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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查验 实在是忒小心谨慎了。

    在柳府中搜出这么多箱子真金白银, 柳文崖无辜显然就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的剩下问题就是,柳文崖究竟是自尽,还是被人谋杀?除了柳文崖之外, 那场会试是否有其他考官参与舞弊?

    有这账本和密室, 柳文崖的罪是跑不了了, 但大理寺中若真有内鬼, 难保不会在接下来的审问中再出岔子。故江起闻差来搬箱子的人并不多, 搬完之后,又与我、林承之一道向他们叮嘱了一番。

    “此案事关重大, 皇上派晋王殿下、林修撰与本官一起协查,现在正值案情关键, 尔等若敢泄露此事,不止本官, 皇上和晋王殿下也必定绕不了尔等。”

    江起闻这招狐假虎威,从一开始用到现在, 依然十分好使。几个人吓得连连保证, 绝不让旁人轻动。

    交代完,我与江起闻、林承之一道去了大理寺,来到江起闻处理公务的房间。

    屋里没人,他巡视四周, 关好窗户, 走到案前,熟练地从摞成堆的案卷中拿出来一本递给我。

    “这便是柳文崖坠湖的第二天,下官所审的其余考官的笔录。”

    我翻了几页, 没多时便合上了。

    “这也没审出什么啊。”

    江起闻颔首道:“正是。”

    我奇了:“那,江大人给本王看这卷宗,是何用意?”

    “众所周知臣前一天刚上告朝廷, 第二日便听说了柳文崖坠湖的消息。也就是说,柳文崖坠湖,是在下官上奏皇上的当天晚上。提审的手续还没办好,柳文崖却先一步死无对证了。”

    我点点头。

    “若其余考官都没参与此事,那么一问三不知,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如今柳文崖参与舞弊一事已得到证实,当日的几位考官,真能脱得了干系吗?若其余考官皆如账本上所记,都有舞弊之嫌,那么谁能在提审文书下来之前,将每位考官的口都封得严严实实,在大理寺盘问之下仍能滴水不漏呢?”

    我道:“江大人的意思是说,阻挠此案之人能力巨大?”

    江起闻道:“案件尚未开审,柳文崖为何会觉得自己一定逃不掉了呢?殿下也看见了,柳文崖家中的那处密室,大理寺搜了几次都没发现,今日还是得林修撰帮助,才知道这书架的奥秘。再则,像柳文崖这般心细之人,若真是想以一死来保全清白,为何不先将屋内的赃物转走呢?”

    我恍然道:“柳文崖是来不及转走这些赃物,他不是自杀。”

    江起闻点头:“仵作查验柳文崖的尸体,死因确为溺水。如此,殿下觉得,柳文崖是失足的可能性大些,还是被人推下湖中的可能性大些?”

    自然是被人推下去的可能性大些。

    然而他这样套我话,我却不想承下去,且我心中本有别意,遂转过头道:“林修撰,你怎么看?”

    江起闻与本王都把林承之望着,他似乎没想到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道:“下官觉得,柳文崖若真是醉酒,被人推下湖中,确实没什么生还的几率。”

    我道:“本王与林修撰想得一样。”

    江起闻了然一笑:“殿下和林修撰似乎都不愿直言此事。”

    杀害当朝二品大员,此事已比科举舞弊案还叫人不敢细想。

    “这杀人之人,必然不知道柳文崖将赃物藏在了哪里。柳文崖的罪证到手,也间接证明高晟之死不是偶然,更证明这幕后之人,一直在盯着此案走向。”江起闻凝声道,“二位觉得,此人下一步,应当是要干嘛?”

    以我对我二哥的了解,他倒是能做出这一档子的事。

    柳文崖若供出他操纵会试,让黎垣上榜之事,他必然会陷入比我大哥更难堪的境地。到那时,争夺帝位就成了泡影。为了自保,杀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江起闻道:“殿下和林修撰为何不说话了?”

    林承之犹豫着道:“此事要看这幕后之人,是否知道江大人已经找到了柳文崖的罪证。”

    江起闻点头,又看向我,道:“殿下又是如何看的?”

    我道:“应当是杀江大人灭口。”

    江起闻便笑了。

    “江大人果真是在算计本王。”我冷扫他一眼,“江大人恐怕不是怕证人被杀,而是怕真查出来什么,自己的脑袋也跟着掉了吧?”

    江起闻不动如山:“殿下面前,下官不敢欺瞒。得殿下相助,下官感激不尽。”

    我道:“本王与你一同查案,案情进展,你知道,本王也知道,这幕后之人若想要灭口,不仅要杀你,还要杀本王。杀本王,只怕是得不偿失。如此,本王方才是最好的一块挡箭牌。”

    江起闻拱手道:“下官给殿下赔罪。”

    我摆了摆手:“免了。江大人早知这幕后之人非同一般,还能为民请命,本王很是欣赏。江大人这般刚正不阿,本王计较这些做什么。只是,这人对付不了江大人你,便真能束手就擒吗?”

    江起闻没回答我的问题,只道:“此案查到如今,只知高晟确实曾贿赂柳文崖,下官唯一不明白的是,此人能令几位考官封口,还能将爪牙伸入大理寺,必然是位高权重,而这案件之中,牵连最大,官位最高的便是柳文崖一人,那么这舞弊一案,又关这幕后之人何事呢?”

    我不讲话,江起闻又去看林承之,林承之皱起眉头,道:“或许,柳文崖这么做,是得了这幕后之人的授意。”

    江起闻从怀中取出账本,道:“先前因查案匆忙,未将这账本一事说得仔细,林修撰请看这页。”

    林承之接过账本,细细查看了一番,抬头缓缓道:“高晟的五千两,其中三千两都拿来给了柳文崖,剩下的给了几位副考官。他这账本,未曾提到有这般手眼通天之人。”

    江起闻道:“正是。高晟并未跟这幕后之人打点关系。”

    “若此人根本不需要跟向这幕后之人进贡钱财呢?譬如关系近些的亲族……”说到这里,林承之又摇了摇头,“不对,此人杀高晟都不手软。大抵不是什么亲近关系。再则,高晟若真跟这人有关系,又何必小心翼翼的记这账本,生怕柳文崖诓骗他呢?”

    江起闻道:“这正是令人生疑之处。”

    案情陷入焦灼,江起闻在屋内边踱步边道:“此案尚还未有与那人相关的蛛丝马迹,那人却为何要对柳文崖和高晟赶紧杀绝……”

    林承之突然道:“江大人,下官有一个猜测。”

    江起闻:“什么?”

    林承之道:“江大人可曾调阅过当年会试的答卷?”

    江起闻道:“尚未来得及。”

    他抬目看林承之,“不过……据本官所知,历年会试答卷,都藏在翰林院内。”

    ***

    日头尚早,我三人便不拖延,决定直接入宫。

    出大理寺时刚好是正午,早上走得急,没吃什么,现下有些肚饿,我于是道:“两位查案也累了,待会去了翰林院,也不知还要折腾多久,不如先找家餐馆垫垫肚子吧。”

    我目光转到我站着的右手边,一间新开的酒楼,装修辉煌,人客极多。

    “这家餐馆本王听朋友讲味道不错,今日本王作东,请二位大人吃饭。”

    江起闻有些犹豫,说是怕耽误时间,到时候宫门关得早,没有处理完就被赶了出去,还得第二天再去——他话下之意,怕生变数。

    实在是忒小心谨慎了。

    林承之道:“此刻入宫,翰林院的众位也应当去吃饭休息了,怕是找不到人开门取卷。”

    江起闻则道:“是本官疏忽了,还是林修撰想得周到。”

    我三人一并进了酒楼,江起闻担心吃饭的中途被人看见,或者不小心听见什么,于是寻了楼上单独一间,我点了几个曾经贺栎山跟我说这里特色的菜,很快我三人便吃完,离开酒楼,入宫往翰林院去。

    路上,林承之道:“历届会试的试题和答卷都放在文涵阁中。此处下官并未去过,只是路过,知道是在东南角的位置。”

    翰林院中,知道林承之同我与江起闻一道查案的人并不多,故林承之一路寒暄走来,瞧见江起闻的,多少眼中几分吃惊。

    往东南行了许久,终于瞧见了一座大殿,上头挂着文涵阁的牌子。

    殿的大门紧锁,大殿左侧有间长屋,屋门微微敞开,林承之见了,道:“晋王殿下,江大人,这应当是守殿人住的地方。”

    我三人便往那门口走去,走得越近,越能闻到一股香味。

    林承之叩了两声门,无人应答。

    站在门口,这种气味便更加强烈了。我道:“本王好像闻到了什么。”

    江起闻道:“下官也闻到了。像是烤鸡。”

    林承之道:“这文涵阁,除了储放历届会试的试题和答卷,还有所有京官的履历档案和一些紧要物件,为了防止卷宗被盗,或是要即刻调用,守殿人需长居于此。故这翰林院中藏有典籍、卷宗的地方,旁边都会修一排小屋,以供守殿人寝食休息。”

    我了然道:“看样子,这是赶上人家吃饭的时间了?”

    林承之颔首道:“应是如此。”

    江起闻疑惑道:“那这守殿人,是长住于宫中了?”

    林承之点头道:“是。但只能在翰林院活动。”

    江起闻又道:“咦,可林修撰方才说,这个点翰林院的人都去休息了,寻不见人开门取卷……”

    说还没说完,屋内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已至门口。那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之际,传来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说吧,今日要调哪位大人的卷宗啊……”

    开了门,只见门内站着一个举着鸡腿的少年,两个眼睛从漫不经心到瞪得浑圆。将我三人从脸到身子依次打量完毕,方才道:“见过两位大人,见过呃……”

    江起闻道:“这是晋王殿下。”

    他又睁了睁眼,似有些懊悔的神情:“见过晋王殿下。”

    进了屋,他将鸡腿放下,用布擦了擦手,然后目光停留在江起闻的官服上许久,抬头道:“不知……”

    “本王要取乐安二十五年会试时的答卷。”我转过头又道,“对吗,林修撰?”

    林承之点头,又对那守殿人道:“劳驾。”

    “不麻烦不麻烦。三位大人请随我来。”他取了钥匙,走在前头引路,打开门,走到大殿内最右手边的位置,从最顶上开始找起,不多时,指着中间一格道:“乐安二十五年……对,没错,就是这个了。”

    江起闻打量了一下书架,伸手将包裹着答卷的巨大布袋往外一拉,见最上面确实绣着“乐安二十五年封”几个大字,转过头对那守殿人道:“多谢。”

    守殿人道:“大人客气了。”

    过了会,江起闻又道:“你怎么还不走?”

    那守殿人面色郝然:“啊,是这样……翰林院有规矩,外人不得进入文涵阁,取用卷宗都是由卑职代劳。若遇到什么特殊情况,那也得卑职跟着进殿,总之,是不、不允许单独待在殿内的……”他抬头看着江起闻,声音越说越小。

    江起闻又道:“你也看见了,今日是晋王殿下亲自来取这答卷,个中紧要,你应该明白。你若是听了去,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本王真是做了一路的挡箭牌。

    守殿人犹豫半天,苦道:“大人说得是,只是……只是这规矩在这里,坏了规矩,几位大人倒没什么,卑职可就惨了……”

    江起闻道:“你不说,晋王殿下、林修撰和本官也不往外传,谁能知道你坏了规矩?”

    守殿人道:“可是……”

    僵持一阵,林承之道:“不如这样,你去大殿另外一头看着,待晋王殿下、江大人和本官查阅完毕,便过去叫你。如此可好?”

    守殿人喜道:“林大人说得对,这规矩只说了要卑职待在殿内,卑职去另一头,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了。”

    那守殿人便走到了最远的一处角落,正好挨着上楼的楼梯,就这么坐了下来,隔着层层书架,只能看见抹衣角。

    林承之抽出裹着答卷的巨大布袋,吹掉了上面一层薄灰。江起闻忍不住道:“林修撰先前卖的关子,这下该讲清了吧?”

    林承之从那袋口中抬起头,微微笑道:“下官可不敢跟江大人卖关子。科举取士,关乎前途,行铤而走险之事,其实历来有之。”

    我表现道:“本王也曾听说过,在答卷上作些记号,阅卷的人一看,便知道要关照哪位。”

    江起闻道:“记号已是最末流的把戏,为了不留下痕迹,参与舞弊的考官往往会特意记住笔迹,待阅卷之时挑选出来。故师亲同门,在考场之上都是要回避的。当然,即便不是师亲同门,也难保不会有串通之嫌。”

    林承之道:“殿下和江大人说得都对。只是殿下您没考过科举,江大人入仕也早,其实自乐安二十五年开始,所有呈给阅卷人的答卷,都已经不是原卷了。”

    他将大袋子里最上面的几张答卷抽出,一张一张翻开给我和江起闻看。

    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红色字迹。

    江起闻面色惊诧:“这是誊卷?”

    林承之点头道:“正是。为了防止考官因字迹而生出的舞弊,所有考生的答卷,都由誊卷人抄写过后重新呈上。”

    江起闻皱眉道:“只留誊卷,岂不是更容易舞弊?无论那人有没有墨水,换张卷子便轻巧过关了。”

    “江大人想得通透。不过呈上的虽然是誊卷,但墨卷也是要单独保管的。”林承之在那架子上摸摸看看,终于在下面一格翻到一个同样绣着“乐安二十五年封”的布袋,打开瞧了瞧,满意地从里头抽出几张递给我与江起闻看,道,“便是这个了。”

    他又将那两只大布袋整个取走,把答卷都摞于原先的书架之上,道:“劳驾晋王殿下和江大人,帮下官一起将中榜的原卷和誊卷一一对应整理出来。”

    整理到一半,江起闻突然道:“本官似乎明白林修撰的意思了。”

    我顺嘴问:“什么意思?”

    江起闻对我道:“这幕后之人杀了高晟和柳文崖,下官便一直觉得高晟和柳文崖之间的事与他有关。实际上,他可能并没有参与到此事之中,他真正关心的只是这科举舞弊案。”

    林承之颔首道:“下官正是如此猜想。高晟被人揭发向柳文崖受贿,但行贿者,或许不止高晟一人。”

    我顺着他的话道:“你是说,这幕后之人可能曾因为别的考生跟柳文崖打点关系?”

    林承之点了点头:“不错。若有朱墨不符之卷,则下官的猜测可验证七八。”

    我忍不住道:“若有人将墨卷也一同调换了,那岂不是查无对证?”

    江起闻道:“只盼那人没周全到这种地步。”

    待这摞答卷统统翻阅完毕,林承之抬头对我二人道:“似乎,少了一份墨卷。”

    江起闻望着林承之手中整理好的十份朱墨卷,疑惑道:“少了谁的?”

    “一个叫黎垣的试子。”

    江起闻目光一震,转头看我,我装作也很震惊的样子。

    江起闻迟疑着问林承之:“你确定,是缺了黎垣的墨卷?”

    林承之目光在我和江起闻之中徘徊,最后缓慢点了下头:“确实是叫黎垣。”语气一顿,又道:“听起来,江大人似乎认识此人?”

    江起闻道:“不止本官认识,晋王殿下应当也认识。”

    他二人都将目光转向我,我斟酌着道:“本王确实听说过此人。”

    第32章 幕后 “可本王想解释给你听。”

    我与黎垣, 相识于乐安二十三年的秋天。

    那时他尚是个落榜的试子,于城中某处支了个面摊混口饭吃。我大哥射猎归京,不小心撞翻了他的摊子, 下马叫人赔给他钱, 又看见他桌前堆着几本书, 多嘴一问——

    “你是读书之人?”

    自古士贵商贱, 读书人来摆面摊, 着实稀奇。

    黎垣那时道,“家中贫寒, 来京赶考已将积蓄用光,如此回去, 恐叫爹娘伤心,来回奔波也没有盘缠, 只得找个营生先做着,等下一年的会试。”

    我大哥这人, 从小是被当储君培养, 稍有一些清高,不屑打点之事,但也正是如此,有些气度, 也不吝惜什么。当即叫人扔给了他一锭金子, 让他只管读书,别做这些有辱斯文的事。

    黎垣却没有取,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贵人美意,在下心领了。”

    这股子清高的范儿,很对我大哥的胃口, 再交谈几句,觉得这人胸中有些墨水,于是将他带回了东宫,与其他食客同住。

    东宫的宾客,一般是从官员中任命的。其余一些食客,虽然不必通过科考,但要么是世族子弟,要么是有奇技淫巧之人,相处了几日,知道黎垣只是因为穷且清高——是否是真清高也未可知,才被太子带回东宫,多少有些看不起他,遂不愿与他来往。

    而后数月,我大哥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在一般,也没有主动去见他,有时候碰见了,目不斜视就这样走了。

    ——宫里边的人便是这样,会看脸色,瞧见太子这样态度,对黎垣就更看不起,处处怠慢。

    某日,皇后来看我大哥,恰逢我大哥去靶场练箭,遂在东宫闲逛等他。别的食客都不愿与黎垣交流讲学,他就只好一个人在东宫某处闷头背书。他闭着眼,捧着书,口中念念有词,就这么撞到了皇后身边的婢女。

    皇后来看太子,叫人准备了人参鹿茸汤。被他这么一撞,汤撒了不说,还毁了皇后一件喜欢的衣裳。

    皇后知道他不过一普通食客后,命太监将他带走,扒了衣服鞭笞五十大板。

    那时我刚放课,回殿路上听见有人惨叫,遂绕道去看,见一人浑身赤裸趴在凳上,下身被打得皮开肉绽,半条命快要去了,过去将那行刑的太监呵停,将他救了。

    他人已经半死不活,动不了,讲了两个字就昏死过去,我差人将他抬回我的寝殿上药,上完药,他便醒了,他被人扶着站在门口,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咬牙对我重重磕了个头。

    “如若不弃,草民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第二年春闱,黎垣中了榜眼,本要去翰林院任职,然因着当过太子食客,直接任了五品从令,官升两级,留在太子身边办事,往来的官员都对他高看一眼,称他先生。

    黎垣在太子门下做事,他能认识的位高权重之人,旁人第一个想到的只能是太子。而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东宫的通令从令,如今虽然品级不高,但作为太子的心腹之人,待太子登基,前途便是一片光明。这样一个人真是舞弊而来的官职,连累的就不仅是他自己了。

    查黎垣,必查太子。站在江起闻的角度,若查出来太子真是幕后主使,禀告皇上,皇上难道真不会徇私情吗?即便是皇上大义灭亲,他一手揭开此等丑事,将最受器重的皇子拉下了马,皇上以后将如何待他?太子拥簇又将如何待他?

    若太子不是幕后主使,查到太子身上,就是泼脏水,是得罪了太子,待日后太子登基,他又当如何自处?

    江起闻不敢开口,大概是想先听听本王的意思。

    “林修撰来京不久,可能没听过此人。黎垣曾是东宫从令,本王从前住在宫中之时,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林承之目光忽然复杂了。

    “若真是他,这线索就断了。本官听说,黎垣前些日子便失踪了。”江起闻皱着眉头道,“林修撰,为防纰漏,不如再将这摞答卷找找看。”

    实际方才已经整理得十分仔细,但林承之顿了顿,仍附和道:“江大人说得对,兴许真是查漏了。”

    于是又是一通好找,仔细查了几遍,确实缺了黎垣那张原卷。

    我斟酌着再开口道:“其实,缺了这墨卷也说明不了什么。兴许是收进来的时候就弄丢了,而且本王听说,为除潮气,这些卷宗典籍时不时还会弄出去晒晒太阳,这一出一进,风一吹什么的,掉了一张也很正常。”

    说完,林承之和江起闻都将本王望着。

    这马虎眼打得有些明显,但是,本王又确实不想林承之参与到此事中来。

    按照祁桁的性子,黑是黑白是白,是非曲直一定要辨个清楚明白,若是执意要查下去,日后遭了我大哥二哥记恨,恐怕连我也保不住他。

    至于江起闻,案子查到如今的地步,我倒是有了另一个猜测。

    他知道黎垣失踪之事,会否一早就知道黎垣也是那一届的试子?江起闻说是因为高晟之死担心幕后之人再做手脚,才向我父皇请求,要再抽调一名品级更高的官员。可是,黎垣失踪那段日子,不也正逢高晟死在牢中之时吗?

    黎垣是东宫中人,失踪得又如此巧合,江起闻或许一早就猜想太子是幕后之人,害怕引火烧身,便上奏我父皇,挑了我去,此案日后如何发展,都有我的手笔,之后我大哥算账,因着我的身份,恐怕会觉得我是为争夺帝位,才谋害于他。

    科举舞弊,江起闻查了半天,高晟和柳文崖接连被杀,而最关键的舞弊之证,除了口供,就是这些答卷,他却还没来得及查?他连安王府和柳府都屡次三番登门,怎会遗落如此关键?

    他搜到了高晟的账本,却不告知任何一人。贺栎山,柳府众人,当年的考生,以及其余的考官……他便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吗?更甚至,早在黎垣失踪之前,他便料到此事的牵扯,故意将此事拖着,叫我入瓮,引我亲自来翰林院。

    先前他不敢直言,是想先看我如何想,又或者说,想让我来做这个主。我这么说,他应当能明白。

    果然,江起闻道:“晋王殿下说得是,只一张失踪的墨卷,确实说明不了什么。”

    林承之没有答话,本王焦急他一根筋要查个透彻,紧张地将他望着,却见他将头一点,淡淡地道:“既然人已找不到了,也没有旁的佐证,便不能胡乱污人清白,去惊动太子殿下。”

    江起闻倒是没什么意外,一脸自如地道:“既然如此,不如等有了黎垣的消息再去找他询问,以免造成什么误会。至于这所有的答卷,就由本官带回大理寺,留作证物。”

    方才只是清点了朱卷和墨卷,倒还没有认真查看高晟的答卷。

    我道:“不错,高晟向柳文崖行贿已是确凿,他的答卷中必然会有端倪。辛苦江大人了。”

    江起闻摇头道:“下官职责所在,何言辛苦。”

    林承之过去将那在角落里快睡着的守殿人叫醒,那守殿人恭恭敬敬走过来开门,门一打开,看着江起闻怀中之物,忽然瞪大眼睛,对着江起闻扯嗓子一喊——

    “大人,这些卷宗是不能带走的!”

    “什么?”江起闻抱着那袋子答卷回头。

    守殿人唯唯诺诺道:“这……没有调令,这里头的东西是、是不能动的。”江起闻此人,生得虽然不算勇武凶狠,但大约是常年在大理寺办案的缘故,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阴冷之气,那守殿人看他两眼,声音便又是越来越小……

    江起闻冷道:“本官乃大理寺左少卿,现取这答卷,是为办案之用。此案紧急,容不得延误,这调令,本官随后叫大理寺的人给你补上便是。”

    “可、可是……这从未有过先取卷,再补调令的先例啊……”

    这卷宗留在这里,难保不会再出什么纰漏。待调令下来再取,确实有些不妥。我便从袖中取出一枚小的印章,放到那守殿人手中:“你放心。江大人言而有信,不会叫你难做的。你拿着这枚印章,到时等调令下来,你再将印章交给传令之人。如此可好?”

    底下人难做,无非是怕上头的人推个一干二净,到时真要追责,没个什么佐证,事都抗到了自己脑袋上。

    江起闻目光落在了那枚印章上,我转过头对他道:“本王的这枚印章至关重要,江大人可别将此事忘了。”

    江起闻收回目光,道:“下官不敢。”

    那守殿人犹犹豫豫将印章收下,又道:“既、既然有晋王殿下作保,那、那就……”

    我三人顺利地将东西拿了出来,一路出了翰林院。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江起闻气喘吁吁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今日麻烦殿下和林修撰许多,不敢再劳烦二位相送。”

    从这到大理寺,起码要半个时辰,等他把这些答卷带回大理寺,也差不多到散衙的时间了。

    我道:“那么辛苦江大人了。”

    林承之放下那布袋子的另一边,也喘着气道:“下官受皇上指派,协助江大人办案,这袋子朱墨卷委实不算轻,不如下官帮江大人一起提着去吧。”

    江起闻道:“多谢林修撰好意,不过本官住所离大理寺很近,放东西实乃顺便,林修撰若也住得近,本官就不推辞了,若住得太远,本官心里便过意不去了。”

    林承之道:“这……”

    我道:“林修撰住在筑和街。”

    江起闻道:“那却是两个方向了。”

    江起闻走后,我和林承之并排走在回府的路上。

    两边是热闹的茶馆酒肆,夕阳将下,云影在天上浮动,斑斓的色——是个好天。街巷熙攘,风儿有些喧嚣,恍惚回到多年前某个黄昏,我走在街上,与他笑谈着哪里的花开,一同去赏。

    “你和惜梦……”

    他来了京城,也尚未婚配,是不是意味着他和惜梦没有结果?我坏人姻缘,听他之前语气,是恨极我了吧?

    林承之转头打断我:“殿下。”

    他语气有些冷意,我便不再多言。

    走过一条街,我方再开口道:“林修撰今日,会否觉得本王在偏袒黎垣?”

    林承之道:“并未。”

    我道:“本王面前,你可以说实话。”

    林承之道:“下官说的正是实话。”

    我道:“本王今日和江起闻一起向你施压,不是因为本王要为黎垣和太子遮掩,而是本王知道,太子不是会参与舞弊的人。”

    林承之顿住,转头看我。

    我道:“本王从小生在宫中,与太子相处了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性格的人,本王最是清楚。”

    林承之低着头沉默,许久方道:“殿下如何想,其实不必解释给旁人听的。”

    我道:“可本王想解释给你听。”

    第33章 门客 “是东宫之物。”

    风儿一下便静了了。

    好半天, 我又道:“本王怕你误会了太子。”

    林承之道:“这世上的事,亲眼见的、亲耳听的,有时都未必为真。只凭这些东西, 下官岂会乱下结论。殿下多虑了。”

    第二日清晨, 筋骨刚松, 正用着早膳, 忽然有人上跟前来传话, 说是承王来见。

    承王,那就是我二哥。

    我于是叫人去沏壶茶, 请他到花园来。没来得及吃完,我便去花园一处湖心亭中坐下, 候他。

    本来今日还要去大理寺,起了个大早, 没想到他来的也早,赶在我出门之前——可见铁了心要见人。

    不多时, 他由那带话的婢女引了过来, 笑眯眯地冲我走来:“三弟。”

    我心头咯噔一下。

    我起身迎他,道:“二皇兄过来,有失远迎。”

    “你我兄弟二人,不用那些虚礼, ”段景昭入了座, 整了整袖子,酝酿一阵,方才缓缓道, “为兄听说,三弟昨日和江起闻一道去了翰林院?”

    “二皇兄这消息倒是灵通。”

    莫非翰林院也有他的眼线?

    段景昭轻描淡写道:“为兄听说,江起闻昨日去的是文涵阁, 他不是正查科举舞弊案吗,文涵阁里头放的,不正是历届会试的答卷吗?三弟你跟他同去,是不是也在查……”

    他既然已经知道我跟江起闻一道,再仔细打探,说不定也知道我去过大理寺和柳府。

    我压低声音,道:“虽说此事不该往外传,但二皇兄你不比旁人,我信得过你。我乃是得了父皇授意,与江左少卿同查此案。”

    段景昭睁了睁眼:“竟果真如此。”又疑惑道,“父皇为何会选三皇弟你去查探此案?”

    我老实道:“实则不是父皇选的,是江左少卿看我赋闲在家,寻我去帮他的忙,父皇便准允了。”

    段景昭垂头看着茶杯,许久,抬起头看我,目光如炬:“三弟上回说,为兄若有什么谋划,应当告知三弟你听。其实,为兄倒真有一件事……”

    我心神一震。

    段景昭这样犹豫,莫不真如黎垣所言,乃是这案子背后主导?

    “二皇兄但说无妨。”

    段景昭忧伤地望着池面,道:“为兄做了一件错事。”

    “当年,为兄尚在宫中的时候,机缘巧合认识了黎垣,他跟我哭诉,说自己几试不中,整日遭人戏弄嘲笑,活得十分没有滋味。”段景昭眼底盈盈,仔细一瞧,竟是泪光,“他就是这样,站在宫中的一个湖边,直直往里头栽了去。为兄恰巧路过,命人将他捞起,听了他那些话,心有不忍,就、就帮了他一把……”

    “……”

    “三皇弟,其实,为兄当年,为了黎垣的事,曾经找过柳文崖。”段景昭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吃惊地道:“二、二皇兄,你,难道你……”

    段景昭闭上眼道:“不错,黎垣平日里虽然刻苦,但才学疏浅,他能中榜,是为兄斡旋的结果。”

    我不可置信地将他看着,痛心疾首道:“二皇兄,你怎么能如此糊涂?!”

    “为兄也是一时心软……”

    “那、那柳文崖,也是二皇兄你、你杀的吗?”

    段景昭便不说话了,脸上全是犹豫之色。

    “二皇兄,你说实话,到这种时候了,你若还遮遮掩掩,叫我我如何帮你?”

    他要是承认了,我便捏了他一条把柄。他要是不承认,我这厢笃定他与柳文崖无关,那么就会继续追查柳文崖和高晟之死,到时真叫我查出什么与他想干的,他便再无机会挽救了。

    段景昭道:“罢了,为兄便跟你直说了吧。柳文崖之死,确实与为兄有关。”

    他到底是不敢赌。

    “皇兄,你,你怎么敢?”我睁大了眼睛作震惊状。

    “可那并不是为兄的本意,是为兄手下之人擅作主张……为兄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段景昭握住我的双臂,真挚地望着我,泫然欲泣,“三弟,你可信我?”

    段景昭又将如何为黎垣走动的细节一一讲给了我听,各中原由,无非是心软、身不由己,若非先听得黎垣所述,我此时倒真可能被他打动几分。

    “那二皇兄,高晟也是你……”

    段景昭摇头道:“高晟之事,与为兄无关。”

    我酝酿了一番,又道:“二皇兄,你说实话,我知道你有苦衷,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对二皇兄你赶尽杀绝的。”

    段景昭赶紧道:“三弟,为兄都已将柳文崖之事向你坦白,高晟之事又何必要瞒你?这高晟的死,确实与为兄没有半点关系。”

    “那这高晟……”

    我正思索着,他突然道:“不过,为兄大概猜到是谁的手笔。”

    我愕然抬头:“是谁?”

    “东宫那位。”

    “怎么可能?太子为何会参与进此事?难道他也曾跟柳文崖打点过什么?不……不可能。”

    段景昭嘲讽一笑:“太子自诩清高,平日里爱惜羽毛得很,怎么可能会为旁人走动?但是,三弟你别忘了,黎垣乃是太子门下宾客。”

    “二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黎垣是乐安十六年中的榜眼,科举舞弊案正查到关键,他却失踪了,太子难道是傻子吗?”

    我思忖片刻,道:“二皇兄是说,太子觉得,黎垣或许也曾经向柳文崖等人行贿,考官被查,黎垣心中忐忑,为求活命,才会在这关键时刻逃跑?”

    段景昭点头道:“正是。况且,黎垣一开始便待在太子身边,他什么斤两,太子会不清楚吗?太子怀疑到他头上,是再正常不过了。太子如今做了几件错事,父皇对他很不满意,要是此时再被牵扯进科举舞弊之中,他这太子之位怕是真的坐不稳了。”

    若黎垣真的做过,此事太子便是百口莫辩。如此情形,派人进牢中杀高晟,却也是说得过去……

    “太子是想让此案死无对证?”

    段景昭道:“只有舞弊一事真正不存在,他才能真正周全。”

    我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段景昭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三弟,为兄早跟你说过了,东宫那位,决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可是,此事若被查出,太子处境不更加不妙吗?”

    段景昭顿了顿,有几分认真道:“三弟,命这种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比受他人左右好。太子,早已不是当初的太子了。他这些年,步步为营,怎么可能容许旁人的差错毁掉他的命?到这一步,是半点差池都要不得。”

    这案子,牵扯进了太子、承王,如今柳文崖的罪状已经找到,至于其他人,得看之后要怎么个查法。

    柳文崖是我二哥所杀,高晟是太子所杀,那么文涵阁里黎垣的墨卷呢,又是谁调换的?是一早就不在,还是他二人中的一个,得了风声之后,找人去偷偷拿了出来?

    只是,我已答应了江起闻不能将案情进展告知旁人,便不能开这个口问我二哥,遂试探着道:“那,二皇兄,想让我怎么做?”

    段景昭定定看着我:“柳文崖、高晟已死,为兄希望……此案能到此为止。”

    我道:“二皇兄不想此时将太子拉下马吗?左右黎垣已经死了,这脏水泼到那位身上,那位便只能受着。”

    段景昭却笑了:“三弟以为,舞弊之事,只打点柳文崖一人便可成事吗?”

    我忽然便想到了高晟的那个账本,柳文崖三千两,徐事垣和左升各五百两,还有流通关节的一千两……

    “二皇兄的意思是,这牢里还有别的官员知道黎垣与你的事?”

    “不错。黎垣当时是太子门客,又有为兄帮他走动,那些考官便以为是太子和为兄共同的意思,哪里敢说个不字?”

    我这下便明白了:“若太子被牵扯进来,那些考官再被提审,不定会将二皇兄你也给供出来。二皇兄现在,跟那位是到了一条船上。”

    段景昭肃道:“所以这船,是千万翻不得。”

    江起闻说先前提审这些个同届考官,没一个人交待的,怀疑是有人提前跟这些人传了话。实际恐怕我二哥根本没做这档子事,这些人防得滴水不漏,是因为知道一句不说,尚还有太子和承王阻拦查案,救他们出来。

    若是泄露了半分,太子和承王都饶不了他们。

    “三弟,此事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了,二皇兄放心,竭我所能,一定帮二皇兄将此事办成。”

    听完我的保证,段景昭舒了口气,就这么走掉了。

    我将他送走,回屋换了身衣裳,预备接着去大理寺。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生起了个疑惑。

    段景昭如何能这么放心将事情全都告知我?此事不仅牵连到他,还牵连到太子,若是我执意查下去,将他二人都挖出来……他二人失势,这太子之位不是更容易落到我手上吗?

    难道说,他手里还有什么依仗?

    ***

    这一番耽搁,等我到大理寺的时候,林承之和江起闻已坐着在等了,刚到,便有官差来换第二壶茶了。

    我不便提段景昭的事,告罪说起晚了,又问江起闻道:“对了,江大人今日有什么安排?”

    江起闻道:“说不上什么安排,只是昨天回大理寺的时候,收到了顺天府转送来的……一具尸体。”

    最后几个字说完,我和林承之俱是一愣。

    按照我朝律例,各地刑狱重案,以及京城之中涉及朝廷命官的案子,一律移交给大理寺,如此制度,是为了避免这涉案之人因官职身份左右案情。这尸体送来大理寺,那不就意味着……

    “死的是朝廷命官?”我道。

    江起闻点点头:“不错。”

    “是如何死的?”

    “或是被人刺死,或是溺水。这尸体是在河边被人发现的,衙役赶到之时,岸边已经围了许多的人,纷纷说这是起命案,因那尸体的左胸处的衣裳浸了许多血,还破了一个口子,像是被人捅伤的。等尸体抬回了衙门,顺天府就发了个寻人的告示,因着一直没有家属上门认领,按照无名尸处理,仵作就直接验尸了。然后,方打开那人的外衣,便发现了一块令牌,仵作把那令牌呈给顺天府府尹,府尹就赶紧将人送来大理寺了。”

    林承之道:“那令牌……”

    江起闻道:“是东宫之物。”

    我三人互看了一眼,心里大概都猜到了七八。

    林承之道:“是黎垣的尸体?”

    江起闻道:“正是。”

    黎垣是我二哥杀的,他杀完人,或许是将人抛进了河里,未曾想,黎垣又给“飘”了回来。我二哥昨日来找我,会否是因为看到了顺天府的告示,知道我也参与审理案情,害怕杀人之事暴露,这才坐不住了?

    我道:“江大人想让本王和林修撰做些什么?”

    江起闻道:“那尸体已交由大理寺的仵作查验,今日就劳烦二位,跟我一道去查查,黎垣消失之前的事。”

    我三人又从大理寺往外走去。

    我揣着手道:“江大人昨日才将黎垣墨卷遗失之事翻了篇,今日怎么又兴起去查黎垣的事了?”

    江起闻微微笑道:“疑罪从无。昨日不敢妄下定论,是因这证据并未直指黎垣。而今这尸体已经到了下官面前,死因成谜,下官如何能置之不理呢?”

    他现下这话让我觉得,他昨日放过黎垣,是因为不想因一件未下定论的事去得罪太子,但若真有冤情到了他手里,他的良心也不能装作全然看不见。

    善恶在人身上,常常是念念生灭,少有一惯始终的。就比如贪官,不一定没做过好事,清官,也不一定是个有作为的官。有时多少污浊都能看在眼底,却依然可能为了某个微渺的正义拼得头破血流。但也只是少数。江起闻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余生唯一见过只向善而生的,只有一人。

    我不愿他冒这个险。

    “上回叫林修撰来,是为解柳文崖那密室之谜。如今柳文崖和高晟的罪证已经找到,这回就只本王和江大人去便是,林修撰便回翰林院接着当差吧。至于父皇那里,就由本王去说清,好让林修撰交差。”

    闻言,林承之一时没有说话。

    “黎垣死得蹊跷,若真是被人所害,可见此人是毫无忌惮。父皇派本王来协助江大人查案,是看中本王武功高强,若真有什么危险,尚能保护江大人。若林修撰也在,本王还得分神保护林修撰你。到时,万一本王没顾得过来,或那歹人挟持林修撰你威胁本王和江大人,本王和江大人该如何是好?”怕他拒绝,我赶紧又道。

    林承之沉默许久,垂首道:“原来如此。那下官就不给殿下和江大人添麻烦了。”

    目送林承之走远,本王松了口气。

    江起闻却笑了,道:“晋王殿下似乎格外紧张林修撰?”

    “却是怕他误事。”

    江起闻摇摇头,道:“下官怎么觉得,殿下不是紧张那幕后之人对付我等,倒是紧张林修撰参与黎从令的案子,惹火烧身。”

    他这话说得就好笑了。

    “江大人将这火都引到本王身上来了,还管本王怎么玩这火吗?”

    第34章 碰见 “晋王殿下您说,黎垣曾是东宫从……

    江起闻忽地笑了:“因为下官知道, 殿下是大度之人。”

    我心道好笑,预备听他怎么怎么圆,他却又接着道:“殿下若不是大度, 上回怎会为林修撰这样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去得罪魏将军呢?殿下单只是路过, 却愿意为几个书生出头, 还亲自来听审, 可见殿下的博爱。”

    我道:“江大人是在揶揄本王?”

    “下官不敢, 只是下官偶然听得些流言,本来不信, 今日一见倒觉得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然, 下官倒跟那些传流言的人想得有些出入,下官觉得, 殿下是惜才之人。”江起闻一顿,语气已没了玩笑的意味, “林修撰惊才艳艳, 殿下是不想林修撰在这里折损羽毛。”

    我道:“他没什么羽毛,本王是不希望他在这里一头撞死。”

    江起闻“咦”了一声,道:“殿下似乎对林修撰颇为了解?”

    “江大人是好奇本王,还是好奇林承之?”

    “罢了, 下官不问了。”

    我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到了黎垣尸首被第一次发现的地方。一条小河边。

    江起闻一番查探完, 对我道:“此处是河流下游,黎垣很有可能死在上游某处地方,再被流水冲到了这里。”

    文台寺确实在这河的上游, 我二哥的死士杀完人,或许就近将他丢到了某条河中。

    江起闻接着道:“现在的关键,便是去查黎垣最后出现在了何处。”

    这案子牵扯进了太子、承王, 最后兜兜转转,竟把本王也给捎带上了。

    本王便是最后跟黎垣见过的人。

    我没有接江起闻的话,他开始跟我讲起来办案的一套东西。

    说大多数失踪案件,失踪那日,往往会与遇害之日重合,故要查黎垣的死因,重要是要知道他究竟是哪日出的宫门,出宫之后的行迹,见了谁,做什么。

    我二人一路走到宫门口,江起闻拿出黎垣身上搜出的令牌,向宫门前的守卫问询。这令牌是出入宫中的凭信,黎垣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这些守卫自然是眼熟得很。只是问到这令牌的主人最后一次出宫是什么时候,却支支吾吾没人能答上来。

    一守卫道:“大人,这宫门口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谁还能记得呀。”

    另一守卫也附和道:“具体哪天,卑职是真记不起来了。不过这令牌卑职有些日子没见过了,应当不是这两日出的宫。”

    江起闻思忖片刻,又道:“那黎垣出宫那天,二位可曾还有什么别的印象,比如,这天气如何,是下雨呢,还是出太阳,他是独自出的宫,还是跟人一起结伴出的宫?”

    那几个守卫挠着脑袋冥思苦想。

    突然,有人道:“卑职想起来了,黎大人出宫的那天清晨,恰逢皇上围猎归京,浩浩荡荡地过了好长时间的宫门,那日没有早朝,皇上归京之后,黎大人是第一个出宫门的人。”

    得了这线索,江起闻便出了宫门,穿过朱雀大道,一路往西。

    我道:“江大人知道这黎垣是从哪条路走的?”

    江起闻答道:“这河的上游,不正是西边吗?黎垣是九月初三离的宫,他在宫中当差,穿的衣裳矜贵显眼,再按照这个日子,一条街一条街、一家店一家店的问,总该有人有印象。”

    我便随着他一家家、一户户的问去。实际来说,这样的事繁琐耗时,应当找个帮手,可是这案情进展需要保密,大理寺的人能别差遣就别差遣。

    忙活了一整个上午,我已是口干舌燥得很,找了个茶摊坐下,江起闻这时候还不忘查案,逮住那店主好一通询问。我就这么渴着等茶,焦急难耐之中,看见茶摊斜对角的楼里走出来一人。

    白玉冠,云纹靴,滚金边的袖。

    抬头看那楼的名字,慕芳楼。嚯,他是又专情那位郑姑娘了吧?

    贺栎山也瞧见了我,扇子一展,招摇一笑,溜达了过来。

    “晋王殿下在这吃茶呢?”

    我被他脸上的笑刺得眼睛疼。他在这放浪形骸,我却还渴着饿着,遂没好气道:“安王倒是潇洒,青天白日上青楼,也不怕又被奏到圣上跟前了?”

    贺栎山语气无奈,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哎,小王这名声左右也没救了,且由它去吧。”

    江起闻问完旁边那茶摊的店主,转身寻我,瞧见了贺栎山,微有些惊讶,朝他拱手:“下官见过安王。”

    贺栎山目光好奇地在江起闻和我身上打转,道:“看样子,晋王殿下和江大人是一起的?”

    我道:“不错。”

    贺栎山接着疑惑地皱起眉头:“据本王所知,江大人……不是应该在忙科举舞弊的案子吗?”

    江起闻道:“正是。”

    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然后就揣着手将贺栎山看着。完全没有要多说什么的意思。

    贺栎山摇着扇子更加奇怪的看我二人,道:“二位这是,在防着小王?”

    那茶摊的老板就在此时送上了茶,他放下茶,一边擦汗一边冲着江起闻道:“这位老爷,我忽然想起来了,九月初三那天,是有个穿着蓝色衣裳的公子,高高瘦瘦的,到我这儿喝了茶。当时给了我块碎银,我还找补了好久呢。”

    江起闻神情一震,上前捉着他:“你可记得他去往哪里了?”

    那茶摊老板摇了摇头,道:“这我就没印象了。这茶摊客人这么多,一桌走了一桌又来,我哪有心思去管人家往哪走啊?”

    江起闻手从那茶摊老板袖子上放下来,叹一口气。

    我道:“江大人别急,好歹现在知道他肯定是往这条街走的。”

    贺栎山突然道:“你们问的,是不是前几天河里打捞上来的那具尸体?”

    我和江起闻对视一眼,转过头问贺栎山道:“你知道?”

    贺栎山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本王天天打这街上过,顺天府的告示在这都贴好几天了。身长八尺,穿件蓝色的衣裳,方脸,男子……”

    他眉头一皱,朝远处看去,“咦,好像今天没看见那告示了。”

    “江大人是大理寺的人,这告示被揭,就说明找到了人,可既然找到了人,又怎么会让江大人来查此案呢?莫非……顺天府揭了这告示,不是因为找到人了,而是因为此案已经移交给了大理寺,可大理寺不是只管朝廷命官的案子吗?”贺栎山一边讲话一边敲扇子,说到这里,扇子不敲了,目光转向江起闻,“死的是朝廷命官?”

    贺栎山一下睁大了眼睛,“死了谁,谁死了?”

    其实要我说,这黎垣的事都从顺天府传到了大理寺,里外知道的人也不少了,在这件事上遮掩,倒也没什么必要。

    江起闻犹豫片刻,道:“是东宫从令,黎垣。”

    贺栎山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须臾,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九月初三……本王好像也见过黎垣。”

    我道:“什么?”

    “本王忽然想起来了,那日黎垣穿的确实是件蓝色的衣裳。”贺栎山往旁边一座酒楼一指,道,“那日清晨,本王随皇上一同围猎返京,入了城,本王便返回了府上。回府之后,府上人说赵邳约本王在这楼中吃酒,说是给本王接风洗尘,本王便又来了此处。本王坐的是靠窗户的位置,正好看见黎垣也在楼下,多看了两眼,两眼之后,他居然跟一小孩撞上了。那小孩被他撞得往地上一坐,嗓子嚎翻了天。其实要我说,但凡他看着点路都撞不到一块去,不过他没看路,他走神了。”

    说到这里,贺栎山停下来。

    江起闻道:“然后呢?”

    贺栎山道:“然后那小孩的娘就过来了,跟黎垣吵了几句。”

    江起闻道:“再然后呢?”

    贺栎山道:“然后……黎垣赔礼道歉,塞了几两银子,就走了——哦,江大人是不是不知道,城里面经常有这样的小孩,专门在路上找一些穿着富贵的人撞,倒下去说磕着碰着了,接着就有家里人过来,不赔钱就不让走……”

    江起闻打断他道:“走哪了?”

    贺栎山紧着眉头,似在回忆,接着手往远处一指:“似乎,往那个方向去了。本王记得,那个方向有座山,叫文台山,还有座寺,叫文台寺,常有人到那去烧香拜佛什么的。本王那日还想,黎垣居然也信这些?”

    他放下手,又疑惑着道:“江大人不是查科举舞弊一案吗,怎么还有精力分心别的案子?莫非,黎垣也掺和进了这案子。嘶,黎从令不是太子……”

    我看江起闻之前不应当找我,应当找贺栎山来查这案子。他七七八八一通讲,把案情理得还挺清楚,说到这里,江起闻脸色便突然有一些肃穆,贺栎山起身,话锋一转说自己忽然想起来约了谁要去听戏,不能再耽搁,就这么走了。

    我与江起闻喝了一会茶止渴,之后便往贺栎山指的那条路走去。

    路走到一半的时候,江起闻突然道:“晋王殿下,下官有一个问题。”

    我道:“什么问题?”

    江起闻道:“殿下是否一早便知,黎垣已经遇害了?”

    “……什么?”

    山间小道寂静,林中风吹拔凉。我转过头,只见江起闻站得像根木头,浑身硬邦邦的,目光如炬。

    我道:“江大人何出此言?”

    江起闻道:“殿下可还记得昨日在文涵阁说过什么?”

    我仔细回想一番,无果。

    “说过什么?”

    “晋王殿下您说,黎垣曾是东宫从令。”

    我又是一番思索,仍疑惑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下官不清楚殿下您昨日之前是否知道黎垣已经失踪一事,但是即便黎垣已经失踪,他也并未革去官职,殿下为何要用‘曾’字?除非殿下早知道黎垣已不在这世上。”

    第35章 升官 “如此看来,倒还算顺利。”……

    我道:“到这无人的地界, 江大人就不怕本王与这案子有什么要紧联系,在这里取了江大人性命,让此案就此了结吗?”

    江起闻平静道:“取下官性命, 并不能让此案了结。”

    我又道:“可如今知案情进展的人不过你我。江大人若死, 本王也并不觉得还有谁敢像江大人这样毫无顾忌地接手此案重新查下去。”

    “殿下若真想杀了下官, 大可不必跟下官费这么多话。那柳府的密室是殿下发现的, 殿下如若真跟此案有大的牵扯, 在一开始便不会帮下官尽心查探。故下官怀疑,殿下并未参与此案, 但殿下,知道这幕后之人是谁。”

    “……”

    江起闻凝眸看我, “殿下一早就知道黎垣已死,昨日在殿中不过是为幕后之人遮掩。殿下将林修撰遣走, 是因为殿下也忌惮这幕后之人。能让殿下忌惮——此人,是太子?”

    我肃道:“江大人, 你可知自己说了什么?”

    江起闻道:“下官知道。“

    我捏了捏眉心:“江大人, 你是本王见过最胆大妄为之人。”

    江起闻接着道:“因为下官知道殿下是大度之人。”

    “得了,这些戴高帽的话就免了。”我道,“既然此案已发展到如今境地,那本王就告诉你, 本王确实知道黎垣已死, 但本王也同样告诉你,太子并未参与舞弊一案。此案,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殿下这么说, 下官便明白了。实际下官在这里问殿下,是因为下官,也不知有没有能力再往下查去。”

    我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什么?”

    “不瞒殿下,下官自接手这个案子以来,每一步都像走在悬崖边上。一个不慎,摔下的便是万丈深渊。拉殿下入局,也是下官在赌。可如今黎垣、高晟、柳文崖已死,有了高晟的账本,其余考官也难逃问责,那些考生的冤情早已得到了伸张。至于剩下的真相,听殿下今日这番话,已印证了下官心中猜想。”

    “有些未能昭彰的事,即便下官将自己折了进去,也未必能溅起什么水花,下官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下官尚有许多心愿还未达成——”

    江起闻摇头笑道,“下官怕死。”

    我道:“……江大人是聪明人。”

    “下官其实也在犹豫,若非殿下今日将林修撰支走,下官也不敢与殿下赤诚相见。”

    跟聪明人打交道,他要是跟你一边,那么就很令人放心。要是不跟你一边,那么就很麻烦。他这样说,我又得揣摩揣摩。

    揣摩完,我道:“江大人既然已打定主意要让此案到此为止,为何还要查黎垣最后的去向?”

    江起闻道:“顺天府转送的案子,不应该查吗?”

    原来是做做样子。

    我正要放心,又听得他道:“不过下官也很是好奇,黎垣究竟为什么要来这文台山。既然来了,殿下不妨与下官一起去看看吧。”

    ***

    入了山,进了寺,我二人先用了一些斋饭。吃饱饭,江起闻又去一一询问寺中僧人。

    他禀明了自己身份,寺庙里面其他人就都被赶了出去——也不能够叫赶,所有人听到命案两个字,马不停蹄就都下山了。

    我与黎垣会面那处,本就是个隐蔽的小屋,进去也是走的小路,可能见到的人,从前也都打点过,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先前江起闻从我一句话中便猜出了我知道黎垣已死,叫我又生了几分忐忑。

    江起闻一连问了许多人,要么是没有印象,要么是说此处香客甚多,如江起闻所描述之人实在是不胜枚举。

    我二人于是便准备打道回府了。走了没几步,江起闻却停住了脚。

    我也随他停住了脚。停脚之处没有草木遮掩,唯见嶙峋山石,潇潇风声,俯眼而观,尽是巍峨青山,茂盛花木。

    “江大人?”

    江起闻目光从远处收回,伸手往山下一指。

    “殿下,这儿有一条河。”

    我点头道:“是有条河。”

    还是条又大又宽的河。

    “先前来的时候,下官一直在想,黎垣当真是在这儿遇害的吗?杀人者若要抛尸,为掩盖行迹,往往会选择就近处理。可这附近却并没有河流……现在下官才发现,这河在这山的背面,从下官方才上山的方向,是看不见的。”

    “江大人是怀疑杀人者将黎垣尸体抛进了这条河中?”

    “不错。”江起闻道,“黎垣大老远来此处,若杀人者是尾随黎垣而来,一路上那么多密林小道,为何偏偏选在此处动手?除非,黎垣来此处并不是为了礼佛,而是与那杀人者有约。碰头之后,那人才痛下杀手。”

    “……”

    江起闻转过头来,打量着道:“殿下莫不是也知道黎垣来此赴约之事?”

    “……”我道,“江大人,有时好奇心太重,不是什么好事。”

    江起闻垂下头笑。

    “下官明白了。殿下,请吧。”

    我二人又接着下山,走着走着,我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若黎垣在会试之前就与我二哥勾结,那我在吴州与他所通书信,他是否也转述给了我二哥?更甚至,我的那些密信,就握在我二哥手里……

    这信若到了太子或者父皇那里,便是有造反夺位之嫌……怪不得段景昭能这么放心与我合作,他捏着我的把柄,我又怎敢出卖他?

    他若掉下去了,我又焉能只在岸上看着?

    ***

    江起闻不敢细究此案,但黎垣的尸体才转入大理寺没多久,也不可能草草结案,如此又拖延了些时日。

    某日,我正在府中练剑,一婢女上前通报,说有大理寺的人前来求见。我便收起剑,换了身衣裳去了前厅,发现来人却并不是江起闻。

    “见过晋王殿下。”那人躬身行完礼,从袖中掏出一块用丝帕包着的物件,又当着我将那丝帕打开,“卑职奉江左少卿之命,特来还殿下私印。”

    我二哥在翰林院果然有眼线,上回他来我这里打探了情况,我虽然是答应他了,但是大理寺的案子内情不便跟外面的人说,所以案情结束一直都没有给他传过什么信,倒是他传了封信给我,说江起闻拿我的私印作抵,在文涵阁里面调了许多昔年科举的考卷。

    他盯江起闻很紧,传话给我,大概是想要跟我通气,看此人会不会阳奉阴违,背地里把我给卖了。

    看起来他已信了我八成。

    我自然说这些都是查案需要的,江起闻没有出什么岔子,免得他疑神疑鬼,多生出来不必要的动静——反而耽误结案。

    我接过那印章放入怀中,留他喝茶,他却推辞了,说还赶着回大理寺办事。好几日没见着江起闻,也不知这案子如今是个什么状况,我便顺道跟他一起去了大理寺。

    江起闻办案的地方我上回已经去过,此次是轻车熟路。门是半掩着的,我轻轻叩了两下,没听得回应,将门一把推了开。

    只见江起闻伏在案前,正着急整理着一沓卷宗,见我进来,赶紧放下卷宗,倒扣过来盖住所有案卷,站起身行礼。

    “见过晋王殿下。”

    不知为何,他神情似乎有几分慌乱。

    “殿下怎么来了?”

    “自是来看看这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江起闻思忖一番,道:“柳文崖和高晟的罪名已定,其余几位参与的官员也都已认罪,自述曾收受高晟银两,帮他调换试卷。”

    我惑道:“先前不是还审不出什么吗?”

    江起闻迟疑道:“先前不肯说,是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大理寺不敢对朝廷命官用刑,如今有了高晟的账本……总之,坦白从宽,几位大人都纷纷招了。”

    我道:“如此看来,倒还算顺利。”

    江起闻沉声道:“黎垣的尸首,已被东宫认领走了。仵作在高晟指甲之中发现了毒药,证实他是服毒自尽。至于柳文崖……柳夫人来大理寺自首,说柳文崖那夜出门喝酒之前就跟她坦白了舞弊之事,因害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遂才跳的湖。”

    得,查来查去,竟然没有一个凶手。

    江起闻慨叹道:“此事真是处理得干净。”

    “江大人不必自责,此案能查到这种地步,全靠江大人一番热忱,如今总算是要结案了。”

    江起闻摇摇头。

    “尚未。”

    “此话怎讲?”

    “虽是定了罪,但具体如何量刑,还要看皇上裁定。”江起闻语气一顿,“几位考官,包括柳文崖在内,均是我朝栋梁,柳文崖是主犯,其余几位是从犯,加之有朝中有多位官员为狱中的几位考官求情,如何量刑,皇上仍在犹豫。”

    又过几日,判决的文书下来,说是圣上容情,念过往劳苦,判处几位考官发配边疆,受贿所得充入国库,其余参与者、失察者悉皆按罪量刑入狱。

    江起闻为几位落榜试子出头,不惜得罪朝中数位大官,至今日案情水落石出,名声已传遍了半个临安城。

    ***

    “江大人,恭喜。”

    此案了结,江起闻办案有功,从大理寺左少卿直升为了礼部尚书,官居正三品。补了已发配边疆的副考官,原礼部尚书徐事垣的缺。

    江起闻站在城墙之上,将目光从城门口缓缓驶出的押送队伍中收回。

    “托殿下的福。”

    我上前一步,朝城墙之下望去。

    昔年的几位大员,皆身着囚服,手带镣铐,蓬头垢面。或因上了年纪,步子也迈得艰难,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其余家眷,忍不住啜泣,走走停停,叫押送官兵一通斥骂鞭笞。

    我道:“江大人可是觉得妇儿无辜。”

    江起闻一脸平静,“既享了这富贵,又何谈无辜?这些家眷不事生产,却衣锦绣食膏粱……既依附他人而生,便早该做好把命交到别人手里的准备,如今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我道:“可是,出生何处,嫁给哪户人家,又岂是她们能够左右的?”

    “下官在大理寺当职八年,经手之案数千,”江起闻收回目光,“人人都爱话自己是身不由己,可律法如此,处处容情,则处处都是冤屈。惩罚太轻,则总有人以身试法,长此以往,法之威严何在?殿下心善,但有时,恶未必不是一种善。”

    我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如今他这样说,却忍不住继续道:“江大人所言之善,是大善,可本王觉得,大善之下,那些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人,便只能在人世之中受尽飘零困顿之苦,又岂言公平?”

    江起闻道:“可这世间本无公平。有人因战乱妻离子散,有人生于太平,一世安稳。这些受牵连的家眷,本就享过半世荣华,比世上那些穷苦百姓,生来已不公平太多。人间荒唐事,下官多年来已见过许多。”

    江起闻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穷未必是善,富未必是恶,可富贵总是少数,富若为恶,则引万民之怒,大多数人生来已苦,喜欢权贵跌落沉泥,方才除了口恶气,才愿接着埋头过苦日子。为朝臣,则依朝纲,朝纲如此,下官引为圭臬,不疑半分。”

    律法朝纲,也不过是为天下安稳,落在个人身上的赏罚权重,有时也不那么重要了。

    他说得倒也没错。

    只是……

    “江大人这样说,让本王觉得你心中有恨。”

    江起闻道:“下官差点被人摘了脑袋,不恨才怪了去。”

    我失笑:“本王失言。”

    “只是下官自入职大理寺以来,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唯恐疏忽以至错案,如今却因这错案高升,往日劳苦反倒成了荒唐,时也,运也……”江起闻声音放缓,说着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命也。”

    我道:“江大人的劳苦,父皇一直看在眼里。人事已尽,江大人此番高升,是水到渠成罢了。”

    他道:“是托殿下和林修撰的福。”

    我笑道:“是林修撰托江大人的福罢。”

    林承之此番被借调进大理寺,协助江起闻一同破了这科举舞弊案,江起闻在奏折上多夸了他两句,说他有断案之才,加之左相杨兆忠一力举荐,我父皇便直接将江起闻这缺让给了林承之坐,连跳两级,实在好运。

    江起闻闻言一笑:“殿下说得不错。下官等下便去找林左少卿讨酒喝。”

    他叹了口气,有些意味不明地接着道,“林左少卿初入朝堂,皇上亲赐御笔,又得殿下青睐,如今连杨相都不吝夸奖,可谓是平步青云,委实令下官妒忌了。”

    第36章 结案 并非假话。

    此案彻底了结。

    如我所料, 结案之后,林承之并没有来王府拜访。他如今调去了大理寺,去宫里碰不上他, 我心里面翻来翻去, 觉得他跟我讲的种种不仅没有消解我回京之时心中郁结, 反而叫我炙火燃得更旺。

    我便想起来上次被行刺时收起来的那根箭镞, 这东西我没有再给旁人看过, 凶手既然决定行刺,若我当时身死, 这箭镞便是唯一线索,倒回去查, 说不准查到哪个替罪羊身上。

    有些事情不必去查,越查越是糊涂。

    但……

    本王交给他糊涂账, 他就只能跟我越纠缠越不清。

    我心中计划好了一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升起挥之不去的担忧。从前我只是书院一个学生, 平辈之间,说什么话都没有遮拦。可我这样仗着身份逼他,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复从前,对我生厌?

    他最是讨厌仗势欺人之人。

    我不应这样命令他, 应当放低身段。

    但我表演得慌乱, 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一样去求他,他又会不会轻看我?反而更叫人厌恶。

    我觉得前有狼后有虎,无论怎么做都似乎有这样一个坑, 跳进去,就输得干干净净。有一次,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大理寺附近, 已经决心进去,内院里面突然碰见了上次来我府上送印章的小吏。

    我刚想找个人问问地方,这下碰见,便跟他寒暄两句。他听我要找人,说:“那可真是不巧了。大理寺刚接了起新案,林左少卿现正在外头查案呢。”

    那小吏又问我着不着急,要么去找人将林承之喊回来,我心里面突然却好像松了,道不着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必跟他转述,下回本王有空再来。

    出了大理寺的门,觉得这一趟实属白跑,浪费了出门前好一番整理,于是转了个方向,就这么进了宫。

    到了宸妃的殿中。

    宸妃握着我的手很是高兴,问我最近在宫外怎么样,过得好不好,然后又说起来宫里边的一些小事。

    跟上了年纪的人说话,根本不必想什么话头,只她想说,你点点头,应两声,她就有说不完的话。我就这么老实地听了半天,宸妃十分满意,交待我道:

    “景杉那里,你多帮我盯着点。”她捂着心口,“本以为是个好亲事,没想到那个吴筠羡竟如此刁蛮任性,作孽啊。”

    方才她说,景杉成婚之后过得很不好,原来吴筠羡总管着他,欺负他人老实——这是宸妃的原话。

    我就恍然悟过来,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景杉都没有动静。

    “嫁进了王府,就得守王府的规矩。一个女儿家,成天喊打喊杀,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她若是屡教不改,你就替我出手教训教训。”宸妃喝了口茶,又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掷,“吴英管不好他女儿,本宫来替他管!”

    我嘴上自然答应,但也不想太掺合,所以说还有一点事,得提前走了,免得人家放衙了找不到人。

    宸妃就说到这里,将我放了。

    出了后宫,路过翰林院,正逢散衙,官员们陆陆续续走了个干净,天边酡红如醉,我看着这份空荡的景,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在这里站着的一个人。

    似乎翰林院的官服比大理寺的清隽许多……

    我脑中又想起了许多往事,一时甜蜜,一时忧愁。

    季夏已过,黄昏的风已带上些许突如其来的凉意,将本王从沉醉中吹醒,抬脚准备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件事。

    上回和江起闻、林承之一起去文涵阁取卷,唯独缺了黎垣的墨卷,高晟、柳文崖之死如此周全,直接拿走黎垣的答卷,虽是没了对证,但不更叫人起疑吗?

    那幕后之人既然想到了查卷一事,何不多抽走一些旁的答卷,一同装作遗失,不更怀疑不到黎垣身上去?

    如此行事,反倒古怪。

    这一念起,我不由得往翰林院走近了。

    进了翰林院,往西南方向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文涵阁的牌子。殿门紧锁,我便去敲了左边的长屋。开门的仍是上回那个守殿人。见了我,有几分吃惊,我赶紧开门见山。

    “本王问你,本王和江起闻一同来文涵阁之前,可还有人问你要过乐安十六年的会试答卷?”

    守殿人拧着眉毛想了半天,道:“没有了。”

    我问他:“确定?”

    守殿人唯唯诺诺道:“卑职确定。这会试答卷,寻常也都用不上,若有人取用,卑职一定记得清楚。”

    我又问道:“那,太子和承王,可曾来过这文涵阁?”

    守殿人一口应道:“没有,”他摇了摇头,面色又开始犹豫,目光游离,似乎在回忆什么,“不过……”

    我赶紧抓着他问:“不过什么?”

    守殿人被我摇着手臂,哆嗦了一下,像是记起来什么,很快速地道:“不过黎从令上个月来过文涵阁,说是奉太子口谕,找刚到东宫当职的一位大人的履历。”

    黎垣?

    莫非这墨卷是太子找黎垣拿走的?

    可是黎垣怎么敢跟太子透底?即便他敢承认中榜是舞弊而来,与二皇子和柳文崖的关系又当如何解释?

    我想了想,没想透,又问他道:“他进去的时候,你也一直看着他的吗,可曾见到他动过什么东西?”

    守殿人道:“是一直看着的,没见黎从令动过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神情又有些摇摆,“应当是没动过的。”

    “什么叫应当?”

    “各位大人的履历档案,一般放在二楼,下官上楼找的时候,黎从令是在楼下候着的,这会子便不知道了……”

    守殿人犹犹豫豫问道:“殿下,此事可是跟黎从令的死有关?”

    上个月正值围猎,黎垣死前,又曾跟我透底科举之事……段景昭翻脸不认人,这墨卷,莫非是黎垣留的后手?他提前将墨卷拿走,是为了威胁段景昭?

    他当时在那屋中,说要送我一份大礼……

    我回过神,敷衍道:“没什么,本王随便问问。”

    出了宫,我赶紧回了王府,取了匹马,趁着天还没黑,一路疾驰到了文台山山脚。

    登上山,天已经全然黑了。

    我点燃灯,将屋内的那张查案里外搜了几遍,突然发现那茶案底下的一块地砖,较其他凸出了一些,伸手抠了抠,竟有几分松动,再用力,整块都给抽了出来。

    见到了底下压着的一个信封。

    信封里头,是折好的一张写着他名字盖了五六个官印的墨卷,和几张信纸。信纸上书:

    “罪臣黎垣,为求富贵,于乐安二十五年……”

    洋洋洒洒五六页,详细交待了我二哥是如何助他舞弊,又如何从他那探听太子消息。

    这信若到了父皇手中,科举舞弊兄弟相争,我二哥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将信收起放入怀中,把方才那块砖头重新压了回去。

    原来如此。

    黎垣知段景昭拿他当棋子,便写下此信自陈罪状,再从翰林院偷了走墨卷作为凭证。他与段景昭谋划之事若成,此信丢了便是,若不成……

    我按时赴约,他死期将至,临死前将信交给我,是想拉着段景昭陪葬。

    ……倒是份大礼,却派不上用场了。

    世上许多人,步步为营事事算计,却没有料过,旁人是否真的那么想一争高下。

    那日在营帐之中,我说自己无心帝位,并非假话。

    第37章 心迹 要么,你也渡我一下吧

    夜里下山不大方便, 我于是在寺中借宿一宿,翌日中午才回到了府上。

    刚落脚,便收到了贺栎山差人送的口信, 邀我去他府上喝刚从柳州送来的松苓酒, 说是要庆贺我破了大案。

    有句话说借酒消愁, 到他这里便是反着来的, 总能借喜消酒——一年到头总是寻这样那样理由拉人喝酒。

    后来我到了他府上, 觉得他可能不是因要恭喜我破案,只是新建的园子好看, 要叫我来瞧。

    他从前也是这样,得了什么新的玩意, 总要带进宫里来给我和景杉看看。

    这里便是从前他娘住的地方。

    树木都重新修剪过,花是新移栽的, 引了一个小池塘,附近可以听水流潺潺之声, 所有东西都已经焕然一新了, 只有房屋仍然紧闭着,没有动分毫。

    我细致着看,连连说他请的工匠手艺好,他就说下次介绍给我, 他可以出钱, 去我府上给我也布置一番。

    我怕麻烦,推却了,说:“布置也要叫人打理, 不然草啊树的乱长,没多长时间就乱糟糟的。”

    贺栎山就没再说什么,我二人从这处别院离开, 路上我看见了之前我来他府上见到的天雪玉兰树,目光驻留了一下。

    他就在我耳边道:“殿下从前来我府上种的树,小王还好好养着呢。”

    我再看了两眼,回头道:“你还不如把这东西给拔了呢。”

    贺栎山便笑起来。

    贺栎山道:“殿下敢种,小王就敢收,到时候若是圣上要罚,小王保准不把殿下供出去。”

    我按着脑袋,道:“你不供我出去,便查不到了吗?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从前我不懂事的时候,从宫里顺了天雪玉兰的树苗,过来他家里种,当作送他的礼物。那时候天雪玉兰还是个新品种,从蕃地引进,因长出来的花朵洁白如雪,我父皇很喜欢,宫里种得多。这东西在宫里不稀奇,我那时并不知道只能够皇家使用,送给了贺栎山。

    他也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万幸树长至少五六年,才能够生花。后来过了些年,这条禁令就解了。民间也开始种起来这种树。不过他这棵树老,如果有些人用心,看得出来树长的年龄,算一算时间,他这就是棵禁树。

    逾越规制,那就是不将皇威放在眼里,叫目中无人。

    被人编排起来,可轻可重。

    贺栎山仍然笑盈盈,无甚在意地道:“给殿下赔罪,请殿下喝酒。”

    我二人坐在一方小亭,四下没有别人,亭外绿竹疏桐随着悠悠凉风轻拂,鸟落飞檐,园中花木各自斑斓,心情一下也开阔许多,他面上一直带着笑,我便问他:“你说要请我喝酒,我却看像是你遇见了喜事。”

    贺栎山按住袖子,笑着又倒一杯酒:“瞒不过殿下。”

    我接过酒饮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下文。

    对酌几壶,天边已现绮霞。

    贺栎山喝得痛快,醉得明显。喝到最后,也懒得往杯子里倒了,提着酒壶就要往嘴里灌去……

    “若非你说高兴,我倒真觉得你是来买醉的。”我赶紧将他手中的酒壶扣下。

    他笑了笑,闭上眼,也不再喝。良久,睁开眼,遥遥将我看着,轻声道:“记得我与殿下初见,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叹了一声,又道:“如今康王殿下业已成家,殿下却还是一个人,不觉得寂寞?”

    我随意道:“这也急不得。”

    贺栎山盈盈目光似已将我看透:“是不着急,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心头一跳,面上仍作平静,抿了口酒淡淡道:“怀深,你这是何意?”

    贺栎山仍然看着我的眼睛,空酒杯擎在手中,道:“我与殿下相识多年,殿下看林承之的一眼,我便知道殿下心中如何。”

    我沉默着没有答话。

    贺栎山道:“小王与殿下十多年情谊,却比不上林左少卿与殿下相交的数面。殿下不愿跟我说实话。”

    我实际并不是担心跟贺栎山坦陈这些心思,只是怕传了出去,污了林承之的名声。寻常人说这样话,我大可不必理会,可贺栎山这样讲,按照他的个性,已经算是极厉的话,我便无可奈何,只道:“让怀深见笑了。”

    贺栎山又倚了回去,眺望湖水,声音沉了几分:“殿下竟瞒了我这么多年。”

    我心头又是一跳。

    他莫非是知晓祁桁的事情了?转念一想,或许他说并非祁桁,而是我这癖好,便解释道:“实则离京之前,我从未动过……此种念头 ,并不是有意瞒你。”

    贺栎山挑了挑眉,又是调笑神色,道,“那殿下在吴州的时候给我回信,这样那样的教我做事,自己却好生风流,不觉得过分了些吗?”

    即使知道他在调侃,我仍然解释:“怀深莫要误会。我从未与人有过……那等行径。对林左少卿,也只是我……”

    往事涌上心头,心底不免泛苦,缓了一缓,我方接着道,“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忽然便想起了一件事。

    从前有一回,是我和祁桁在书院后山观星。

    他指了七颗星星给我,说这七星分别为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轸宿,七星连成一片,状若朱雀,称为朱雀七宿。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没看出他说的朱雀的形,却也不好意思直说,怕他觉得我不学无术,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兀自阖上眼打起瞌睡了。

    不多时,又被吵醒。竹林中传来阵阵窸窣声,仿佛有人在里头走步,侧首,见祁桁仍在观星,不打扰也要将他打扰他。

    祁桁倒是很淡定,说那不过是风声。

    我道,“可薛熠说这后山有竹子精的冤魂,不若我们还是回去罢。”

    竹子精这个事,整个书院知道的人不少,传闻书院修建伊始,后山有一只修了上千年的竹子精,原身便长在我们现在住的枕竹轩之下,为了修建这房舍,竹子精被连根砍掉,怨气横生,当天夜里,砍竹的工匠就惨死在了家中。

    晚上阳气衰败阴气大盛,竹子精便常借竹林生气化形,想要寻人报仇。据说多年前曾有个学生夜里去了竹林,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具被吸干血的尸体。

    我本身对观星没甚么兴趣,又十分怕鬼,这回是硬着头皮陪祁桁来的后山。那晚四下漆黑,月光渗人,凉风幽幽刮蹭脖颈,令我格外后悔。

    祁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笑,说我竟还信这个。我从他那笑声中听出了一丝嘲讽,然生死当前,只能认怂,劝他赶紧下山。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从一旁的竹子上挑了片叶子扯下,放在唇间。

    我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答,只认真地吹着曲子。

    这曲子听来熟悉,听到一半,我终于记了起来。太祖开国之后,曾与金兵在南阳城有过一战,此战溃败,金兵破城而入,屠平民十万。击退金兵之后,为超度亡魂,礼部司乐刘善特谱此曲,在南阳城连奏十日。后此曲传入民间,从编钟改为了琴、萧演奏,再由人谱词,成了一首常见的小令,名曰安魂令。

    祁桁吹完一曲,将竹叶收起,方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不是怕这后山有竹子精的冤魂吗,我在度它。”

    他声音清冷,如这夜空寒星,高悬天外,明明有几分玩笑的话,听来一点也不玩笑了。林中的风吹到我心尖,稍有点痒。

    天地寂静,万物都已眠寝。我擅自地,不由自主地,将那颗关了许久的心放了出来。

    一片漆黑之中,我听见自己说:“要么,你也度我一下吧。”

    说完,再无人应答。夜色中,我看不清祁桁的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在看我。

    那一刻,我陡然生出了一种惶恐。

    我的这一点放肆,他当真察觉不出来吗?这样心思,在他这种自持的人眼中会作何观?他若真明白过来,会否从此将我疏远?

    我脑中一片混沌,许久,终于听他开口:“你……”

    我倏忽便清醒了,赶紧将他打断,嬉皮笑脸道:“与你逗乐呢。”

    祁桁又沉默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他硬邦邦的声音。

    “回去吧。”

    他抬脚往前面走,也不回头看我。我一时之间有些忐忑,没注意着路,绊到了块石头,额头磕在了他的背上。祁桁整个人一僵,我赶紧起身。

    跟他道歉,他却什么话也不说,径自接着往前走。我那时便彻底明白,他是真的对我生气了。

    龙阳之好,书画中描绘得虽然不少,可正如祁桁所说的那样,大都是将少爷书童,王侯娈侍作配,放浪形骸只图一乐,不过是在倾轧可怜人,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祁桁若知道我的心迹,只会觉得我是在自甘堕落。

    故此事,我从未挑破,也从未跟任何一个人说起。

    贺栎山低头一笑,道:“殿下作何紧张,我不过开个玩笑。”

    言罢,拎起酒壶,将我二人酒杯斟满。饮罢片刻,又道:“林左少卿风姿在朝中也算数一数二,只是依我看,殿下若真有好此道,还是得寻个贴己的。喜欢皮相好的,且去慕云楼寻,喜欢有才情的,且去萧雨馆寻,临安城那么多俊朗公子,殿下何必非要碰有官身的,麻烦。”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有时也想不明白,究竟我是喜欢男子,还是只喜欢祁桁这么个人。

    良言劝不过该死的鬼,我顺着他道:“怀深说得是,只我头回动情,尚不知如何退解,便将依着了。”

    他将头一摇,神情中似觉得我已经没救了。

    耽于情爱,不甚体面,可要做到贺栎山这样洒脱,世间又有几人?

    再饮几壶,贺栎山醉意更甚,眸光迷蒙潋滟。他这样闷头喝酒,与往日很不一样,好似心底藏了什么事。

    等这府上的松苓酒都被喝了个精光,贺栎山方颤巍巍站起身,我怕他栽进湖里,赶紧过去将他扶着。他闭着眼,顺势就倒在了我的怀中。温热的下巴将我的肩膀抵住,气息呼在我的耳边,带着一些松苓酒香,和衣服的熏香。

    我将贺栎山扶正,见他嘴唇微动,像要说些什么,偏头过去,只听见他一句喃喃,扎进我耳朵,听不真切。

    我问了一句:“什么?”

    他呼吸匀速,身体发沉,像是已经昏睡。

    后来我回到府上,再想起来,觉得他说的似乎是,“莫要怪我”。

    ***

    又过两日,我将遇刺受惊这出戏码准备周全,估摸再去大理寺寻林承之,不料他却亲自上门来了。

    说是要谢我先前举荐他破案一事。

    我二人去了晟和街的一家酒馆,进了间包房,点了些菜,一壶酒。他道了些多谢的话,我一一招应着。纵然他万般不乐意见我,机缘巧合受了我的恩,仍然不怠慢这份礼数。

    我终于想到了这件事的解法。

    无论我强硬还是服软,都是下策,只要我施恩,他就必然要报。

    他便是这么个人。

    当年走后,我从未想过我与他还会有再见的一日。也从未想过,再见时,会是这般景象。

    他当时在柳府中那样说,是不想与我再谈论过去之事。我也不去触他的逆鳞,既然他入朝为官,今后也大有相处的时日,不作重逢,只作初识,也是上天垂帘,慢慢来便是。

    第38章 王妃 “把康王给我押回去。”……

    席间喝得差不多了, 我跟林承之讲了遇刺一事。

    听完,林承之眉头紧了紧,道:“过去这么长时间, 再要追查取证就难了。殿下应当早点报给大理寺。”

    我观察他脸色, 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道:“林左少卿说得是, 只是当时本王觉得正逢景杉大喜之日, 便没有声张。”

    想了想,我又补充道, “这回本王亲自参与追查了舞弊一案,亲眼见识了柳尚书高晟等人之死, 一时心有戚戚,害怕那幕后之人也对本王下手。”

    “殿下的意思是说……”

    我死了能得到好处的人, 无非是我几个兄弟,上回追查舞弊案, 又查到太子头上, 他定然知道其中利害。

    林承之道:“殿下想让下官怎么做?”

    我心中暗喜,面上仍严肃道:“不若林左少卿先来本王府上看看那箭。”

    林承之抬头与我对视,面色平静,一双眼睛净亮冷彻, 好像将我看了个透。

    我心又不自觉提了上来, 一头热血凉了几分,等待片刻后,却听他道:“既如此, 下官就走一趟吧。”

    他说这话,好像做了极大的挣扎。神情像是不情愿,又像是在愧疚, 可他何须对我愧疚?想必是不想跟我走近。

    我唯一知他身份底细,他对我提防也是应当。

    可我从没想过跟他争夺惜梦,也从未想要拿捏他把柄,只有待日子久些,他就应当明白我绝不会害他什么……

    饭毕,夜色已深,我与林承之一同到了晋王府。他先是去问当日那几个轿夫和护卫。

    那几个人看向我,我遂道:“这位是大理寺的林左少卿,你几人将那晚情况如实向他禀报即可。”

    待那日的轿夫和护卫一一将情况说明,林承之对我道:“最有嫌疑的,应该是那晚一同参加了喜宴的宾客,知殿下你当日行踪。既然无人见过行刺之人相貌,查起来便有些麻烦,殿下可否将那箭交予下官,待下官回去仔细看看。”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此案棘手,下官不敢向殿下作甚么保证。”

    我自然也不要他保证。

    我道:“无妨。林左少卿公务繁忙,本王这事到底也过了好几个月,不急这一时。”

    林承之道:“多谢殿□□谅。”

    引林承之回了房,我打开抽屉将箭给了他。

    “这件事情不宜声张,即便有蛛丝马迹的指向,乃至查出来凶手,林左少卿也能只告知本王一人。”说完,我隐隐觉得有几分刻意,再捏着眉心佯作担心补充了句:“本王并不想将此事闹大,只是想早做防范。”

    林承之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似乎丝毫没瞧出我的私心,道:“下官明白。”

    这档子事搞定,我在府上便时常作画、读书、烹茶、练字,捡起来从前风雅的爱好,只不知为何,总是心中惴惴,感觉忘记了什么事。直到某日,康王府的管家来府上找我,让我去救他们家王爷。

    得,原来是忘了景杉的事。

    宸妃那时跟我说什么来着?叫我好生教训一下吴筠羡。我心中没将这当回事,宸妃没有分寸,我却不能去搅这一滩浑水,乱掺合别人家事——谁知会不会越掺合越乱?就这么给忘了。

    据何管家说,成婚之后景杉仍时常在外头赌钱,有时输得太多,还得叫人回府去取,恰好被吴筠羡看见一回,转头查了府上的账,当即勒令他不需再去赌坊,更不许管家支钱给他。管家夹在中间难做,偷偷支了几回钱,吴筠羡发现十分生气,威胁要将他赶出府。

    景杉没法赌钱了,有时景杉那帮狐朋狗友——也包括贺栎山在内,请客喝花酒,他便去凑凑热闹。哪知吴筠羡连这也不许,闹腾了几回,又让他写个什么保证,景杉不肯,吴筠羡索性就将他关在府里了。

    我既同情,又震惊,还有一些好奇。故下轿之后,先问了句:“你们家王爷到底输了多少钱啊?”

    何管家抽抽声一停,伸出五根手指,压低声音道:“这个数。”

    我道:“五百两?”

    何管家摇了摇头。

    我道:“五千两?”

    何管家迟疑了片刻。

    我道:“五万两?!”

    何管家将头一点,我深吸了一口气,稍定了定心神。走了两步,我又有些疑惑,道:“你们康王府那么多人,难道都帮着吴筠羡去了,还要本王去救?”

    闻言,管家一张脸既悲愤又委屈,道:“王妃嫁进来时,带了几个丫鬟和护卫,全都是练过武的,府上人使唤不动,也斗不过他们。后来,王妃又将向着王爷的奴婢都赶出了府,府上换了一半的人——殿下您知道的,我们家王爷从不过问府上这些琐事,也由着王妃去了,便到了今天这番局面。”

    临进府了,何管家四处观望一番,又道:“晋王殿下,我们王爷说,此事关乎王妃的名声,还请您勿要往外头传。”

    以我对景杉的了解,他应不是怕坏了吴筠羡的名声,而是担心自己被女人欺负的事传出去损了面皮。不过,他憋了这么多天,方才鼓起勇气跟我一人求救,可见对这事很是看重,我便答应道:“放心,本王省得。”

    本王一路随管家入了院,走在一条回廊之上,听得破空之声,稍有些奇怪,再行几步,见前边空地上有一女子在那使剑。

    那女子着一身短打,剑势凌厉,招招带着杀气,仔细看她面容,正是吴筠羡。

    “晋王殿下,这就是我们家王爷住的地方了。”何管家往前一指,正是那空地正对着的一间屋子,屋外站了两位侍卫一个婢女,像是在把守。

    待吴筠羡将剑招耍完,管家赶紧上前,道:“王妃娘娘,晋王殿下说有事想找王爷相商。”

    何管家又转头看我,我微微颔首。吴筠羡也不疑有他,示意门前那婢女将门打开,自己收剑离开。我就这么进了门,管家退后一步将门关上,屋内就只留了我和景杉二人。

    景杉坐着床上正嗑着瓜子,手里捧着册话本子,见我来了,将那书一扔,热泪盈眶地冲我奔来。

    “三皇兄,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咳咳。”他八爪鱼一般地将我抱住,我将他往后推了推,站定道,“当然,我可是你三哥,怎么可能忍心你遭罪呢?”

    实则我心底觉得爽快极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三哥,你稍坐,等我收拾完东西就跟你走。”

    景杉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翻箱倒柜去了。我径自倒了壶茶喝,冲着他一颗埋进柜子的后脑勺问:“你就这么带着东西走,真当王妃和外头守着的人看不出来吗?”

    景杉整个人一顿,探出头转过来。

    “三哥,你说得对。”

    他将正收着的衣服又全塞了回去,咬牙切齿道,“吴筠羡那个悍妇,肯定不会轻易将我放走。我得装作跟三哥你寻常出门,三哥,你也不必给我寻其他的居所,你府上我住得惯,等出了门,你再给我置办些衣物便是。”

    他倒还真是体贴我。

    “三哥,你可知我被骗得好惨,我原以为她是个有些情趣的人,没想到都是装的,她无耻又卑鄙,把持了整个王府,禁锢我折磨我!”景杉走过来坐下,喝了口茶,狠狠将杯子摔在桌上,“怪不得,怪不得她都那岁数了,仍没有人敢上门说亲,我就是个绝世大蠢蛋,成婚那日,那些人指不定都在背后笑话我呢。”

    “不行!我今日要是就这么偷偷溜走了,往后她更要欺负到我头上去,我偏要收拾行李,偏要光明正大地去外头住。”言罢,又起身去翻箱倒柜了。

    也不知景杉是哪根筋没转过来,他要是不怕吴筠羡,还往外头跑干嘛?只这种家事我本不应插手太多,也懒得去点破他。

    待他利落收拾完,推开门就要走,门前两个侍卫一个丫鬟六双眼睛都将他盯着,景杉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朝我使了使眼色,我无奈走在他前头给他壮胆。

    丫鬟目光盯住景杉手中拿着的包袱:“康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本王要做什么,本王要离家出走!”景杉将腰一叉,叉完腰,伸手往两边扒开,“闪开闪开,别挡本王的道。”

    两个侍卫互看一眼,神情紧张。丫鬟急道:“康王殿下,您可不能走啊!您要是走了,王妃那奴婢怎么交代?”

    “本王管你怎么交代!”景杉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康王府的丫鬟,不听本王的话,听吴筠羡的话,你这叫吃里扒外!”

    丫鬟高声道:“不好了不好了!康王殿下又要跑了!”

    这一声喊完,回廊外不多时就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抬眼看去,吴筠羡领着一大堆人朝景杉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对景杉那副要死要活的神情见怪不怪,朝身后跟在前头的侍卫摆了摆手。

    “把康王给我押回去。”

    那几个人越过吴筠羡,顷刻就要到景杉面前。

    景杉赶紧抓住我的胳膊,大声道:“都别动!”又侧过头,压低声音焦急朝我道:“三哥,你快想想办法呀。”

    没等我开口说什么,吴筠羡眉毛稍压低几分,露出一些悲伤神色:“晋王殿下有所不知,康王受人蒙骗,在赌坊输了将近五万两银子,筠羡要是不将他拦着,他怕是要把王府上下都给掏空。”

    说着以袖掩面作拭泪状,“我刚嫁进来不久,他却日日流连花楼,如此做派,叫我这个王妃的面子往哪搁,叫我爹的面子往哪搁?他身为皇子,尽做些侮辱斯文之事,我将他关在府上,不过想让他反省反省,保全康王府的颜面。三哥,筠羡难道做错了吗?”

    情感上,我非常支持她。理智上,我也认为她说的很对。但这世上许多事本有没有什么对错,只是我跟她的关系,没有跟景杉的近。

    我便道:“王妃说得对,只是……”

    “三哥,你可别被她骗了!”景杉没等我讲完,两个眼睛瞪得浑圆,急忙扯我的袖子,直接将话截了,“她不过是个以折磨人为乐的蛇蝎妇人。她要是不让我去赌,把我关在府上便罢了,怎么会连门都不让我出?她在我屋外练剑,就是想威胁恐吓我。你可知她刚来王府不久,就将我康王府的护院侍卫都拎去打架,揍得他们鼻青脸肿,还要他们互相殴打,自己在一旁看着取乐。她这种种变态心思,我都羞于道给外人听,她却还恶人先告状起来。”

    景杉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转过头对着吴筠羡愤愠道:“你、你身为王妃,不遵夫训,不知三从之道、四德之仪,本王、本王今日便要休了你!”

    第39章 习武 “唐寺丞跟林左少卿有过节?”……

    景杉从小就是个会撒泼卖乖的主, 在我跟前是,在贺栎山跟前也是,我二人念他年纪小上两岁, 事事对他多照顾几分。他在外头仗着皇子身份, 也没人敢去招惹, 若真如景杉所说, 如今受了这般欺辱, 心里定然委屈得很。

    他这人就是这样,一点亏, 一点委屈,都要摆出来很大的阵仗。

    我柔了柔神色预备劝上两句, 却见吴筠羡将袖子从脸上放了下来,没有半分泪痕, 一双阴鸷的眼睛将景杉射住。吴筠羡身后一丫鬟探出头,气呼呼道:“小姐将姑爷您关在屋里, 还不是因为您出了屋就要翻墙去赌?”

    “况且, 府中侍卫也不是在斗殴,那是切磋,是小姐为了锤炼他们武艺。小姐不吝传授,他们应当感激, 姑爷您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吴筠羡冷着脸往前走了几步, 景杉扯着我的袖子越发用力:“你、你要做什么?”

    吴筠羡道:“康王殿下可知自己说了什么?”

    “我、我……”景杉磕磕绊绊说不出口,只往我身后躲去。

    见这情形,我开口劝道:“景杉无心之言, 弟妹莫往心里去。”

    景杉立马壮了胆子火上浇油:“三哥你别胡说!我是认真的,我、我今天就要……”目光对上吴筠羡眼神,他又不敢接着往下说了, 只对着我耳朵慌张道,“三哥,我今日跟她撕破脸皮了,你要是不把我救出去,这悍妇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吴筠羡靠得近,将景杉的话听了个全,听完,从身后抽出一道鞭子,扬鞭一挥,破空声中传来她一声冷笑。

    “康王说对了,今日你要是出不了府,我定抽得你皮开肉绽生不如死。”

    一鞭子挥下,将那雕花门框崩了个四分五裂。

    “你说我不尊夫训,不知三从四德,你又何尝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见她执鞭逼近,景杉大呼道:“三哥救我!”

    “家丑不可外扬,今日让晋王殿下笑话了。”吴筠羡转头高声道,“来人,送晋王殿下出府。”

    景杉道:“三哥!”

    但凡吴筠羡有点分寸,顾及皇上和她爹颜面,都不应当动手。只是她这样……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分寸的。

    我将景杉拦下,心里暗苦果然不该过来,但来都来了,也只能继续去劝:“王妃莫要冲动,若要真伤了景杉,此事便真回不了头了。”

    景杉这时候反而不闪躲了,站出来道:“三哥,不要管她,我们走!”

    吴筠羡挡在前头冷着一张脸:“不论我与康王之间如何,这都是我康王府的家事,晋王殿下若执意要将他带走,就休怪筠羡无礼了。”

    一鞭子直冲景杉面门,我伸手接下,虎口登时裂开,鲜血顺着我掌心浸透长鞭,吴筠羡惊愕地睁圆眼。

    “三哥!”景杉嗔目道,“果然悍妇!”

    吴筠羡正愣着,被他这一声叫得回过神来,厉色道:“你还敢说!”

    她右手使力,从我手中抽回长鞭又要挥下。我再不敢任她胡来,抽了身旁侍卫的剑与她对上,缠斗数个回合,趁她用鞭子纠缠剑身之时朝她下盘攻去,她侧身躲过我这一脚,握鞭子的手一松,被我反将鞭子挑走。趁她愣神,我欺身而上,将剑抵住她的脖子。

    景杉提着包袱一溜小跑至我身后,扬眉吐气般道:“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想拦我三哥,哼,还不赶紧让人放我们走。”

    吴筠羡功夫确实出挑,只是我习武多年,加之我又是男儿,胜她不算光彩。

    我道:“王妃得罪。”

    吴筠羡冷眼看着景杉,景杉嚣张神色又有几分收敛,拉着我的袖子小声道:“三哥,我们赶紧走吧……”

    若我今日不来,兴许他夫妻二人闹上几日就消停了,可景杉有了我撑腰,说了些荒唐话,吴筠羡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经这一搅合,此事该如何收场?景杉娇纵惯了,必然不会低头,吴筠羡……看这样子也不是什么善茬……

    本王头疼。

    “弟妹,我只带景杉出去住两天,等你们二人都已冷静了,我再将他带回来跟你道歉。”

    “三哥,你说什么呢!我才不会跟这悍妇道歉!”

    吴筠羡定定看着景杉,忽然眼睛里有泪珠掉落。景杉怔了一瞬,恶狠狠道:“你别装了!你整日在那舞枪弄棒,将我康王府上下搅得乌烟瘴气,现在作这副模样,只会让本王觉得恶心!”

    吴筠羡红着眼睛道:“你说我恶心?你整日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没有半分男儿气概,我堂堂将军府的小姐嫁了你这么个懦夫,我才觉得恶——呕!”

    话没说完,整个人已经弯下腰去,吐了起来。

    丫鬟冲上来唤了两声,见吴筠羡没有理会,脸色难看至极,赶紧跑去叫了大夫。

    吴筠羡被人扶进了景杉的屋子,我二人在门外等着,景杉目瞪口呆了半天,萎靡而不可置信地不停喃喃,“她、她怎么就吐了,她凭什么吐啊……”

    过了一会儿,大夫诊治完,叫我二人进屋。

    景杉刚迈进门槛,大夫皱巴巴的脸皮转过来,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胡子抖了两下:“恭喜康王殿下。”

    景杉:“什么?”

    大夫眉毛一扬:“王妃有喜了。”

    ***

    我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宸妃,她刚听了两句就火冒三丈,连说这吴筠羡没有教养,要景杉把给她休了,直到听到大夫诊治这段,刚烧上的火又灭了个干净。

    “怀上了?”宸妃眼神一惊、一喜、一沉淀,语重心长道:“嗯……这个,这,这刚怀孕的女人,确实心绪常有波动,你去劝劝景杉,让他大度些过去了。况且,景杉要真把吴筠羡休了,吴英去皇上那儿闹,景杉又如何向他父皇交待?”

    这一架打完,害得吴筠羡动了胎气,我就差人送了一些补品上门。景杉倒是解脱了,府上再没人管着他,可康王妃怀孕这事传了出去,他那些个狐朋狗友也不敢叫他出去喝花酒,怕得罪了吴英。他在府上待得无聊透顶,跑去了安王府找贺栎山,听说是要跟他借钱。

    贺栎山一面稳着景杉,一面派人来找我。

    我到的时候,正巧碰见景杉愤愤不平地在那拍桌:“不就是个孩子吗,你们怎么都向着她?本王难道不比一个孩子重要?”

    “呃,这个嘛……”贺栎山拧着眉头为难正为难,抬头见我来了,眼睛一亮,赶紧甩摊子,“康王不如听听晋王殿下意见。”

    贺栎山不好将景杉赶走,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

    景杉虽行事荒唐,到底还是听我这个皇兄几句,我好说歹说将景杉劝回了康王府,贺栎山望着景杉离去的背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幸而殿下今日来了,要真将钱借给康王去赌,我不得给吴筠羡活剥了不成?”贺栎山说完,眼神落到我左手手掌缠着的纱布,皱着眉“啧”了一声,“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苦道:“本王已叫她活剥了一回了。”

    我大老远来这一趟不容易,索性留在贺栎山府上吃了个饭。席间,贺栎山问及当日景杉府中发生之事,听我说完,十分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笑完,他敛了敛神色道:“宸妃娘娘还是跟从前一样,事事操心,什么都想替康王殿下打点了。可依我看,康王殿下既已成家,宸妃娘娘就应当将自己摘出去些,叫你去管,于情于理都不大合适。我知你心疼康王殿下,从前在宫中便罢了,如今我却要劝你一句,你照顾得了一时,照顾得了一世吗?有些事,放手由它去罢。”

    贺栎山在我心中,只比景杉稍强一点。

    可有时他说一些话,常将我从混沌中点醒,令我觉得他是一半荒唐一半通透。

    见我久未答话,贺栎山放了筷,摇头叹息道:“殿下如此护他,他便永远不觉得自己做的事错,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到真正闯出来什么大祸,便已晚了。”

    一席饭毕,我终于被贺栎山说服,打定主意不再插手景杉的事。

    吴筠羡既已有了身孕,休妻是万万不可了。景杉在府上待得郁结,来找我几回,都被我拦了回去。最后一回,他也不提借钱和来我府上暂住的事,只说让我给他介绍个武功高强的师父。

    我颇有些诧异。从前在宫中,景杉对练武之事是能逃则逃,若非必要,他连伸个懒腰都觉得累。恐他是一时兴起,我于是多问了几句。

    景杉这么回我,语气很悲愤:“三哥,我这回真是认真的。横竖我一时半会也摆脱不了这个悍妇了,我若不练个一招半式,往后还不知被她欺负成什么样。”

    看他这可怜模样,我有些心软,便道:“武功岂是一时半会就能练好的?三哥这里有些上好的跌打伤药,送你了。”

    景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拉着我的袖子死活不让我走,一个劲道我绝情。我早对他失了耐性,听得不痛不痒,他便开始撒泼犯浑,说我要是不帮他找个师父去康王府教他,他就日日来我府上看我练剑,偷学我的武功。以他的资质,我倒还真不担心他能偷到什么,只是日日来我府上……

    令人头疼。

    见我犹豫,景杉扯了扯我衣角再接再厉:“好三哥,三皇兄,你就帮我寻个师父吧。我这回是真心想习武了!”说着伸出三根手指作立誓状。

    他要是在府上有点事做,估计也不会老这么来烦我……但这师父……

    脑中有什么东西闪过,我转过身按住景杉的肩膀。

    “既然你有向武之心,三哥就帮你这个忙。”

    ***

    晏载军务繁忙,进宫教明聘武功也是抽空,现下又多了景杉这么一个徒弟,进宫的日子便更少了。

    又是在上回喝酒那地,晏载拉着我,热泪盈眶:“殿下,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过去这么些时日,晏载看上去比当初还要凄惨了几分。几杯酒后,我还没问,他主动吐了个痛快。

    原来明聘不仅要晏载教她武功,还时常拉着他在皇宫里头闲逛。但问题是逛就逛吧,还时常遇见进宫觐见的大臣,大臣们认得出公主,认不出晏载,明聘则要介绍一番。介绍了几回,背地里就传了些流言蜚语。

    说晏载不久便要辞官进宫做驸马爷了。

    晏载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魏阖从前在处州戍边,瞧晏载可怜,将他收做了徒弟,悉心栽培至今,对他很是看重。

    流言传来传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魏阖耳朵里。先前教公主武功,魏阖只当是明聘看中了晏载武艺,如今从旁人嘴里听说这些,便觉得晏载一直是有意瞒他,勃然大怒,说晏载是攀龙附凤,枉费他多年栽培。

    我是头一次听晏载说自己身世,现在想他五官面貌确实深邃挺拔了些,不像临安人士。

    晏载一心建功立业,如今却遭如此猜忌,不说往后提携,军中同僚也免不了排挤他。公主垂怜,他推辞是不识好歹,不推辞便是如今这样,幸而现在有景杉这么张挡箭牌,将入宫之事一推再推。

    明聘拿晏载没有办法,索性出宫找了景杉。要他换个师父。

    一众兄弟姐妹,大哥独树一帜,我与景杉亲近,景钰和明聘都向着我二哥。虽是血脉至亲,但也各有远近,平日不常往来,突然提这么个要求,景杉心底不由有些警惕,便来找我商量。

    听我说了晏载也曾教明聘习武之事,景杉豁然开朗,感慨说晏载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不然大内那么多侍卫,明聘怎么偏偏让他去教授武功。还说我果然是心疼他,为了他不被欺负,连明聘的师父都给他抢了过来。

    他回去就将明聘回绝了。

    若是其他几个兄弟,这种小事总归要让着她,唯独她挑中了景杉,怎么都说不通,只好作罢。景杉自觉这师父来得不容易,意外的没有喊苦喊累,每天都在府上专心练剑,再没空来烦我。

    一石二鸟,皆大欢喜。

    过了些清闲日子,大理寺的人又突然找上了门,说要找我问询案情。

    我一头雾水到了大理寺,忽然间想起上回叮嘱林承之的事。以为他是将我遇刺一事说了出去,正疑惑着,来了两个面生的官吏,行了礼,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这两个人犹犹豫豫,不讲话,我反而先道:“两位找本王何事?”

    那两个官员对视一眼,左边那个开口道:“是关于林左少卿……”

    听见这个名字,我稍坐正了些。

    右边那个打断道:“上个月初九,殿下您在何处?”

    他讲话声音低沉而急促,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两颊瘦得凹陷,约莫四十年纪,面容较左边那个更为肃然。

    若是问行刺,那得在好几个月前了,关上个月什么事?

    再说了,上个月的事,过了这么久,谁还能记得?

    “不记得了。”我摇头坦白道。

    左边那个开口道:“殿下您再仔细想想,那日您去过哪儿,做过什么,碰见了谁。”

    “本王确实记不起来了。”

    两人又对视一眼,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犹豫完,仍是左边那个先开口:“林左少卿说,上个月初九,他和殿下您曾一同在甄味阁吃酒。”

    他二人这番遮遮掩掩,令我生了些警觉。若问行刺之事,应当先问那晚的详情,可他二人这样……仿佛此案关键是林承之,而非本王。

    我肃道:“你们将本王找来大理寺,究竟所谓何事?”

    左边那个迟疑了一会,缓缓道:“上个月初九,大理寺寺丞唐弘升中毒身亡,我等怀疑……”

    大理寺寺丞被杀,他二人却来找我问林承之的事……

    我大胆一猜:“唐寺丞跟林左少卿有过节?”

    右边那个面色凝重,声音发冷:“过节谈不上,只是唐寺丞死前,曾跟下官说林左少卿……是该死之人。”

    第40章 新案 得找个办法督查此案。

    问话的两个人, 一个叫何仲,一个叫郭茂德,都是大理寺的推丞。郭茂德, 也就那个年长一些的, 与唐宏升是同乡好友, 二人往来甚密。

    唐宏升死前两天曾跟郭茂德一起喝酒, 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 两天之后,人就死在了慕芳楼里。

    慕芳楼, 也就是贺栎山常去的那家青楼。唐宏升死在夜里,老鸨报了官, 顺天府的人查看一番,发现唐宏升的身上有大理寺令牌, 也不麻烦将尸体带回去了,将楼暂且围了起来, 翌日一早通知了大理寺过来查案。

    大理寺的人将目击众人都带回去问了话, 那晚陪唐宏升的姑娘说,唐宏升吃完菜没多久,忽然就喘不上气,嘴巴歪斜, 口流涎水, 踉跄几步,圆瞠的双目中留出血泪,就这么断了气。

    仵作查验尸体, 发现唐宏升瞳孔散大,体表也无外伤,确像是中毒而亡。

    我虽具体记不清是哪一天去的甄味阁, 但林承之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应该就是初九。

    只是既为查案,还应当谨慎一些,林承之当日曾来我府上一趟,府中那么多人,总归有记得清日子的,我于是将何仲和郭茂德带回了府,由他们去问。

    问完,郭茂德沉着张脸,何仲倒像是松了口气。

    我道:“两位大人问得如何?”

    何仲道:“确实是上个月初九。”顿了顿,“今日叨扰这般,实为公务,还请殿下见谅。”

    何仲中等身材,三十年纪,一张脸却仍是饱满圆润,五官仿佛都陷在肉里,即便不笑,也看上去和善憨态。

    我看他是两人里面好说话的,冲他道:“二位为查案奔波辛苦,本王配合是应当的。时候不早,不若留在王府吃个便饭,二位意下如何?”

    郭茂德言称有事,忙不迭走了,何仲纠结一番,留了下来。

    酒菜上齐,吃了几筷子,我琢磨着该详细问问此事了,遂道:“何大人,唐寺丞说林左少卿该死,可见是有些仇怨,可林左少卿才去大理寺没几个月,如何能跟唐寺丞结仇呢?”

    何仲放了筷子,面露纠结,似有些不好开口。

    我道:“何大人但说无妨。”

    何仲叹了口气,道:“殿下可还记得上一任大理寺左少卿?”

    “本王怎会不记得,江起闻。”我道,“上回那个科举舞弊案,父皇还叫本王去助他破案来着。”

    “大理寺一共两位少卿,右少卿年事已高,升迁无望,若不出什么意外,怕是要在这位置上待到告老还乡了……”

    何仲顿了顿,接着道,“江大人的能力,我等都看在眼里,但江大人不升迁,几位寺丞也坐不上那个位置。江大人任左少卿六年,唐大人却当了十二年的寺丞。几位寺丞当中,当属唐寺丞资历最老,办案能力最出众,江左少卿也对唐寺丞十分看重……”

    科举舞弊案告破,江起闻受到提拔,按照常理,应该找大理寺下一级的官员补缺,江起闻再为唐宏升美言几句,下一任大理寺左少卿就落到了唐宏升头上……

    可这官位并没落到他头上,甚至没落到大理寺的人头上。

    我道:“你说是,唐宏升嫉妒林承之顶了他的位置?”

    何仲将头重重一点:“唐寺丞待了十二年,眼看就要升迁,林左少卿却突然……唐寺丞嘴上虽没说,但自林左少卿上任以来一直对林左少卿不假颜色,我等都清楚他心里不是滋味。”

    何仲停顿一下,不知为何抬头观了我脸色一番,又解释了一句,“林大人风华正茂,正是年轻当干的时候,还不知要在这位置上待多久,唐寺丞心中有怨气也是自然的。”

    林承之岂止是年轻当干,他还没当几年官,机缘巧合破了个案子,却压在了大理寺一帮老人头上,任谁都觉得不服。

    可当官,当朝廷的官,都是为天子办事,最顶上那位乐意把什么官给谁当,全看那位掂量出的分量,熬不熬得出头,有时还真是无理。

    “可依你这么说,是唐寺丞怨恨林左少卿,唐寺丞死了,却为何怀疑到林左少卿头上来?”我疑惑道,“林左少卿是唐寺丞顶头上司,唐寺丞与林左少卿不对盘,也应该下不了什么绊子,林左少卿有什么理由要除掉唐寺丞呢?”

    何仲摇了摇头。

    “下官从未怀疑过林左少卿。”

    “是郭推丞。”

    “郭推丞跟唐寺丞是知交好友,唐寺丞死了,郭推丞心里不好受。郭推丞联想唐寺丞说林左少卿是该死之人,觉得二人定有什么大的仇怨,便怀疑林左少卿杀人灭口。可依我等看,唐寺丞不过是嫉妒林左少卿,喝酒时随口说漏了嘴。然而郭推丞非要往这条线查去,下官也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何仲小心翼翼道:“今日请殿下过去问话,也是郭推丞一意孤行,委实不是下官本意,还望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我道:“无妨,二位大人都是为朝廷奔波,本王理解。”

    又是吃菜喝酒,喝完酒,望向手中空杯,我脑中忽然有什么闪过。

    若是常人也就罢了,郭茂德可是大理寺的推官,他断过这么多案子,仅凭一句无心之言,缘何要这么咬定林承之?况且……

    我侧首望向何仲:“何大人,唐寺丞是在慕芳楼中毒而亡,最有嫌疑的,难道不该是慕芳楼的人吗?”

    何仲又放了筷子,身子坐正几分,道:“殿下可知,顺天府通知到大理寺的那天早上,是谁出面去查的慕芳楼一案?”

    看他眼神严穆,我不由也严肃道:“谁?”

    何仲道:“林左少卿。”

    我怔了一瞬,继而才问道:“林左少卿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查朝廷命官的案子,有哪里不对?”

    何仲道:“确实没哪里不对。可那天本不应该是林左少卿出面。”

    我道:“此话怎讲?”

    何仲道:“那天顺天府的人传话到大理寺,本该由郭推丞去查看现场,可林大人听说死的是大理寺的人,有些震惊,刚好那日唐寺丞没有来当职,林大人接过顺天府搜出来的令牌一看,心里明白了七八,没有告诉郭推丞,亲自带人去了慕芳楼。”

    我道:“林左少卿没有让郭推丞去?”

    何仲点了点头。

    我猜测道:“会不会是林左少卿知道郭推丞和唐寺丞的交情,担心郭推丞去看了尸首难受,故才瞒下了此事?”

    何仲讶然道:“林大人正是如此解释的。”

    他叹了口气,道:“可是郭推丞并不相信林左少卿的说辞。林大人官居高位,手中堆积案件众多,若是事事都惊动到他,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郭推丞觉得林左少卿不怕麻烦将此事揽过去,是为了遮掩什么。”

    我道:“何大人这样说着,令本王觉得不是唐寺丞跟林左少卿有过节,反而像郭推丞跟林左少卿有过节。”

    “下官也觉得他有些过了。哎,郭推丞每回办案,都说他有什么直觉,这回直觉在林左少卿身上,下官也说不通他。”

    何仲话锋一转。

    “唐寺丞死在青楼,此事本就不光彩。有时顺天府查案子,查到有官身的人身上,案子便移交大理寺了,顺天府的人白忙活一通,线索证物全交了出去,便觉得是大理寺抢了顺天府的功劳,遂跟大理寺很不对盘。此事一出,顺天府更轻看我等几分,说唐寺丞青楼招妓,知法犯法,去了大理寺的颜色。这案子被顺天府盯着,大理寺要不赶紧抓出凶手,怕更被顺天府的人捏住话柄,着急之下……将慕芳楼的人严刑拷打了一番。”

    我问:“如何?”

    何仲道:“有一个招认了。是慕芳楼的厨子,他说自己将毒药下在了菜里,唐寺丞是吃了他的菜才毒发的,可是,那天在包房吃了菜的不止唐寺丞一人,还有陪唐寺丞的姑娘,那姑娘却并未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况且这厨子跟唐寺丞无冤无仇,没有杀人的动机,不该是凶手。”

    我道:“有意思。屈打成招,大理寺又不认了?”

    “大理寺查案向来讲究证据,不冤枉无辜。”何仲讪讪说了这样一句,立马正色道,“其实林左少卿领了唐寺丞的尸身回大理寺,大理寺便炸开了锅,郭推丞后来又去找了林左少卿,要将这案子接过去。林左少卿没柰何,只好将案子交给他主理。”

    “慕芳楼的人被关了太长时间,一些恩客和亲属上大理寺闹,说大理寺冤枉无辜,林左少卿得知了此事,去了地牢查看,回来后将郭推丞责备一番,不让他再主审此案了。”

    祁桁此人最是心软,他见了那些遭受刑讯之人,必定心生不忍……也不知他升迁到大理寺任职,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然后呢?”收回思绪,我道。

    何仲道:“然后林左少卿亲自审理了此案,结合之前的供词,断定慕芳楼的人都没有作案的可能,将人都给放了。”

    我讶然道:“那凶手……”

    何仲摇头苦笑:“凶手自是没有找到。要是抓到了凶手,下官和郭推丞今日也不会来叨扰殿下了。”

    我又有些疑惑了:“既然林左少卿主审了此案,何大人和郭推丞这又是忙的哪出?”

    何仲道:“实则在林左少卿之前,郭推丞有一个更怀疑的对象,那便是当晚在房里陪唐寺丞的女子——紫蓉姑娘。仵作推断唐寺丞是中毒而亡之后,大理寺便将那晚唐寺丞包房内的酒菜和食具都带了回来查验。毒并非像厨子说的下在菜里,而是下在唐寺丞的酒里。”

    我道:“酒里?”

    何仲道:“确切的说,是唐寺丞的酒杯中。大理寺养的耗子,唯独舔过唐寺丞酒杯之后咽了气。而其他酒菜器皿均没有异常,想来是下毒之人直接将毒放在了唐寺丞的酒杯之中。故那酒饮尽之后,杯壁上仍残留着毒液。”

    我点了点头:“照你这么说,确实是紫蓉姑娘最方便下手。”

    何仲皱着眉头叹一口气,道:“可紫蓉姑娘就是不招。据紫蓉姑娘说,唐寺丞对她十分宠爱,称要给她赎身,娶她作妾。她对唐寺丞也是一片痴心,如何会杀了他?那老鸨也作证,唐寺丞确实曾提过为紫蓉赎身的事。如今唐寺丞死了,紫蓉也很是伤心。此案停在这儿查不下去,郭推丞撬不出什么,一直耽搁着,故才有那些恩客上门闹事。”

    我恍然又点了点头。

    何仲笑得更苦了:“林左少卿一接过案子就将郭推丞看准的凶手放了出去,郭推丞很是生气,再联系唐寺丞说过的话,便觉得林左少卿也像是凶手了。”

    他接着解释道:“郭推丞觉得,那晚应当是林左少卿下的毒,大理寺夜里无人当值,林左少卿算好了顺天府会在第二天早上来大理寺寻人,他将此案揽下,第一个去到现场,是为了封紫蓉的口。紫蓉没有杀唐寺丞的动机,可她那时离唐寺丞最近,说不准见到过下毒之人,林左少卿一去,紫蓉肯定不敢开口了。”

    我禁不住将他打断:“这未免有些荒谬了。”

    当年祁桁是整个书院学问最好的学生,山主推举他免试,他本是实至名归。然而他却私下去找了山主,让山主将这唯一一个名额给了杜英睿。名榜张贴出来,遭那些看不惯祁桁的人好一番挤兑奚落。

    我心下不服,去找山主理论,方才知道这名额竟然是他自己让出去的。

    他这种做好事不留名,以德报怨割肉喂鹰的活菩萨大圣人,怎么可能有这些算计?

    “是有些荒谬。可那毒确确实实是下在酒杯之中,而离酒杯最近的只有紫蓉,再则,若是外面的人要下毒,酒具送到了房里,谁知道喝的人是谁?故下毒之人一定知道喝那杯酒的是唐寺丞。而且……”何仲压低了声音,“那晚包房桌上的酒杯,一共有三支。”

    我道:“难道包房里一共有三个人?”

    何仲道:“紫蓉姑娘说,那晚唐寺丞似乎是要等什么人来,但那人还没来,唐寺丞便中毒身亡了。”何仲神情肃了肃,“但郭推丞并不相信紫蓉的说辞。郭推丞觉得,那人已经来过,且将毒下在了唐寺丞酒中,紫蓉姑娘要么是凶手,要么是在包庇此人。紫蓉嫌疑重大,林左少卿重审之后却直接将她放走了,郭推丞如何不怀疑?”

    这样看,此案确实悬疑重重。

    可林承之将紫蓉放走,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我问道:“林左少卿没有说为什么将紫蓉放走吗?”

    何仲道:“林左少卿说,紫蓉没有杀人动机,大理寺也没有查出紫蓉买过或者藏过什么毒药,她一个女子,扛过这么多刑罚,身体已经虚弱至极,此案要是没有新的线索,难道要将她永远都关在牢中吗?于是就给放了。”

    何仲抬头小心翼翼道,“其实要下官说,林左少卿这样做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此案本来线索就少,这下将慕芳楼的人放走,案子就更加难查了。郭推丞于是又找上了林左少卿,直言他跟此案有关,我等虽然都觉得唐寺丞抱怨的那句算不了什么,但真要认真审来,也算是死者的冤家对头,也算有嫌疑。为了避嫌,林左少卿只好又将这案子下放。”

    何仲讲得累了,长舒一口气,肩膀松了几分,端起茶杯喝了两口。

    “故如今此案就由下官与郭推丞共同审理了。”

    这一番曲折,听得我也有些心累。

    “照这么看,郭推丞如今应该急切要找到指向林左少卿的证据吧?”我揣摩一番,道,“那有了本王及府上之人作证,林左少卿算是去了嫌疑吧?”

    何仲点头:“应当,应当。”

    他摇头,疲累一叹,“幸而林左少卿那日有殿下您作证,不然郭推丞逮住这个疑点不放,可又要将下官折腾了。”

    ***

    何仲走后,我的心不知为何久久不能平静,直到晚上,翻来覆去无法睡着。

    林承之如今身负嫌疑,已然不能碰这案子了。郭茂德是大理寺推丞,又是唐宏升的好友,郭茂德怀疑他的理由如此牵强,可他仍然将这案子脱手给郭茂德了。

    ……他还是这样糊涂。他真以为这朝堂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地方吗?

    他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证得清白了?将这案子交到别人手上,自己去作那嫌犯,他是当真敞亮,当真不怕死。

    唐宏升妒忌他,大理寺的其他人便不妒忌他了吗?当面是捧着敬着他,背后却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从那个位置上摔下来。

    郭茂德若背后动了什么手脚,将污水泼到他身上,他自己洗得干净吗?

    ……

    不行。

    我得找个办法督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