要是进去了……不,郭茂德怎么可能有那胆子。

    这么荒谬的猜测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直到我脑子里面只剩下一句话——

    万一呢?

    我突然便走不动了。

    就在此刻,我遥遥看见先前预备叩的那道门打开了。郭茂德和何仲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我躲在一旁的石狮后面,逐渐寻他二人视线所向隐匿身形,看着他们叫走了一个衙差,再走出了大理寺的大门,也一同跟了出去。

    走过几条街,郭茂德、何仲以及那个被叫出来的衙差停在了一座楼前。檐下牌匾写着“慕芳楼”三个大字。

    这街熟悉,我身旁的茶摊也很熟悉。

    犹记上一回我也是在这跟江起闻查案,碰见贺栎山从那门口出来。

    他们三个一同进去,好长一阵时间,押了一个黄衫女子出来。那女子面容姣好,身材也窈窕,只是眼底发青,形态郁郁。

    郭茂德和何仲走在前面,官差押着一个黄衫女子走在后面,我坐在茶棚里面喝茶,背对着一行人,竖起耳朵听。

    “你这招好使吗?”

    是何仲的声音。

    “莫非你还有更好的办法?”郭茂德道。

    “当然有……你将她放了,唐寺丞的事就这么过了,我们都不去招惹……”

    “哼,你在大理寺一直都是这么浑水摸鱼的吗?”

    “哎你个不识好的……”

    我再坐了一会儿,等他们走远,追着他们去的方位,又跟过去。

    走过一条街,到了转角处,郭茂德和何仲停住脚,转头跟那官差交代了两句,那官差点点头,带着紫蓉往右边的路走了,郭茂德和何仲则并排往左边的街走去。

    我合计一番,追着郭茂德和何仲的方向去了。

    又走过两条街,他二人停在了一家葱油饼子铺前。

    说是铺,其实不大妥当,这铺子不像是寻常百姓讨生活卖手艺随便支棱起的摊子,反而占地极宽,匾额极大,还有两层可供入座,怎么着也算个葱油饼子楼。

    可这店的老板从前也是讨生活卖手艺混出头的,说是为了不忘本,非要在牌匾上写“徐记葱油饼子铺”,故往来都称这“楼”为“铺”。

    铺中除了葱油饼,还兼卖其他小食。老板经营多年,虽已赚得盆满钵满了,可仍喜欢听人叫他徐饼子,为了保证风味,每日起早贪黑,每张饼子都是亲手擀制下锅。

    我尚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听贺栎山提过,猪油白面和的陷,配上秘制的调料和鲜葱,上板子一煎,整条街都能闻见味道。

    来吃的人多,又正是中午,我料想他们是要去吃饭,便不再走近,进了对面一家饭馆,在门口寻个位置坐下,方便等会查看他们的方位。不料一会儿的功夫,何仲提了一个油纸包住的饼子出来,郭茂德黑着一张脸正说着些什么。

    竟然没在里面吃。

    我起身去追,人稍有点多,挤来挤去,幸好我身量算高,视线没有将他们丢过,总算追到合适的距离,能勉强听清楚在讲什么。

    “这也能算要事?”是郭茂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

    “怎么,你的事是要事,我的事就不是要事了?”

    “你!罢了,左右没耽误多少功夫。现在赶紧去药铺……”

    第42章 紫蓉 大理寺秘传剧毒

    再走过一条街, 郭茂德进了一家药房,何仲在外头吃着饼子,饼子吃完, 郭茂德还没出来, 何仲面上有些急躁, 也进了药房。过了好一阵, 方见他二人前后脚走了出来。郭茂德神情十分满意, 好像已经置办妥当了什么。

    二人手中却都空空如也。

    我本来想要继续跟着,但再往前, 人便少了,路也宽大, 不便隐匿身形。想了想,转头去了他二人方才进的药房。

    郭茂德和何仲穿着大理寺的官服, 拿了什么药,做了什么, 这里头的人一定有印象。

    我开门见山地问了, 那掌柜和伙计却说店内病人病情药方都不可外泄,也算意料之中,我掏出身上令牌阐明身份,说此事紧要, 掌柜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转头指示一个年轻的伙计带我去了后院。

    后院东南角墙角一侧有个擂钵,不算很大,黑漆漆的, 那伙计指着擂钵道:“刚才那两位大人要小的磨就是这个玩意。”

    我走近两步,勾下腰,将擂钵中的小石杵拿起, 见到了一摊贴着钵壁的黑色的碾成泥状的东西,闻着有些反胃。

    “这,秘药?”

    “这也不是小的说的,是方才那两位大人说的。”伙计讪讪揉着鼻子,伸手从腰间拿出张药方,“那秘药都写在这方子上了,王爷您自己看吧。”

    我接过药方,字写得还算工整,足以辨认,都是些药材的名字,没有记载其他。

    穿心莲,吴茱萸,蝉蜕,阿魏……草木灰?

    我捏着方子,抬头问:“就这五样?”

    伙计道:“那位大人给的方子确实就只这几味药了。”

    咬了咬嘴唇,他忍不住又道:“小的一开始也问过那位官爷几次,那位官爷不肯说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让店里的人把脉,就要照这秘方搓成药丸子。”

    “后来还进来了一位官爷,小的担心先前那位官爷是被什么江湖术士给骗了,就跟后来的那位官爷聊了两句,结果这位官爷也说这方子是对的,小的没有办法,只好照着去搓了这丸子。”

    “您手里这张方子,是小的偷偷抄下的,免得那位官爷吃坏了身子,上门找小店的麻烦。”伙计说着皱起眉头,小声嘀咕,“不过说来也奇怪,杵了这么多药泥,那位官爷却只让我搓两枚药丸。”说到这里,皱着的眉头倏然一松。

    “哎,这样也好。吃得少,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了。”

    穿心莲、吴茱萸都是至苦之物,蝉蜕,也就是蝉成虫之时脱下的壳。阿魏主治腹痛瘾瘕,只是奇臭无比,还有这草木灰……

    药效如何不说,吃着倒应该是够恶心的……

    郭茂德到底想要干嘛?

    我看了看那个擂钵,思索片刻,抬手一指:“这样,你将这剩下的药泥也给我搓上两个……”

    那伙计照做,药丸苦臭刺鼻,我在店里又买了个小瓷瓶装药,出了药铺,寻着刚才何仲和郭茂德离开的方向找去。

    走过一条街,又分出许多岔路。我于是停下来,不再走了。

    何仲和郭茂德抓了紫蓉,这事估计就跟她有关,官差多半把紫蓉带回了大理寺,我不若去找紫蓉问问。

    打定主意,我转头又去了大理寺。

    问大门前那两个守卫,那两人却都说今天没见过姑娘被抓进来。我从中央那条大道一直走向了里头的高墙之外,问了守着里院入口的官兵。也得到一样的答案,我站在外头正疑惑着,突然瞥见今天去青楼抓人的那个官差从我面前走过,情急之下,开口呵他。

    “站住!”

    ***

    出了大理寺,我直奔城西郊的破庙。

    何仲和郭茂德为何要将人带到这里,他二人这秘方从何而来,又作何用?这番安排跟查案又有什么关系?种种疑惑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没有个着落,反而生出担忧更多,总觉得这事情紧要,直奔那官差交代的地方就来了。

    庙内七零八碎地倒着些碎裂的瓦罐和干草,房梁上布着许多蛛网,香案积了一层厚灰,我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一女子坐靠在西边的一根庙柱上,身上绑了几圈麻绳,嘴里还堵了块破布。

    正是那被那官差从青楼带走的黄衣女子。

    她见着我,双目瞠圆,喉咙中发出了两声呜咽,手脚挣动,镣铐发出哐当声响。

    我将四周打量了一番,确认没再有其他人,上前把那破布从她嘴里取了出来。

    “我见过你!”那女子道。

    我一时惊诧:“什么?”

    “上回你跟安王一起吃酒,还是我去陪的,你忘了?”那女子脸色镇定,不似撒谎。

    我脑子许多记忆转来转去,正数着跟贺栎山什么时候在外面吃酒,那女子就又道:“安王包了一层的房间,我跟几个姐妹进去伺候,你们一桌坐了许多人,一会儿又说不需要伺候,将我跟几个姐妹都遣了出去。”

    我想起来了。

    正是景杉张罗要跟给我庆功那回。

    我蹲下身子,面对面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脸熟……

    那酒楼本身里面有养一些伶人,专门负责上酒和奏乐,但跟贺栎山常年厮混的那伙人看不上,觉得人家琴技不佳——本来酒楼也不专门做这种生意,都是陪衬,就爱去青楼寻年轻貌美,又知情识趣的过来陪酒,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景杉说他三哥我是正经人,贺栎山怎么这样安排,刚一进去,就把人都给赶走了。

    ——他便是那种自己什么都不干,等别人干完,哪哪都不满意的。

    那女子激动得来抓我手:“公子是来救我的,对吗?”

    贺栎山爱在外面玩,已有些薄名,但像他身边那些,就跟上回我和他一起钻慕云楼后院进去一样,喜欢遮掩,所以席间都互称公子,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底细。

    这女子只知道是贺栎山安排的,但对酒桌上其他人,似乎都不知身份。

    我将思绪拉回,问她:“你可是紫蓉?”

    她眼眶落出两行热泪:“公子记得我……”

    我赶紧用袖子给她擦泪:“莫哭莫哭……”

    擦了两下,紫蓉突然停下抽噎,道:“公子将我口脂碰到了……”我抽回衣袖,见上头确实蹭了些朱红色的口脂,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紫蓉却破涕一笑,“我怀间有丝帕,公子帮我取下来吧。”

    我取下丝帕将她脸上泪痕仔细擦去,紫蓉目光落在我脸上,来回地看,声音悲伤。

    “公子好意,紫蓉心领了。只是抓我来此的是大理寺的衙差,公子若救我出去,恐怕会惹上官非,人各有命,紫蓉卷入这桩命案,是紫蓉的命数,公子不必为了我这低微之人犯险……”

    我刚想要说点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极浅,踩在草里发出“吱愣”声,却渐渐逼近。

    我心下一凛,收起丝帕,食指竖在唇间示意紫蓉噤声,她先是一怔,继而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转动,点了点头。

    我将那布重新塞回紫蓉口中,起身往里走了两步,钻入了佛像背后。

    须臾,脚步声已至门口。

    又是熟悉的两个声音。

    “……认得……笔迹吧?”这是何仲的声音。

    “我怎么会傻到自己写那字条,我是在街上找的写字先生……”

    “那就好……哎,那紫蓉识字吗?万一她不会写字,林承之不一眼就识破……”

    “你放心,我都打探过了。识字,还会作诗呢。慕芳楼的姑娘都学这些,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这些,我又没去过……诶你什么眼神啊,我真没去过……”

    脚步停住,说话声也就此止住了。

    紫蓉呜咽两声,镣铐哐当作响,像在证明自己的存在——又或许是在为我遮掩。脚步声又起,俄顷,似乎有人将她口中的破布取下来,庙中响起了干咳声。

    咳完,她说:“你们抓我究竟想干嘛?”

    何仲道:“我们为何将你抓到这里,你自己不明白吗?”

    紫蓉道:“不明白。”

    何仲呵道:“看来你还在嘴硬。”

    紫蓉委屈道:“该交代的我都交待了,林大人都同意将我放了,你们凭什么抓我?”

    郭茂德不耐烦道:“哼,你跟她废话什么。”

    一阵铁链哐当声。

    “呜!呜!你们给我吃了什么……咳咳……呕——呕——好苦……”

    郭茂德冷厉道:“苦就对了,这是大理寺秘传剧毒,用三十七味毒草十八种毒虫,历经七七四十九天提炼而成,能不苦吗?”

    第43章 毒药 你们不会耍赖吧?

    紫蓉面露惊惧:“你们……你们竟如此草菅人命!你们杀了我, 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郭茂德恶狠狠道:“此毒名为‘融骨丸’,毒发之后,人就融成一滩血水, 到时候我们带着你的脚镣回去, 就说你私自逃脱……”

    紫蓉恚怒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 你们作何要如此害我!”

    何仲凉凉道:“你放心, 我们对你这条命没兴趣, 你只要按我们说的做,我们自会将解药给你。”

    紫蓉道:“你们、你们要我做什么……”

    何仲斟酌着道:“你跟林承之……”

    郭茂德打断他:“本官以你的名义将林承之约来了此处, 到时你就用唐寺丞的事向他勒索……”

    郭茂德理不出新的线索,便跟何仲商量将林承之引来这里, 若林承之真跟紫蓉有什么交易,必然会露馅。他二人躲在暗处, 即刻就能将林承之擒获。

    我先前还以为郭茂德要将紫蓉重新抓进去审问,可他这招更妙, 拷打紫蓉, 即便真吐露些什么,林承之也可以不认,他在此设局,才是真正的人赃并获。

    郭茂德交代完, 紫蓉语气有些犹豫。

    “可我……”

    郭茂德道:“你放心, 将林承之抓获之后,本官只当你先前所作口供是受他要挟,不会定你的罪。”

    紫蓉道:“……好。那他什么时候来?”

    郭茂德没答, 反而问道:“你亲眼见他取了那字条?”

    何仲无奈道:“亲眼亲眼,我将字条塞在他家大门的缝里,他一开门就弯腰去捡什么东西, 指定是看见了。然后我立刻驾马到城门口来找你了。你放心罢,事情已经都到这地步了,我不会乱来。”

    郭茂德道:“你驾马有多快?”

    何仲道:“从筑和街到城门口,一炷香。按照林承之的脚程,即刻出发,起码也得差我三刻钟。”

    怪不得他二人明明早拿了药,却还来在我之后,原来是为了等林承之散衙。

    郭茂德应当是先在城门口附近的什么地方等着,何仲去递信,等着林承之散衙回家,确认他看到门口字条了,才驾马去城门跟郭茂德集合。如此既能保证信递出去,又能抢在林承之前头来这庙里。

    郭茂德道:“那也不久了,你记住等会要说的话了吗?”

    紫蓉道:“记住了……两百两,不然就告发他。”

    郭茂德道:“好,我现在就将你身上镣铐解开。”

    何仲道:“等等,现在解开,她跑了怎么办?”

    紫蓉哽道:“你们给我吃了‘融骨丸’,没拿到解药,我哪里敢跑?”

    何仲道:“……倒也是。”

    郭茂德警告道:“这大理寺秘传剧毒只有本官一人知道,林承之也没有解药,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紫蓉苦道:“大人多虑了,紫蓉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一阵镣铐的哐当声,紧接着是拍衣裳的声音。大约是在松绑。

    郭茂德冷道:“好了,你就在此处等着他,别哭丧着脸,叫他识破了,本官也不会给你解药……你上哪去?”

    最后那句却不是问的紫蓉。

    响起的脚步声停住,何仲道了一句“外头小解”,道完,脚步声又起,走远了。

    少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何仲扯着脖子的一吼。

    “林承之来了!快躲起来!”

    郭茂德声色紧张:“怎么这么快?你不是说差三刻钟吗?”

    何仲道:“他是骑马来的!我方才裤子解了一半,看见个人影驰马往这边来,定睛看了眼,就是他今日穿的衣裳。”

    郭茂德惊诧道:“他还蓄马?”

    “不可能啊,我看他没……”何仲一拍手,“算漏了!他是在城门口租的马。”

    原来如此。

    城门口都有马厩,既可停马,也可租马。郭茂德和何仲为了隐匿行迹,不敢将马驾至此处,从城门口一路步行过来。林承之从筑和街走到城门口,为了省力,在城门口租马驾来这破庙。两两相抵,也不差太多时间了。

    马蹄奔踏之声渐近。

    郭茂德惶道:“他过来了!快去佛像背后躲着!”

    没等我反应,脚步声已至耳畔,慌乱无章,马上一个人影率先窜了进来。他手里攥着先前捆紫蓉的麻绳和镣铐,与蹲在地上的我面面相觑。

    麻绳和镣铐悉数掉在了地上。

    何仲双目圆瞠,呼吸凝滞,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脚往后一退。从后头跟来的郭茂德撞在了他背上。

    “你在这挡着干嘛?”语气埋怨。

    何仲侧身给他让出了一条道。郭茂德钻进来,又与我面面相觑。

    郭茂德后退一步。

    “……”

    空气一片死寂,庙外马蹄声更加清晰。

    一时之间,也不知我与他二人谁更尴尬。

    本王往里挪了几寸,指着地上空出来的地方:“咳,两位大人不必拘谨,随便坐。”

    这块地方本来不大,我虽然腾了些位置出来,但郭茂德和何仲都不愿靠得太近,故我一人在能遮住的右边边缘,郭茂德和何仲紧紧挤在一块,中间空着的地方安静躺着一副镣铐和麻绳。

    马蹄声止住,少倾,紫蓉喊道:“林大人!”

    一道清润的男声响起:“紫蓉姑娘?”

    紫蓉激动道:“林大人,紫蓉等你好久了。”

    脚步声不疾不徐,声音也由远及近:“紫蓉姑娘有何事,非要将我叫至这荒郊野外?”

    紫蓉道:“我将林大人叫来这无人之地,是为了林大人你着想。”

    林承之稍有些疑惑:“紫蓉姑娘这是何意?”

    “若叫外人听了去,怕林大人你担惊受怕。”紫蓉话锋一转,按照先前交代说道,“给我两百两银子,唐寺丞的事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庙内片刻安静。

    郭茂德、何仲,以及本王,都绷紧了神色。

    良久,林承之道:“紫蓉姑娘的话,我没听明白。”

    我余光瞥了一眼,见到郭茂德眼底失望一闪而过。

    紫蓉冷道:“林大人不必跟紫蓉装模作样。”

    林承之疑惑道:“……你莫非是觉得,唐寺丞的死跟我有关?”

    紫蓉道:“林大人给紫蓉这二百两,紫蓉绝对守口如瓶。若不给,个中细节,紫蓉就一一讲给旁人听。”

    林承之沉默片刻,道:“你是在勒索本官?”

    他居然现在才听出来?

    紫蓉道:“正是。”

    林承之声音沉了几分:“唐寺丞死了,没人替你赎身,慕芳楼的人也对你颇有微词,本官知你难处,但你不该走这些歪门邪道,你要钱,本官可以借给你。但两百两,本官拿不出来。”

    郭茂德鼻子吐了口闷气,眉头皱成了一团,似乎十分不满意林承之的回答。

    本王也在心头叹气。

    上天给了一个人世间罕见的才华,也必然会给他世间罕见的缺心眼。

    对于这个回答,紫蓉默不作声——按照郭茂德的吩咐,没有提过的,她便不能多嘴。良久,林承之试探着问道:“唐寺丞是不是曾给你提过本官什么?”

    他有这一问也很正常。

    紫蓉与唐宏升关系匪浅,或许唐宏升曾将有关升迁一事的怨怼讲过给紫蓉听,二人既有仇怨,紫蓉便猜林承之跟此案有关,故邀他来此借此诈他一笔。

    “不是唐寺丞,是……”紫蓉不说了。

    林承之道:“不是唐寺丞,是谁?”

    郭茂德眼皮骤然拉起。

    紫蓉大声道:“是谁你都管不着,两百两你给是不给?”

    林承之语气无奈,道:“你若再胡搅蛮缠,本官只能抓你去衙门了。”

    紫蓉不做声了。

    话已至此,戏也就至此了。

    郭茂德一脸失望。何仲舒了口气,做了个起身的动作,却被一旁的郭茂德按了下去。

    郭茂德摇了摇头,何仲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赞许的点了点头。

    他二人设计一番,抓到人也就罢了,抓不到,出去场面应当不会太好看。

    我三人心照不宣地默默蹲着,就等林承之不耐烦走掉。

    半晌,那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

    “紫蓉姑娘若没有别的事,本官就先……”

    林承之话没说完,何仲突然“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郭茂德转头看向何仲,声音咬牙切齿:“你……”

    何仲五官挤在一团,憋着气从地上支棱起来:“蹲太久,麻了……”

    然而为时已晚。

    “谁?!”

    何仲本来在最边缘的位置蹲着,这一倒,上半身就全露在了佛像的底座外面。林承之呵完,脚步声也渐渐逼近,何仲身材敦实,两手在地上抓了两次没撑起来,焦急得热汗直流,郭茂德懊吐了口粗气,恨铁不成钢地过去将何仲提了起来。

    这回是谁也躲不了了。

    一通兵荒马乱,总算到他赶到,我三人都体面地站着拍灰。

    “郭推丞,何推丞……晋王殿下?”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本王很明显的察觉到林承之喊最后一声时语调多扬了几分。

    他今日着了一袭靛青长袍,月白色的衿带正轻柔地在晃。

    本王盯着那根衿带不说话。

    郭茂德和何仲也不说话。

    我猜他们正在组织语言。组织一个能合理解释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就在此刻,紫蓉提着裙子匆匆从另一头跑了过来:“我已按你们吩咐的做了,解药呢?”说完,朝郭茂德摊开了掌心。

    郭茂德:“……”

    何仲:“……”

    空气就这么凝滞住。他二人的神情似乎比方才见到我时还僵硬了几分。

    过了不知多久,紫蓉惊惶道:“你们不会耍赖吧?!”

    郭茂德:“……”

    何仲:“……”

    郭茂德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瓷瓶,打开盖,倒出了一粒黑色药丸递给紫蓉。紫蓉立马接过,刚入口,不自觉“呕”了一声,面皮狰狞成一团。

    “这不还是刚才那毒药!”

    林承之目光落到郭茂德身上。

    郭茂德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没错。这是世间奇毒,没有解药,只能以毒攻毒。”

    何仲:“……”

    本王:“……”

    林承之目光从郭茂德身上转到何仲身上,最后又转到了我脸上。停留片刻,眸光沉了又沉,声音也冷了几分:“三位疑心我,大可光明正大冲着我来,威胁一个女人家算什么本事?”

    我与他之间关系刚好转些,怎么能生这误会?正焦急要解释,却见紫容纤指朝我一伸,高声道:“不关他的事!”

    闻言,众人都朝我看来。

    “林大人,不关这位公子的事,是你这两个手下逼我吃的毒药,林大人千万别错抓了这位公子!”紫蓉接着道。

    我向紫蓉投去感激的眼神。林承之眸光闪烁,神情柔和了几分。

    紫蓉娇羞地低下头绕手指:“这位公子是来救我的……”

    第44章 探子 贺栎山端正身子,稍有些严肃模样……

    话音落下, 三人盯着我的眼神更加炙热了。

    何仲看看紫蓉,又看看我,恍然大悟, 若有所思。

    郭茂德满面震惊, 震惊完, 敛了敛神色, 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作无知状。

    紫蓉接着语不惊人死不休:“虽只是段露水情缘, 公子却能将紫蓉放在心上,涉险来救, 紫蓉很是感激……”她娇声细气说完,眼中泛起盈盈泪光。

    什么露水, 什么情缘?

    我心头一跳,慌乱之中抬起手来:“误会误会, 本王没……”

    一缕白影从眼前坠下。

    众人齐刷刷望向地上那块从我袖中漏出来的丝帕。轻薄如蝉翼,色润如玉脂, 一角绣着朵芙蓉花, 旁边还缀了个“紫”字。

    何仲和郭茂德盯了片刻,眼底俱是吃惊玩味,我眼神扫向他俩,他二人又唰地一下收回目光。不偏不倚地仰着头, 状若无事发生。

    我额头突突直跳。

    “本王可以解释……”

    林承之目光从地上那块白色丝帕挪到了我袖口, 停滞片息,沉凝的神色又晦暗了几分:“晋王殿下放心,今日所见, 下官定然守口如瓶。”

    我又顺着他目光寻去,又瞧见了方才为紫蓉拭泪时袖沿上刮蹭的朱红色唇脂。

    ……

    我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何仲赶紧冲我道:“下官也是。”

    郭茂德“嗯嗯”两声:“下官也什么都没瞧见。”

    老天玩我!

    ***

    唐宏升尸首在大理寺停留太久, 府上家眷急着入葬,来大理寺催了好几次。何仲和郭茂德计谋被撞破,也没底气再找林承之麻烦,这案子就这么结为悬案,由唐府的人将尸身领回去入殓了。

    我机缘巧合掺和进此案,也在出殡前去灵堂吊拜了一番。

    唐府人丁旺盛,孝子族亲跪作了好几列,个个肿着眼泡。唐宏升夫人柳氏站在门口迎来送往,衣襟有些干涸的泪迹,眼皮坠着,神色哀戚,形态十分疲乏。

    吊拜完,正是近中午的时候,府上陆续摆好了菜,邀人去吃,我与唐府中人不熟,料想坐在席间也是尴尬,遂借口小解,遁去了后院。

    本想寻个什么小门溜掉,走了一阵,却没寻到,晃荡许久,不知觉到了一个小院,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坐在石凳上,手里握着一个玉杯,正在出神。

    我走近了,觉得眼熟,仔细看,正是柳氏。

    她不去前头吃饭,来这作甚?

    柳氏便在此时转过了头,看见我,有些吃惊,站起身擦掉泪痕,问:“贵人是有什么事吗?”

    今天迎来送往的人太多,我单独过来,她也认不得我是谁。我道:“没事,是我自个迷路了。夫人不去吃饭吗?”

    “没什么胃口,就不去吃了。”柳氏摇头道完,又给我指了路。

    我点头,拜别,转身,一路又走,走了一会,忽然间记不得是往左还是往右了。正好瞧见前头有个刚送完菜的下人,便问他哪里方便出去。

    那下人将托盘用左手夹在腋下,伸出右手跟我指了指前面。

    “您往这右拐,看见颗银杏树,在左转,有个小门。”

    道完,见我有些疑惑,干脆又道:“算了,小的带您过去罢。”

    走了几步,那下人道:“您也是大理寺的官吧?”

    我道:“何出此言?”

    他解释道:“ 我看您样貌年轻,也不是我家老爷的什么亲戚,想必就是同僚了。昨日也有这样一位大人,跟您年纪差不多,听说是我家老爷的上司,包了好大一笔礼金过来。”

    我停住脚:“你说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姓林,夫人跟那位大人聊天,小的在旁边侯茶,我听夫人称呼他林大人。”

    往来吊唁,都要携些礼金。远近亲疏,财力深浅,送的礼金也各有不同。唐宏升住得不差,亲友也装扮体面,能让他府上奴仆觉得吃惊的数额,应当不会太少。

    若是林承之……他跟唐宏升,非但关系不近,还有些过节。他受了牵连,却还来送礼,有些奇怪。

    但他做事,也不能以常理论。这种损己利人的事,也很像他的作派。

    “那位大人还帮忙收拾了老爷留在大理寺的东西,夫人感激那位大人,留他吃饭,那位大人说是忙着查别的案子,就这么走了。哎,都说是官老爷,小的看大理寺的官也不怎么好当,我家老爷一查起案来,也是总不落家。大人,您平时也一定恨忙吧?”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我便随口诌道:“忙啊,这不没吃饭就要走了吗?”

    他道:“哎,可见您是位好官。”

    走两步,我道:“你们家夫人,寻常和唐大人感情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我们家夫人对老爷可好了,就是老爷……当然,老爷去青楼的事,夫人也知道,可是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那些个当大官的,哪个家里不养几房小妾?我家夫人身子骨弱,这么多年只生养了大小姐一个,老爷从前纳妾,夫人也都同意了,还亲自帮忙张罗……大人,就是这了。”

    他伸手往前头一个小门指了指,又上前两步,替我将门栓打开。

    兴许是我多想。

    大理寺查案,案件细节一律不准往外透露,郭茂德又将这案子捂得紧,想必唐府的人也不知林承之和唐宏升之间过节,若唐宏升从前没对柳氏提过升迁之事,恐怕柳氏只当他是个体恤的上司。

    我正要跨出门,那下人又在我背后道:“从前夫人刚嫁进门的时候,陪嫁了一对玉杯,与老爷一人一只,老爷很是喜欢,带去了大理寺,说是见着玉杯便能想起夫人,只没想到,夫人找遍了林大人送回来的东西,也没找到那只玉杯,恐是老爷什么时候给弄丢了,夫人更是伤心了。”

    我转过头,他直直望着我,十分肯定地道:“老爷虽然有负夫人,但夫人对老爷,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大人,您方才问过的,大理寺的郭推丞也来问过,大人您明察秋毫,千万别冤枉了夫人啊。”

    唐宏升死了,想来何仲和郭茂德也没少折腾唐府的人,案子迟迟查不出凶手,柳氏平日恐怕又跟唐宏升有些囹圄——不然这下人不会绕来绕去,讲这么多开脱的话。

    柳氏若被抓去当了凶手,唐府就算彻底散了,这些奴仆又哪里去找栖身之所?

    只是我毕竟不是大理寺的官,柳氏是不是凶手,与我也没什么干系,种种疑点,我不好再深究下去,只道:“放心,本官只是随口一问,案子已经结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这事尘埃落定成了悬案,只个把月后,贺栎山跟我一道吃酒,无意提了一嘴,叫我小心林承之。

    贺栎山跟林承之,那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他突然这么说,令我有些诧异,赶紧问他为什么。

    贺栎山犹豫一番,道:“我听说,唐宏升这案子先前曾查到过林承之身上。”

    大理寺的案件,要么是重案要案,要么涉及朝廷官员,为了防止有人拉关系徇私,不止办案的官员,连同押差伙夫,上上下下嘴都封得严,只得等案子快收尾落定了,方才能传出点什么风声。

    “不错。”我点头,“之前何仲和郭茂德——也就是主审唐宏升案子的两位推官,曾找我了解过情况,他们怀疑林承之跟唐宏升的死有关系。但后来查完,只是个误会而已。”

    贺栎山眉头轻皱:“他们查林承之,缘何找你了解情况?”

    “咳,唐宏升死的那日,我与林承之刚好在一块吃饭,后来他来我府上一趟,直到入夜了才回去,并没有杀人的时间。”

    贺栎山轻缓点了下头,接着道:“唐宏升死在慕芳楼,众目睽睽之下,且大理寺来人之后直接将慕芳楼封了三天查案取证,慕芳楼是什么地方,临安最有名的青楼之一,来来往往的人见了,都得多嘴问一句,几日时间,已将此事传得满城风雨。我听说唐宏升死时,嘴巴是歪斜的,眼中还流出了血泪。”

    我道:“确实如此。”

    贺栎山道:“先前我并没多想,只后来结案了,听说查到了林承之身上,方叫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追问道:“什么事?”

    “殿下可知圣上为何将林承之调去大理寺?”未等我答,贺栎山又道,“林承之虽然有些才学,但他在翰林院屁股都没坐热,只机缘巧合参与了科举舞弊案,就这么升了官,殿下不觉得太快了些吗?”

    我想了想,道:“快是快了些,但也曾有些比他升得更快的,父皇——天子如何想的,我等如何能揣摩?”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今日仍要跟殿下说,殿下身处旋涡中心,有时却想得太过天真。”

    贺栎山难得的有几分认真,放下酒杯,揉着眉心。

    “又或者因为是他,所以殿下不愿去多想。殿下之前跟林承之接触几次,旁人都已觉得他跟殿下你关系匪浅,大概是不会跟殿下你嘴碎的,林承之升官,一是因为此案了结之后,杨兆忠曾亲自举荐他做这少卿。二是因为大理寺之前,抓过一个南越的探子。”

    杨兆忠举荐之事,我听江起闻提过,可如今贺栎山再提——

    “杨兆忠举荐他,莫非还有什么内情?还有南越的探子,与林承之升官有什么关系?”

    “杨兆忠这事你大约更不知道,但也都只是捕风捉影,我便不多说。只南越探子这事,我是亲身参与了。”

    贺栎山说着,嘴角泛起苦笑:“南越探子,便是在我府上抓着的。大理寺的人盯她许久,知她乔装打扮成舞姬混入我府上,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来才抓的人,我也因此事被带走问询。主审那位,正是林承之。”

    “怎会在你府上?”

    话刚脱口,我便觉得多问了。

    贺栎山袭他爹爵位,众所周知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府上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我若是敌国探子,估摸也会找他下手。这样一个人,想来戒心也浅,加之宴聚之时,官员们喝了酒,聊上几句,不定会说漏嘴什么。

    我于是再问:“林承之审你,然后呢?你被带进大理寺这么大的事,我怎从来没听人提过?”

    贺栎山道:“大理寺的作风,你还不知道?这回林承之审我,连大理寺内许多人都不知道。故能跟你讲这原委的,只我一人了。”

    我竖起耳朵,听贺栎山接着道:“实际那探子并不是第一回进大理寺。上次抓她进来,竟叫她给逃掉了,大理寺秘牢是什么地方,抓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圣上便觉得大理寺出了内鬼,刚好林承之参与破了柳文崖那案子,杨兆忠大夸特夸,差点盖过了主审江起闻的功劳,圣上便动了让林承之查这南越探子的心思。”

    他这样说,我一下便明白了。

    “林承之来临安不久,根基尚浅,在朝中没有什么关系网,父皇信不过大理寺的人,顺水推舟让他去大理寺,是为了揪这内鬼?”

    贺栎山将头一点。

    “林承之查了半月,竟真叫他找到了内鬼,后来又根据这内鬼的供述,查到了那南越探子的动向——便是我府上,那探子竟还敢留在临安,林承之恐是觉得这人在城中还有同伙,也不着急抓人,就这么等着。”

    “那后来怎么又去抓了?”

    “是她要跑了,大理寺的人忍不住动手了。那探子送来我府上,除了宴请之时跳舞凑个角,日来就待在小院,没什么大动作,大理寺的人来抓她的时候,我对她都没什么印象,还是府上管家提醒,我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不起眼的很。”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被叫去问话了,问了一通,又将我给放了回来。那探子后面如何,大理寺的人也没将我支会。只后来我听说唐宏升的死状,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我府上有一名庖子,死时也是嘴巴歪斜,眼中流出了血泪。”

    我不由睁了睁眼。

    “那庖子在我府上做事,无妻无子,老母又在千里之外,老人家年事高,怕是禁不住打击,我遂只叫人将他埋了,没有声张,如往常每月替他寄钱回家。”

    我点点头,道:“怀深考虑周到。”

    此事若报官,官府的人公事公办,恐怕还得去书一封叫家里人领走遗体,千里之行,有心未必有力,就算真奔波一趟来此,怕也见到得是一堆白骨了。若不来,就得被官府连同其他无主的尸体一同埋了,连个坟冢也没有。

    “那庖子死得蹊跷,我府上便传出去了女鬼之说,说从前看到过鬼影在灶房出现,怕是那鬼杀了那庖子。这些东西,我本是不信的,”贺栎山说着压低了声音,“直到某日我喝醉酒,却真见到个鬼影出现在灶房……你作何这幅神情?好了,不逗你了,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你还那样怕鬼?”

    贺栎山端正身子,稍有些严肃模样。

    “那哪儿是什么鬼,正是那潜入我府上的女探子。”

    第45章 吐露 我跟着贺栎山糊涂做乐,也学得两……

    大理寺, 探子,唐宏升,庖子, 林承之……

    一切的一切, 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接在了一起。我心中隐隐已感觉到什么, 可真要去抓, 又倏忽飞走了。

    “怀深, 你的意思是?”

    “那夜我并未多心,只待那女探子被捉后, 细细品来,小王府上一向太平, 何故她一来,就又闹鬼又死人的?”

    “你是说, 杀那庖丁的是那敌国探子?”我斟酌着,“她潜入灶房, 或许意有所图, 却不小心被那庖子撞见,可她又没有当场杀人灭口,或许是怕闹出动静,又或许, 她根本没有把握那庖子是否会起疑心, 只事后担心,才决定……下毒杀人。”

    我恍然一惊:“那毒……杀唐宏升的毒药也是出自她手?”

    一瞬之间,我仿若陷入了更大的漩涡。

    “可唐宏升跟那女探子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贺栎山捏了捏眉心:“所以我说, 因为是他,故而殿下不愿去多想。”

    他的目光深了又深,“殿下, 所有事情都牵扯到林承之身上,殿下仍觉得凑巧吗?”

    ……

    吃完酒,我独自一人回了府,于房中独坐。

    夜已深深,油灯添了几回,我将此事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几百遍,得到一个最不可能,却又最合乎情理的答案。

    郭茂德说唐宏升那房间里一共有两幅碗筷三只酒杯,说明还有第三人到过屋内——也就是林承之。他去慕芳楼毒杀了唐宏升后,又将此案揽下,借此封紫蓉的口……

    可祁桁那样聪明的人,要杀唐宏升,怎会设计得这样漏洞百出。他只要出现在房间里,甚至只要进过慕芳楼,碰巧被任何一人认出记得,事情便败露无遗。

    他要想杀唐宏升,不仅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会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紫蓉没有说谎,根本没有人到过唐宏升的房间,因为他的毒,根本就不是在慕芳楼里被下的。

    唐宏升死在慕芳楼,只是因为他需要死在那里。

    他早将这局设好,本王的一腔痴心,于他而言,只不过是自投罗网的一颗棋子,站到那里了,便借来一使。

    这世上我最不愿意怀疑他,可又因我太了解他,这零零碎碎的线索串联在一起,只有他作这个始作俑者,方才能将局做得如此精妙。

    若我不知他真实身份,或是那女探子没有节外生枝杀了一个庖子……此事或许永远也不会露出破绽。

    这便该是他的手笔。

    我睁开眼,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

    转眼又是一月,

    林承之来我府上,说是查到了那箭的来历。

    廊间有风迎来,摇落一树绯红粉白。他就立在漏窗之下朝我见礼,院另侧投来的微光将他照得隐绰。一瞬之间,我竟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知那官服衬得他清贵落拓。

    我好一阵回过来神,他人已至身前,此时刚散衙不久,他额头还有薄汗,可能是过来得急,张口还有些喘,“上回王爷让下官查那箭的来历……”

    我引他至庭院中一张石几上坐下,“林左少卿调息片刻,再慢慢与本王详说不迟。”

    终于等到上茶,他吐息已不复方才急促,风儿也凉,吹这么阵,将我脑中那些繁杂之事都吹至了脑外。只在这么一会,本王的心便又澄净了。

    “……发现这箭却是出自神武营,下官拿着箭前去问询,那箭上刻着的记号,乃是神武营一位姓晏的副将所有……”

    我装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听到此刻,心头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抬起头,却见他一双清亮眼眸直勾勾将我看住。我心头一抖,恍然间觉得我是那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妖怪,正学着人样,就被牛鼻子老道的照妖宝镜逼得现了原形。

    一开始我本打算拿真箭给他去查,后来这事拖着拖着,脑子里面计量又多了起来。我担心他真查出来什么,卷进一些连我也左右不了的事情。前一天林承之约我吃饭,当晚我便找晏载帮忙寻了支箭——要是叫我府上的人去买,查到哪家铺子卖出去的,很快便露馅。那晚叫那几个抬轿子过来问话,也是装模作样,显得更真。

    该死的晏载,让他随便给我寻支箭来,他怎偏寻了个有记号的……

    罢,也怪本王当时心急,没仔细着看……

    这天底下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预备得越久,各种细枝末节都注意到,反而最后容易捅个不寻常的大篓子。

    “下官便又去问那位晏副将……”

    “林左少卿!”我指着天边那一轮缓缓正坠的红日,“日头不早,辛苦你来本王府上一趟,不若用过晚膳再走吧。”

    林承之于是止住话,面上露出一丝豫色。

    本王赶紧又道:“林左少卿为本王的事情奔波劳累,本王还未谢过林左少卿什么,今夜本王备了好酒好菜……”

    我边说边用余光看他神情,见他依然犹豫,便转了话锋,一脸正色。

    “林左少卿近来炙手可热,莫不是今晚还有别的约要赴,故而瞧不上本王这冷清之地吧?”

    我跟着贺栎山糊涂做乐,也学得两招威逼利诱乱扣帽子。

    林承之果真应付不来这般胡搅蛮缠,道说不敢,跟着本王一同往前厅而去了。饭这会儿还没有预备好,我便带着他在我这大园子里绕圈,左右他也不识得路。犹记我刚搬进这宅子时,也时常在这小径芳丛中迷失了来去。可本王是本王,他是他,以己度人,总是纰漏百出。

    走了约莫一刻,林承之便冲我道:“殿下,下官记得这条路适才已经走过了。”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如常,左右看看,佯作恍然:“哎呀,怎么又走回来了。”

    林承之仿佛是没看出来,顺着我的话道:“是啊,怎么又走回来了。”

    “哎,这花花草草太多,点缀着倒是好看,就是遮了视线,总是叫本王在这园中迷了方向。”

    我随口敷衍两句,却迟迟未见他搭话,遂转过头去,但见林承之目光锁在一盆紫色的花上,神色古怪。

    “殿下府上,名花异草倒是不少。”

    我望着那花琢磨一阵,没琢磨出名堂。

    “这花,莫非还有什么来头?”

    “殿下养在府上,却不知这花的来历?”

    他这一句说得随意,可跟他说话,我是从来不敢随意。他这一问,我若老实答不知道,岂非是显得我回京之后不学无术,还爱附庸风雅?我冥思苦想,对着那花左看右看,总算能应付两句。

    “本王记得,这花是安王送来的,”花的来历不知道,花怎么来的我倒是想起来了,但不敢多说,于是往别的地方打岔,“林左少卿别看贺栎山一天招猫逗狗的,实则他是个爱花之人,康王那园子,也是贺栎山找认识的人来替他打点的。”

    林承之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随本王走了两步,他才又开口道:“听起来,殿下似乎与安王关系很好?”

    我一时又不敢答话了。

    他问我跟贺栎山的关系,是顺嘴一问,还是想打探什么?众所周知,贺栎山是这临安城中最大的纨绔。我若跟他关系太近,会否显得我这人也是无端荒唐……

    “少时一块在国子监念过书,那时天天裹作一团……”说着,我便用余光打探林承之神情,果真见他脸色微变,赶紧悬崖勒马,“后来我去了吴州,就没怎么与他联系了。”

    抬头再看,他神色稍缓,我长舒口气,接着瞎编:“再回临安,自然是生疏了。”

    我扼腕作痛心疾首状:“实则本王从前也劝过他不少,可他还是那副样,日日笙歌,花丛作乐,本王也不好此道,遂与他少有来往……”

    这回再瞥,他唇角竟带着笑。一时之间,不知他是笑安王,还是笑本王……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我霎时之间再醒过来,抬头看天边绮红,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妖精下了山,人面前是一个样子,道士面前又是一个样子。

    从前我在茶馆里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官,已经到五十的年纪,是个顶好的清官,为人威严端正,做了很多善事好事,很得当地百姓爱戴。他少年时候结了亲,后面家道中落,结亲的小姐便许了别的人家,几十年过去,他也已经是有妻有子,结果上天作弄,叫他又遇见了从前喜欢的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也跟他相似年纪,年老色衰,但两个人碰在一起,仍然觉得似乎年少,传信讲一些少年之间才讲的肉麻话,心底话。

    后来那个官传出去的信不知道怎么到了别人手里,写的东西在坊间传得正热,流言蜚语传回来,他便跳河自尽了。

    那位小姐虽然未曾跟他有过越轨之举,但也因此遭人非议,没过多久,也跳河死了。

    这是一桩轶事,也据说是个真事,后面还传出来说每年七夕,许多人都看到他二人跳的那条河里现身一男一女两个鬼魂,再后来,河里面刚好出现两条很大的锦鲤,又传是他二人重新投的鱼胎。

    这个故事并没什么奇特的地方,听到这里,我也跟茶馆里许多人一样,笑了两声,觉得无稽——茶馆里的说书人往往都喜欢把“这是一件真事”话在前头,然而真事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出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掺在一起讲,往往是如此。

    我当时觉得这件事假的部分多,现在突然想起来,又觉得真得不能再真。

    再过个几十年,我已经是脸上皱巴巴的半个老头,再见他,也难料不会跟如今一样,忘了一切,仍觉时光年少,恰好糊涂。

    小园幽径,落花尘泥,鸟儿啁啾,凑了一幅美景,我边走边跟林承之闲聊指点一些有的没的东西,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总算是等来丫鬟提醒要上菜了。

    我大松一口气。

    总算是拖得他没法再聊那支箭的事。

    我便佯作意犹未尽又心满意足地领他去了前厅。一落座,本王便为他介绍种种菜色,斟酒夹菜,他几次想提那箭的事,都被本王一杯酒挡了回去,如此,酒过三巡,我已有些头昏脑胀,脸皮发烫了。

    想来他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可正如先前那般,以己度人,总是纰漏百出。

    吃完饭,我二人又一同去花园漫步,待丫鬟都离远了,林承之方启口对我道:“晋王殿下,晏副将已将事情都交待给下官了。”

    晚风甚凉,照我脑门一吹,令我酒醒三分,侧首去看他,却见月光之下,他双眸泠泠生光,似无半点醉意。

    “林左少卿……”

    “晋王殿下,下官公务繁忙,每日为那些案牍官司奔走已耗尽心力,殿下要寻开心,且换个人选吧。”

    本王的酒醒了一半。

    心也凉了一半。

    他的言外之意,我听得清楚明白,若我识趣一些,体贴一些,此时应当赔罪道歉,再作上保证,以全这最后的体面。可我对他,何尝有过识趣?往日种种,今日幕幕,全是我的强求,他的妥协。

    “子湛,”一瞬间,我的胆子蓦然又大了,“你真要与我疏远至此吗?”

    林承之闭上眼,脸上似已疲累至极。

    “殿下,下官不知你在说什么。”

    “子湛,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对,要惹你这样冷眼相待。”

    所谓酒壮怂人胆,本王心中诸多委屈,今日被这酒砸破了个口子,源源不断地要涌出来。

    “你若怪我没告诉你身份,我被急昭回宫,与你留了字条,是要与你坦白,你却没来。你若怪我收了惜梦荷包,我对她并无半分男女之情,是我不知吴州风俗,也已与你告罪。你若是担心我泄露你身份……我段景烨对天起誓,若我将此事——”

    “殿下!”林承之将我打断,安静片刻,语气沉缓,“殿下没有错,是下官的错。一切都是下官的错,殿下宽宏大量,且恕下官不敬大罪,下官从今往后,再也不来打搅殿下。”

    他这岂是告罪,分明是怪罪。他要将我这碍事之人从他眼前挪开,从今往后,他是前途无量的林左少卿,我这不学无术的闲散皇子,与他八竿子再打不着。

    “子湛……”

    “天色不早,殿下早些休息罢。”林承之朝我拱手,“下官告辞。”

    “子湛!”

    我再唤两声,他脚步不停,转眼就要消失在层叠花木之间。方才灌进的酒终于将我脑子烧昏了头,我禁不住脱口道:“祁子湛,本王待你何种心思,你真当不知吗?!”

    林承之脚步一顿,身形似乎僵住。

    夜凉如水,万物寂静。

    本王一双醉眼,于芳丛树荫中,瞥见他渐渐收紧的双拳。

    第46章 装醉 戏中故事,是从由不得戏中人。……

    良久, 林承之未转身,只是道:“殿下喝醉了。”声音格外低哑。

    我罕见地跟他冷了声色:“我没醉,是你在装醉。”

    “殿下可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本王知道。”

    “殿下可知……流言蜚语, 积毁销骨。”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时候, 这种境地对他吐露心思。从前旎思, 惴惴不安的试探和伪装, 我原以为, 只要我藏得好好的,就能将这出荒唐戏一个人扮演下去。

    只因我害怕当他知道我这点难耻的痴念, 连最后的情面也不愿舍我。

    可他如今,已然要跟我一刀两断, 我又何必顾念这点面皮,情面?

    “哦, 是何流言呢?”我缓缓道,“是什么流言, 叫林左少卿避如蛇蝎, 要这么急着跟本王划清界限?本王不知,请林左少卿赐教。”

    “……殿下何必为难下官。”

    “怕是林左少卿为难本王。”

    “殿下权势滔天,要寻什么样的……人物没有,何苦拿下官来逗乐打趣。”

    “你当本王拿权势压你?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我只觉喉咙发紧, 脚底生寒, “本王与你朝暮相对那些年,你还没将本王看清吗?”

    我这一颗真心,他要拿去挫了扬了踩碎了喂狗, 都随他开心,我既是给了,便毫无怨言。普天之下, 他再也不能找到这样一个愿意像我这样肝脑涂地之人。

    可他竟敢不信我。

    “殿下一时兴起,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何收场,于殿下而言都能周全,只是下官人微身贱,陪不起殿下这一遭任性。”

    林承之声音似比这晚风还要寒凛,听得我血液都快要凝滞。

    “殿下……告辞。”言罢,他抬步便走。

    “子湛,子湛……林承之!”

    这回无论我再说什么,他就这样决绝,只将背影留我。我陡然间生了一种惶恐,好像此刻不将他留住,我与他从此就真正陌路殊途,天涯不见。

    万千情绪一时涌在心头,我抬脚将他追上,哑道:“本王知道是你杀了唐宏升。”

    他终于停住了脚。

    转过身,神情如遭雷劈。

    “你将本王当作棋子,本王便为你做这棋子,”我静了又静,缓了又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想要,本王便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论天塌地陷,本王都让你周全。”

    林承之喉咙起伏滚动,堂前月色,花下月影,终将他脸色盖得晦暗。

    “下官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杀唐宏升的毒药,是你从那敌国探子身上缴来的,此事涉及大理寺内鬼,需要避人耳目,若我没猜错,恐怕审问那探子的也只你一人。整个大理寺,只有你知道那毒药,那毒药送到你手上,才让你生了此计。”

    林承之默然不语。

    “唐宏升的毒根本不是下在酒杯之上,他是在大理寺被你下的毒,那毒只有喝酒之后才会发作,房间内的第三个杯子,是他在等你,你与他约定好在慕芳楼见面,你却没有来,他几杯酒下肚,毒发生亡。你让他死在慕芳楼,一是能将自己关系撇清,二是慕芳楼人多眼杂,马上就能发现唐宏升的尸体,顺天府的人一来,又会立刻通知大理寺……”

    林承之神色微动。

    “你第一个去到现场,不是为了封紫蓉的口,而是为了将那没毒的酒杯带回。你让大理寺的人误以为那毒是下在酒杯里,如此大理寺便会将查案的重点放在当天出现在慕芳楼的人,而当日你与本王在甄味阁吃饭,本王便是你最好的人证。”

    “你代大理寺将唐宏升的遗物转交给了唐夫人,却偏偏少了一只白玉杯,若我没猜错,你便是在那杯子上下的毒,早早已将其销毁。”

    “唐宏升说你是该死之人,那房间内两幅碗筷,却有三只酒杯,说明这第三个人,要么是凑巧路过,要么是打定不会久留。我猜,是他知道了你什么把柄,要挟于你,唐宏升突然说要给紫蓉赎身,那笔银子便是从你身上所出,你答应了他,却并未赴约。”

    听我将这些道来,他依然镇定异常。

    “唐宏升说你该死,是他发现了你冒名顶替一事?”

    林承之抿紧唇,不答。

    “你知道紫蓉不是凶手,所以他们严刑拷打紫蓉,你却要将她放走。唐宏升虽死有余辜,但他一死,一干女眷伶仃无依,所以你将自己的积蓄都交给了唐夫人。你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却又偏要……处处心软。”

    “你算无遗策,只是从来心软。”

    林承之不答话,不反驳,只任由我说,说到最后,我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颤抖:“这便是你,只能是你。”

    这世上的官司恩怨,往深了瞧,扒来看去,见得的都是颗人心。若是猜准人心,什么疑点便不再是疑点。他这局,本该天衣无缝,却偏偏遇上了我。

    因我知他绝顶聪明,却又总是多此一举。也因我知他的多此一举,才敢背离自己那历久弥深的偏袒,见得他这活菩萨大善人的一颗杀心。

    林承之仍然不动声色,良久,他方道:“殿下说这一切,可有佐证?”“

    我冷道:“没有。什么佐证都没有,全是本王的猜测,本王无凭无据,林左少卿敢认吗?”

    他忽地垂下头,轻笑一声,复抬起头,脸上却并无半点笑意。

    “下官认。”

    我怔在了原地。

    “只是分明是下官动的手,做的恶人,殿下却为何说是唐寺丞死有余辜?”林承之语气咄咄,“唐寺丞说下官该死,殿下已见得下官手段,却为何在殿下口中,反而下官成了最无辜?”

    “……因我信你。”

    “若唐寺丞说的该死,并不是下官冒名科考一事呢?”林承之忽地笑了,笑意却不到眼底,尽然只是讽刺,“殿下自以为与下官朝夕相对,便能将下官看清吗?下官的恶行,殿下只发现了这一件,便以为只有这一件吗?”

    我上前一步,与他咫尺相对。

    “不论你做了什么,本王都信你。不论信错信对,本王都信你。天下人不信你,本王也信你。”我拾起他一只手,缓缓贴在自己胸前,一字一顿,“可本王的真心……你却不信。”

    林承之嘴唇翕动,似有话讲,却什么都没有讲。

    “本王不知你为何要冒名科考,也不知你杀唐宏升的内情,但只要是你想做的,你若愿意告诉本王,本王都帮你。”我顿了顿,“京中势力错综复杂,本王怕你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庭院静谧,唯闻风声。

    不知为何,我忽然间想起了故事里在城门口与顾生诀别的永向离。

    想将人留着,又知自己留不住,眼中痴痴地望,只徒记得个背影。从前看来,是不甚洒脱,亦不甚体面,乃作者的一处败笔,如今再看,情之一字,叫人昏头昏脑,方才是书中真味。众看官扼腕叹息,不就是因那故事荒诞无稽,却又幕幕映照戏外人生吗?

    古今故事,换了戏台,换了戏子,戏却还是那出。

    爱别离,求不得,离人恨。

    他要我当棋子,我不恼不怨,还要接着自投罗网,生怕他用的不顺手,不习惯。我一投扎进这苦戏,却苦得有滋有味,任旁人觉得几多荒唐,却也挡不住这无端的念,燃尽所有理智,不管不顾要将这戏唱完。

    “下官要做的,殿下帮不了。”林承之一点点将手从我胸前抽回,接着闭上眼,“殿下,下官已有属意之人。”

    道完,他复睁开眼,又是一片清明,我抓着他的手顿时失了力,任由他的手腕从我掌间滑落。

    “从前种种,若有哪里让殿下误会了什么,下官向殿下告罪。殿下一时糊涂,说出这些,下官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今后,下官再也不会来招惹殿下。待日子长久,殿下应当就能将下官忘掉,不做他想了。”

    他说完,匆匆转身,连一眼也不再舍我,就这么走了。

    我站在园中,静静看他走远。突然之间失了所有力气,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记得风冷得吓人,叫我往回走的时候,身体仍然僵着,不似自己。

    走到湖边之时,忽地见了湖面上倒影出的一轮莹月。

    水波荡漾,月亮便也荡漾。

    从前的我,是隔着远远地在看这月亮,看它又亮又圆,害怕知道这月是虚是假,便不去走近,也不去捞它。可水中之月,即便你不走近,不去捞它,等太阳升起了,照样溜走了。就如这世上的幻梦,不管你如何珍惜,等时间到了,统统都是要散的。

    戏中故事,是从由不得戏中人。

    突然之间,冰冷的水侵袭过来,我胸口发闷,耳朵里听见一声遥远的嘶喊。

    “不好了,王爷落水了!”

    湖水冰冷,加之我当晚还饮了不少酒,头脑发热,寒邪入体,就这么成了个病人儿。

    卧床的第三日,贺栎山得知了消息,前来看我。我躺在床上,迷迷瞪瞪看见他摇着扇子跨进房门,笑得幸灾乐祸:“听说殿下情场失意,投湖自尽了?”

    第47章 伶人 几近踏破的门槛之上,如今却只余……

    本王被茶呛得差点背过了气。

    “你这是听哪个说的?”我脑中浮现个人影, 心头咯噔一跳,“莫非又是景杉在那乱传?”

    “放心,没有谁传, 只我知道。是方才我听你府上丫鬟说, 你落水那日那位林左少卿来过你府上, 遂逗你玩。”贺栎山没心没肺一笑, 走近了些。

    我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了回来:“你倒是会开我玩笑。”

    “既然不是投湖, 殿下又为何掉进了那湖里?”

    “喝了点酒,踩滑了去。”

    “真不是投湖自尽?”

    “本王即便情场失意, 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

    贺栎山再恍然点点头,“啪”地收起扇子。

    “这么看, 情场失意是真了?”

    “……”我默然放下茶杯,“安王大老远跑这一趟, 就是为了对本王落井下石的吗?”

    “殿下哪里的话。远道而来,自然是为了看望, 带了些补药参汤给你, 已叫庖子去热着了。”

    贺栎山叹了口气,坐到我床边,“先前不早跟你讲过,真好此道, 也别去碰有官身的, 你那位林左少卿风头正盛,岂敢像你我这等闲人一般招摇过市,需知朝中当官, 最紧要是名声,殿下别看朝中那些个官,满口正经, 背地也许多喜欢议论是非。”

    我蓦然又想起了那夜,心头泛起苦,语气也不由涩了几分,“本王知道,流言蜚语,积毁销骨。”

    贺栎山见我模样,一时竟有些不敢说话,只将我看着。

    我道:“那位林左少卿,已跟本王说得一清二楚,从今往后,本王跟他再无瓜葛,怀深也莫再将我跟他拿来开玩笑了。”

    我在府上恹了几日,身子将好转,贺栎山又差人递来了口信,问我要么跟他一起出去郊游散心。

    ***

    天蓝,云白,风将好。

    本王跟贺栎山及一众城中有名的纨绔正走在去闻声寺的路上。

    闻声寺是座有名的寺,寺庙修得早,去的路又大又阔,山上花木繁盛,溪水潺潺,来往游客不绝。去文台寺的山叫文台山,去闻声寺的山却叫秀溪山。因为这山的名气比闻声寺更大,许多人并不入寺礼佛,只单纯在这赏景踏青。

    比如本王一行。

    一干纨绔,各自还携着美眷佳妾,唯本王和贺栎山形单影只,一时间,本王竟不知他是来带我散心,还是叫我堵心。众纨绔正吟着几句狗屁不通的酸诗,本王正神游天外,天边正飞来一支箭……

    在那箭即将挨至贺栎山身边时,本王终于震了心神。

    “怀深!”

    贺栎山一番美意带我出门,全赖我自己流连不利,替他挡了一箭。

    耳边尽是嘈杂的叫喊声,叫着“有刺客”,“抓刺客”,贺栎山被我扑得猝不及防,人就这么怔住了。

    他叫了我两声,声音越来越远,听不真切,我想答他,却开不了口。

    兵荒马乱之中,我能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流逝,我贴在贺栎山的胸膛,听到他雷鼓般的心跳声,最后一眼,是他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

    我风寒刚好没几日,又到鬼门关过了一遭,这回闹得就甚大,连御医都请了过来,卧床的几日,来晋王府的人快将门槛踏破。

    景杉,晏载,景钰,太子,我二哥,江起闻,谢文,何仲……反正在京中打过照面的,几乎都来了一趟,连宫中那位也听得了,捎太监送了几株上贡的人参。

    不管真情或者假意,来探望一趟,至少面上是惋惜心疼,更甚就掉上几滴眼泪,礼数总归周全,唯有晏载,一点见不着伤心难过,一进屋,就让我将人都遣散了去,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道:

    “晋王殿下,您跟下官透个底,此事真不是您安排的吗?”

    顿了顿,又道:“殿下遇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巡城司的人正全力着办此案,下官怕殿下再不行动,真叫他们查出什么了。”

    他这话里每个字我都明白,连在一起就令我糊涂了,想了一通,我仍是很疑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载叹口气,一脸语重心长。

    “殿下,您就别跟我装了。上回那事是下官没办妥,可您一开始也没跟下官说您那箭要拿来干嘛呀,林左少卿来问,下官便老实交代了,后来林左少卿才说是您遇刺的箭。下官左右也没琢磨明白,殿下拿了下官的箭,为何非说是刺客行刺的箭?后来偶然跟康王殿下提了一嘴,康王殿下才跟下官说了您跟那位林左少卿的关系。”

    我刚想解释,脑中忽地记起上回正是晏载将我在翠微楼的床上抓了个现行,一时竟不知道要从哪开始解释。

    屋内无人,晏载却不知为何压低了声音:“殿下,您这回,是将安王看上了吧?”

    本王瞪大双眼。

    “听说殿下昏迷过去这几日,安王是日日守在殿下身旁不离寸步,您这出苦肉计,”晏载一脸敬佩,说着竖起了大拇指,“可真是高,高啊!”

    “……”

    “上回的事,是让下官给办砸了,这回您放心,下官一定给您补救回来,殿下,您说吧,接下来要怎么做?……殿下,您大点声,下官听不见。”

    本王很想夸他有创意,只是身体有恙,说不出来太多的话,忍着后背撕裂的隐痛,竭力往晏载耳边凑近了点。

    “滚……”

    ***

    我在京中遇刺,巡城司的人立即着办此案,全力搜捕之下,不到十日就将凶手捉拿。半月之后,本王尚在府上养着伤,巡城司的人就上门汇报案情了。

    听完是非经过,本王刚养得差不多的伤仿若又要裂开。

    后来贺栎山又来看望,约莫也是知道了案情,一脸愧疚地坐在我床边,按住我的手道:“此番是小王将殿下连累,殿下放心,从今往后,小王便将这命欠殿下这,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小王定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我木然将他的手推开,阖上眼。

    “本王昏沉这几日,脑中闪过诸多往事,突然发现,只要沾着你和景杉,本王就从没落着过什么好。要么,安王去请个算命先生来,看看本王是不是八字跟你不合,也让本王早点醒悟,免教后头再平白丢了性命。”

    贺栎山讪讪一笑:“殿下说哪的话,殿下与小王生死与共,只能说明你我命里羁绊,不定前世,小王也曾帮殿下挡过一箭。”

    我心头一梗。

    “这么说,倒成了本王欠你的了?”

    贺栎山倒不像景杉那样没皮没脸,赶紧道:“哪里,小王的意思是,前世今生的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还了一场,又造上下一场,这回,便轮到小王欠殿下的了。”

    我一嗤,“本王这回帮安王还的,可是风流债啊。安王拿什么来还?”

    巡城司的人一番调查,发现射中本王的箭乃是一种机关弓弩所用的特制箭,顺着这条线索,又发现这支弓弩竟然出自贺栎山府上,而要刺杀贺栎山的,是他府上的一名伶人。

    那伶人在安王府待了几年,备受冷落,又见贺栎山与旁的佳人你侬我侬,心生妒恨,知道贺栎山要去秀溪山游玩,遂偷了一只弓弩,埋伏在山顶,要杀了这负心汉薄情郎。

    贺栎山沉痛地捂住胸口。

    “天地良心,小王与那伶人绝无半分越矩之行,当年只是欣赏他的乐技,将他请回了府,给他吃好穿好,没想到,他却对小王下了如此狠心。”顿了顿,贺栎山又定定将我看着,“殿下若非说是风流债,小王就只有将这颗真心送给殿下了。”

    我便笑了。

    “安王的这颗真心,分作了太多瓣,落到本王手里,怕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吧。”

    房间安静片刻,良久,贺栎山道:“殿下若全都要,小王也给得起的。”

    “罢了,难道你还真要给本王做牛做马?”我按了按额角,缓了缓语气,“就当本王前世欠你的吧,你的命,自己拿着,揣好了,你的这颗真心,也莫再乱给人了,需知风流总被风流误,本王怕你一着不慎,又引火烧身。”

    贺栎山垂下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殿下说得是,小王受教。”

    语气莫名泛苦,抬起头,却又笑得没有心肺。

    ***

    事情查完之后,段景昭又来了一趟我府上。

    先前我受伤之时,他便来过一趟,只是我尚昏迷着,没跟他说上话。一进门,段景昭便将人遣了出去,我刚从床上拉直背,段景昭就开口了:“三弟确定,这回不是那位的手笔?”

    那位,自然指的是太子。

    我摇了摇头:“不是,巡城司的人已经查清楚了,是冲着安王去的。”

    段景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不信,但仍然道:“如此便好。”

    就这么离去了。

    又过几日,本王终于能从床上起身了,用过晚膳,披了件衣裳,由人扶着在府上漫步。这么些日子的喧嚣吵闹,终究在此刻归于沉寂。

    天地静谧,明月轻笼。人来人往,几近踏破的门槛之上,如今却只余一束疏伶的月光。

    我于那扇门前静立良久。

    “殿下,您怎么了?”身后有人问。

    “没什么。”我闭上眼睛,拢着袖子转身。

    只不过想见的那个人,终归没等来。

    第48章 散场 苍茫辽阔的天地之间,是热闹喧嚣……

    时如流水, 眼一睁一闭,又是一度春秋。

    我一介闲人,游山玩水, 喝酒作乐, 也成了贺栎山府上的常客。

    吴筠羡生了个男孩, 取名叫段樑, 乳名木木。景杉虽然当了爹, 但整日还是那没正形的样,只是出入烟花巷柳, 就落寞许多——一干狐朋狗友,都知道吴筠羡的脾气, 怕将吴将军得罪,不太敢将景杉带上。

    太子被那位敲打过后, 这一两年都没再有什么动静。

    段景昭还是孜孜不倦地跟朝中各位肱骨栋梁联系打点,偶尔也将本王拉上, 让诸位大人也看看本王这个押注。

    晏载还在神武营当副将, 景杉还在他那练武,只是明娉总不时要来王府探望,景杉这榆木脑袋,终于看懂了明娉的醉翁之意, 私底下收了明娉的银子, 偶尔帮他们牵线搭个桥,晏载自以为寻了景杉这个挡箭牌,却不知早被他的乖徒儿卖了几百回。

    可神奇的是, 一来二去,三回四回,晏载和明娉, 关系竟真渐渐近了。

    某日,本王进宫看望宸妃,于花园小池边,看见两个人影,在那拉着风筝线跑得欢快。待走近些,风筝掉了,两人都要去捡,手就这么叠在了一起。

    本王不小心又走近两步,看见两个人儿悉皆通红的耳朵,脉脉含情的双眼,赶紧将眼闭上,脚收了回来,绕了条道溜掉。

    至于林承之……听说他又升了官,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吏部侍郎,年纪轻,升得快,总是叫人艳羡,背地里,许多人都称他是杨党,说他攀附左相杨兆忠,鞍前马后好不殷勤,杨兆忠似乎也有意将千金杨沐秋许配给林承之。

    某日,我跟贺栎山又被邀至了诗会,我也得见了杨兆忠那位千金的真颜。

    瞳中秋水一翦,亭亭芙蓉之姿。

    是位美人。

    彼时刚入了冬,雪花簌簌飞舞,我透过掩映的山石花木,看见凉轩之中,有人取下身上氅衣给她披上。

    那人长身玉立,眉目含笑,一如当年。当年那个刻板无趣的茶壶精,终究摇身一变,成了倜傥风流一人物。往来春秋梦一场,拨开云雾一看,不知是他变快了模样,还是回忆里我编出的梦太过美好——

    困住了自己太久。

    贺栎山指给我道:“穿蓝色衣裳那个就是杨兆忠的女儿杨沐秋,听说也是个才女……”

    我捉住贺栎山的袖子:“也不知这么个天气办什么诗会,走了,喝酒去。”

    我转过身跟贺栎山从水榭饶至回廊之上,不知为何,如芒在背,等我回头去望,却又什么都没寻见。

    大雪漫漫,飞檐斗拱都裹上了一层素净的白。苍茫辽阔的天地之间,是热闹喧嚣的皇城。

    本王的寒疾,在那个冬天,又犯了一次。

    待快入夏的时候,段景昭突然来府上找我。神情万分着急。我将他带进了屋内,刚落座,他连口茶也没来得及喝,便道:“三弟,为兄怀疑,父皇……”说着压低了声音,“已经到了大限之年。”

    一句话如惊雷落地。

    “此话怎讲?”本王登时拉直了背。

    段景昭神神秘秘道:“三弟可还记得苏御医?”

    我脑中搜索一番:“是年前告老还乡那位?”

    段景昭点点头,肃道:“为兄刚得知,苏御医前些日子又回到了太医院。”

    “皇兄的意思是……”

    段景昭又将头一点,目光深沉:“若非是父皇病情严重,又怎会急诏苏御医回宫?”顿了顿,“为兄还听说,近来父皇已连着缺了三次早朝。”

    如果那位殡天,如无意外,继承大统的就是太子。到那时……

    “二皇兄想如何做?”

    “若能令父皇改立太子,自是上计。若不能,便不能让太子活到继位那日。”段景昭眸光一深,“为今首要,是要知道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

    我二哥认为,若父皇的病情还能撑上些年月,便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漏了马脚。最好是设计让太子犯个什么大错,让父皇将他改立为太子。如果父皇已经时日无多,那么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太子斩杀。

    如今我和景钰都站到了他这边,朝中他也打点了许多官员,到时要改立太子,群臣进谏,他必然是呼声最高,也最是妥当。若是宫变,名不正言不顺不说,恐他还要防我和景钰背后一剑。

    故而,若非万不得已,决不能当面斩杀太子。

    又过几日,我忽然被急诏入了宫。

    夜色深沉,风又乍起。走在静谧的皇城之中,隐隐约约,我觉得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到了御书房,门一关,礼一行,我那位父皇终于从公文案牍中抬起头来,记忆中那锐利的双眼依旧,只不知何时脸上又添了几道刀深的皱纹,长须多白了几根。

    我正走着神,他威严一呵,“你可知朕找你何事?”

    “儿臣不知。”

    忽然间,我面前掷来一册公文。

    “打开看看。”

    我打开公文,一字字读完,刚合上页,便见他站起身踱步至我跟前。

    “柳侍郎参的折子,说王越通敌叛国,你怎么看?”

    我虽然没在朝中当官,但朝中大事,喝酒之时也听得一二。

    最近闹得最大的一件,是说突厥犯境,处州失守,王越十万大军不敌突厥三万兵马,自言无颜面圣,刎颈而亡。消息传回京中,一片哗然。

    那折子上头写的,是有关王越昔年收受贿赂的罪证,以及从其家中搜出的与突厥人来往的信件。

    不过,我一个不管事的闲散王爷,这事问我作甚?

    “儿臣听说王越乃忠良之后,王越若真是通敌叛国,父皇自然应当严办。若不是,也不能让已死之人凭空背了这黑锅,令家族蒙羞。”

    一时安静。

    “你倒是滴水不漏。”我父皇耷拉着眼皮,斜睨我,“朕只想问你,你觉得王越是忠是奸。”

    他这样问,是一定要我拿个主意,不要再打马虎眼。

    “儿臣跟王越没什么往来,但父皇若要儿臣拿主意,儿臣觉得,自古通敌叛国,为的不过是高官厚禄,可如今父皇治下,我朝昌隆盛世,国泰民安,王越也官居高位,却非要做突厥人的走狗,实在是有些古怪呢。”

    我定了定心神。

    “儿臣觉得,他是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父皇看我两眼,脸色稍霁,道:“既然如此,朕便派你去领兵御敌,顺便彻查王越一案。”

    ……

    我从宫中往回走,顿觉这夜比来时还暗了几分,风儿也凉了几多。

    心想,当时我若不说王越是忠,是不是就不会摊上这个差事?回想一番,又觉得一切不过是托词,只不过他做事,总是喜欢顺水推舟,不留什么话柄。

    皇子亲征,是为增涨士气,选我去,是因我曾在军营摸爬滚打,一身武艺“威名在外”。却绝口不提,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宣我进宫,为什么要将我宣到御书房内,要从龙座上站起来,让我看他虽老矣,身骨精气尤在。

    人越是没有什么,越是要装作什么。

    我父皇他,是真的病了。

    他害怕了。

    他怕太子继位之时,我要动什么手脚,所以赶紧让我南下御敌,以保太子顺顺利利地坐上这个皇位。等我归朝,一切尘埃落定。或者,我就这么死在了外面,一了百了。

    他从来没有改立太子之心。

    他要摆出那副猛虎之姿,以免我此时生疑,逼宫夺位。

    虎毒尚不食子,却不知虎有几子?

    ***

    过不几日,此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我父皇封了我为主帅,又点了两个副将跟我同行。其中一个,便是晏载。他一身战功赫赫,比我这纸上谈兵的主帅货真价实不少,这么安排,算得是妥当。

    我二皇兄得知了此事,赶紧来了我府上找我商议。

    “三弟,你见过父皇,他如何?”

    我斟酌一番,道:“不像病入膏肓。”

    段景昭思索片刻,试探道:“三弟觉得,父皇为何会要你做这个主帅?”

    我哂笑:“二皇兄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段景昭眼神微动:“三弟如何想?”

    我道:“父皇有保全太子之意,弟弟本就没想过去争,只是弟弟调离京中,今后便帮不了二皇兄你什么了。”

    段景昭神色晦暗:“父皇若想保全太子,为兄又如何跟他争得?”

    “二哥若不想走那最后那条路,只能下个狠招了。”我压低声道,“二哥若要做局,务必让太子声名扫地,再也不配做这储君,父皇才会因众口悠悠,不得不改立太子。”

    “三弟说的是。”段景昭擎着茶杯,出了神,良久,茶还未喝,放了杯子,口中喃喃,“父皇这颗心,可真是偏到了天上去。”

    ***

    知我要出征,景杉去寺庙求了道符,说是能保平安,让我务必贴身放着。贺栎山说他没什么好送的,摸了几颗夜明珠,说这玩意是个硬通货,让我别苛待了自己。

    这一别,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一切安排妥当,我率兵立于城门之下,许多人来送。

    景杉抱着我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凑到我的耳边让我打仗别冲到太前,小命要紧,拍拍我的肩膀退下了。

    贺栎山道:“记得上回送殿下出城,也是这个季节。”

    我道:“却还是你二人来送我。”

    贺栎山笑道:“等你回来,还是我来迎你。”

    他又定定看我许久,目光中揉捻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声音哑了几分:“等平安归来,我有话同你讲。”

    是个好日头。无风无露,天光大亮。

    我策马转身,最后一眼,是贺栎山的脸。

    白玉冠,滚金边的袖。

    清辉映进他眸光,一如当年我在国子监与他初见,他被罚站在树下,却还胆大包天爬树去摘果儿,张口将我叫住帮他接果儿。眼角眉间,无邪烂漫。

    他身后,是盛世太平,京华尘梦。

    我身前,是漫漫风沙,归路无期。

    城墙上,明娉哭成了泪人儿,我觅觅等等,终究没见到他来。

    戏中故事,咿呀铿锵,千回百转,就这么走到了结尾。

    散完场,又该去赶下一出马乱兵荒。

    第49章 处州 “本王难道就经常去了吗?”……

    处州城有一个听戏的地方, 叫做调易楼。

    地方倒是宽敞,桌子椅子摆满,能容下上百人, 就是楼中装点不大仔细, 这破一块那一裂口的, 茶水也涩口, 跑腿的伙计爱搭不理, 这么做生意,放在临安定然是门可罗雀, 但在江州,人来人往, 每天来得晚了,连张桌子都占不到, 只能站在后头垫着脚听。

    处州的茶虽不好喝,酒倒是一绝。

    戏馆里头, 也整天是喝得醉醺醺的看客, 坐在底下呼叫捧场。

    至于唱的戏,平心而论,就我来看,两个字——

    难听。

    唱得像磨墙皮不说, 衣裳也做得不精细, 有时连妆都懒得上。总之,里子面子,要哪没哪。

    但是, 来这茶馆戏馆的,大多也不单只是为喝茶听戏,最最主要, 是凑个热闹。甭管干什么,只要人多了,那就好玩了,上头的人啊呀在唱,下头的人叽喳在讲,城里头的新鲜离奇事,坐一下午,就能听个七八。

    闲得没事,我也来此消磨。

    茶馆的斜对面,还有一家青楼,有时,这边刚散场,那边就开张。

    戏听罢三首,茶沏过五六,总算,等到那玉红楼开了张。

    “殿下,我还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呢……”晏载跟着我出了茶馆,在我耳边小声道,“等会您可得教教我。”

    他这话说得——

    “本王难道就经常去了吗?”

    晏载转着眼珠小声嘀咕:“翠微楼那会您不是……”

    “……”我转过头,“那你们神武营天天搁那楼里抓人,还去得少了吗?”

    “这,见是见得多了,可也没有亲身体验过啊,下官哪像您这般……呃,风流倜傥,您又不是不知道,京城军纪多严啊,再说了,我天天带兵搁那过,人老鸨龟公,上上下下都将我认得了,哪敢留我。况且,也不单是我们神武营抓人啊,还有巡城司的人呢,咱神武营的人要是被巡城司抓到,不定要做多大文章呢。”

    “明白了,你是有色心没色胆。”

    我点头,一脚跨进玉红楼大门。晏载赶紧将我追上:“诶,将军,晋王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这可就是污蔑了啊……”

    老鸨很快就来了招呼,一招手,环肥燕瘦都往前凑。脂粉味冲得晏载直打喷嚏,一只手轻轻攀上他的肩头,缓缓地往他精炼的胸膛滑去。他耳朵登时通红,怔了一瞬,才干巴巴地道:“姑娘,使不得啊……”

    那美人的手仍然没有抽回,只低头掩扇一声轻笑。

    “公子,您可真会说笑。”

    晏载抬手几次,约莫想将那支纤纤玉手从他胸前扒拉开,但终是在即将碰到的时候抽了回来,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求救。

    我轻咳一声,装作很有经验地道:“本公子要见宛儿姑娘。”

    此言既出,那姑娘搭在晏载身上的手“蹭”地收了回来,一群美人,与那老鸨对望一眼,脸上各有颜色。

    “哎哟,公子,这每天想见咱们宛儿姑娘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鸨一双眼提溜转,“每个客人来,每个都让见,那哪儿成呢?您说是不?”

    先前搭着晏载肩膀的美人又莲步轻移,伸手到了本将军肩膀,芙蓉玉面,盈盈带笑。

    “公子,就让怜晴陪您不好吗?”

    她说着,指头轻点,挪到我的脖颈,翻过手,用手背轻轻从下往上摩挲。

    细滑,温热,香气扑鼻。

    我立刻将她的手捉住,亦冲她笑:“不好。”

    怜晴脸色微变。老鸨见状,又道:“哎呀公子,真不是老身为难您,您一来就说要见宛儿姑娘,想必也是听说她的名声,这花魁,要是人人都能见,那还叫花魁吗?这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宛儿姑娘是咱这的头牌,规矩自然比其他姑娘多……”

    晏载一脸严肃,但问的话却直犯傻气:“有什么规矩?”

    老鸨一下哽住。

    我从兜里掏出几张银票,那老鸨眼神立刻就变了,精光大盛,眼珠子直随着我手中银票的方向舞动,最后定定瞧上两眼,心满意足道:“公子是有心人,老身这就去给您安排。”

    一帮美人悻悻地散开,又见门前来客,扭腰含笑去喊。

    我二人跟着老鸨上楼,晏载这傻子还小声凑过来问:“殿下,她还没说有什么规矩呢。”

    这烟花之地,虽有个诨名是销金窟,但这门买卖,有了一层叫“感情”的朦胧的纱,花钱就不能叫花钱,叫真心,花得越多,这颗心就越真。

    这里头种种,处处都是跟钱挂钩,但拿到面上讲,就不能光提钱字,老鸨也不会告诉你出多少钱能见到花魁娘子,只会试探你能拿出多少真心。

    你的这颗心够真,就能够打动美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风流韵味。

    以上,都是贺栎山跟我讲的门道。所以他是临安城风流第一人,他这颗心比谁都要真。

    “规矩就是你把腰牌给收好。”我压低声音。

    晏载立刻低下头,慌张地将露出来的腰牌用手遮住,张头一望,再迅速抽出来塞进怀中。

    上楼,进门,老鸨将门带上。

    屋内便只留了我与晏载,还有那位传说中的花魁华宛儿。

    立在我二人面前的,是一道状似屏风,中间却掏空做了纱帘的隔断。室内燃香,袅袅的香气吹至鼻尖,叫人浑身都松弛舒坦了。

    “公子要听什么曲?”一道温和低婉的女声隔着帘子传来。

    据说这位花魁,是卖艺不卖身,故而要见一面,只是听她弹琴唱曲,再多,就喂你两壶酒喝,剥两粒冰镇葡萄。

    什么一亲芳泽,统统都作下流。

    “本公子不听曲,本公子只想见美人一面。”

    “……公子倒是个急性子。”

    “叫美人见笑了。”

    “可是,奴家的规矩不能坏呀。”华宛儿盈盈笑语,“公子不听曲,只见一面,怕不是糟蹋了公子的银子。”

    她这话的意思,是就算只见面,银子也不退,且也不能再做什么其他。听上去,也不是第一回遇见这种急色恶鬼了。

    “美人何必替在下心疼银子,能见美人一面,博美人一笑,在下倾家荡产,也值当,不言作悔。”我施施然道。

    华宛儿吭哧一笑,不多时,那纱帘就倏地被掀开了。

    纱帘中露出一位单手抱着琵琶的美人,头上钗着金步摇,丝缎做的衣裳外还套了一层薄纱,一颦一笑,似都有脉脉情意流露,叫人惊不住怀疑。

    ——她一定欢喜我!

    当然,本王才没有这么自信。

    只要你去青楼,十个叫得上名的美人九个就是这幅姿态。老鸨在外头摆谱,抬架子,一会儿吹嘘人家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会儿吹嘘人家不爱黄白之物,只爱见有缘人,纯粹只是为引人好奇,勾人兴趣,捧点名声出来。

    实际人家识趣知味得很。人就是在家里贴了冷屁股,在外头凉了心肝脾肺,才到这软红深处,来听几句熨帖话,暖暖心窝子。你不开心,人家拉着你的手,对你笑,给你弹曲,喝醉酒埋怨两句,也都站你这边,让你觉得好像一辈子就这么个人懂自己了。

    人就是这么样子,先让你觉得她对你有意思了,你才愿意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瞧瞧看看。

    看我身边站的这位,从脖子背红到耳朵根,面门也要城门失守的样子,差不多是到那步了。

    “咳,”我握拳贴住下巴,好心道,“那个,宛儿姑娘,你可不能再看我这位兄弟了,你再看,他脸就红得能煮熟鸡蛋了。”

    话音落下,晏载才从怔忪中醒来,赶紧将头低下,华宛儿也收回了跟晏载对视的目光。

    她俯身将琵琶放在架子上,掩口一笑:“哎哟,公子,您这么快就醋了?”

    “是啊,美人眼里只瞧得上我这位兄弟,却将我这出钱的冤大头晾在一边,我这心头能好受吗?”我捂着心窝子,“更何况……”

    我吊着半截话没讲完,华宛儿好奇追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他是我亲妹相中的夫君,将来不定要作我妹夫,宛儿姑娘你可切莫跟他看对眼了,不然我这棒槌,就只好追着你们这对鸳鸯打了。”

    华宛儿:“……”

    “公子您可真会开玩笑,哪有人将自己比作棒槌的。”华宛儿很快就又笑着道,“公子既说这位郎君日后要做公子妹夫,今日却为何还带他上我这地儿?”

    大舅子带妹夫上妓院风流,今儿在这消遣完,明儿就能当作新鲜事在隔壁的调易楼被人消遣。

    “自然是姑娘芳名远扬,在下想带着未来妹夫来见见世面。需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日见了宛儿姑娘这沧海巫山,往后我这未来妹夫眼里就再也放不进其他不打眼的庸脂俗粉,自然就一心一意对我的亲妹。从此举案齐眉,以襄秦晋之好了。”

    我这边情真意切地说完,美人的笑却再也挂不住。

    良久,她方道:“公子可真是位奇人。”

    我道:“姑娘也是位奇女子。”

    华宛儿却不高兴了,绕过纱帘到我面前,字字都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戚戚然:“公子何必来打趣奴家这可怜人。”

    我惶道:“在下可不敢。更何况,若只是为打趣姑娘,在下花这么多银子,可不就成了大傻子吗?”

    “公子先前说想见奴家一面,可奴家露了面,却看不出来公子这双眼对奴家有多少喜欢。公子可是瞧不上奴家这腌臜身子?”

    她说着,眼中竟有泪光闪烁,从腰间抽了根帕子轻轻往眼角凑,梨花带雨,鼻尖微红,比先前好看了几分。这时,我若算个男人,稍微有点良心,就应该上这套,赶紧赔礼道歉。

    “哪里,在下可不就是瞧上了姑娘的身子。”我诚惶诚恐道,“若是可以,在下恨不得天天都见上姑娘一面。”

    这浑话听在寻常女子耳中,恐怕早就喊上两句登徒子,不要脸皮了。然这位花魁,这位奇女子,不论心里作何感想,面上仍挤出一个笑来,捏起帕子朝我一扬。

    “讨厌……”

    她走近两步,又悠悠朝我伸出手,玉臂上纱衣往下直滑,滑腻的肌肤贴在我的脖子上。

    “公子长得可真是俊呢……”

    晏载别过眼不敢看。我巍然不动,只低头冲她笑:“那姑娘想不想天天看见在下呢?”

    她身子软若无骨,快要趴到我肩上,手指一点点在我胸前划,痒得很。

    “想啊,怎么不想,有公子这样俊的郎君天天来看奴家,奴家睡着了都能笑醒呢。奴家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公子您盼来了。可奴家担心,公子的钱袋子……禁不起这么折腾啊。”

    我捉住她的手腕:“诶,宛儿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前来,只是为了得宛儿姑娘这声答应,现下你我情投意合,一切都不再能阻拦你我什么。”

    华宛儿微愣,一时没有话讲。

    “在下知道一个去处,姑娘若肯来,在下便可与姑娘日日相对,雪月风花,敞开天窗说贴己话,姑娘意下如何?”

    华宛儿又是吭哧一笑,仿佛是觉得无稽,却仍然很有花魁的风度,顺着话问:“是什么去处啊?”

    “牢房。”

    华宛儿脸色骤变。

    “单间,有人送饭,日夜轮流有雄兵把守,打灯笼找遍整座处州城,你都找不到比我那儿更安全的地儿。”

    第50章 来信 “殿下,这是安王的信。”……

    乐安三十七年, 我奉天子之命率神武营武虎一卫驰援江州,重编了王越剩下的兵将。

    乐安三十九年,关内失地悉数收回, 我率军驻扎处州, 突厥人损伤惨重, 窜逃出关, 我拟急报回京, 得那位九五之尊四字批复——

    “穷寇勿追”。

    再往关外,便是突厥人的地盘, 没什么好地,加之不熟悉地形, 贸然去追,也很受制。

    作战, 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得少。武虎卫便罢, 王越的部队惫战已久, 再打讨不到太多好处。众将都只等着京中传回消息,得到答复,总算敢放心大胆地歇息下来。

    太平之后,便要开始清算。

    论功, 论过。

    先前没来得及计较的种种, 也要一一拉出来抻平,谁无辜谁有罪,今朝一并做个了结。

    只是打了太久的仗, 迟迟未提,就叫有些人忘了分寸,以为有些事就这么翻篇了。

    “晋王殿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

    “孔副将比本王明白。”我叹口气。

    孔建木翻身想要从床上起来,晏载剑尖再往前一寸,惊得他立刻绷紧身子,再不乱动。他骇然将我和晏载及身后一干穿甲胄的士兵扫过,胸口起伏,好半天才冷静。

    “末将不知殿下所说何事。”

    “无妨,本王也不是想要在这里跟你讲道理说事情的。”我伸手往外一指,“孔副将,请吧?”

    晏载收回剑,抓着孔建木衣领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夜将深,人将睡,只套一件单薄里衣,实在有损体面,本王很好心地道:“来人,替给孔副将更衣。”

    岂料他脸色更惶:“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孔副将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实在是令本王头疼。”我按了按眉心,“不过也没什么,本王昔年也曾在大理寺溜达见识,也知硬骨头就当用剔骨刀,待会入了地牢,相信孔副将就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

    离最近的一名士兵已经上前将孔建木衣裳取下,正要给他搭,他却僵着身子,不动分毫。

    “你想动私刑?!”孔建木脸上血色尽失,“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纪昭昭,将军任性妄为,当真不怕传至圣上耳朵吗?!”

    “孔副将倒不必担心本王。”

    他不穿衣裳,我只好上前一步,顺手取下屏风上搭着的披风,那士兵立马绕开,任我将披风系在孔建木身上。本王如此体贴,他却越抖越厉害。

    “孔副将有空,多担心一下自己。”系完,我在他身上一掸灰,“若无那位授意,本将军这闲王,哪来的兴趣管你这摊子烂事。”

    孔建木呼吸骤紧,仿佛就要这么过去了。

    “怎么可能!两年、两年前……”

    我退回去,招手让人带走。他再不挣扎什么,双眼灰寂一片,浑身像没了骨头,任由人托着他往屋外而去。

    夜色已深,灯笼氤氲,推门一望,无边,无端的寒,扑面而来。

    屋内只余我和晏载两人。

    站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孔建木刚才说的话,问晏载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廿二,殿下,”我与他相处已久,许多话不用多说,他便知道我在问些什么,“距殿下出征,刚好两年光景。”

    “嗯。”

    晏载目光锁在孔建木的背影,两个将士拖着他在地上,像条虫豸,慢得很,总算等他消失眼前,晏载长叹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

    “等这些繁琐的事情了结,总算可以整队回京。”

    他揉着背——一个月之前受的伤,伤口许久不愈,好不容易在处州找了一个厉害大夫,敷药之后,伤口好得快起来,只是总是发痒,大夫说现在正是药效最厉害时候,千万不能抠挠。

    揉着揉着,他就将手放下来,猛掐自己虎口。

    似乎是痛极,叫他脸色白了一半。

    烛光昏黄,照得晏载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明暗纵横。仔细一想,似乎他这尊威名在外的杀神,比我还小上半岁。

    “殿下,你笑什么?”他眼神莫名,看我。

    “没什么。”我敛了笑,抬脚往外走。

    晏载很快追上来,着急又问,“殿下,您笑什么?”

    “把孔建木在处州的置物都缴了,本王授意,钱什么的你自个儿留着,打这么久仗,好生玩玩去。”

    晏载驻足片刻,猛然一惊,追我上来,“殿下,您什么意思?”

    “将在外,无召不回。”

    晏载愣了愣,接着道:“殿下大败突厥,如今战事已休,王越的案子也已经水落石出,过不多久,回京受赏的圣旨就应该下来。”

    直到入秋,新的圣旨都没有下来。

    晏载仍然不肯相信——他比我在外面打仗的时间久,觉得自己经验更多。打完胜仗领兵回朝,正是振兴士气,扬我朝威的好机会。

    “殿下,末将觉得,应该是孔建木的事情,朝廷还要一点时间调查。”

    孔建木招得很快,没有用上大刑,在京中审人,往往要顾及多方态度,这那的纪律,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只要被拿下,无非是死得痛快,和死得不痛快。

    他自述当年王越家里跟突厥人的信件乃是兵部尚书康成领动的手脚,康成领贪污军饷,前线的士兵吃不饱穿不暖,供过来的粮草远远不够,这样事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王越写信回朝,信被拦下来,康成领跟孔建木私交甚密,跟孔建木商量了此事,认为不能够让王越活着回朝。

    早在突厥人打过来之前,王越便已经计划好要死。

    王越死得越罪无可恕,朝中便没有人敢惹火上身,为他讨什么公道,揭出来这件事的真相。

    又过一个月,圣旨下来。

    说康成领的事情朝廷正在调查,朝廷对突厥人奸细的事情很重视,突厥人狡诈,此祸不清,贻害无穷,故而要我镇守此地,将城中奸细一一拔出。

    圣旨传过来的时候,晏载第一个知道消息,火急火燎地来了我屋内。

    我将圣旨扔给他看,他本来亮着的眼睛一下静了下来,来来回回将圣旨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终于合起来,脸色十分难看。

    “本王说什么来着?”

    “皇上……皇上……”他捂着脑袋,在房间内转来转去,腿脚碰到凳子,哐当作响,自己却仍然不觉,“皇上……要拦着殿下回朝。”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遥遥看着安静躺在桌上的圣旨,“殿下深入险境,和突厥大军搏杀,几度难料死生,怎么……怎么能……”

    他跌坐在床前,喃喃低语。

    我将圣旨收起来,走到窗前,刚好,一片落叶从屋檐卷了进来,秋风一吹,心中许多烦恼都乱了,冷静片刻,我方道:“皇上要我等查探子,那么就查好了,处州都是我们地盘,怕他什么。如今边关安稳,你也不必要整天绷着脸色,叫别人看起来,好像对这些安排有什么不满。”

    “现在不回朝,也不保准一辈子不回朝,总是有机会回朝述职那一天,叫别人说起来,你居功自傲,告你一桩,你又该如何自处?”

    “现下突厥大军已退,本王叫你去玩,你便去玩,这是军令。”

    晏载抬起头来,“殿下心中早有沟壑。”

    我摇头,“走一步,再看一步。”

    “殿下离京之日,已经料到如今。”

    “你是受本王所累。”

    ***

    我领兵出走的时候,我父皇身体还恙着,如今两年过去,也许是苏御医果真医术高超,朝廷里面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中间我二哥给我传过一封密信,告诉我父皇上朝的时间越来越少,身体变差,瞒不住。太子那边没有大的动作,只是经常守在我父皇床前“尽孝”,又说开始改吃素食,信佛,给我父皇祈福,闹这样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我父皇稍微好一点了,便开始有人说太子的真心感动了天地,他东宫之中养着那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就专门做这个事情,写一些诗,做一些赋,去外面讲一些太子做的孝行。

    这个情况从太子始,朝廷中其他人也效仿起来,一会儿聚集要去哪个寺庙拜,一会儿说要开坛祈福,为皇帝延寿,宫里面还真叫进来几个道士、和尚的人物,念经,炼丹,什么花样都有。

    后来其中一个道士被揭发是个骗子,拖下去斩了。

    众人惧怕步他后尘,闹剧渐渐才收场。

    明娉年龄大了,父皇准备给明娉招驸马,被明娉闹了一通,招驸马的事也搁置下来。

    种种大大小小的动静,他都跟我讲了讲。

    他讲,林承之跟杨兆忠之女订了亲,如今也站到了他这边。

    我盯着这一行字,只觉得连呼吸都溺住,不自觉,将纸都揉皱。

    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大惊小怪。

    从第一次见到林承之起,他跟杨兆忠的关系便往这上面靠,榜下捉婿,才子佳人,这样简单的戏码,只我一个人看不透。

    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我左臂中了一箭,躺在帐中养伤,伤口受染,发了高烧,梦里面又见到他。

    挥之不去,书院崇礼殿外,他站在一棵树下,拿着一卷书,笑着看我。

    画面一转,黄沙灌满我的口鼻,我从地里面爬起来,拿着剑往一路向东走,见到他穿着一身喜服,转过头,看我一眼,消失不见。

    我追着过去,到了他的喜宴之上。

    众人言笑举杯,锣鼓喧天,满目艳红,我心中如沸火狂灌,身体木偶一样端坐在桌边,动弹不了分毫。

    我从梦魇中醒过来,帐中只有晏载一人守在我身边,他用很复杂的目光的看着我。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密汗,渐渐找回神,问:“本王……梦中,有说什么吗?”

    我口干舌燥,讲出来的声音也哑得可怕。

    晏载欲言又止,最终低下头看着我握住他的手腕,“殿下只一个劲叫末将,别走。”

    “……”

    我倏然将手抽回来,心里松了又提,提了又松,脑中一阵翻江倒海,“你,切莫误会。”

    晏载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末将知道,殿下叫的是别人。”

    他说着这个“别人”,我一时之间又头疼了。

    不敢多问。

    越问其中误会恐怕越大。

    后来我意外得知了他心中的别人是谁。

    就在退敌之后,等待朝廷命令的这段时间,又来了给我的信,他亲自送过来,邀功一样递到我面前。

    “殿下,这是安王的信。”挤眉弄眼说完,还没有等本王说什么,晏载就轻手轻脚地给我关上了门,一阵烟儿一样消失在我面前。

    我想将他捉回来将这件事情说清楚,但贺栎山第一次给我来信,心中好奇更多,坐在桌前将信拆开。

    里面只有一页纸,折了三次,不像从前他的风格。

    有的没有的,都要在信上写,洋洋洒洒一大堆,吃了什么,见了谁,遇见了什么好玩的事——他就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都洒脱得很。

    纸上大部分都是空白,只有中间写了两个字。

    ——“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