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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上元(二合一) 花灯在江河里逐流,人……

    冬雪渐大, 已近春节。

    这半年,我又分别收到了贺栎山和景杉的一封书信。

    景杉说,他从来没寄过信, 更别说这么远的信, 害怕苦心纠结一番写来, 最后不知去了天涯哪处犄角旮旯。遂等贺栎山先寄, 等我的回信去了, 确信能寄到了,才敢给我写。

    又说, 贺栎山把我的回信藏起来了,不给他看。只给了他看了我画的两幅小人画, 知道我在四处游历作乐,很是羡慕。

    信的第二页, 都是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先是写了他最近受了什么苦楚,在国子监起早贪黑有多疲惫, 他母妃是如何逼他骂他, 徐司业是如何教训他。再写贺栎山是如何的潇洒,如何的挥金如土,感叹为何我三人中只他最凄凉心酸。最后说很是想念有我在宫里的时候,问我何时能归, 归来时能否给他带些好玩的物件慰问一番……

    贺栎山的信则简单了很多, 算是对我上一封的回复。

    他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但苦心向学了几日,效果却很不理想。

    说是“虽文思如泉涌, 然写来皆狗屁。遂弃卷搁笔,惟恐污人耳目,亦使食欲不佳”。

    最后又写, 这封信虽然是秋末所写,但不知道到我这是什么时间,若是秋天,那么就去看信纸的第二页,若已经到了冬天,那么就去看信纸的第三页。

    我翻开第二页,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秋风多厉,为国珍摄”。

    翻开第三页,上面也写了八个大字:“渐入严冬,厚自珍爱”。

    ……

    第四页上写着,“拳拳在念,亦贴见寸心。翘企示复。”

    ……

    我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复,便将信全收了起来。

    ***

    上完最后一天课,书院开始放春假,一连要放上二十天,书院里的学生都开始整理被褥,收拾行李。

    祁桁背着包袱,与我一同往山下走去。

    山峦裹着素白寒光,天是清透的湛蓝,飞雪片片犹如玉屑琼花,飘飘洒洒,坠入天地的苍茫澄净。极目所望天地太大,我又转头去看祁桁。

    山风将他鼻尖吹得有些发红,哈一口热气,蒸腾至半空,转眼便消散了。

    “你看着我作甚?”

    这一望望得太久,叫他也有所察觉。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

    只是还没分别,心里却生了不舍而已。

    ***

    放春节的时候,将军府很是忙活。

    又是扫洒、又是贴春联、又是买各式各样的糕点、春酒、腊肉,甚至还买了一些炮仗堆在后院。

    除了这些,还得安排军营的采买,酒肉最多,来回地叫人去搬。

    府上人忙里忙外,我待在书房没什么事做,将上回景杉和贺栎山寄来的信又读了一遍,准备给他俩回信。

    只是我这半年都待在书院中,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一些在书院里发生的叫我看来有趣的事,话起来太长,他们听了也不一定觉得有趣,便一句都没有写。只讲了吴州的民风民俗,还有春节的时候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又问他们在宫里如何,春节过得怎么样。

    写完之后,分别画了两张画,都是府上人在各处忙活的情景,年味十足。

    慵懒久了,我有时也会去院中练剑。

    风是肃肃,雪也簌簌,劈挑点刺一套剑招耍完,周身落满了飞雪,稍大的雪花降至睫毛,目中所视也变得雪白的模糊,令我想起了记忆里一袭白衣……

    我立在原处,忽听得一阵拍手鼓掌声,方才从沉思中醒来。

    转头,见我外公从回廊朝我走来,朗声笑着道:“好,好,舞得好。比当年我去皇宫看你那阵,舞得好了不知哪去。”

    我收起剑道:“都是外公教导得好。”

    我外公背着手轻微一声叹,“当年你娘舞得也好,后来才去跟他比武,不打不相识,相识不如不识……”

    “您说的是……”

    “罢了,往事不必再提。”我外公将右手按在我肩上,眼皮稍有些耷拉,神情却是矍铄,“能守着你长大成人,外公已经很知足了。当年——”顿了顿,又说“等你再长大些……”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了。

    我向来讨厌人说话只讲半截,追着他问了几句,他脚步一顿,叹道:“人生太短,苦却很长。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早,不必去自找苦尝。”

    ***

    春节过去,又到上元。

    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千铺相连,百市齐开,人们纷纷走上街头,看杂耍、听戏曲,吃各类的美食,其乐融融。

    用完午膳,我正在院子里练剑,将墙外的喧闹之声听了个全。心中一动,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

    正走到前院,被我外公看见了,过来问我要去哪里。

    “上街逛逛。”我答。

    他眉头揪成一个“川”字,沉吟片刻,道:“你且等会,我寻个人跟你一起。”

    我站在那候着,终于候来一位小将,年纪比我稍大,古铜色的皮肤,身材高大,目光炯炯,拱手抱拳向我道:“末将严胜,见过三殿下。”

    又看向我外公,道:“请将军放心,末将定当保护好三殿下。”

    也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怎么还要人保护了?

    念及此行的目的,我推脱一番,却并没能让我外公改主意,说是今天街上人多,鱼龙混杂,他不放心。

    左右没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他在不放心什么。更何况,带个穿甲胄的人去,不是反而招摇吗?但他这样要求,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严胜换了身平常的衣裳,与我一同出了门。

    “三殿……少爷,您这是要去哪?”走了有五条街,严胜终于忍不住开口向我询道。

    我道:“买书。”

    严胜往后一望,犹犹豫豫问:“可刚才不是过去好几个书局吗?”

    “咳,那些书局的货不全。”抬头见到“文瀚书局”的牌子,我心中一喜,脚步放缓,指给他看,“这家的全。”

    严胜立定打量了几圈,回头道:“可末将看这个书局也不大呀。”

    我正色道:“书局大,货不一定全,一些滥竽充数的书堆在那,读了毫无寸进,能叫货全吗?反而是这种小的书局,常贩些精品。”

    “三少爷懂得真多。”严胜用敬仰的目光将我看着,“三少爷不愧是有学问的人。”

    进了书局,仍是那个年轻的小掌柜。是祁桁的表弟,名字叫纪远。

    “戍哥,你怎么来了?”纪远放下算盘,笑着来迎我,离我很近了,又恍然道,“哦,你是找我表哥的吧?”

    “不,只是来买书罢了。”

    纪远指着身后书架热情地道:“你要买哪本书,我去帮你找。”

    “呃,也没特定想要哪本……”我余光瞥到严胜,又补充道,“魏史吧,嗯,魏史。”纪远给我指了指放那一类书的书架,我便走了过去,随便挑起一本来看,看了一会,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道:“对了,你表哥呢,今天去哪了?”

    纪远正打着算盘霹雳啪吧记账,闻言抬起头,道:“他一大早就陪惜梦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摇着头继续提笔记账,“恐是要玩上一天。”

    我手里看着的书霎时变得没有滋味,但也不能现在放下,盯着那一页入了神。

    初次见祁桁,就是跟他表妹一起。他表妹性子活泼,每次见了我们,都不太拘谨,他却少有斥责。

    今天上元节,他们两个还一同上街去游玩……

    那一页看了许久,合上书,我愣愣走出书局。

    “三少爷,您不买了吗?”严胜跟在我后头问。

    “不买了。”

    严胜低头揣摩一阵,猜测道:“是没瞧见精品吗?”

    “嗯。”我抬头看天,道,“许是被人买走了吧。”

    一路走回去,又要穿许多街巷,我已不像来时那般着急,缓缓地踱着步子,看看杂耍,看看吴州特色的吃食。

    有踩着高跷游街的,两边是围观的看客,一面惊叹一面跟着走。

    有舞狮子的。两人扮狮,一人扮狮头,另一人扮狮身和后脚,旁边有人在敲锣鼓。狮子一静一动皆由锣鼓声相引,一会翻滚,一会摇尾巴,一会扑,一会跌,演出喜、怒、醒、卧、嬉等各种形态,每变换一次形态,围着的人都会拍掌叫好。

    再过一条街,锣声、笑声、高呼声都不见了,却仍有一群人将一处地方围住,人头攒动肩踵相接。

    我生了几分好奇,凑近几步,只见围成的大圆中站着几个壮汉,一人躺着,另几人正合抬着一块上百斤的大石板压在躺着的人身上,那人鼓着胸口,牙齿相合,面色却很从容。人群中有不信的,一个个上去抬石头,没一个能抬得动,只得回去接着看,看大锤落下,石头崩裂,底下压着的人毫发无损的站起来拍拍衣裳,四处走动收取赏钱。

    我投完一块碎银,稀奇问严胜:“依你看,那石头是真是假?”

    听贺栎山说,有许多街头耍杂耍的,都会给钱给人扮演观众,一是制造热闹,将人群吸引而来,二是给一些要表演的把戏当托。

    “是真的。”严胜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不过这石头越重,砸下来蹦得越快,人反而没什么事。外行人没练过,看不出门道。但这把戏最关键的不是底下躺着那人,是拎锤子的人,角度、力度都不能差。我小时候跟我哥上街演这个,就不小心……”

    我正期待着他的下文,严胜却住了嘴,不由得追问道:“不小心什么?”

    “不小心……将锤子砸歪了,人都哄散光了不说,回去还……还被我哥追着打。” 严胜支支吾吾道完,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家里穷,只能跟人学这些……讨口饭吃,都是……下九流的行当,从来没说给别人听过,方才不小心说漏了嘴,叫三少爷笑话了。不过您可千万别跟营里的人,尤其是将……老爷讲啊。”

    看他这体量,这一身的腱子肉,完全想不到小时候被追着打是什么模样。

    我点头算作答应,顺嘴一问:“你哥常打你吗?”

    严胜点了头,忽然,又摇了摇头。

    “他比我大几岁,打我我只能躲,一躲就打得更凶,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怕我娘打我,就怕他打我,不过大了就没打过了。”

    我见他神情失落,打趣道:“你现在这样,他估计也打不过你。”

    我抬脚离开人群。严胜跟在我身后,边走边道:“他现在要是能打我,我一定不会躲,也不会还手。”

    这话说得奇怪,我脚步停下来,转头看他。

    “大概七八年前的事吧,闹饥荒,许多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没人上街看什么杂耍了,大伙都饿着……我哥出去讨饭,几天才讨回一个馒头,贴身藏着,遮遮掩掩地回了家——他虽然是我哥,但那时年纪也不大,要是回村被人发现带了吃的,肯定抢不过他们……”

    严胜声音缓下来。

    “我现在都记得那个馒头的味道,干巴巴的,甜味,汗馊味……那会不懂事,听我哥说他在外头吃过了,一口气就,就把整个馒头都吞了。后来……”

    “后来就只活下了我一个。”

    人潮百戏,幻出一张热闹欢喜的皮,揭开一瞧,芸芸众生,又各有各的苦。

    饥荒、洪涝这样的事我只在书上见过,寥寥几笔,几年灾情,死了多少人,流民多少,总觉得很远,如今听他一说,心里便有一些别样的滋味——突然之间我便又想起了祁桁,他想要做官,是因为见了许多这样的事吗?

    他是因为这天下谋生不易,才想要看那些技艺之书,旁门左道的行当,了解这些人的生活,平日里独做这些能不能果腹吗?

    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天已经快要黑了。时辰不算晚,只是冬日的下午总是短暂。

    我的心沉着,脚步也沉着、拖沓着。转过一个街角,闻到一阵烤鸭的香气,正预备去吃个晚饭,走了两步,忽然瞥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站在成片的花灯之下,正跟卖花灯的老板说着什么。

    我这颗沉着、拖沓着的心,霎时如枯木逢春一般,又生机勃勃了。

    刚准备打个招呼,没想祁桁抬头一眼看见了我,惊讶中竟比我还欣喜,连忙跟我招手。我飘飘然走了两步过去,听得他道:

    “竟然在这遇见了你,快,帮我一起把这些花灯抱回书局。”

    ***

    “你竟然把整个铺子的花灯都包了?”

    我惊愣地帮他收拾着铺子上的花灯,有兔子灯、六角灯、葫芦灯、花球灯、荷花灯、天灯……

    那卖花灯的妇人做了这么大笔生意,数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幸而他买空的那家铺子不算大,我、祁桁连同严胜三个人一起,搬了大约两三个来回,终于把花灯都抱回了书局。

    我气喘吁吁坐在书局的台阶上,问他:“你买这么多花灯干嘛?”

    祁桁随意地道:“给弟弟妹妹们玩。”

    我愕然指了指那堆了满满一屋子的花灯:“你家这么多弟弟妹妹啊?你们家的人都是葡萄藤上长出来的吗?”

    祁桁闷笑一声没说话,过一会儿又看着严胜问:“方才多谢这位兄台帮忙了,不知……”

    我赶紧地道:“他是我表哥,叫严胜,你叫他严大哥就行。”

    严胜先是一愣,接着看过一眼,马上从善如流道:“没错。”

    祁桁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严大哥了。先前只着急搬东西,忘了问你们上街做什么,是不是将你们打扰了?”

    “没打扰,只是出来闲逛,今天不是上元节吗,凑个热闹。”我顿了顿,接着道,“先前去你家书局买书,听纪远说你跟惜梦出去玩了,怎么没看见她?”

    “是出来陪她去寺庙礼佛,”祁桁摇着头道,“今日人可是真多,庙外排了好长的队,折腾了大半天,一路又走了好远,她一回来就歇着了。”

    “她去礼佛,怎么要挑你陪着?”

    “是我不放心她,”祁桁叹了口气,嘴角带着无奈的苦笑,“寺在郊外地界,她一个女孩子,性子是大大咧咧的,真遇上什么土匪强盗,哪里招架得住?可她竟还不大想让我跟着,我更是觉着古怪,一路去了才知道,原来那闻声寺是有名的求姻缘的地方……”

    真要遇上土匪强盗,你和她加一起也招架不住呀。

    我腹诽一番,思忖一阵,道:“她是害羞了吧?”

    祁桁点了点头。

    “后来就只让我在庙外候着,不让我跟她一块。出来的时候,我瞧她手里拿着一张签文,脸上挂着笑,问她在笑什么,她就说那签文解的是她跟她的意中人命里有些羁绊。”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命里有羁绊?这签文解得真是有水平,也不说是好是坏,就说是有羁绊,都意中人了,如何能说没有羁绊?她还信这个?”

    祁桁无奈地道:“信啊,高兴得回来路上还差点崴了脚。”

    他嘶了一声,皱起来眉头,“平日里也没见她跟什么男子接触过啊,怎么就有意中人了呢?”

    “可能是偶然间碰着的,没跟你说。”我又奇道,“她连这都跟你说,不怕你说她?”

    “我向来管不住她,"祁桁又是无奈摇头,看着我,叹一口气,“也向来管不动你。”

    ***

    休息了一会,我又问祁桁等下有什么事没,没有的话要么跟我们一起上街去玩。祁桁点头应下,又道:“不过你们得等我一会。”

    他转身钻入了另一条巷子,一会的功夫,带着纪远回了书局。

    书局天黑就不营业了,纪远赶来的时候嘴唇冒着油光,嘴角还沾着饭粒,像是刚刚才下了饭桌,进了书局,见满满一屋子花灯,“哇”地惊愕出了声。

    祁桁站在一旁,吩咐他等下带着族里的弟弟妹妹过来领花灯。

    纪远点点头,忍不住又道:“可这么多花灯,总不能一人领五六个吧?”

    祁桁沉吟片刻,将荷花灯和叠成一摞的长明灯都挑了出来,指着剩下的说:“再多的,就挂在书局吧,喜庆。”

    与纪远分别,我三人一路从书局行至河边桥头。

    夜色已深,人潮汹涌,灯海辉煌。

    我轻轻将荷花灯放置在河面上,侧头问祁桁:“这样就行了吗?”

    祁桁点点头。

    我又忍不住问:“不用许愿什么的吗?”

    我目光飘向对岸双手合十对着花灯念叨的男男女女。

    祁桁顺着我目光看去,忍笑摇头。

    “只有互相属意的男女才会同放一盏荷花灯,许愿长长久久。”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原来这样。”

    清润温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花灯在江河里逐流,人在江湖中沉浮,两人合放一盏,比喻携手枯荣,共济沉浮,花灯飘得越远,就意味姻缘走得越长久……”

    “那我这个意味什么?”我愣愣指着才放下去就翻身栽进河里的那盏荷花灯道,“命中没有姻缘吗?”

    祁桁道:“意味着你浪费了我五文钱。”

    “……”我干巴巴笑。

    幸好他买了一堆荷花灯,我跟着他学了几次,终于能看着荷花灯远远地飘去目不能及的地方了。

    放完最后一盏荷花灯,我总结道:“所以下去的时候要马上松手,不然捏得紧了,歪了一点,叫水灌进一侧,飘两下就沉下去了。意味着人要学会放手,强求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祁桁点点头笑着道:“嗯,倒有几分歪理。”

    放完荷花灯,我早已是饥肠辘辘,知道祁桁也还没吃饭,便拉着他一起去找浮元子吃,也算应个景。

    整座城都置身于一片灯火花海之中,小吃摊被巷中连片的花灯照得更加亮堂了,一路穿过去,有馄饨、芝麻糖、马蹄糕、糖蒸栗酥、烧鸽、柿霜饼、烤红薯、辣油拌面……香味扑鼻,色泽也在灯照之下越发诱人。

    我买了一袋糖蒸栗酥,递给祁桁,他却不要,还振振有词地说:“走食,食屑满地,兼损仪容,非君子所为。”

    坐在吃浮元子的店里,祁桁叹口气,没柰何地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擦嘴。”

    我熟练接过,擦完嘴边的细碎饼渣,将帕子放回了袖中。

    “下次洗完还你。”

    我三人端坐在桌前等浮元子煮好,一时没人说话,我想起这一路走来严胜过于地沉默寡言了,不像是表哥,也不像成心出来玩的样子,害怕祁桁看出什么端倪,我又道:“表哥,你不是最喜欢吃浮元子了吗,怎么就要了一碗?”

    严胜突然被我这么一问,一下有些愣住,见我和祁桁都将他看着,赶紧道,“因为……因为晚上不可多吃,容易积食。”

    “大哥说得有理。”我转头对祁桁道,“我表哥就是这样,讲究。”

    我跟祁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不时我也问严胜的意见,聊的都是过节时候的一些见闻,不干涉其他,终于等到那浮元子端上来,心中一松,一时之间懈怠,勺子一舀就吞了一整个进嘴,牙齿咬破,滚烫地芝麻花生馅就落到了舌头上。

    “好烫……好烫……”

    祁桁边用勺子搅动着浮元子,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摇头。

    他吃了没多久,目光突然一凝,站起身往外头指了指,对我道:“我吃饱了,到那头街角等你。”

    言罢,慌忙从后门走掉了。

    一同用膳,提前离席,不像是他的什么君子作风啊?而且从后门走,不是还得绕路吗?我愣了一瞬,转头往他刚才看着的方向瞧去,见到一妇人正往店里走来,仔细一瞧,正是刚才卖他花灯的那个老板。

    正疑惑着,多看了几眼,发现那老板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走在前头点,后头还有一青年、一孩童,也走在她身后,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正跟她说着什么。那孩童,正是上次捏着蝴蝶哭的那个,那青年……

    杜英睿?!

    三两口吃完,我和严胜一起在街角找到了祁桁。

    我问祁桁:“你……你买那么多灯,其实不是你弟弟妹妹想要,而是为了让那位老板娘赚钱吧?”

    祁桁走在前头,背对着我,不说话。

    “她……是杜英睿的娘亲吗?你编蝴蝶送的那小孩,就是他弟弟吗?”我又问。

    祁桁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杜英睿不知道是不是?你害怕叫他瞧出来,为什么?”

    祁桁沉默片刻,方缓缓道:“倘若知道是我,他恐不会收那些钱。”

    他又是这样,他总是这样。

    “可杜英睿一直那样误会你,你做完这些,不去解释,他也不会念着你的好。”

    祁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望向远处烟火。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时之间失神,也忘记要说什么。

    良久,我方听见他说:“走罢,放灯去。”

    第25章 舞弊 叶儿枯完,就该成灰了,风一吹,……

    围猎之前, 朝中又发生了件大事。

    礼部尚书柳文崖,半夜喝完酒回家,失足跌进湖里淹死了。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 这种事通俗的讲就叫点儿背。但巧就巧在他失足的昨日, 受到了江起闻, 也就是之前负责过林承之案子的大理寺左少卿的弹劾。

    说是有人揭发他几年前任会试的主考官时参与舞弊, 正预备提审他了,他却就这么突然死了。所以也有人说他是做贼心虚, 提前知道了风声,趁着提审的公文还在办, 赶紧自行了断了,免得牵累家人。

    这是一个说法。另一个说法是江起闻从前与他有些龌龊, 此番只是借题发挥,他这么做是为了以死明志, 以证清白。

    总之, 人死了,其中有什么隐情也找不到问了。柳府的人对外讲,一律都是失足淹死的。只后来柳文崖的小儿子柳飞瀚去江起闻家里闹过,说是他逼死了柳文崖。

    此事众说纷纭没个结果, 大理寺又派人去查, 查着了件更为悬乎的事。

    ——柳文崖失足的那晚,是在安王府喝的酒。

    “柳府的家丁跟大理寺的人说,柳文崖出门前神情就不太寻常。大理寺的人觉得, 如果是为了寻死,那么夜里出门就可以去投湖了,何必到我这喝完酒再去自尽?所以觉得跟我也有些关系。”

    贺栎山捏着眉心, 一脸无奈。

    “要么是巧呢,你请谁喝酒不好,非要请他。”我站在安王府的池子边撒着鱼食,忽然之间想起来个事,“之前办林承之的案子的时候,我就听说江起闻在忙一个大案,林承之的案子也就这样往后延了几日,原来他是在查科举舞弊?口风真是严实。”

    贺栎山先答我:“不是单独请他,那么多人都在场呢。”

    接着又道:“此时事关重大,大理寺的口风一贯很紧。”

    我道:“幸好是那么多人在场,否则你现在就该在大理寺受审了。”

    按理说,这最后一个见面的人,怎么都很惹人怀疑。

    贺栎山眉头微蹙:“如若柳文崖真牵扯进了舞弊之事,他的死,也未必真是失足……”

    我道:“难道还有人敢杀当朝二品大员不成?”

    贺栎山兀地安静了。

    我自觉失言,准备打个哈哈过去。贺栎山摇摇头,道:“或许是我多想了。”

    “那晚柳文崖喝酒喝到一半,说要去小解,我怕他找不着路,特意找了个下人陪着他去……”他看着湖面,恍然道,“幸好是有人陪着,不然他要是在安王府‘失足’了,我找谁说理去?”

    “这……应当也不至于罢……什么仇什么怨,专门到你府上死?”

    “谁知道呢,失足,自尽,都有可能。或许他就是喝完酒,想不开了,就想跳湖。”贺栎山一把把鱼食全撒向了湖面,鱼儿争相涌来,他转头不再看了,兴致缺缺,“喂完了,走罢,吃饭去。”

    ***

    吃完饭,我和贺栎山正准备出门听个戏,江起闻却在这时候上门了。

    “见过二位王爷。”江起闻从前门走来,不紧不慢行了个礼,盯着贺栎山道,“安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这话说得牛气。

    不打声招呼上门,见着有客人了,还要把主人家拉走。

    贺栎山叹了口气,邀他坐下,又令人奉茶上来。

    “江大人,本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柳尚书跟本王不熟,是头一回到本王府上喝酒。能交待的本王都交待了,你再问,本王也说不出什么了。”

    江起闻又是不紧不慢地捧起茶喝,“安王此言差矣。有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安王觉得不重要,可能就忘记了。但往往,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事情又恰恰是破案的关键。所以下官多问几句,只是怕有什么遗漏。”

    贺栎山颇有些为难:“这……可是,江大人,你来得实在是不是时候。本王今日跟晋王约了看戏,这戏过不多时就要开唱了,你要我此刻撇下晋王,与你去探讨案情,实在是叫本王难做。”

    “听闻柳尚书失足落湖,本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本王虽然是个闲散人士,但其实平日很是仰慕如柳尚书这样的国之栋梁,朝廷肱骨。所以本王这几日总是在想,要是那天晚上,本王差人送他回家,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喝了口茶,他又唏嘘扼腕道,“更或者,本王不邀他来喝酒,他就不会路过那条湖,也不会跌入湖中淹死……”

    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江起闻道:“王爷莫要自责。柳大人若真是失足而亡,只能说天意如此,命数罢了。若是投湖自尽,说明是心存死志,旁人拦得了一回拦不了二回。如今,柳大人虽然死了,但科举舞弊一案还没了结。下官并不是刁难王爷,只是觉得,柳大人之死若是与科举一案有关,那么临死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恐怕都对此案进展有所帮助。”

    贺栎山捧起茶杯半遮住脸,用眼神示意我说点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抬眼见江起闻的目光意味不明地从贺栎山身上挪到了我身上,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被摄住的感觉,于是立马公正地道:

    “听戏是小,查案是大,既然干系重大,安王只管去与江大人梳理案情,不必顾及本王。咳,依本王对安王的了解,他确实记东西不在行,从前背书的时候总是跳着背,别人不提,他自己也不觉得背错了,是应当多问两句。”

    贺栎山和江起闻一同进了书房,我捧着本闲书在园子里晒太阳,等了半天,竟没有等到先前叫的茶点,抓了个丫鬟问,她只道:“王爷说了,今日厨房不许给晋王殿下准备任何东西,也不准叫任何人伺候您。咦,这怎么还斟上了茶?”说着将石桌上的茶壶杯子一并给收走了。

    可真是生气了。

    我原先以为,贺栎山跟这事没什么大的干系,审问案情,一炷香的时间怎么也该够了。再者,之前他已经找过贺栎山几次,这次再问,应该也就几句话的事。没想到,一直等到太阳西下,本王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才见江起闻慢悠悠从贺栎山书房里出来。

    目送江起闻出了府,我对贺栎山道:“这位江大人真是厉害,下午演的三场新戏,竟然一出也没赶上。”

    贺栎山一脸疲累:“不是跟你说了吗,此人尤其难缠。”

    因着柳文崖坠湖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多少也就听说了参他的那位大理寺左少卿的事迹。说是办案很厉害,年纪不算小了,却一直没娶妻,旁人要帮他说媒,都以公务繁忙回绝了。

    但是,大理寺那么多人,比江起闻官大的官小的,都没说自己忙得顾不上娶妻,所以坊间传闻,他是那个地方有什么隐疾。

    不过照今日来看,他说的未必也不是实话。

    戏没看,不能白来,我就留在贺栎山府上吃饭,喝他藏的好酒。

    喝着喝着,又说起来之前景杉要他带酒进宫的事,当年在国子监发生的狼狈之事。

    酒喝空一壶,很快又有婢女过来送酒,等到人离开,贺栎山方笑着给我斟酒,再开口道:“那会在国子监,我,康王,还有你,总是被徐司业罚,每日进宫,我心里都有些难受,觉得折磨。现在想来,却有些怀念。”

    那位徐司业,官职虽然不高,但主管教务,许多年没变过,比国子监的祭酒还有威望。我离京的第二年,贺栎山来信说徐司业中风不治,就这么去了。因着朝中许多官员子弟都曾作过他的学生,丧事办得十分浩大,国子监也停学了一天,好让学生为他送行。

    “我离开临安的时候,看徐司业精神还很好,讲话也中气十足,觉着以他的身子骨怎么也能再折腾个二三十年,没成想……”

    贺栎山擎着杯子,酒到嘴边,放了下来,目光投向远处,神情有些恍惚。

    “小时候,觉得死这个东西太遥远。稍大些了,又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情,规矩多……现在来看,死有时就是这么随便。譬如徐司业,譬如柳文崖,身前身后再怎么精彩,人死了,就是一场空。好比这树上的叶儿,绿的时候好看,枯的时候,黄澄澄的也好看,但成全的都是看客……叶儿枯完,就该成灰了,风一吹,什么也不剩。”

    以我对贺栎山的了解,他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也不爱讲些惋叹的话。我放下酒杯去看,发现他目光所向是右边一处漆黑的院落,院前挂着两个灯笼,光是微弱,仅仅是将院外的地方照亮了。再看别处,虽然没有什么人走动,但回廊、院内各处都亮着灯。

    似乎只这小院没有人住。

    我突然便想起来了。这院子是他娘从前住的地方。

    小时候有一回,老安王过寿,我和景杉都来了安王府玩,他娘就是在这院子里,招呼我们喝茶,请我们吃她亲手做的点心。红色的酥皮,里边不知包的什么馅,酸甜的口,捏成六角的花形,仿的是冀州才有的茄弯花的形状。

    他娘那时说,“茄弯花糕,里头应当放茄弯花捣成的馅,只是临安没有这种花,我就去外头买了几种花馅,调出来个相似的口味。霖儿很喜欢,不知道对不对你们口味。”

    霖儿,就是贺栎山的小名。

    景杉尤其爱吃点心一类,囫囵吃完,连盘子上的渣都添得干净,他娘却好像有些误会,觉得是宫里惯得太严,叫皇子们连个吃零嘴的机会都没有,十分怜爱的看着景杉。

    “早就听霖儿说宫里规矩多……”她转头用更加怜爱的眼神将我打量一番,“这也太瘦了些……放心罢,今日你们只管玩,想吃什么,我就让厨房去备着,偷偷送过来,不叫旁人晓得。”

    临走的时候,景杉念念不舍地站在安王府的门口,天真地跟我道:“要是安王妃是我娘就好了。”

    过了这些年,他娘的样貌我已在我脑中模糊了,就记得她脸上总挂着笑,讲话温声细气的,跟宫里的娘娘们不大一样。

    仔细算算,他娘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孟夏。前几日来找他,府上人说他去祭拜了,我便以为他是去给柳文崖烧纸,现在再想,柳文崖投湖是上半月的事,他出门那会,头七都已经过完了。那天贺栎山,或许是去祭拜他的娘亲。

    他娘走的那日,贺栎山还正在国子监上着课,安王府的人进宫来把他叫走了,第二天,我和景杉才知道是他娘亲去了,听宫里的人说,是痨病。

    宸妃跟景杉讲,他娘这病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但一直将贺栎山瞒着,只说是普通的风寒,御医去王府诊过好几拨,都说熬不过仲夏。老安王,以及王府上下,已预计着有这么一天了,只他一人不知道。

    景杉跟我说,宸妃讲到这些,一直在抹眼泪,说是为娘的都是这么心疼孩子,走之前或许有许多要交代的,但怕他伤心,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去了。

    我那阵子却想,所有人都知道,只瞒着他一个,待他知道的时候,不会更加伤心吗?

    等丧事办完,贺栎山才回了国子监上课。一开始,我和景杉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错了话。处了些日子,发现他还是跟往常一样活泼,便觉得他已经好了,不再拘谨着什么。

    只有一日,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景杉吃着贺栎山从宫外捎来的糕点,顺口说了句“还是茄弯花糕好吃。”我也跟着道,“是,我也喜欢酸甜的口。太甜的齁得慌。”

    一直到景杉将那包糕点吃完,贺栎山也没说一句话,我无意间一瞥,发现他眼眶已经通红。

    旁人观贺栎山,都觉得他潇洒快活得紧。

    他这些年,听景杉讲,挥金如土,不学无术,活脱脱是个没有心肺的败家子弟。可或许是认识他太早,他浪荡的这几年也只通过书信,便觉得他虽然跟着人学了些纨绔习气,但其实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内里是个很天真柔软的人。

    记得有一回,正是上元。

    一堆王公大臣们吃完饭,在宫里放起了天灯。

    其实从前,宫里边是不放天灯的。只是我父皇觉得,过春节的时候,宫里都会燃烟花,到了上元,却要等着看宫外的灯火,不能彰显皇家气派。于是便定下个规矩,辰时一到,宫里的天灯先升起,辰时一刻之后,宫外才允许放灯。

    天灯,是作祈福许愿之用,所以放灯之前,要先将愿望写在灯纸之上。宫人们准备了纸笔,王公大臣们一人领一只天灯,挨个将愿望写上去。

    我偷摸瞄了几眼,见写的都是什么“八方宁靖”,“愿我朝福运绵延”,“风调雨顺”,“天佑大燕”之类格局很高的东西,便捏着灯等了一会,待我大哥写完,又去看他的,发现写的是“愿政通人和,百代不衰”。

    都写到百代了,恐怕已经没有比他更高的格局了。

    于是糊弄地写了个“五谷丰登”之类的祈语,没有超出我大哥的远见,但也不失皇家子弟的忧民之心。

    辰时到,天灯缓缓升上夜空。众人仰头望着,我也望着我点的那盏天灯,见它飘到一半,被一棵大树的树枝给刮破了,风一吹,烛芯也灭了,霎时令我郁结了。

    在这成片的灯火中,这一盏灯实在是不起眼,众人好像都没人发现,只有站在我身旁的贺栎山道:“不就是一盏灯吗,瞧你这伤心样。走,我带你再去放一盏。”

    第26章 围猎 寻个借口不参加

    每人只能放一盏灯, 他哪里能有多出来的?

    我这么问贺栎山,他悄声跟我讲,本来以为这天灯是自己带来放, 没想到是宫里头发, 带了十几只进宫, 一只也没用上。我于是便跟他到了人少的地方, 拿火折子将他带来藏起的天灯点了。

    点完第一盏, 我忽地反应过来,忘了将愿望写上去了。正要拎着回去写, 贺栎山却将我拦住,道, “不写也是一样的,愿望不写出来更灵。”

    贺栎山闭着眼, 双手合十对着正在升空的天灯许愿。

    许完第一个愿,贺栎山又说要将剩下的灯全点了。

    我就问, “你有这么多愿望要许的吗?”

    贺栎山道, “因为天上的神仙太忙了,没可能个个都看,宫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放,神仙们都是随便拾几个实现。你放得越多, 抽到你的概率就越大。”

    这个说法我是头一回听说, 问贺栎山是听谁说的。

    他便说从前上元节,在宫里聚完回府,他爹都要点许多的天灯。因为他娘在天上做神仙, 说不准就能看见他爹放的灯。只是这一天点灯的人太多了,所以想让神仙看见你的,就要多点一些。

    我忍不住道:“天上真的有神仙吗?”

    贺栎山仰头望向漆黑夜色中的满幕天灯, 目光中也映出了灼灼灯辉。

    “当然,不然你有见过飞上去的天灯掉下来吗?”

    这我倒是真没见过。

    “都是被神仙给拾走了。”

    我疑惑了:“可你不是说神仙只是抽几个看吗?”

    “是啊,可是神仙慈悲,即使没抽空实现凡人许的愿望,也不会将天灯扔下去惹人伤心。”

    他讲话做事,也是向来顾及旁人的心情。逢人三分笑,跟他在一处,少有伤心的时刻,即便心里郁结着,跟他聊上几句,也会不自觉开心起来。

    我想,贺栎山虽然纨绔放荡,其实性子跟他娘一样,温和柔软,很会体谅人,跟其他欺行霸市的世家子弟相比,他已然算是十分纯良的那类。

    但后来我才明白,有时跟一个人认识得太久,看事情反而会显得偏颇。就好比做母亲的看自己孩子,再怎么凶恶,记着他牙牙学语时的憨态,便觉得犯的恶事都是外头的人污蔑他,误会他。

    这一点,连贺栎山自己都跟我提过。他说我对景杉,有时已到了毫无原则的心软妥协,可我自己却浑然不觉。我这么个温吞,不爱设防的性子,在皇子里面是个异类。

    江起闻据说后头又找过贺栎山一回,问来问去,却没听说找到什么对案子有价值的线索。

    我反倒觉得稀奇,若是觉得柳文崖的死有蹊跷,不该查查他跟朝中那些人有利害关系吗?若是查科举舞弊,那日在场的人众多,只贺栎山一人的回忆,不会有些单薄吗?

    但这案子我也了解得不多,大理寺的人查了很久,慢慢有朝中的官员知道,有一些捕风捉影的议论,真假不好判断,唯一可以肯定就是这件事进展缓慢。柳府的人知道柳文崖可能牵扯进了科举舞弊案,不太配合,加之先前那个说柳文崖出门前神情不大对劲的家丁也不再在柳府做事了,这件事便这么一直扑朔迷离着。

    又过阵子,围猎正式拉开帷幕。

    众王公武将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北行数日,抵达了位于裕达的行宫。

    到的当晚,便要各自去选马。先前驾的马,由马圉牵下去休息了。选好马,第二日一早再到围场集合。

    来的一路上,景杉都在向我抱怨。

    他从前很喜欢这项活动,总是掰着手指头算什么时候才到出京围猎。现在看来他不是喜欢围猎,只是不喜欢在国子监里头闷着。如今他在京城逍遥自在着,被迫跟着来这地吹风晒太阳,心里不痛快极了。

    这里的日头大,风大,温度却更低,夜里湿着衣裳开窗睡了一觉,果不其然便感冒了。

    按照黎垣的说法,今天一早马圉便会将药下在我的马里,届时我驾马去了围场,再跟我二哥换马。

    裕达围场里养的好马都有名字,说是选马,其实一些好马没人敢挑,譬如我大哥的惊风,我二哥的踏沙,还有我的那匹云棋,驾了一次之后,以后就基本不再换了,别的人知道哪些马由什么人骑过,也不会主动上前去挑。

    所以即使是王孙,也不能回回都换着马骑,不然叫别人都没得挑了。平辈平级间,换马骑个新鲜就是常有的事。

    要是昨日就换了马,那么早上我骑的那匹仍会被下药,所以要等到了围场再换,有我父皇在场,我二哥应当会很大度地答应。

    要是不答应,我便再寻个借口不参加围猎便是。

    分好箭矢,众人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了,我上前一步,刚开口了“父皇”二字,感觉到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其中以我二哥那道最为炙热灼灼。

    我咳了两声,疲累地道:“儿臣昨晚不幸染了风寒,今早出发的时候,本想忍着不坏了父皇兴致,现在却头疼得很,眼睛雾蒙蒙看不清东西。”

    我父皇派御医上前来看,御医摸了摸我的额头,又猛地将手抽了回去,“晋王殿下烧得厉害!”

    其实我眼睛尚看得清楚,早晨自己摸了摸,只算低烧,于是就往夸张了说,免得被怪罪,御医觉得我烧得厉害,或许是因为方才策马奔了一路的缘故。

    我父皇摇着头,目光复杂地对我叹了口气,大手一挥让我回帐中歇着了。

    回帐之前,我又瞄了我二哥一眼。

    瞧见他满脸的失望。

    第27章 承王 马儿跑远了,寻回来便是

    一些常见的伤病药, 围猎时都会有人备着,我在帐中躺了一会,有太医署的人将煎好的药送来, 喝完药, 沉沉睡了一觉, 醒来日头还正盛着, 听见帐外有些吵闹, 于是叫服侍的那位年轻医官掀开帐子,看看外头是怎么回事。

    他出去了好一阵, 回来惊讶地对着我道:“是承王殿下从马上摔下来了。”

    承王殿下,那就是我二哥。

    我想了想, 又问:“摔得如何了?”

    年轻医官道:“好像是摔伤了腿,但没什么大碍。”

    “二哥骑术精湛, 竟也会摔着。”

    “说是马儿突然发了疯,狂奔着勒不住, 将承王殿下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还是六殿下看见承王殿下的马自个儿在跑, 回去寻承王殿下,将承王殿下接了回来。”

    兄弟几人中,我六弟景钰跟我二哥的关系最近,可能是他年岁尚小的缘故, 他对我二哥, 与我跟景杉之间的关系不同,带着些别样的敬仰,甚至到了惟命是从的地步。

    那医官又接着道, 刘太医方才在帐外为我二哥包扎,我六弟放心不下,说要留下来照顾, 我二哥觉得没什么大事,让他回去接着狩猎,景钰不肯,就在帐外吵嚷了几句。

    我道:“那他留下了吗?”

    医官道:“没呢,承王殿下将六殿下劝走了。”

    我对着医官又道:“承王摔伤了腿,本王染了风寒,围猎是参和不上了,一个人躺着总是寂寞,你去请一下承王,问他要不要进来跟我一起躺着说说话,排遣排遣。”

    我二哥便由人扶着跟我一起在帐中躺着了。

    躺了片刻,他对着屋内其余人挥了挥手:“都退下吧。”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不必在帐外候着了。”待帐帘拉上,帐中只余我二人了,转头看我,关心地道:“裕达风大,夜里凉,三弟要多穿点。”

    我裹了裹被子,道:“二哥说得是。多谢二哥关心。二哥这腿又是怎么回事?”

    段景昭又将那位医官先前跟我讲过的话八九不离十说了一遍,只多嘴了一句:“就是可惜了这马。”

    我道:“马儿跑远了,寻回来便是,又不是活不长了,如何算得上可惜?”

    段景昭面色一伫,道:“围场这么大,地貌又复杂多变,马独自走远了,寻回来就难了。”

    我点头称是,又道:“不论如何,马都没有二哥你金贵,幸好二哥你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聊了几句,我有些口渴,慢吞吞起身给自己斟了杯茶,刚要送到嘴边,又察觉到了我二哥的目光,于是将茶杯往下放了放,问他:“二哥可要饮茶?”

    段景昭点点头,道:“正有些口渴。”我便把茶杯往他那里递去,他伤着的是膝盖,暂时也起不了身,只伸了手来接。

    “叮”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头滑落了,正好落到了我脚边。我还没看太清楚,就见他倏地起身,似是扯着了腿伤,“嘶”了一声,眉头狠狠皱在了一团,却仍很着急要去捡起来。

    我放下茶杯,顺手就将那东西捡了起来。递到他手中:“二哥莫急,在这儿呢。”

    段景昭看着那根带血的钢针,脸色骤然变了,抬眼看我,也不说什么“多谢”的话。

    “二哥喝茶。”我将茶杯重新拿起来,多走了两步,送到他跟前。

    “二哥是拿针扎了马屁股,才叫马儿突然‘发疯’的吗?”

    段景昭刚吞下一口茶,就这么被呛了喉咙,咳了好几声没有讲话。

    “先我就一直在想,若是我不换马,二皇兄要怎样从马背上脱身,又怎样将这马处理掉,现在总算明白了,二皇兄布局还是一贯的周密。”

    段景昭慌慌张张看着我,道:“三弟……”

    我道:“二皇兄莫要担心,黎垣的事,你不说我不说,大哥不会知道。”

    听到“黎垣”二字,他端着茶杯,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语气已经冷静下来。

    “三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道:“大哥眼中,我是个草包,何来设计的必要。再则,若真要除掉我,又怎么会傻到用宫里的箭,一击不中,摆明是让我起疑心。至于黎垣,先前只是怀疑,遇刺一事后,他就这么赶着来编排东宫那位了,这点做得不好,太明显,太操之过急。”

    段景昭沉默片刻,道:“三弟是聪明人,只是有一点三弟说错了,除却围场一事,黎垣所说的都是实情。”

    我摇摇头,苦道:“是实情又能如何,二皇兄觉得我真敢与那位对着干吗?”

    段景昭又是沉默,许久才道:“黎垣说三弟无心帝位,先前我还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偏偏没有人信,故时常感觉寒心。”

    “三弟豁达。是为兄目光狭窄。三弟早知道其中安排,如今却能与我在一处这样讲着话,三弟肚量,实在是令为兄羞愧。”

    他哪里是觉得羞愧,只是怕我将他设计害我这件事捅破了,在这里给我戴高帽子。

    黎垣说太子买通了马圉要害我,让我去跟我二哥换马,到时候我二哥驾马身亡,他再举证我大哥,我大哥一倒,皇位自然顺承到我身上。即便是我父皇对我没那么满意,景杉是个不着谱的,景钰年纪也尚小,多半也只能是我即位。

    事实黎垣早投奔了我二哥,那药下在我二哥马上,我主动与我二哥换马,反而是去了我二哥的嫌疑,待我死后,嫌疑最大的就成了太子,依照我二哥的行事作风,必然还留着什么证据指向我大哥,即便没什么物证,黎垣作为东宫宾客,若愿意出面指证,我大哥必然是百口莫辩。

    这一计,一死一废的并不是他和我大哥,而是我和我大哥。

    我道:“二皇兄别这么说,其实我一直很仰慕二皇兄,太子之争,我一直觉得……二皇兄才是最适合的那个。”

    段景昭这回是真真惊讶地将我看着:“三弟……”

    “皇兄还不信我吗?我若真要对付二皇兄你,只黎垣一件事,真要往细了去查,二皇兄觉得自己脱得了干系吗?即便二皇兄处理干净了,父皇、大哥,会不对二皇兄起疑心吗?我这回,就是跟二皇兄你投个诚。待日后二皇兄主了这天下,还望皇兄念在我今日透的这底,全我后半生的太平安生日子。”

    “三弟竟是如此想的……”段景昭郝然而感动地握住我的手,“为兄真是愧对三弟,三弟放心,若真有三弟说的那么一天,为兄一定不会亏待三弟。”

    过一会儿,他又将眉头轻轻皱起,小心翼翼问,“只是……为兄尚还有一事不明,三弟说仰慕我,为兄却怎么从来没感觉到过?”

    我道:“我也坦白跟二皇兄讲了吧,一来我尚且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不是当皇帝的料,便不去操那份心,不去糟蹋祖宗的基业。二来……我其实还有一事相求二皇兄。”

    段景昭露出格外感兴趣的眼神,我俯下身,与他耳语了几句。

    听完,他复杂地将我看着,良久才感叹道:“三弟是个藏得住事的人。”

    我道:“却不能为外人道。”

    段景昭抿了抿唇,道:“放心罢,这回是为兄亏欠三弟,你所求之事,竭我所能,一定助三弟达成。”

    “今日与二皇兄透底,算是全然将注压在二皇兄身上了。所以二皇兄愿景之事,我也一定竭尽所能为二皇兄谋划。”

    段景昭又是感动道:“得三弟助力,此事已成了大半。”

    我不去抢他的皇位,他便能专心对付我大哥,已经算是最大的助力。实际我在几位兄弟中,也只比景杉稍稍强些,我、贺栎山、以及景杉,曾并列国子监三大害,我比他二人稳重些,但在国子监一众学生中,也是败坏风气的那类,不得先生喜欢,也常令父皇失望。他们忌惮我,不过是因为我外公的兵权,怕我哪一天一时兴起,也搞个逼宫夺位的事,将我防得深。

    我接着道:“二皇兄若真信得过我,谋划之时也可告知我一二,若浑然不知,我却怕误了二皇兄好事。”

    段景昭赶紧道:“三弟愿将这种重要的事讲给我听,我如何信不过三弟?只是没早知道,误听黎垣的小人之计,设下此局叫三弟笑话。”

    我顺着他的话道:“如此两面三刀之人,二皇兄今后慎用。”

    “三弟说得是,此人狡诈,为得权柄,坏我兄弟几人感情,卖主求荣,实在可恶。”段景昭又犹犹豫豫道,“今日冒险,实际并不是为了……将三弟你如何,只是东宫那位近来势焰弱了,我才想着趁热打铁,出此下策。但我对三弟你,从没有过什么怨憎,黎垣跟我献计时,我也百般犹豫,你我毕竟是骨肉兄弟,真要下手,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说着,语气忽然有些哽咽。

    “只是这条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三弟只看得我今日……卑劣行径,可并不知道三弟离京的四年里,东宫那位又是想着置我于死地的。此事若成,是千秋霸业,不成,待那位登基,我及一干追随之人,皆是……百世污名,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此计,实乃无奈之举。故虽说来惭愧,但为兄我,仍想得三弟一些原谅。”

    我道:“二皇兄处境困难,又受小人蛊惑,三弟自然是体谅的。”

    “三弟……”

    “皇兄……”

    我二人就这么兄弟情深地在帐中处着,一直到半下午的时间,围猎结束,众人皆开始在帐外清点猎物。

    第28章 谜底 二皇兄,你这回是真将我吓了一跳……

    围猎一共五天时间, 累计每日所猎的成果记录在册,最后才一并于行宫设宴封赏。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时间,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期间无聊, 还去过我二哥房间找他喝茶下棋。他膝盖的伤虽然不算严重, 但这围猎是不能参与了。

    第四日清晨, 我去马厩牵马, 听说有一名马圉自两日前失踪, 现在还没有找着,众人就在那处议论他是不是叫猛兽叼走吃了。

    几位皇子的马都在马厩一处并列排着, 景杉牵了马出来,颇为惋惜地对我道:“二皇兄可真是倒霉, 腿摔伤了,爱马也死了。其实踏沙我也喜欢, 长得好不说,比我这马听话多了, 只是当时不敢跟二皇兄争。”

    话音落下, 景杉牵着的马儿像能听懂似的,不忿地从鼻子里发出了咆哮声。

    我心中早有预料,却仍然问:“二皇兄的马死了?”

    景杉将头一点,道:“之前二皇兄坠马, 马不是跑了吗, 整两日都没寻到,后来第三日,是有人迷了路, 见到一副被啃得七八的马骸骨,出来之后叫人去看,我和景钰都去了, 看那马脖子上挂着的印记,就是踏沙无疑。”

    “可惜了一匹好马。”

    “是啊,可惜了一匹好马。”

    第四日的围猎,众人都有些疲累了,我大病初愈,为了挽回前几日的劣势,一口气也没歇着,景杉跟着我身侧,也是兴致盎然的样子。

    “三哥出马,我总算是不用垫底了。”

    从前除了帮他写策论,顶包,蒙骗徐司业外,围猎时我也常帮他作假——用他的箭矢追猎,如此拎回去的野兽就能记在他头上。这一项看起来费工夫,实则只需我与他二人跑远些地方,猎完之后就不会有什么被揭发的后顾之忧。

    我无奈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旁,也不知你还怎么在父皇面前糊弄。”

    景杉笑嘻嘻道:“三哥不用担心,我每年去庙里上香,都帮你祈求长命百岁来着。”

    第五日的围猎结束,众人齐聚行宫大殿之外,等着封赏。

    拔得头筹的竟然是那位跟我一起去剿匪的副将,晏载。

    我父皇不吝赞赏了句“少年英雄”,又依次将前五名嘉奖完,我瞧了瞧全都是武将,年纪竟然也都不大。余下的名字报出,我大哥堪堪排在了第十的位置,我和景杉就更末了,但也不算最后,中下游的样子。

    因着参与的人数众多,围猎的宴席都是在殿外广场举行,天色已渐渐暗了,风吹得我脖子有些发凉,就等着菜上齐喝两口小酒就暖暖,结果菜刚上齐,我父皇不下令开席,反而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景烨。”

    直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了,我才后知后觉是在叫我。

    遂赶紧站起身。

    “儿臣在。”

    从我归京至今,除了那场迎接的宴席,我父皇从没单独找我说过什么话。他对我的态度,从小就是几兄弟当中最冷淡的,这么突然叫我一声,还是如此场合,令我心底陡然忐忑了起来。

    “朕听闻你在吴州一人连挑过十数水匪,在军营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勇武,这次围猎,朕其实很期待看你表现,可是你刚来裕达就染上风寒,落了个这么末的名次,心里一定不痛快吧?”

    刚想否认,抬头见我父皇目光灼灼,霎时便领悟了。

    几位皇子都在围猎里落了下乘,前十的还都是年轻小将,我父皇肯定是觉得丢脸了,于是违心道:“父皇说的是,儿臣一直盼着这次能大展身手,可惜病来得突然,令父皇失望了。”

    我想了想,再道:“说不痛快,儿臣没有资格,至少儿臣还赶上了半程,二皇兄却受疯马所累,几日来都只能在行宫修养,幸而二皇兄骑术高超,及时从马背上撤下,才没伤着筋骨。”

    这下不仅帮自己找了借口,还顺便帮我二哥找了借口。

    我父皇点点头,稍有些满意了,沉吟道:“景昭腿伤未愈,你既然身体已经好了,又想施展武艺……不如与晏副将比试比试,权当是给这赏宴助兴了。”

    什么?

    晏载道:“早闻晋王殿下武艺卓绝,能与晋王殿下切磋,是末将的荣幸。”

    比试之前,先要挑选兵器,御前比试,常比的是剑术,观赏起来好看。我朝离得近的一名武将借了柄剑,边往场中走边用余光打量众人神情,果不其然瞧见我大哥一脸郁郁之色。

    我与晏载执剑相望,他先道:“末将与殿下,真是有缘。”

    我忽然之间便想起来在慕云楼的事,心虚了,只很快道:“讨教。”

    行军打仗,剑术并不是重要练的一项。故比剑术,实际来讲是我占了便宜。只是没想到,我全力的一战,也只与他打了个不相上下。

    他的剑,招招狠厉,招招有取人性命之势,回挡时总叫我冒出一身冷汗。剑影纷乱,营火燎燎,打着打着,不由得开始走神,想他一身赫赫战功,剑下有多少亡魂……

    回过神,只见雪白剑光已至眼前,下一秒便要落我颈上。我还没来的及震惊,抬目见晏载瞳孔微收,已先我一步惊惧起来。

    只是剑势既出,从没有收回的道理,我侧身后仰,躲过致命一击,只堪堪被划伤了脖颈。不算疼,应当没什么大碍。

    一击失利,他的剑势陡然弱了下来,再打了几个来回,连剑也被我挑飞,拱手称败。

    我父皇自是高兴,拍手直言精彩,让我二人回去落座,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遥敬完酒,正要取筷子夹菜,眼前突然多了块帕子,转头看去,发现是贺栎山递来的。见我有些疑惑,他往自个儿脖子上一指,我便明白了。接过帕子一擦,发现是渗了不少血。

    于是将酒倒在帕子上,再在刚才被划伤的地方抹了两遍,就算处理干净。

    “承州的金蚕绣帕,安王破费了。”

    沾过血的帕子,贺栎山肯定是不会再用了,我将帕子收起来,像寻常一样开了句玩笑话,他却没搭话。去看他,发现他正看着我,目光叫人难懂。忽然之间,鼓声阵阵而起。

    舞姬怀中各抱一小鼓,两侧各立一人捶打大鼓,琴声鼓声相和——是裕达特有的一种歌舞。

    贺栎山收回目光,朝广场中央看去,“击鼓舞,有看头。”

    看完舞,吃完饭,回殿路上,我与晏载又碰了一面。

    他得了围猎的第一,被灌了不少酒,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往回走着。脚步有些虚浮,一不小心碰到了柱子,感觉要倒,我便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晏载站稳脚,看着我道:“多谢殿下。”

    “是本王多谢晏副将手下留情。”我道,“这回算本王欠你。”

    他醉眼朦胧,靠着墙缓了片刻。

    “晏载虽只一介武夫,但也不是傻子。皇上什么意思,殿下明白,末将也明白。先前打得激烈,全是为了给皇上看得过瘾,后面那一剑,不知殿下为何一开始没躲,叫末将也惊出了一声冷汗。所以这回不是殿下欠末将,是末将没掌握好分寸,要跟殿下说声抱歉。”

    这回之后,我与晏载便熟识起来,发现他其实并不如外表那样冷肃,得空之时,我二人也常切磋一番,关系就这么近了,我又顺带知道了他一个已经广为人知的小烦恼。

    我的四妹明聘,有一回在宫里放风筝,脚底一滑,眼看要栽进湖里了,正逢晏载进宫觐见,一个飞身过去救了她。

    我四妹见他英武不凡,芳心暗动,跟父皇说要选他作驸马。

    平心而论,我四妹相貌不差,作为我父皇膝下唯一一位公主,从小虽是被宠着长大的,但也只会耍些小性子,心思实则很纯粹,故作她的夫君,温香软玉享尽荣华,算是天大的好事。

    唯一一个麻烦的地方,就是做驸马的人,身上是不能背任何官职的。我父皇虽然疼爱明聘,但也算惜才之人,任凭明聘怎么恳求也不松口下诏,最后被她找得烦了,说让她先去问问晏载意见,如果晏载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办了也行。

    我四妹在宫里纠结得千回百转,晏载那厢还什么都不知道。故此事还是从宫里传到宫外的。

    一开始听闻的时候晏载一直不肯相信,说他跟公主清清白白,都是别人胡传,后来明聘打着要习武的幌子,把他叫进宫当师父,这么处了些日子,明聘的行径也越发大胆,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他便是傻子也明白了,所以,他如今很纠结,很无助。

    公主把他看上,城中便再没有人敢给他说媒。先前他本来与一位姑娘看对了眼,后来那姑娘连书信也不给他回了,前段日子又相了户人家,两方高堂都觉得般配,就这么嫁了。

    新婚当晚,人家在喝合卺酒,他也在喝酒,拉着我,一边喝一边抹眼泪。

    “晋王殿下,我苦啊!”

    怎么说呢,此事我也很同情他,起身帮他将酒杯斟满,道:“从小到大,本王就没见过她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本王觉着,你与其这么躲着她,不如先勉强迎合她些日子,等她腻了,不想要你了,你就可以解脱了。”

    晏载哽咽了。

    “晋王殿下,你这主意可真馊。”

    ***

    围猎回京那日,我与黎垣见了一面。

    也还是在文台寺中,依照上次定下的时间。他见着我,先给我斟了杯茶,坐回去闭上眼,面色一片灰白:“殿下。”

    我问他为什么。

    他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殿下性情软弱,叫人骑到头顶上撒野也能得过且过。跟着殿下,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我道:“哦?你想做从龙之臣?”

    “殿下觉得可笑?可我觉得殿下更可笑。殿下事事伏低做小,祈求别人将你可怜,可要真等他人主了天下,生死不更握在别人手中吗?殿下,你天真。”

    “可如今你却好像要比我先死。”

    “今日殿下若没能赴约,待承王登基,从此我便是心腹之臣,算是真正的人上人。若殿下还活着,必然也知道了那毒下在承王马上,如此,不论承王还是殿下,定不会留我活口。”黎垣眼底一片绝望之色,“此局,是我赌输了。”

    “你这一赌,前程毁尽不说,把命也搭了进去,值得吗?”

    “我不赌,又何来的前程?”黎垣便笑了,低下头,用手摩挲着茶杯边缘,“殿下以为,我一个落榜了五次的试子,如何能在宫里待上两年,就中了榜眼?”

    我缓慢地、震惊地将他看着。

    “那时承王已经发现我与殿下的联系,便找上了我,说愿意在会试时为我走动,条件是让我为他办事。”黎垣抬起头,目光冷然,说的话却令人如惊雷在耳,“柳文崖的科举舞弊案,大理寺查了一个月都没进展,殿下就没想过,是有什么人在其中阻挠吗?”

    “你……”

    “柳文崖若死,承王尚且能保全他一家,若不死,科举一案牵出,”黎垣冷笑一声,“大家都没有活路。”

    我恍然追问,“柳文崖不是失足,他是自尽,还是被杀?”

    “重要吗?”黎垣语气淡淡,“查到谁,谁就得死。”

    我沉默不语。黎垣又道:“殿下怀疑我在骗人?”

    他嘲讽一笑,“也罢。殿下虽然优柔寡断,但我跟过这么多个主子,也唯有殿下稍亲厚些,如今我便再送殿下一份大礼。这茶案底下……”

    话还没说完,大门忽然就被破开,一柄长剑就在此刻朝黎垣胸口袭来。

    鲜血流了满地,正流到一人脚下时,那人“啧”了一声,抬脚躲开,笑眯眯接着往前走。

    “三弟,这卖主求荣之人已被我解决了。”

    刚才出剑的死士伸手探了探黎垣鼻息,回头跟我二哥点了点头。我看着黎垣的尸体正发愣,另外两名跟在我二哥身后的侍卫就上前将他拖走。

    是啊,黎垣已投奔了我二哥,文台寺这处我二哥也应当知道。黎垣孤注一掷一赌,我二哥却不可能不留后手,此事若败,最大的隐患不是那马圉,而是黎垣。

    如我没有中计,最大可能就是与我二哥撕破脸,黎垣一死,才算真正的死无对证。出京之前,我二哥必然会派人跟着黎垣,一旦事情败落,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人将他灭口。

    那死士显然一早候在了门外,所以方才我一进门,黎垣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什么时候死,只看我二哥的人回京之后什么时候通知到跟着他的死士。

    却没想到他自己也亲自来了。

    我站起身来:“二皇兄,你这回是真将我吓了一跳。”

    段景昭慢悠悠拱手:“哎,对不住对不住。二哥请你喝酒。”

    回府之后,我脑子一直有些乱。

    黎垣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将科举一案告诉我,是真心所言,还是别有用意?

    他恨我二皇兄将他当做棋子,想借我之手报仇?极有可能。他那时只知我没死,不知我与我二哥已成了同谋,或许猜测我下一步就是要报复我二哥,于是将此事和盘托出……

    可此事……真是我二哥所为吗?

    第29章 进展 此状一告,朝野俱惊

    过些日子, 科举舞弊案又有了新的进展。

    这进展又要从头开始讲起。

    其实此案真正的开始,是几位落榜的试子联名举报了一位名叫高晟的同窗,说他昔年作诗写文狗屁不通不说, 错别字也是一大堆, 竟然在乐安十六年的科举中得了第五, 这么几年又一路升官, 已做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只是此状一路告一路被拦, 还被人打了几回。告人的几位气愤不过,直接去了大理寺外头那条街拦人, 刚好就拦到了江起闻。

    江起闻也是位不怕事的主,直接将折子呈到了我父皇面前。

    说当年科考, 柳文崖及一众阅卷官员,皆有舞弊之嫌。

    科举舞弊从来都是大罪, 此状一告,朝野俱惊, 当年的几位考官, 除了柳文崖没来得及外,纷纷被请到大理寺问审。

    只是进去的几位都一口咬定没有做过,顾及身份,大理寺的人也不敢用刑, 便暂且关着。那位名叫高晟的礼部侍郎, 还称那告状的几人是因妒生恨,诽谤于他。

    大理寺办事,最讲究周全, 便将告状之人也一并关了进去审问。那几人又异口同声说,这高晟除了公认的学问差外,当年会试之前, 还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中。众人都没当回事,哪知还真叫他捞了个官做。

    有了这个疑点,大理寺的人又顺着高晟这条线查,发现他曾在城中最大的钱庄兑过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日期正好是乐安十六年的会试前夕。

    江起闻主审此案,将人家四五年前的老底都翻出来,是有点死磕到底的意味。

    却也在情理之中,状告好几位当朝大员,到头若真只一场乌龙,他又如何能收得了场。

    得此线索,大理寺的人又准备将高晟提出来审,却发现高晟已死在了牢中。

    审案细节,一般是不往外透露的,我知道这么多,全然是因为此事之后,江起闻上奏我父皇,说此案每每查到关键之处便断了线索,柳文崖之死也就罢了,这五千两的线索一出,高晟之死如不是巧合,那么很可能是大理寺里有人提前知道消息,赶在提审之前将他灭口。

    我父皇大为所惊。科举舞弊,杀人灭口,背后之人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江起闻又跟我父皇说,查案走访之时,知情者恐看他只一个小官,有所顾虑不肯直言,大理寺内如有幕后之人爪牙,查清此案更是难如登天。故希望我父皇从大理寺外再抽调一位品级更高的官员与他一起主审此案。

    我父皇便问,爱卿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啊。

    江起闻则道,“晋王殿下身份尊贵,武功高强,若能与臣一同查案,必使此案阻力减轻不少。”我父皇大手一挥,准了。

    ***

    走在去柳府的路上,听完江起闻这番解释,我长叹了口气。

    “江大人,你可真是一番好算计。”

    身份尊贵,是想借一下我的名头,武功高强,也不大可能像前两位一样就这么轻易死了。

    何况我一介闲人,左右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他开了这口,我父皇多半是不会驳回去。

    “下官如何敢算计殿下,只是思来想去……殿下着实是最好的人选,这才斗胆向皇上提议。得皇上通融,准了此事。”江起闻伸手遥遥一指,“殿下,便是这儿了。”

    我与他一同进了柳府,入了主厅,落座,喝茶,等着主事的人来。

    “晋王殿下,虽有些不好启齿,但下官还是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

    “待会若有人冲上来,还请殿下帮着拦拦,免教下官尴尬,连累殿下也尴尬。”

    我尚没琢磨出他这的话的意思,忽听的一声“奸人,你还敢来!”抬眼见一少年执剑正往厅中冲来,目光恶狠狠将江起闻盯住。

    剑光闪烁就要至他面前,江起闻慌忙道了句“殿下”,我登时反应过来,顺手拿了只茶杯打向那少年手腕处,那少年吃痛,剑便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两声响。

    “瀚儿,不可冲动!”厅外一老妇匆匆在簇拥下赶来。

    那少年浑然听不见一般,只把目光转向我,“你又是何人?”

    江起闻慢条斯理跟他介绍:“放肆,竟然对晋王殿下无礼。晋王殿下与本官一同奉圣上之命前来查案,你柳府就是如此招待的吗?”

    他倒挺会狐假虎威。

    那少年脸一阵青一阵白,身后老妇人赶紧上前:“见过晋王殿下,见过江大人。孙儿无礼,老身给两位大人赔罪了。”转头又对一丫鬟喝道,“春喜,还不将少爷带走!”

    江起闻向柳府的人一一询问着案情,本王只竖着耳朵听,听出两个关键,一是这柳文崖平日生活节俭,不像是个会贪污的人。二是这柳文崖为人和善,对待府中奴仆也时常问候关心,故柳文崖去了,柳府上下都是一片伤心。

    问询完,江起闻又说要去柳文崖从前的屋子里看看,待我随他一并进了屋,他便让柳府的人退下,等屋内只剩我二人时,问我:“殿下听出什么了?”

    我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听他们这一通说完,连本王也觉得是你在构陷柳文崖了。”

    打开衣柜,翻出柳文崖的衣裳一瞧,许多都还打着补丁。指给江起闻看,他也不吃惊。

    “这间屋子,大理寺之前已搜过一次了。”

    “哦?搜到什么了?”

    江起闻摇头:“都是平常起居所用。”

    我道:“既然已经搜过,今日为何还要再来?”

    江起闻道:“屋子虽是查过了,人却没问仔细。多亏今日殿下在场,下官才没叫人给用扫帚赶出去。”

    我低头一琢磨,道:“所以柳府那些人方才说得那么激动,是想在本王面前替柳文崖鸣不平?”人死了,还被人安上这么个污名,家里人气愤也是正常。

    江起闻慢吞吞道:“故下官才想知道,殿下是怎么个看法。”

    有了黎垣的事,我自然是不相信柳文崖清白,只是不能跟江起闻直言。

    “本王只看证据。”

    江起闻道:“殿下说得是,此案如今关键,就是高晟的五千两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我忍不住道:“江大人如何断定高晟取的那五千两银子是用来行贿,而不是他自个吃喝花掉的呢?”

    “是下官先前没跟殿下讲清楚,其实除了那五千两的记录,钱庄还保留着他自来京至今的所有支取项目,会试之后,高晟又兑过一次银票,若只是生活花销,五千两也去得太快。”

    “再则,他这几年中,除却那五千两外,并无其他大额的银票兑换,可见并不是个挥霍无度的人。殿下,五千两银子堆在一起,好几个箱子才能装下。高晟一个外地考生,会试前都还在客栈住着,搬这么多银子进去,能放心得下吗?”

    我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银票面额最大才一千两,他要兑五千两银子,手里起码有五张银票,明明可以分次兑换,他却不嫌麻烦全部兑完带走,说明这钱是拿来一次急用。”

    “不错,只有马上要全用出去的钱,才不用担心怎么存放。”

    我又有些疑惑:“可是四五年前的五千两,到今天不会已经用光了吗?即使没用光,那钱也没写着名字,如何能当做证据?”

    江起闻从怀里慢条斯理抽出一个账本,又熟练地翻开,“钱没有名字,这里头却有名字。”

    我接过账本一瞧,见他翻给我那一页上写着——“柳文崖,主考官,三千两”“徐事垣,副主考官,五百两”“左升,副主考官,五百两,另收一千两作流通关节之用”。

    再往后翻,又是某年某日和谁吃了酒,到那里见了面。事无巨细,连场面上说的一些话也记了下来,整整写满一本。

    我大为所惊。

    “这……是高晟的账本?”

    “不错。”

    “既有如此证据,江大人为何不早说?”

    江起闻隐晦地道:“这账本是高晟死后,下官从他家中床板的夹层中搜出来的。”

    我斟酌着道:“江大人瞒着此事,是担心大理寺的内鬼?”

    江起闻微微颔首,道:“此事除下官外,殿下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还望殿下替下官保密,不要走漏了风声。”

    “本王晓得。案情进展,本王一律不会对旁人讲。”答应完,我又疑惑了,“江大人还没说,这没写名字的钱如何当做证据?”

    江起闻将账本往后一翻:“殿下仔细着看。”我又去读他翻到的那页,见上面写着——

    “乐安十八年,于柳府宴聚,柳既醉,泣言曰少年穷苦,至如今夜枕千金方可安睡。此嗜古怪,余好奇追问,柳闭目不答。翌日进宫,柳似记起昨日醉言,警惕余不可外传。”

    “是没外传,只写了下来而已。”笑完,我生了几分奇怪,“高晟自己也不干净,记这账本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这账本是从高晟来京之后开始记录的。吃饭宴请,送礼拜访,会试之前的就占了近半本的篇幅。依下官多年断案经验,高晟一开始记下这些,应该是担心钱送了出去,柳文崖却没有让他上榜,故记得详细留作证据。之后所记,日期间隔就长了,大都是酒宴行径,他人辛秘,读来……倒是令下官惊掉下巴。”

    我略略一琢磨:“这高晟心眼倒是不少,记这些东西,是想抓人把柄?”

    江起闻思索良久,道:“官场黑暗,高晟若真如昔日同窗所说没有真才实学,一路高升至如今位置,或许与这账本不无关系。”

    在本王面前说官场黑暗,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江大人觉得官场黑暗,可是经历过什么不公之事?”

    江起闻看着我,只是一笑。

    “下官在大理寺当职,主司刑狱,见的全是天下不公之事。”

    ***

    有了高晟的账本,江起闻今日来柳府,除却问询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重新搜查柳文崖的房间。若真如高晟所记,柳文崖要枕着千金睡觉,即便是钱被转走了,那么也一定有个能放千金的地方。

    江起闻在床板那块摸着,我在书架这边摸着。

    “咦。”

    “殿下发现什么了?”江起闻转过头。

    我拿起架子上一块荷叶造型的绿砚台:“这东西看着眼熟。”

    刚回临安时,我觉得年轻学子间送金银之物太俗,就去挑了块砚台送给谢文。

    这块砚台,当时就在我挑的那家铺子里放着。上手去拿的时候,发现竟然比其他的砚台几倍还重,正惊奇着,那店家就告诉我,这砚台是专门给人制的,外面糊的是层泥,里头也并不是石头。若我是平常使,用不上这块。

    江起闻疑惑着走了过来。

    我将砚台放在桌上,蓄力用掌一劈,外面一层顿时碎裂成块,块块扒开,再吹开灰,果然是金光灿灿。

    “金子。”江起闻目光骇然。

    “柳尚书的品味果然清奇,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用着下等的纸墨,却将金子用泥糊起来当个摆件。”

    “先前搜查,竟无一人没看出这物件的蹊跷。”江起闻对着我道,“殿下果然厉害,看来下官还真是找对人了。”

    他之前对着贺栎山都不假颜色,此时却开始恭维我,恐怕是因坑了我来替他挡刀,良心尚有些不安。

    有这发现,柳文崖的房间霎时变得更加疑点重重。

    我与江起闻又是一通仔细寻找,找了不知多久时间,忽听得有人敲门。

    “两位大人,时辰不早了,老夫人让我来问两位大人可要一同用膳。”

    是柳府的丫鬟。

    我高声道:“待会便去。”看着那丫鬟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我转身对正在另一处弯腰搜着的江起闻道:“江大人,太阳都落山了,这屋子本王与你搜了不下四五个来回,怕是再找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江起闻却还深陷其中:“衣柜,床板,书架,没有一处不是正常的。”

    按照江起闻的推断,柳文崖要藏东西,必然要定制个什么不一般的家具,平日打扫的人才能不发现,只他一人知道其中机妙,轻易取用。

    我用布将方才那块砚台包好准备带走,抬眼看方才放砚台架子上落了灰,刚好留出个干净的砚台形状,想着这么留着太过突兀,一眼就看出少了东西,于是伸手想将灰抹掉。

    一抹,碰到了架子两侧的隔板,竟然有几分松动。我心中一动,伸手叩了叩书架靠住的那面墙。

    倒是实心的。

    于是又弯腰叩了叩地面,贴近耳朵听完,我站起身,慢慢转过头。

    “江大人,本王有个想法。”

    江起闻还在床板那沉思着,听我出声,好久才回过神来:“殿下请讲。”

    “衣柜、床板、书架这些地方,都是屋内一眼能见到的,一个人要藏东西,最先想着的,不应该是看不见的地方吗?”

    “殿下的意思是……”

    “这屋内或许有一处机关通往别处。”我道,“本王听说,前朝赵玉——也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盐商,曾在家中修建密室,纳天下珍宝,后赵玉府邸被烧,这密室才得以显露。”

    “倒不无这个可能。”江起闻低头沉吟片刻,抬头向屋内各处扫去,“殿下觉得,若真有什么密室,这密室会修在哪里?”

    他方才想得那般专注,似乎是没听我叩墙的声音。

    “本王对机关一类的东西也不是很了解,”我肃然神色,“不过,本王认识一个人,若他在此,一定能很快找出其中奥妙所在。”

    江起闻好奇道:“是何人?”

    “翰林院修撰,林承之。”

    第30章 密室 近来没有空闲,不敢轻诺。……

    江起闻道:“听晋王殿下说, 林修撰擅长机关术数。”

    林承之道:“原来是晋王殿下向皇上推举的下官。”

    机会只会给有准备的人,本王却连机会也一起准备了。

    按捺下心中喜悦,我肃然道:“此案非同寻常, 林修撰若能找出柳文崖屋内机关所在, 对案情查清大有裨益。”

    我三人从大理寺一路行到柳府, 入了府, 连茶也没多喝一口, 直接去了柳文崖的房内。

    关上门,江起闻又将此案的大概统统跟林承之讲了一遍, 末了嘱咐,此事只我、林承之, 以及他三人知道,切不能往外走漏风声。

    林承之点头应下:“下官知道。皇上让下官跟着查案, 此案一日不理清,下官一日不能回翰林院当职。”

    这话说得似乎我给他找了个麻烦。我赶紧道:“此案若能早日告破, 林修撰你是大功一件。”

    林承之颔首道:“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我三人又开始在这屋子里搜寻了起来。

    上回敲那块地, 里头是个空心的,我便将林承之支去了书架那里找,江起闻还是对床板念念不忘,我就翻些桌椅屏风之类的装装样子。好一阵子后, 林承之皱着眉头道:“这书架似乎有些古怪。”

    我放下刚提起来的花瓶, 和江起闻一起走过去看。

    “这书架的隔板可以活动。”他面朝书架站着,凝声道:“劳烦晋王殿下和江大人,帮下官把这书架上的东西一起取出来下。”

    我三人把这架子搬了个空, 林承之站在空空如也的书架前凝目观察,片刻,展眉道:“不错, 正是九窍破风门。”

    江起闻往他的方向踱了两步:“这九窍破风门,是个什么东西?”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书架中共有九块可挪动的隔板,正南为乾,正北为坤,西南为巽,东南为兑,正西为坎,正东为离,西北为艮,东北为震。”

    林承之一一指画着那书架中的隔板,最后落在了正中间的位置。

    “乾九、兑四、离三、震八、巽二、坎七、艮六、坤一,加上中宫这块,合称为九窍。”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机关很厉害吗?”

    “八卦分阴阳,乾、坎、艮、震为阳,坤、兑、离、巽为阴,要开此门,需以阴阳调和,一阴辅一阳。”林承之缓缓道,“乾对坤,兑对艮,离对坎,震对巽,按照对应的顺序将八块隔板取出,最后再取中间这块,这门便打开了。”

    这回我倒是听明白了,不管机关厉不厉害,对他来说都不算厉害。

    若非上次我存了私心,如今对着这门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林承之转身看着我二人:“九窍破风门,只是精巧,不算难开。柳文崖屋内如此布置,应当只是为了避免别人误动机关。”

    江起闻道:“既如此,柳修撰便将这门打开吧。”

    我也指着脚下:“对,赶紧去下头的密室看看。”

    空气忽地安静了,我抬头,发现江起闻和林承之都将本王看着。

    “殿下知道这密室在下面?”江起闻一脸狐疑。

    “本王只随便那么一猜,”干巴巴说完,我看向林承之,“林修撰,依你看,这密室像不像是建在下面的?”

    林承之配合地点了点头:“看此门中宫所对,入口确实是在下面。”

    他将隔板一一取出,取到最后一块时,转过头肃道:“还请殿下和江大人退后些。”

    我二人依言往后走了两步,林承之贴着书架将中间那块缓缓取出,地面便开始发出声响,不多时,原先踩着那块地往下沉去,露出一个能容两人的口,一个梯子。

    江起闻走在前面,我,林承之依次走在后面。下了梯子,没走几步,江起闻便停住了。正疑惑着,见他往将火折子往两边墙上伸去,前面就一下亮了许多。

    是在点灯。

    这墙上竟然有嵌好的灯架。

    江起闻举着火折子,一边带路一边将灯点完,我和林承之一开始看不真切,就只跟在他身后走,走到最后,整个密室都亮堂了起来,方将密室的全貌看清。

    一张巨大的石床,底下掏空,塞满了箱子。一张木桌,上面还放着两本书。还有一面墙,也是累着许多箱子。

    江起闻吹灭火折子,朝那累着箱子的墙走近,伸手摸上一个箱盖想要打开,却听得“哐”地两声轻响。

    “有锁。”江起闻对着墙边的箱子观察完,又弯腰去看石床底下的箱子,看完,起身向我和林承之道,“都有锁。”

    他环顾四周,目光疑惑:“柳文崖会将钥匙放在哪儿呢?”

    我甚是稀奇:“都藏这儿了还把箱子上锁,不嫌麻烦吗?”

    林承之面露思索:“柳文崖心思缜密,或许觉得即便有人看破机关误入此处,一时找不到钥匙将锁打开,也能掩盖一阵……留出时间给他反应。”

    江起闻皱眉:“即使是找到了钥匙,这么多箱子,要试出对应的锁怕也要耗上些时间。”

    我想了想,上前两步到了墙边:“倒也不必那么麻烦。”

    我一掌将那箱子劈开,金光灿灿灼眼,将我三人闪得愣在原地。

    成箱的金元宝,累得整整齐齐。

    江起闻率先从震惊中清醒,喃喃道:“倒还真是枕千金而眠……”

    ***

    我和林承之在柳文崖屋里守着,江起闻出府去叫大理寺的人来搬东西。

    就这么坐了半天,林承之不说话,我也不开口。纵然知道如今这局面,从前种种,大抵也都是我苦心设计造就,却还是忍不住想,他什么时候能主动朝我走近。

    乐安三十年冬,宫里来了封文书,要我即刻回京接受册封。

    来是机缘,去是机缘,相逢是匆匆,千里之遥,有些人半辈子也未必再见。临走之前,我想跟他坦白。说我不是曲戍,我姓段,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个儿子,叫段景烨。今后他若偶然记起这匆匆几年,回忆里我不至于虚假。

    我预备了无数要说的话,等在将军府外的一间酒楼,好酒,好菜,送行的人要做的,我这个要走的人一并准备了,他却没有来。

    虽隐隐预料或有这个局面了,心里到底还是难过。

    菜凉了,煮的酒也凉了,夜色沉沉,窗外下着小雪,我独自回了府,翌日一早,启程离开了吴州。

    那时我与他,生了一些嫌隙。

    文书一到时,我外公就派了严胜来书院告知我此事,要我即刻收拾行李下山,我敲他房门没人应答,便写了张字条塞进门封,说我有话想对他讲。

    终归是没等到人。

    回京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和他这么几年的交情,到头来竟是这样结局。一直想,一直觉着遗憾,后头,我甚至觉得,他那时会不会根本没看见字条,所以才没有来?

    但也没法再问了。

    他如今对我的态度,不像当年那么亲近,也不像当年那么决绝,全然是疏离礼貌,好生扮演,甚至有时连我也相信了,这世上真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叫林承之的人。

    只是我骗不了自己,我若骗得了自己,当时便不该喊他那一声“子湛”,将这颗心又置于从前忐忑惴惴的境地。

    临安再见他后,我几方敲击垂询,知道“林承之”是徐州人士,年纪跟祁桁差不多一样,是家中独子,双亲都在徐州的乡下务农。

    从前听惜梦说,祁桁早年父母双亡,一直是寄住在她家。惜梦她爹,也就是祁桁母亲的哥哥,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很是疼爱,知她去了,可怜祁桁境遇,从小对他照拂有加,加之他学问好的缘故,族中小辈对他也很是尊敬。故他虽双亲早逝,却一直生活顺遂,没吃过太大的苦。

    祁桁的身份必然是不能假了,那么“林承之”……

    究竟是虚构出来,还是真有这么个人,叫他给冒名顶替了?入京赶考前,各省官员都会上呈名单。参加会试,也需原籍所在的官文证明身份……

    可如果真有“林承之”此人……

    代考的是他,入殿试的是他,得功名的是他,如此舞弊,有什么好处呢?

    冒名顶替,是掉脑袋的大罪。加之从前嫌隙,他在诗会时不愿承认,实是理所应当。从前走时,他尚不知我身份,如今重逢,我是唯一知他底细的人,此种攸关,他心里真就没忐忑过吗?

    “林修撰。”

    林承之恍然回过神一般,睫羽一动,道:“殿下请讲。”

    我道:“林修撰若是有空,不妨到本王府上坐坐。”

    林承之道:“这……科举一案未了,翰林院中也许多事情没有办完,近来没有空闲,不敢轻诺。”

    果然。

    “无妨,什么时间有空了,什么时间来,本王候着。”

    我喝了口茶,顺道将他的杯子斟满,他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躬身道:“多谢殿下。”

    老天爷安排我与他再遇,他要揣着那个身份,我也顺着他端着晋王的架子,礼仪尊卑,左右却是他多受桎梏,不得不听我讲,不得不顺着我的路来。

    “本王从前在吴州,有一位故人……”说完,我抬头看林承之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接着道,“这位故人有个表妹,曾赠本王一个荷包,本王经人提点,方知在吴州,未婚男子赠女子手镯,女子赠刺有对方姓名的荷包,视作定情。”

    “提点本王的人还说,本王的这位故人对表妹心悦已久,本王横插一脚,是不义之事。本王这才知道,为何那段时间故人一直对本王不假颜色。本王方了解内情,却得了急诏要马上回京,便在临走前写了张字条邀故人一聚。”

    顿了顿,我道:“林修撰觉得,他若晓得本王是不了解当地风俗才冒失收下荷包,会原谅本王吗?”

    我抬起头将林承之盯住,见他微微有些吃惊,接着将眉头皱起,犹犹豫豫。

    “这,下官不好说……”

    “林修撰但说无妨。”

    “下官……依下官看,既然这位表妹属意殿下,那么殿下不论收下荷包与否,都与这位故人无关。他若因此置气,可见不是什么心胸大度之人。”

    “……”我道,“这,他其实平常并不这样。”

    “恐怕是平常没牵扯到什么利害关系。”

    “倒也不是这么说,他其实……”

    “虽说下官不该背后议人是非,但与君子交,便无话不可交,若有什么没说清的,遮遮掩掩的,可见并不是值得交心之人,殿下也不必多费心,且随他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