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分别 “贺栎山,你真是好本事。”……
睡过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和贺栎山启程回京。
山中清净,有鸟鸣, 刚好在下山的时候,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风吹过一阵, 停下来, 天边本来升起来的阳光忽然之间被乌云遮蔽, 只冒出来半个角,影影绰绰地照亮半山的生灵和草木。
山间的风一会儿起一会儿停, 沙粒和碎叶扬洒在半空之中,打着旋满天乱卷, 忽然就在这时候,杀出来一堆人马。
一共十余人, 每个人都蒙着面,连头都一起包裹着, 只露出来两只眼睛视物, 眼光中杀气四溢。这些人身材精瘦,胸背大多数挺括,站姿有力,全部都是练家子。
我几人刚好到的山腰处较缓的一片林地, 山石没有章法地四处乱堆着, 中间被人踩出来的步道被枯叶残花盖着,上面没有任何的足印。
这些人提前埋伏,有备而来, 就等着我和贺栎山入网。
最前面那一个喊了一声“给我杀”,又喊了一声,“不要伤主上”。
“千防万防, 朕依然没有防住你,”朕心中一股无名火来,将贺栎山捉到身前,“贺栎山,你真是好本事。”
风起,满天枯叶飞舞,朕身边仅有的六个侍卫跟他们缠斗在一起,刀剑相撞,响声齐鸣。
趁乱,我抓着贺栎山逃。
“朕简装出行专门为避人耳目,只找了神武营的兵陪同,以免被人知道行踪,宫里的人都不知道朕去了哪里,你的人怎么知道的?”
贺栎山边被我拖着跑边道:“臣不知道。”
我掐住他的脖子:“想好了再答。”
贺栎山被我掐得脖子发白眉间痛苦,朕将手松开一点,他咳嗽两声,“臣猜测……可能是臣在城中的人……察觉出来皇上的御乘……一路跟到这里……”
朕冷笑。
“呵,也有可能,是神武营也有你的人,给你在城里面的党羽通风报信,”身后的人追过来,朕用力再将贺栎山衣襟捉紧,拖着他跟我逃,“安王爪牙比朕想象中还多。叫朕大开眼界。”
我浑身气血游走,怒意聚集心头,突然心头一痛。
偏偏这个时候!
身后,一只飞箭射过来,趁着我身体僵直,破风射穿我的左肩。
“皇上!”
我栽倒在地,贺栎山扑过来,一声怒吼,“给我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我在地上滚了半圈,贺栎山抱住我的肩膀,跪在我的身前,双目赤红,“皇上……皇上……”
“你找人要杀我,何必假慈悲。”我冷笑,一只手去推他。
剧痛之中,朕感觉到手脚比之前更加僵硬,身体失力,贺栎山用力将我抱回来,揽在怀中,肩膀发抖。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要来救我,如果是我,我一定吩咐不伤你……”
身后追过来的人马都停在贺栎山身后,其中一个人站出来,拔刀站在我身前。
“主上,当断不断,便是之前的下场。”他跪在贺栎山身前,双手将刀奉上,“主上卧龙十几载,大计在望,切莫因小失大。”
贺栎山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他正拿手去按我肩膀上喷涌出来的血,血怎么都按不住,从他指缝间源源不断溢出来,他用力将手指并紧,喃喃不停,“我带你去找大夫……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刚才那个手下站起来拦在他身前,厉声再道:
“主上,大计为重!主上若不现在杀了他,等到他回宫,主上贻害无穷,冀州那么多兄弟,贺将军,也必受连累。”
朕肩膀在痛,心口也在痛,一时之间不知道哪一种病病得我厉害。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朕就没有想到,在这个病要收朕的命之前,来个更厉害的东西。
两边一起,同时作祟。
“安王之前说没有想到最后……收、收……你命的人是我,朕……也没有想到,最后收我命的人,是你。”
大概,就是今天了。
朕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竭力,我睁着眼睛,朝贺栎山那一侧偏头过去,心头悲戚,最后吩咐,“朕死了,无论埋在哪里,你……不要来看朕。黄泉……之下,朕求个安宁。”
贺栎山满脸苍白,张口,说了一句什么。
天旋地转,无垠漆黑。
他说的,我已经听不见了。
***
“人抓回来了吗?”
“臣无能,没有捉到。”
“不是你无能,是他本事大,”朕冲晏载摆了摆手,躺回去,“出去吧。”
宫殿里面,朕让太监和宫女都撤了出去。
朕眼前见着人就觉得心乱,所以人都在外面守着,独自我在里面睡。
我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外城的一间医馆,身上的衣服被换过,寻常普通打扮,大夫说有人将我送过来,给了重金让他诊治。
我肩膀的箭已经被拔了出来,说箭射得深,我失血过多,昏迷了有两日。
我问,送我过来的人去哪里了。
大夫说那几个人没有说。
我让大夫去神武营找人,晏载带兵过来将医馆围住,朕伤得重还卧在床榻,他进来找我,跪在地上说什么救驾来迟的废话,朕打断他,“把贺栎山给朕抓回来!”
出城往冀州方向,上千轻骑出动。
朕不便移动,就这么在医馆一直住着。
意外,住得久了,那个大夫给我诊治出来了别的毛病。
他说我忘事、咳血、手脚麻木的种种问题,应该是中了一种毒。
这种毒无色无味,叫做无香,因为寻常这种毒都是融在香粉之中,点燃香不会改过来香粉的味道,就有了这么个名字。
无香的毒性不强,但隐蔽,日积月累的用,才会像我这样症状明显,再用下去,不久就可能毙命。
宫里边的人查不出来,没想到民间一些大夫,来来往往招呼天南地北的贩夫走卒,有一些额外的见识。
他说,他可以给我调一些药,喝了去除身体里面的毒性,只要不继续闻这种香,慢慢就会好。
朕伤好一些,回宫,叫大理寺的人过来查所有朕身边的香具,接触过香具的太监,供香的人,出产的地方……
朕抓出来了一个没有想到的人。
明娉。
她勾结我身边一个太监,给我换了她从宫外寻来的无香,朕的寝宫,御书房,所有朕经常待的地方,都混入了无香。
她被抓到朕的面前,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地上,说:“段景烨,你怎么不去死?”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杀朕?”
明娉哭着说,“因为你该死。你还我大哥……你还我娘……”
有人欠朕的债,朕去讨,朕又欠下来债,再有人讨。
明娉被剥去公主称号,马上要斩。
晏载进宫来,跪在我的床前,求我饶她一命。
我斥他:“有人参你跟公主勾结,要以下犯上取而代之,你如今不到朕面前来表忠心,证明你跟这件事没有瓜葛,反而你要来求朕放过明娉?”
晏载叩伏在地上,跟我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臣……臣不知道……”抬起来头,他颤抖着声音,“臣没有谋害皇上,臣知道臣为公主求情不对,但这件事情臣不做,没有人会再做。臣眼睁睁看着她死,坐立不安,只能进宫来找皇上。明娉一时糊涂,她不是什么坏人,她不明白皇上,她也不明白太子,更不明白太后……”
“她辨不清楚是非,愚昧犯上。”
“求皇上饶她一命,贬她为庶民,从此出宫。以后她再也不可能跟皇上做对。”
朕身边每一个人,都要跟朕做对。
“愚昧杀人,便能无罪,那要律法何用,市井庸俗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明白。若不是朕,换成是两个庶民残害相争,按理按法这件事也是一样的结果。你要朕高抬贵手,谁对朕高抬贵手?”
晏载哭着说:“皇上,求您饶恕公主。”
说完,他就一个劲的磕头。
磕得头破血流。
他嘴笨,不会说什么,朕肩上有伤,起床时拉扯到肩膀,一阵剧痛,令我忽然恼了,“再来烦朕,朕连你一块也砍!”
晏载什么都不说,仍然磕他的头。
他拿准了我。
他觉得我曾经饶恕了他,所以我绝对做不出来绝情的事情。若是换一个皇帝,他未必敢做这种事。朕真心相待,换来的都是这些人欺下犯上,得寸进尺。
朕气得一脚将晏载踹倒,他还在哭,一个大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爬过来捉住我的腿。
“皇上不是一直想要放林承之出来吗?公主要杀皇上,林相要杀先帝,一样的罪,皇上杀了公主,怎么林相能够法外容情?公主死了,林相不也要斩吗?”
朕气煞。
要是换做中毒最深之时,朕现在已经气晕过去。
朕想一脚把晏载踹出去,但朕没有动。
他说的没有错,一样的罪,我杀了公主,林承之也一罪同论。
朕沉默。
晏载抱着我的腿,抬起头来看我的脸,浑身止不住打颤:“臣谢皇上开恩!”
都会揣度朕!都会看朕脸色!
朕忍无可忍一脚踹他,“晏载,你给朕滚出去!”
明娉被贬为庶民,不能留在京城,流放去了外地。
离开的那一天,朕站在城门之上看人押送她出城,眼皮子底下,晏载也站在朕身边看她。
两个人隔着城墙,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城墙上,遥遥对望。
当年她送晏载,是盼着他早日凯旋,如今晏载送她,一去再无归。
朕准他送,让他下去送。
晏载下去了,站在城门之外,跟她面对面,却没有话讲。
最后,朕看见明娉开口说了什么,晏载又开了口。
然后,明娉奔向他怀中,流着泪抱他,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晏载呆了呆,一会儿,抬手去抚她的背。
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再看的场面,朕刚想要转头去看别处,突然之间明娉抽出来晏载的佩剑,一剑从后面刺向他的背。
身边几个押送的士兵反应迅速,立马拔刀跟她抗博,她拿着剑竟然打了几个来回——她跟晏载学过剑。
她剑还使得不差。
晏载倒在地上,她拔剑又要去割他的喉咙,被另外的兵拿刀给她将剑挑飞,另外一刀没有长眼睛,砍到了她的脖子。
朕让人去救晏载,明娉当场毙命,晏载送去了医馆,侥幸剑捅得不深,他没有伤到要害,活了下来。
朕去问他,“拿剑伤你之前,明娉跟你说了什么?”
晏载苍白着脸,说明娉问他,为什么在我身边有这么多的机会,他不替她杀了我报仇。
年少欢喜,善始善终的少,面目全非的多。
朕吃了去除余毒的药,困意多,常常半天都躺在床上。
有什么事,要紧的都在床前跟朕报。
贺栎山没有捉到,一点儿他的踪迹都抓不到。
也许,他已经到了冀州。
烦心事不止这一件。
另外一件,北边虿廉人犯境,战事告急。
第72章 战事 满城素白之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
太祖开国之时, 虿廉人常犯。
虿廉人天生高大,高鼻深目,毛发多, 有一些人天生红发, 与中原人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来, 所有寇匪之中, 虿廉人最令人忧患。
虿廉蛮荒凄寒之地, 物产匮乏,冬时每每大雪, 虿廉人的军队耐寒抗饿,冬时作战无往不利, 虿廉人的首领叫做昶旦,昶旦只是一个称号, 一旦有人当上昶旦,便不会再有人称呼他本来的名姓。
上一个昶旦死了, 下一个昶旦换上去, 虿廉人称做换日月,上一个昶旦叫一世,下一个就叫二世,上一个叫五世, 下一个就叫六世, 如此区分。昶旦是天定,上天每选中一次,虿廉人就叩拜一次天地, 承认受这一个昶旦统治,不再喊他从前的名字。
虿廉人认为昶旦选定之后,身体里面就住进来了上天派下来的神使, 喊原来的名字,就会把神喊成人,是不敬的罪孽。
谁公开喊了,上至八十老叟,下至三岁小童,统统都要杀头。
曾经太祖手下有一个奇将,他派人去打探了昶旦原本的名字,两军对垒之时,击鼓鸣金,上万人一起喊昶旦的名字,名字前面后面,还带一点不堪入目的脏话,霎时之间虿廉人士气全散,溃不成军。
后来,那一战后,统军的昶旦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
虿廉人认为是昶旦的神使之魂被喊回了天上,说我军冒犯神灵,跟我大丽人不共戴天。
这不共戴天之仇,时不时就要跑过来试探看能不能报。
虿廉人难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作战狡猾,更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仇,比任何一支犯境的蛮族都还要恨,其他蛮族有商有量受降割地,他们的人捉来,不肯带路,不肯求饶,俘虏不怕死,只能够杀。打他们没用,抢不过来什么,杀他们的人,还浪费功夫磨刀。
据说,虿廉人信的神叫做澶,澶是人狼之身,骁勇善战,任何一个降兵死了,到天上去都会被澶捉起来油煎火烤,永生永世都不能够超生。
昶旦的身体里面装的是澶派下来人间的神使,即使是昶旦也不能够对澶有任何不敬。
因为那一个昶旦的死,从此之后每个昶旦当上首领之时,都会开坛做法事,说是为了固魂,固魂之后,无论别人怎么喊,喊什么,昶旦都不会走。
入冬之前,虿廉人辗转南渡,直下一城,打了北镇封鹰军都统张榧一个措手不及,张榧手下的兵报回来消息,说张榧被俘,人现在关在虿廉营帐之中。
张榧卖国求荣,告诉了虿廉人忻州和楝州城内和沿途守军布防。
朕招所有身边肱骨立即进宫商议军政,几人献计,几人争吵,从日上三竿到满城寂静,七嘴八舌吵吵闹闹,有时候题偏到万儿八百里之外,朕干脆出殿,让他们不要顾及朕,无论唇枪舌战还是动手动脚,赶紧分出来一个胜负,拿个方案来给朕看。
终于他们文的武的都打完架,由万霖出面,单独到御书房跟我说所有人都同意先做两件事。
第一立刻调军北上沿路布防,守住各道,避免虿廉人奇袭。
第二虿廉人来势汹汹,马上就要到严冬大雪时节,我军本来就不擅长在苦寒之地作战,且最会打虿廉人的封鹰军竟然都统受俘,全军因此受累成了降兵,八万将士被虿廉人坑杀。他张榧万死不能消罪,立刻应该诛杀张榧在临安的妻儿老小,削去所有爵位,把他祖宗棺材板撬开鞭尸,给天下看叛主的下场,再派将领重新出征。
同时,虽然我大丽幅员辽阔雄兵不少,但现在南有贺栎山虎视眈眈,北有虿廉人贼心不死,一旦忻州和楝州城破,直驱京师,朝廷危矣,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最差的局面,应该我离京避难,保留实力。
万霖说完,朕沉默了。
万霖小心翼翼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扫朕的表情,朕抄起来桌上的折子一把砸在他头上。
“你要朕放弃临安,拱手让给虿廉賊寇!保全之策——”朕一把捉住万霖的领子,“你们竟然有胆跟朕说这是保全之策,天下人都知道我段景烨賊还没有打过来就弃城而逃,你让我大丽朝威何在,你让那些守军如何看他们效忠的朝廷?!朕趋避出城军心大溃,这仗不用打,全输!”
“万霖,朕看你比张榧还该杀!”
万霖被朕勒得喘不过气,朕松手,他立马跌坐在地。
“给朕滚出去!”
寒冬已至,漫天飞雪,皇宫入眼都是白茫茫一片。
朕站在宸妃殿前,这里已经没有人再住,冰棱挂在宫殿飞檐之上,祥云飘渺,彩绘照人,一道光打过来,顺着雪一起在上面摩挲着旧日纵横曲折的轮廓。
门内寂静无声,门前一棵大树,被不紧不慢的风吹得沙沙作响,雪从天上和树上一起飘然而下。
恍惚之间,朕又在树下看见他伸手接雪。
转过头来,他朝着朕笑。
容颜慵贵,潇洒少年模样。
忽然一阵儿风吹来,这样一个虚无的影就在朕眼前荡漾走。
门前,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应援伏寇使常轫北上驰援,虿廉人势如破竹,设计将常轫常眚父子二人斩杀,首级挂在城门之上,晒给全城百姓和军士看。
万霖带着跟他一条心的几个大臣来朕御书房磕头,要我再考虑从临安退守的事,朕让他们全都滚。
吴英率军出城,他二子和三子跟着他一起出去,两个儿子都战死疆场,将军府挂上白幡。
朕去时,府上女眷嚎哭不止,朕说吴晁孟和吴宗苓二子都是少年英雄,忠烈之人,朕赐了牌匾,封他二人遗孀为诰命夫人。
吴筠羡跪在朕身前,哭说她愿意从父兄之志,求我给她这个机会,出征杀敌,报仇雪恨。
朕准了。
景杉又来皇宫求我,不愿意让吴筠羡去,求我收回成命,他说:“皇兄军中那么多有本事的将军,何必找一个妇人去打仗,她随便说的,她跟你乱说两句,你就信了,皇兄你糊涂……”
他抱着我胳膊哭着说,“当年臣弟跟吴筠羡的事还有皇兄你一笔,如果不是皇兄撮合,臣弟怎么可能跟她凑到一堆。臣弟家中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她两个哥哥那么厉害都送了命,她去了,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还不得手起刀落就被人斩了。樑儿还小,皇兄,你何必叫她去……”
“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求朕。
前脚景杉刚来求完朕,吴筠羡又来求朕,她说不能为她兄血恨,这辈子她都会恨景杉,也恨自己,何况我金口玉言,哪里有收回的道理。
重重地,她跪下来磕头,抬起头来,两眼盈满眼泪。
“吴家祠堂面前,臣妾磕过头发过誓,列祖列宗都已经明志,臣妾不去,就是不忠不孝之人,求皇上成全!”
临安有史以来,最大一场雪。
满城素白之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去不再归。
吴筠羡走了,朕去了景杉府上,他魂不守舍,说他后悔。
我问他后悔什么。
他坐在石凳上,伸手掐着旁边不能挣扎的草木,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往外拔,眼睛木着,看满园雪色。
“臣弟后悔当年没有拒婚。臣弟一失足,千古恨。如果没有臣弟跟吴筠羡成婚,臣后半辈子,也许就是另外一番景象。皇上不懂,心上住过人,走了也依然在那。”
出乎景杉的意料,战事告捷,吴筠羡杀敌有功,虿廉人放出话,取她首级者,居首功,官拜上臣。
吴筠羡从小扮作男装在军营里面混,兵书武艺并不差,他小瞧了她,景杉跑进宫来,说既然已经吴筠羡已经赢了,是否应该将她召回来,他经常进宫来说这样的东西,甚至还去专门拜访朝中一些大臣,游说他们也跟他一样来劝我。
来劝朕的大臣有。
但无一例外,都说要朕不要听他的。
说康王无知,千万我不要被他蒙蔽,胡乱听他指挥战事。
年后,战事再报,节节败退。
忻州失守,虿廉人气焰嚣张,称开春之前要直逼京师,枭我段景烨的首示众。
有时候心烦,朕就想要去安王府走走。
安王府的那些人还关在那里,一切格局都没有变过,茶生——贺初泓的那个侄子还被扣在府上,那天出门之前,我专门吩咐将他看好。
我将他叫过来,说贺栎山跑了,他什么心情。
他咬紧牙,不说话。
我说:“他抛下你走了,你何必再替他守诺,贺栎山还有什么谋划,你跟朕讲讲。到时候就算他被抓伏诛,朕也饶你一命。”
朕没忽悠得了他。
他说贺栎山出逃是天意,如果带着他一起走,说不定会被我抓,说贺跑得好,蒙蔽了我。
我让人把他带下去。
我在贺栎山的府上闲逛着,看他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曾经我送他的天雪玉兰,满园的玉石象牙,青石板路被朕踩得清脆作响,下面雪刚被扫干净,还有一些湿漉漉。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寸风景,朕都已经走遍。
朕来了这里不知道多少次。
朕坐在花园之中,想起来曾经他跟我对酌,聊着京城里面新发生的一些趣事,还有景杉又去找了他什么麻烦,他要我出手去帮他的忙。抬起头来,景物如旧,低下头看,对面坐着的,一个都没有。
朕将茶生叫过来,陪朕一起坐着。
坐到黄昏,朕脑子里面许多事,一件一件往外面涌,都关于贺栎山。
有时候一个恍惚,又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他。
明明他一直都在,明明朕一回过头,从前总能够看见他。
明明。
一个物件全着的时候,放在庭前看不出来,缺了一块,就开始扎眼。
挥之不去,全都是缺掉的那一块。
冬雪从天而降,寒梅香浓,顺着风的方向漫卷,盈洒在亭上阶上。
朕站在花树之中,一边是落下的寒梅缠香不散,一边是冷冽的风,从喉咙灌进肺腑,无论怎么游走都热不起来,跟刀一样寸寸地挤。
朕让人去叫上次给我医毒的那个大夫,进来安王府给我瞧病。
那个大夫说朕身上的毒已经清了。
朕觉得他撒谎。
既然如此,朕的心就不应该这么痛。
我从贺栎山的家中回宫,发现宫门后跪满人。
洋洋大雪倾盖在各色官服之上,黑压压的人头和官帽,都低在地上。最前面,有一人昂起头来,皱巴巴的脸,浑浊的眼睛睁大,眼中盈泪。
“哪怕临安失守,天下正统仍然在皇上这里,无论皇上退守何处,振臂之下,何愁天下义士不来,求皇上顾及社稷江山,迁都出城。再晚,就来不及了。”
万霖拜朕。
身后文武百官,跟他一起拜朕。
“求皇上迁都出城!”
“求皇上迁都出城!”
“求皇上迁都出城!”
……
呼号的风声盖不过他们的嗓子,起起伏伏,浩浩荡荡,震得半空的雪都在抖。
“好!好!好!”
朕胸中血热,拔出来身边侍卫的剑,剑指万霖首级。
“你们都要朕逃,贼军不来杀,朕来杀。谁再喊一声,朕先杀谁!”
满场鸦雀无声。
万霖从地上站起身,脖子抵在朕的剑上,正对着朕,一把长须在风中乱颤,薄成两张纸的嘴皮张张合合。
“臣万死,不避。求皇上迁都出城!”
他一声呼号,身后百官,又跟着他一起喊。
……
大声小声,新声旧声,震溃朕的耳朵。
朕面前,高墙金瓦之下,祖宗基业之上,风雪之中,站着的就是朕身边的臣。
“你们都畏惧虿廉人,一帮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够让朕回心转意,以为朕恩待你们,就能够裹挟上意。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
“朕亲自去会会虿廉人。”
“朕御驾亲征,谁要逃,站出来。朕准你们辞官出宫!”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动。
“朕最后再说一次,谁站出来,朕不斩!朕一言九鼎,放你们出宫。”
群臣安安静静,叩伏在地。
宫墙之下,只剩下风雪之声,呼号不休。
“好!”朕收剑入鞘。
“既然你们都不走,从今往后,朕不要听见任何一个逃字!”
“谁敢提,朕杀无赦!”
第73章 祭旗 飞鹰振翅叼旗,万人同跪同呼。……
知道朕要出征, 景杉进宫来找我。
御书房里,他抓着我的胳膊,鼻涕眼泪蹭了一堆, “皇兄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虿廉人要的不就是京师这块地吗?他们几百年都住在关外苦寒之地, 临安繁华, 他们没有见识, 我大丽那么多块好地, 不止临安一处可以作都城。他们要给他们就是了,暂时避他又如何?”
“割地止戈, 自古也不是没有。”
“给了他们,也不是以后拿不回来。反而皇兄你非要迎面击上, 他们赢了就能将大丽寸寸蚕食,你这是因小失大。”
景杉从小怕死, 朕不怪他。
朕让人送他离京。
其他旁支宗室,也选一些跟他一起出城趋避。他我已经没有指望, 只吩咐他自己看好其他宗亲之中, 哪个少年有志,哪个能堪大任,到时候按照万霖所想,一旦京畿全被虿廉人吃下, 退守之后东山再起。
同时, 朕让他替朕带走一个人。
我说:“林相肱骨良臣,经纶谋略远胜世上许多人,你有什么摸不准的, 且去请教他。”
“朕已经拟旨,一旦朕战死,马上景钰登基主持大局。若临安未能守住, 他作为降君也无法保住性命,到时候你看中宗亲之中谁适合辅佐,跟林相商量,让他替你把关。”
临走之前,朕让他亲自去提林承之,将其中我说的交代清楚。
朕之前心中取定了要送景杉出京的事后,提前宫里面就开始清点一些财物,最好是方便携带的,名画古董,市值不菲的金银首饰,作为他们奔袭所用,也留作以后招兵买马。
就在这些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之中,朕发现了一首诗作,诗名《乌雁赋》,右下角盖了林承之的章。
朕想起来。
当初他进京,琼林宴上就是写了这样一首诗,夺得满堂喝彩。
那时临安城中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市井坊间传来传去,叫他有了一些名气。诗中咏诵大雁飞天,最后落笔却是孤雁坠地。
——“雁若丧偶,则终身不配,乃至殉情。”
他如此答,说作为臣子有冲天之志,但是没有遇到明主便没有意义,如遇明主,那么死也无憾。孤雁不配,意指他也宁死不从二主。他效忠朝廷效忠我父皇,永远不可能为别的东西折腰屈膝。
当然,他最后所做的那件事,跟他当时所说的这些可以说半点儿都不搭。
他被朝中人讽用“若林之人”,其实不冤。
宫里面的人将东西整理好,最后要交到朕手里来,让朕掌眼看哪些能够带出去,哪些不能够带出去,统统都带走,那么在路上也是很大的负担。他们把不准主意的,就会单独分出来,其中这一件,特别被先拿给朕看。
若他还是丞相,那么这一幅字还值钱。但他已经是阶下囚,佞臣贼子,这字的价值就大打折扣。这样就没有带走的必要。
朕就将这幅字挑了出来。
放在案前,朕来来回回地看,觉得他字写得好,那么多字画当中,如果他没有这回事,流传后世,应该是顶顶值钱。
看着看着,朕脑子一震。
朕将万霖叫进来宫里,把这幅字摊开在案前,叫他来看。
“朕已经查清楚了,林相当时带匕首进宫,其实是因为知道我父皇大限将至,想要从他而去。他掏出来匕首是想要往自己身上捅,那些侍卫不懂,误将他抓了。你看他写的这首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万相当时不也在琼林宴上吗?他说过什么,想必你比朕清楚。”
“为主,生随死殉。”
终于,在朕出征之前,林承之被放了出来。
他身上污名,朕终于给他洗净。
景杉亲自去提他,带着他乘夜离开临安。朕没有去看他。
一是时间紧急,二是去了,朕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我去大理寺看他,问他贺栎山待我如何,他说他看出来,安王对我不同寻常。
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有时候人自己不察觉,目光却已经到了最愿意见的人身上。”
他还说,白木紫,只送双不送单,这花是番邦之物,只有分别之时,妻子送给丈夫,或者丈夫送给妻子,可以送一枝,寄意天涯连枝。不过这只是番邦的说法,京城许多人只知道这个东西稀罕好看,没有这个讲究。但贺栎山爱花之人,他也许明白。
最后他说:“皇上眷顾,臣应该荣幸,可臣不是皇上想要的那个人。皇上喜欢的是祁桁,那个人,在吴州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即便是臣,也找不回去从前。皇上何必刻舟求剑。”
朕与他之间,隔了太远,说的话越多,越许多事情扯开一览无余,全是多情自苦。
就此打住,反正成全过去,是真非假,没有人再能够去拆解。
出征之前,还有一个仪式。
敬天祈福,杀六畜,祭牙旗。
朕再第一次登上敬天台,取下冠冕,甲胄缚身,点火燃香。
一敬天。
二敬地。
三敬列祖列宗。
敬天台下三百九十九阶梯,长缨在风中昂然不倒,漫天飞雪卷西风,天子牙旗面前,飞鹰振翅叼旗,万人同跪同呼。
杀完的六畜头颅留在祭台之上,剩下的肉,当晚烹了,给出征的将领吃。
还有更多的牛羊肉,运进营帐杀了,作为出征之前的赏赐。
这是前面半天朕要安排的事。
后面还有半天,护国寺燃千香,主持念经持诵。
朕跪在寺中最大的一座金佛前,向佛叩首。
朕在心里面跟佛说,佛,朕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拜你。如今朕明白了。天下许多事,人所不能及。若你天上看得见众生,朕叩请你佑庇朕此去顺利,请你庇佑朕的子民,免受屠戮流离之苦。请你庇佑景杉一去平安。
朕从佛前起身,众位高僧为朕诵经,其中有一位,朕看着有一些眼熟。
诵经完,朕临走之前,单独点他会面。
寺中一间僧房,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在桌前对坐。
他木着眼睛,不卑不亢地挺直背,向我请礼。
朕说:“苦安大师知道自己身世,可是因为护国寺许多宫里面娘娘爱来,你母妃或者她身边婢女单独跟你见过面?”
苦安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朕:“……”
朕又说:“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这样遮掩。朕如今没有功夫去治任何人的罪。当年的那些人,参与其中的,我父皇想要查,他早就查过了,他不管,我又何必管。”
苦安双手合十,又喊了一声佛号,再道:“贫僧只是个瞎子,认不清楚谁是宫里的娘娘,谁是平常信众。更何况,天下善信,在贫僧心中视之如一。”
他这么说,证明他嘴巴严,朕没有找错人。
“罢了。朕不问了。”朕终于道,“朕来找你,是因为朕心中有惑,许多人朕不能够告诉,也不觉得他们能够解意。苦安大师世外之人,也许身在局外,反而能够迷局之中点拨朕。”
苦安问我是什么惑。
我说:“朕少年时候恋慕一个人,过了许多年,朕也没有能够忘掉他。后来朕又遇见上一个人,他也与我是少年相识,即使他做了许多错事,朕也不忍心伤他。朕突然发现,朕对他也暗生情愫。朕从前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有一个,绝对容不下其他。”
苦安哦了一声,平静的面容上,两个没有神光的眼睛转了转,说:“贫僧明白了。皇上觉得,皇上遇到的这件事很特殊,不应该如此。其实依照贫僧的看法,不是皇上遇见的事特殊,是皇上并不明白,恋慕之情与寻常之情,其实并不特殊在哪里。”
他举起来桌前的一只碧绿茶盏,“譬如皇上喜欢喝茶,未必皇上就不喜欢喝酒。非此即彼,是世人占有之心产生的愚见。正是因为世上许多人分不清楚爱恨之间的界限,所以师生君臣兄弟夫妻,一种情必须要成为一种说法,才能够人本来时刻就在偏离的妄心不往别处去探。”
他又道:“不是先有说法后有情,而是先有情,世人求一个说法。”
朕忽然之间,有一些领悟。
堵塞在体内的烦闷,切开一个口,渐渐逸散开,但是,没有倒出来完——
“朕再请教苦安大师。”
苦安颔首:“皇上请讲。”
我道:“朕分辨不清楚,这两种相似的感情中,孰胜一筹。”
苦安微笑:“这个简单。”
他另一手提起来朕身前的茶盏,两个茶盏并举在半空,“假设这两个人都命悬一线,但皇上只能够救一个人,皇上救谁?”
他将两个茶盏放下来。
“这个答案,皇上心中明白,不需要告诉贫僧。”
第74章 援战 皇上愿意为我暖帐,当我的男后,……
出发, 满山盖雪。
京城最冷的一段日子已经过了,然而一路向北行,天气越来越严寒, 行军途中, 许多人脸上手上都冻得裂口发红, 中间裂开的口有血丝往外面渗, 始终不见好, 这样的裂口就越陷越深,甚至伤口发黑, 看起来仿佛被刀剜掉了一块月牙形的肉。
每每行过一段路,身上发热, 就可以见到许多士兵止不住地去抓挠身上的裂口,冻疮, 将手脚扣得破皮,将情况加重。
半路, 有士兵扛不住冻, 病厄而死。
晏载跟朕说,当地的病往往当地的大夫更加会治,反而应该加快行军,尽早进楝州城住下。
朕命士兵加紧赶路。
一路上死了的人, 都丢进山里面埋了。到了楝州城内, 当地知州过来面见我,说城内已经布防好了,又引路晏载跟剩下的兵去城中仍然开着的药房看病。
当地人有一种药, 叫做玉润膏,专门治疗这种裂口冻疮,伤口涂了之后会好得更快, 没有伤口涂,也可以防治手脚生疮。
城里面所有的玉润膏,朕都叫人买下来,再由知州柴恒出面,组织城里面的药铺统一加快熬制这一种药。
楝州咽喉要道,一旦被拿下后果不堪设想,朕召来知州,跟晏载一起商议备战事宜,安排城中烽火台、路台、敌台必须时刻有人轮守,另外安排人每日守着护城河凿冰,以免敌军趁冬渡冰而来,叫他命人多打造一些铁蒺藜、滚木、飞钩,搬运巨石,如果虿廉人真的打到城门口,往身上招呼……如此种种。
城中住过一段时间,修养好生息。朕叫人带上这些备制的药,继续往城外进发。
柴恒过来城门口送朕,朕起意得突然,他说他没有料到朕走得这么快,说最近一直都在忙着调度各方人马筹备军需的事情,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来得及跟朕报。
他当着朕的面,目光扫到了晏载和其余朕身边士兵身上,不着痕迹地又飘走。
朕跳下马,让所有兵将都在原地候着,跟着他往回走。
往知州府的方向走了没有几步,到一条小巷拐角,他凑过来在朕耳朵边,说:“皇上,您之前不是吩咐下去要挖山凿石,以备防战之需吗?”
朕定住脚,将他从朕身前提起来,按住肩膀看他的表情:“怎么?”
柴恒压低声音,脸色紧张,“就在昨天,开山的人跟臣报,城郊西面,挖出来一座金矿。”
朕浑身一震。
柴恒继续道:“臣得知了这件事,立马叫了州府的官兵去看守,不允许别人接近。这座金矿目前开出来已经不小,皇上您看,这矿要不要继续挖?”
这座金矿来得算是时候,又恰好不是时候。
开山炼矿需要时间,战事如何还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之后虿廉人还没有攻进来,也许要不多久,虿廉人就抢了这座城。这些金矿全都成为了他们的战资。
以战养战,叫他们占了大便宜,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朕道:“叫人将附近开凿的痕迹都盖起来,命人把守进出矿山的各道。等朕回城,再吩咐你怎么处置。”
柴恒领命退下,朕带着人再继续向北。
一路上奔袭的流民不少,反着跟朕手下率领的军队走,一路走了不至少多久,始终这些人断断续续的出现,好像永远见不到尽头。
一些人带着包袱行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来一张脸,眼神惊恐,往往几个人结伴,时刻不忘往身后查探。还有许多人衣衫褴褛,浑身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一阵风吹来,连牙齿带骨头哆哆嗦嗦抖个不停,面皮青紫之色。
风雪之中,朕一路走过去,见到了许多尸体。
躺倒在大雪之中,被雪盖在头上腰间,有的人面朝地背朝天,看不见脸,有的人侧着躺,身体上下分开扭着,瞳孔大睁,不知道在看哪里,脸上僵硬,风吹,只有满脸乱糟糟的头发在动。
不知道已经冻死了几日。
有不知道是什么鸟,不怕冻,奔袭过来歇脚,锋锐的两爪就按在人眼眶之上,忽然它动了动眼睛,乍然又冲天飞走。
也许它眼中,这不过是一块石头。
大多数流民,看见朕的部队,第一个反应就是躲。还有一小部分人,看见朕的兵停歇途中,拿着干粮分发,跑过来跪着磕头。
“求各位官爷行行好……”“赏小的一口吃吧……”“求军爷可怜可怜小的吧……”
晏载见了,将他们全都驱散掉。命令所有士兵不允许将食物分给任何人,否则按军法处置。
那些人跪地磕头,对着他哭,对着朕哭,有些人并不认识朕,只叫着朕将军。
有个妇人带着小孩,小孩冻死在怀中,她打开被盖,手在那个小孩鼻下探了探,突然将小孩连人带被往我身前砸。
晏载反应及时,用剑将小孩挑了出去。
那个小孩身上盖着的碎布块都散在地上,只剩下一副青紫的尸体一动不动仰天躺着,姿态僵硬,石头一样。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王八蛋……”她在原地赤着脖子大叫大闹,一个兵将刀架在她脖子上面,她又说,“你们杀,你们杀啊……”
没有人杀她,几个兵把她架走了,其他等着讨要食物的流民也都吓得全逃走了。
朕坐在树下,静静地看林中雪下。
晏载过来坐在朕身边,说:“流民要救救不过来,一旦将食物发给他们,更多的人就会围上来疯抢,人就是这样的,一旦其中一个得了好处,其他人都眼馋,都要占这个便宜。要命不要命冲过来,杀不光发不够,倒不如一个都不要给。”
他又说:“要救一城,先要救一城之兵,末将擅作主张,以后皇上要罚,可以罚末将。”
他看我没有说话,一会儿,再说了一句:“粮草有限,这些士兵吃不够没有力气,到时候仗打输了,只会更多流民,天下更多人死。皇上,行军打仗,心软是大忌。”
我说:“朕知道。”
晏载不说话了。
等所有人都吃完干粮,朕整军继续出发。就在这时候,忽然一个头戴一顶缺口布帽,身上裹着两三件破袄的男人朝朕奔跑过来。
晏载立刻拔刀,在他之前还有士兵替他先将人拦下,一脚踹在他腰间,怒斥了他几句,让他立刻离开。
这个人捂着腰躺在地上,面朝我的方向大喊,“战报……小的要报……小的要报……”
朕即刻下马,晏载也立刻跟着我上前。朕仔细再看,这人虎口处全是厚茧,尤其掌心四指指根圆茧最深——这人是个弓箭手。
“皇上……”他抬起来头,跪起来在地上,对着朕两行泪下,“小的要报,叛将郑奎带着一万兵马归顺昶旦,昙关已破……”
晏载手抖了一下,猛然侧过头看朕。
朕让人将他扶起来,给他喂水喂吃,他勉强咽下去吃完,继续讲。
他说他叫方玮,原本是吴英手下的兵,脱去了身上的兵甲是为掩人耳目,身上捡了几件路上死人的衣服穿,准备跑回楝州,让知州尽快派人将战报传回朝廷。没想到半路看见了朕的牙旗,这才奔过来跟朕报。
“虿廉人散布消息说,说皇上您南下避难,弃守临安……援军、援军不会再来……许多人都信了……”
他大哭大嚎,“皇上……皇上……”
晏载大呵一声:“荒唐!皇上率军亲战,怎么可能弃守临安……”他扭头再对着全军高喊,“虿廉人妖惑之言乱我军心,吾皇临战,行军往前逢人,扬旗大声彰之!”
带上路上捡到的这个兵,一路指引地形,我率兵马疾驰抵达昙关之外。
恰好赶上吴英孤军迎战,朕援军解围,虿廉人求胜心切一路追得太深,反而被朕带来的人围困所剿。晏载摇旗大喊,“吾皇御驾亲征,杀敌英勇者,论功赏爵!”
他又喊说大丽皇帝来了,让那些虿廉人速速受降。
虿廉人死战不降,但阵型早就被打溃,且之前奔袭求胜已经体力不支,这一战,大胜。
援军来,军心大振,朕所带的兵马枕戈待旦,乘胜直追出去,拿回昙关。虿廉人逃奔不停,郑奎被虿廉人安排断后,晏载一箭在马上射穿了他的头颅。
杀到天黑,晏载勒马,问我:“皇上,还追吗?”
夜行不便,唯恐受伏。
朕命人在原地扎营,燃火点烟,炙烤一些肉类,烟燃得越旺越好,让晏载率一支小队出去探。
本来,朕只是想要让晏载侦查虿廉人的动向,大概退守何处,有没有什么别的可疑迹象,以备战预防。
万万朕没有想到,晏载将昶旦活捉了回来。
朕正跟吴英在营中讨论布防事宜,他拽着一个男人进了朕的营帐。
那个男人高鼻深目,头发长而卷曲,带着一点灰,用辫子编起来扎在脑后,眉毛浓,皮肤白,下巴方正,右脸有许多色浅的斑痕,瞳色也浅,眼神却凶狠——狼。
像狼。
他双手被绳子绑起在束在身后,人跪着在地上,抬起头来打量朕,竟然笑了,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说——
“早知道大丽的皇帝长这样,我就应该派使臣过来求亲,也不必打这么多仗。皇上愿意为我暖帐,当我的男后,我与皇上共享江山,有何不可。”
帐内,晏载和吴英脸色大变。
朕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无能之辈才爱逞口舌之勇。”
他皱紧眉头滚在地上闷哼了一声,呸出来一口血沫,朕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如今你落到朕手里,朕要好好跟你算算你欠的账。”
第75章 点火 举刀相对者,全都是大丽面孔。……
账暂时还没有想好怎么算, 吓他一下,悬他的胆。
朕叫人将昶旦关了起来,用绳子从头到脚都给他捆上, 粽子一样里三层外三层, 反正绳子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需, 尽管往他身上招呼。关押他的营帐, 四周都清理干净, 绝对没有可能给他找到什么锋锐之物割开逃跑的机会。
他跟条虫子一样躺在地上,头脚各朝一边, 朕又命人另外各拴两条绳子,从他头和脚之间束缚住的绳子中间穿过, 绳子另一头将他跟营帐连在一起。
营帐里面点火,由士兵里面两个外面两个看守。
朕走出来, 晏载在营帐外跟朕献计说:“皇上,这昶旦不见棺材不掉泪, 末将觉得应该给他一点小逞, 竟然他敢冒犯您。”
朕说他去安排就好。
一会儿他就去割了一些说不清楚名字的草回来,走进营帐之后,没多时便出来,笑得奸黠。朕很快听见帐内传来高低不平的叫声, 一会沉闷一会儿尖锐。
朕将晏载叫过来, 问他做了什么。他说:“放心皇上,一时半会儿他死不了。这些草末将认识,汁液只是微毒, 拿石头榨出来涂在人身上,巨痒无比。”
巨痒无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被绑住, 没有办法挠。
不时,营帐之中传来痛不欲生的尖叫,朕听得烦了,叫晏载去看。
晏载去察看回来说没有事,只是昶旦拿肩膀和膝盖撞地,借以止痒——
往往身上某处痛极,就喧宾夺主掉身上的痒。
晏载说他吩咐下去,绝对不能够让昶旦出现性命之忧,里面的兵看着呢。
昶旦现在不能够动,主要有两个问题。
第一,是否他真的就是昶旦,会不会是虿廉人故意让某人假扮,目的是迷惑我军以为擒住敌军首脑,骄满之下失去防心,到时候再杀回来。
第二,如果他真的是昶旦,那么到底是杀了他更有价值,还是交他出去,让虿廉人割地让城更占便宜。
处理好昶旦,朕将晏载和吴英都召进帐中,商量这两件事。
吴英说昶旦打仗,脸上会戴着面具,面具遮住鼻子上面,盖住额头的位置,鼻子和嘴巴露在外面呼吸。面具纯金打造,但并不为防御之用,脸上另外附有头盔,金面具轻薄似纸,由某种特制的肠线将面具串在头盔的衔接之处。
两军交战时他跟昶旦并没有太近的距离接触过,但是记忆中昶旦的身型和下半张脸的形状,与晏载所抓的人类似。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说:“不过,虿廉人这样身型和脸型的人不少。”
晏载说,他出去查探的时候,刚好这个昶旦将脸上的面具揭下来,虿廉人疲惫之师,整装休息,被他带的人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逃都来不及,短时间内令另外的人假扮昶旦,专门等着他们来抓,谋划太深。
吴英又道:“昶旦好大喜功,往往好打的仗,地势占优兵马人数悬殊,他就会出面。大多数时候他并不亲自上阵。末将跟虿廉人交战许久,杀了他们不少人,其中还有昶旦的一位叔父,虿廉人记恨末将已久,放话要取了末将脑袋当酒碗。”
吴英这一支军队已经被杀得十剩一二,郑奎叛变,虿廉人乘胜追击以为能够全剿逼近楝州,援军过来,虿廉人并没有料到。
昶旦本来以为可以胜他,乃至取他首级作为自己的功绩,这才亲自上阵,没想到把自己给搭进来,可能性更大。
朕道:“如此,先假定他真的是昶旦。”
晏载又说:“末将以为,既然已经活捉了他,那么拿他要挟,说不定退兵有奇效。”
吴英道:“虿廉人信奉昶旦身体里面住着神使,对昶旦奉若神明,昶旦对他们来说,与寻常主帅并不能一概同论。虿廉人不惧死不受降,信神至此,拿昶旦出去跟他们交换,也许能够不战而胜。”
朕道:“朕也有此意。”
杀了不能够活,活着还能够再杀。
先留着他一命,不妨。
人算不如天算,当晚,虿廉人杀了回来。
虿廉人援军赶来神速,后半夜林中火光盛,有虿廉人夜潜来烧粮草,虿廉人打仗,不求全身而退不求取巧,各个如吴英所说,全然不畏死,除去了满身的盔甲,连鞋子都没有穿,只为夜行之时隐蔽声音,衣服里面填满易燃的稻草。
粮车一燃马上有人高呼传信,箭矢乱飞,被射死的虿廉人倒在火中。
人与粮草,俱燃。
“疯了……”晏载喃喃两声,他眼中两点火光,看着远处,怒吼,“虿廉人没有兵器,先救火!”
越来越多的虿廉人跑出来,甚至有人直接点着火在身上,人燃成半个火球,反而不好靠近去杀。远射死了倒在地上,马上能够让这一片都摧枯拉朽一起燃起来。
朕道:“如此,当真抓的是昶旦。”
朕心上一跳。
“马上叫人将昶旦守住,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晏载脸色大变,立刻动身去围昶旦,火势如天降之雨,洋洋洒洒四面八方都燃着,虿廉人不知道派了多少死士过来点火,这些人就好像棋子一样各自间隔有序落入网中,站在地势高处看,其中有三面最多,只留出来一面,来时之路,再多一点时间,马上这些点连成面,再不动,全军跟他们一起葬身大火之中。
朕去到昶旦营中,让人找一副我军的盔甲给他换上,人群中不那么打眼,让晏载叫一些身量和他相近的士兵也跟着在身边,一并押送他。
昶旦在地上被自己撞得手脚失灵,站起来东倒西歪,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张口对着朕说了一句什么,朕没有听清楚。
想必不是在夸我。
“堵住他的嘴,避免他讲虿廉话,将人引过来。”朕最后吩咐,“后撤时多加小心!昶旦要紧,一定将他看好。”
也许虿廉人力不能及,无法绕后,也许他们将三面烧着只留下东南一角,正是为了逼我方后退,到他们设好的陷阱之中——但不撤,必死无疑。
虿廉人难打,朕如今明白。
拼死可以为杀出一条生路,拼死认死的死士,天下寥寥。
兵法要讲谋划讲保全讲生死之间,人之本性。击鼓鸣金奏乐,寻常助威吓敌的招数,对上他们这种兵,冰消瓦解。
打仗谁不怕死,谁就先赢半局。
朕、吴英、晏载各率一支军分散撤退,半路上杀出来一小支虿廉人的轻骑从右翼夹击,火势燃得越来越盛,这些点火自燃的虿廉人死得巧妙——恰好将整个战场切割开,避火就无法避人,阵型,越来越乱。
混乱之中,人马的呼声嚎叫不断,一会儿是虿廉话一会儿是大丽话,浓烟滚滚,遮蔽了身后来路。
马上就要天亮。
黎明交接之时云天朦胧,燃烟反而比夜晚更加遮挡视线。
一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射中了朕的战马,马儿仰蹄痛呼,有人切进朕身边不远处,大喊:“皇上被杀了!”
朕回头看去,浓烟之中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反而朕周围的兵听了他这一声喊,霎时间阵脚大乱,就在这时候,朕身边另外一些兵动起来——
不对。
不对。
不对。
虿廉人不是为救昶旦而来。
燃火点烟,是为了让这一支叛军混入朕的部队。
郑奎叛逃之后留下的降兵,装束与朕麾下大军一样。
“皇上,聪明反被聪明误。昶旦能够藏,你能够藏吗?”
耳边,笑声过来。
战马奔驰,痛嚎尖叫不断 ,殷红飞溅漫天。
举刀相对者,全都是大丽面孔。
第76章 计谋 “你就是大丽的皇帝?”
虿廉人营帐之中, 朕被绑了起来,手脚都用绳子捆了三四圈,身边有一个女人看着朕——
朕一醒过来, 就看见她蹲在身前盯着朕瞧。
她大概十六七岁年纪, 身上披一件雪狐披肩, 两颊泛浅淡的红, 也许是风吹的, 也许是她皮肤太白,显得一点红也非常明显。头顶戴绑着几束彩色羽毛的毡帽, 身上挂着不知道什么饰品,人一动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像鸟鸣,声音不高, 反而悦耳。
她张口说了几句朕听不懂的话,后来话没有说完, 连手带比划, 开始讲大丽的官话——
“你就是大丽的皇帝?”
她的官话比昶旦讲得好一点,咬字清楚,朕听得明明白白。
但朕懒得理她。
她走过来,手扒开朕的嘴角, 说:“喂, 你是哑巴吗?”
朕无言。
我侧躺在地上,她蹲下来也比我高,于是她直接趴在地上, 嘴凑到我耳侧,两只手盖住自己的两颊,一张口, 将热气都吐到了我脸颊:“我知道你不是哑巴,你长得真好看,我喜欢你,你留下当我的王夫,你答应不答应?”
朕闭上眼。
她将朕从地上抬了起来——她身量不高,力气倒不小。朕侧过头看了看她的手,虽然白皙,但是关节肿大,指节处甚至有一些扭曲和老茧,像练过什么兵器。不像大丽贵女,养尊处优。
“喂,你干嘛不理我?”她将我摆正在帐中,蹲在我身前,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鼻尖,“你知道我是谁吗?”
朕说:“你是王。”
她两眼一亮:“你知道我。”
朕说:“不知道。”
她说:“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莎谰王?”
朕说:“你不是要我当你的王夫吗?”
她说:“哦。”
顿了顿,她又扬眉,脸上神采奕奕,“那你这是答应了?”
朕这辈子见过的聪明人太多,不太会跟傻子打交道。
“昶旦也要朕当他的男后,你们两个要不打一架,谁赢了,朕就考虑一下跟谁共襄秦晋。”朕笑看她,“朕看中你,比起昶旦,朕更希望你赢。昶旦如今已经被朕抓了,你既然是王,何必再听从他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俘虏。”
“大丽人!坏!”她跳起来,指着朕的鼻子,怒气冲冲,“昶旦天神庇佑,绝对会平安无事。你休想在这里挑拨我,我绝对不会中你的计!你想要我反,你坏!你太坏了!”
蹬蹬蹬,她就这么转身跑走了,临走前扯了一把帐帘,一边的帐帘在风中扑腾作响,久久都荡不回来,展示她到底有多么生气——朕没有看走眼,帐帘被她扯坏了一角。
朕耳朵边清净下来,闭上眼休息。
不到一会儿的时间,又有人进来。
“皇上。”
来人撩起来帐帘,还在入口的地方提前叫了一声。朕睁开眼,他这时候才走进来。
“卿本良将,奈何为贼?”
朕说了这么一句,话音落下,他停在朕身前几步,不再过来,只笑道:“皇上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溥心败兵二臣,既然已经归顺了虿廉,就绝对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朕道:“朕看不然。譬如你虽然擒了朕,但你再放了朕,救驾有功,这中间的罪过便抵了。再则你虽然是降臣,但你是受郑奎所累,你谋略过人,朕知道你,从前,朕经常听人提你。你在郑奎身边当谋士这么多年,他身上功绩至少你占八成。是郑奎害你到这种地步,你效忠他,实非你有叛心,而是你有衷心。”
夏溥心脸色微动。
片刻,他道:“皇上三言两语,差点就将我说动。真是令人佩服。皇上虽然能够厚待体谅,但我所做的这些,黑是黑白是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再则皇上现在看我有用,说一些好听话,等到皇上不再受困天地已宽时,说不准就要对我五马分尸了。”
朕道:“朕从不虚言。”
夏溥心道:“皇上不虚言,应当不是五马分尸,而是凌迟处死。刚才我高看了自己,失言。”
朕张口再想要说一点什么,他将我打断:“皇上再说,溥心胸中只会怨气更甚,迁怒之下,招待起来皇上更加没有分寸。还请皇上不要再说这些没有用的话。溥心,早就已经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朕道:“站到你的立场,朕能够理解。不过你认为朕会卸磨杀驴,昶旦就不会鸟尽弓藏吗?大丽人始终是大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既然有谋,这些算计应该不需要朕说。你不信朕,何必信他们,等到江山都是他们的,你对他们没用,他们何必留你。”
夏溥心突然之间暴怒,冲上来抓住朕的衣襟,猛扯不停,“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朕别过脸。
他松开手,脸上涌起的血色渐渐退去,不再刚才那样声嘶力竭,声音淡下来,“这些考量不需要皇上教我,擒拿你我居功至伟,虿廉人占了江山,也不可能杀尽天下大丽人,反而最有可能,褒赏我最多,让所有人都来效我,效忠昶旦。”
朕嗤笑一声,“既然这些东西你都明白,那你这时候来找朕,是为什么?”
夏溥心蹲下来,脸对着朕咫尺之间,正色道:“虿廉人让我来跟皇上谈,皇上要是想要活命,只需要把昶旦放回来,再割一城。”
朕道:“不用谈了。”
夏溥心道:“皇上同意了?!”
朕道:“杀了朕吧。”
夏溥心:“……”
冷笑一声,他站起来,“你觉得我不敢动你是不是?”
朕笑:“不是你敢不敢动我。而是虿廉人敢不敢动朕。他们不敢动朕,不是跟朕一样的考量吗?朕一死,昶旦必死无疑。你如今来跟我谈,我听明白了。我的人已经带着昶旦退走了,你们找不到他,万般无奈没办法,只能够来求我。”
夏溥心沉默片刻,道:“皇上已经是阶下囚,故作姿态,谈笑风声,以为我看不明白,你心中怕极。”
朕道:“夏卿谋略过人,唯独看人,有一点不太准。”
夏溥心胸脯起伏,半晌,笑一声,“你以为你不答应不开口,我就没有办法了吗?你是君,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敢不救你?你不答应,有的是人答应。”
他猛甩了身后披风,转身走了两步,朕开口将他拦住。
“夏卿可否跟朕说说,那晚夜袭,是不是你在幕后安排指挥虿廉人?”
夏溥心转过头,面色莫测,似乎正思索什么,最终,付之一笑。
“皇上想要死个明白,我便告诉皇上。柴廉人信任我重用我,愿意让我指挥大军。那晚昶旦被抓的消息传回来,虿廉藜金王准备带人直接打过去,是我给藜金王献计,让他不要冲动。”
“我说你们绝对不会伤昶旦,你会留着他,你会想要拿他让虿廉退兵,吐出来吃进去的地,因为大丽兵疲已久,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计。再说,退不了兵,再杀了人,也不迟。”
“反而昶旦被抓是天赐良机,虿廉人杀回去,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要救昶旦,由我率军混进你的部队当中,将你擒了。”
“大丽国土辽阔,你这个皇帝要换回来,就要换更多的地,才算公平。且大丽人一定会答应,这一回,不只能够救回来昶旦,还能够再下一城。”
“声东击西的不是燃的火,而是你们的疑心。”
“你们一定会中计,这世上我不信,有人不会中计。”
帐外有风声,没有人声。
这么长时间,没有人走动过来借机窥伺——虿廉人是真的放心他。
朕道:“夏卿聪明。夏卿用兵如神,不止布阵有道,谋算人心也是朕见过中的佼佼。”
夏溥心道:“皇上谬赞。还是虿廉人出乎我意料,我献之计,要他们先死上千人,竟然没有人疑我有二心,藜金王一声号令,虿廉人主动请缨,个个都要为昶旦赴死。”
朕“哦”了一声,道:“有夏卿之谋,加上虿廉人骁勇,夏卿所以觉得,归顺虿廉,比效忠朕是个更好的出路?”
夏溥心道:“皇上诚心,我也诚心答。是!”他长吐一口浊气,“皇上再说,我也不会再叛主,同样是主,藜金王待我比郑奎宽厚,不止十倍。我擒拿你,立马给我封王,赏赐我黄金和他身边虿廉美人,称我兄弟。”
朕再问:“那晚燃火之后,撤退之机,都是你算好的?刚好交战到天明,浓烟遮蔽,你能够赶上来切断?”
夏溥心道:“是。都是我算的。风向如何,地形地势,什么时候行军到哪里,我都算过。”
朕道:“夏卿谋深,比虿廉人胜不知道哪去,还是我大丽人才多,叫朕开眼。”
夏溥心面皮抖了抖,抿了抿唇,似乎有话要讲,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又走。
“不过有一句话,朕也想要提醒夏卿。”
夏溥心停住脚。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第77章 同归 朕赢。
朕在营帐之中只管吃睡, 没有任何人管,除了那个自称莎谰王的女子时常过来。
她跟我说我不要想着跑,虽然我的营帐前面看似没有人, 其实只是外面人多着呢, 都是我看不到而已, 因为那个叫夏溥心的大丽人说, 不要让任何人跟我有接触。
只要我不跟人接触, 就没有人能够听我妖言惑众。
朕说:“朕不会说虿廉话,没有能力妖言惑众。”
莎谰王捧着脸说:“我知道。所以我来跟你说话, 我陪你解闷。”
朕不明白虿廉人的想法。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虿廉人都有这方面的问题。
朕说:“你把我放了, 我就不闷了。”
莎谰王抓着我的胳膊:“那不行!其实我刚才骗你的。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要解闷。你陪我聊天好不好?”
朕说:“朕一般不跟人聊天, 往往朕在宫里面,听见我开口, 许多人都怕。”
莎谰王放了胳膊, 又捧着脸看朕,说:“为什么?”
朕说:“因为朕一般喜欢说,‘拉出去’‘杀无赦’‘诛九族’,这一类的话。”
莎谰王捂着肚子在地上笑。
“我好喜欢你。我太喜欢你。等到昶旦回来, 我要让你当我的王夫。你一辈子陪在我的身边, 不许走。”
朕睨她:“你若喜欢好看的男人,大丽不少,朕可以给你挑一个, 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高矮胖瘦,你也可以跟朕说。”
莎谰王从地上坐起来,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让我放你,你答应我提的要求。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骗不了我!我好心过来陪你玩,你竟然算计我!我讨厌你!”
说完,她叮叮当当地奔出去了。
晚上,朕闭上眼正要睡,她又撩开帐帘钻了进来。
她端着花蜜做的茶,说要喂给朕吃,我说我不吃。
她说:“你放心,没有毒。我吃了很好吃,所以我想要带来给你吃。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要见你。”
突然之间,朕心中某处,动了一下。
莎谰王拿手在我面前晃,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朕说:“哦。只是朕想起来一个人。”
莎谰王说:“谁?”
朕说:“朕的一个朋友。”
莎谰王把茶放下去,又捧着脸看我:“嗯?他怎么了?”
朕说:“没有什么,他少年时候,总爱带一些外面吃的玩的进宫。”
莎谰王说了一句话,朕光看见她的口型,没听明白。
她突然松了一口气,说:“我就说你不会虿廉话。夏溥心不相信,他说你在大丽曾经也是什么王,你杀了你兄弟,你很厉害,你做过很多厉害的事,也许是你装出来的,也许你恰好精通虿廉话。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懂,你没有骗我。”
她又盯着那碗花蜜茶,“你不吃的话,那我吃了?”
朕说朕不吃。
她吃完茶,也不走,就抱着腿坐在朕身边,说:“我可以亲你一口吗?”
朕一震。
“不行。”
莎谰王说:“为什么?”
朕说:“没有为什么。”
莎谰王说:“我知道你们大丽人有一句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现在我明白了,这个莎谰王光是占便宜的时候不傻,不占便宜的时候傻。
我说:“你我二人还没有成亲,不可以如此逾越。”
莎谰王说:“我们虿廉没有这个规矩,既然你以后要当我王夫,那么你就要依照我的规矩。”
朕从来没有说过以后要当她的王夫。
莎谰王看着我,靠过来,朕躲了,她突然之间退回去,说:“我知道了。”
朕不知道她又知道了什么。
“没有男人可以拒绝女人投怀送抱,还是我这样美丽的女人。你心里面早就有人了!”
突然,她砸了碗,跑了出去。
第二天,她又过来找我,她说:“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段景烨,我来问你,你愿意不愿意放下你心中那一个人,跟我在一起,如果你愿意,那么我再原谅你一次。”
朕道:“朕受囚至此,如果莎谰王有心留意,应该会知道朕不止不爱你,还越来越恨你。”
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她说:“我知道,你这么说是想要让我讨厌你。其实你一点也不恨我,你对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其实我骗了你。现在我告诉你,你被抓过来的时候,夏溥心已经跟我商量好,由我来勾引你。”
朕无言。
想了想,朕说:“为什么?”
“因为他说,男人都听女人的话。他还说,男人不止喜欢女人投怀送抱,还最喜欢尊贵的女人投怀送抱。尤其是尊贵的傻女人。”
“哦。”
“我是虿廉最尊贵的女王,他说你会喜欢我。他让我来劝你,你只需要还回来昶旦,割一城,你就可以平安离开。你开口跟你的臣子说,他们都会听你的。”
隐隐,我脑子里面有什么要跳出来,心先一紧。
“你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个?”
“因为我已经不用再勾引你了。你的部下答应了,”莎谰王看着我眉心,“他们愿意割城换你。也愿意把昶旦还回来。夏溥心已经跟他们谈好了。”
朕闭上眼。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他们先救到你,你在等你手下的兵。夏溥心说这就是你不肯松口的原因。现在你没有办法了。所以我跟你坦白,我不想要再骗你了。”
她说完,仍然不走,坐下来在我身前,“虽然我是为了骗你来的,但是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喜欢的人。如果你可以放下你心中那一个,跟我在一起,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提,如果我能够做到,我就答应你。”顿了顿,她再道,“但是,我绝对不会背叛昶旦。”
朕说:“朕不答应。”
莎谰王站起来,说:“我恨你。”
朕说:“理应如此。”
莎谰王说:“但是我忘不了你。怎么办。”
朕说:“朕很快就会忘了你。”
莎谰王将身上的一个铃铛砸到朕身上,“我讨厌你。段景烨,我讨厌你。”
她哭着跑了出去。
晚上,她又钻进来朕的帐中,她蹲在朕面前,肿着眼泡说:“我还是喜欢你。我又骗了你。我没有办法讨厌你。”
朕说:“你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个吗?”
莎谰王说:“我来诅咒你,我诅咒你也跟我一样爱而不得,你也要跟我一样伤心。”
朕莞尔。
她说:“你笑什么?”
朕不语。
她掉下一滴眼泪,说:“对不起。我不要诅咒你。我不要你伤心。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明天,他们就要带你出去,夏溥心说你的部下要见到你的平安,再商量怎么换你。”
昙关险隘之处,山石嶙峋,一条上山的窄道,易守难攻,两边草木丛生,同样适合藏人埋伏。
就在险要的险要,朕跟昶旦各占一角,遥遥对望。
人见了,确认还活着,全须全尾,剩下的事就可以继续商量。
昶旦身上没有缚甲,与朕一样,两军对阵,反而我二人这两个主帅像是无知闯进来的平民百姓。
这一点,只能够说都不相上下的算计。
兵箭无眼,我二人没有任何防战之物,那么谁都不敢乱发。
晏载和吴英立在马上,昶旦被他二人架在中间,还是那一头灰黑色的长卷发,眼眶深陷,身上打理得倒还是算是干净,其他看不出来有什么。
朕的兵马占据上风要害位置,昶旦夹在其中,不太可能突围进去。虿廉人这点上不占优势,专门将朕放在悬崖峭壁的一侧,离悬崖仅仅半步。
晏载见了,怒骂他们说大胆贼寇,他将他们的昶旦好生对待,反而他们将我置身险境,连个普通俘虏都不如,没有任何诚意来换帅。
藜金王听得懂大丽话,他动了动嘴,但话没有讲出来,嘴巴突然又闭上,眼神示意夏溥心。
夏溥心站出来道:“晏将军不必在这里跟我们耍嘴皮子,实在跟你们议和冒险,放你们的皇帝在这里才放心。这里是你们的地盘,提前埋伏,那之前商量的所有都泡汤。”
他的意思是他觉得晏载有本事借着地势占优,打算直接将我给劫了。不如把我放在悬崖边上,晏载的人一动,那么他们虿廉人可能心头一慌,没有分寸,乱动之中把我给推下去。
晏载没有说话。
或许,他们真的有这样打算。
夏溥心又笑道:“晏将军,你们怎么想,我猜得一清二楚。现在人也见了,可以谈谈割城的事了。”
这一次是在昙关外见,但是要真正交换,必须在楝州。
夏溥心说:“楝州城门全开,城内不能够留任何兵卒,等我王通过楝州城,出城之后,再换你们的皇帝。”
吴英迟疑片刻,点头,晏载亦称好。
朕说:“朕不准。”
顿时,四周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来朕身上。
夏溥心人在马上,低头瞪我,厉声说:“轮不到皇上说不。早就商量好,没有办法改了。”
朕笑道:“你们的兵马通过楝州城,朕还在你们手里,昶旦仍然在朕的人手里,实则你们不费一兵一卒,白得了一座城。若是那时,你们又说还要一座城,那么朕的人不是还要往后退?”
夏溥心说:“我王保证,等你们的兵马全部都撤出楝州,立刻交换你过去。”
朕道:“你们的保证有什么用。荒唐。”
夏溥心怒道:“保证没有用,但你没得选,陛下!”最后两个字,他喊得咬牙切齿,手上用力,连带着马也被他带动蹶了下蹄,“藜金王有心议和,只占你们一座城就愿意止戈,从此天下两分各自安好,我劝你见好就收。”
朕嗤笑,“见好就收,你们当朕是三岁小孩,还是当朕手下的人是三岁小孩。”
夏溥心冷道:“既然为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这个,你说了不算。”朕抬首看向草木纵深的上方,目之所及,吴英和晏载都叫了朕一声皇上,朕再转过头来,冲夏溥心道,“夏卿看,是否朕点头,他们才敢答应。”
夏溥心气得浑身发抖,藜金王跟他用虿廉话说了几句。他转过头对我,忍怒道:“你想要怎么办?”
朕脑海里面想起来许多人。
浮光掠影,眨眼之间就全部过去。
昙关天险,楝州要道,直取京师,是他们真正的主意。
那一座金矿,也要落到他们手里。
朕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面朝朕麾下众将,“朕离京之前已经拟旨由裕王代政,朕一旦驾崩,他即刻登基。”
“楝州若破,关内再无险可守。山河眨眼已经不复,朕何必君,朕何必存。今日一城明日十城,身后即家,诸君,不可退!”
“朕人君之身,换昶旦神君之身,朕死,宗室之中资质胜朕者不胜枚举,江山有继天下不改,昶旦死,虿廉人必溃。晏载听朕号令。”
“杀昶旦,削头颅四肢,马踏成泥!”
朕肩膀猛撞开身旁士兵,往后一倒。
他连忙来抓我,悬崖边上没有退路,没有把我抓回去,反而拽着我一片衣角,脚上一滑,一起掉了下来。
耳边风声无尽,怒号不绝,另有一只手伸出来抓我,没有抓到。
朕知道是谁。
夏溥心。
他输。
朕赢。
峭壁断木缭乱眼前身后,朕低下头,悬崖之下一条弯曲隐现的河,河面浮冰荡来荡去,恍然,朕看见很多故人的脸。
有的活着,有的早死了。连惜梦也在其中。
半生不过这么多事,这么多人,恍恍惚惚,不过如此。
朕闭上眼。
第78章 九衣 “呔,竟然我还没有一个呆子聪明……
从前有座山, 山下有个村,村边有条河,河边往西走几百步, 有三间屋。
一间屋用来放草药, 两间屋用来住人。
我便住在这里。
不过不住在住人的那两间。
存放草药的屋子中间, 空出来一块能够走动的地, 地上有个铺了两层稻草垫着的床褥, 便是我晚上睡觉的地方。
另外两间住人的屋子,一间住着人, 另外有一间空着,九衣说这是她师父住的地方, 虽然他现在云游四海不在,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来, 同时她擅作主张捡了我回来,救了我一条性命, 等于我欠着她, 而她师父的那间屋比她的屋子更大,住起来更舒服,天底下哪有欠债的比债主过得还好的道理。
我点头称是。
她又说:“但是我也不能够搬去我师父的屋子住,把我的屋子让给你, 因为我这个人有一点嗜洁。不知道你懂不懂这个东西, 我不喜欢别人住我的地盘。”
我说我明白。
半年过去,九衣的师父还没有回来。她于是跟我说,“这个老不死的说了去京城要给我带好吃好喝的, 拿了我五十两银子当盘缠,现在他不见踪影,应该是去找他老情人去了。你去住他的屋子吧, 这个骗子,我就当他已经死了。”
我跟九衣住这么长时间,渐渐熟悉起来,她也开始跟我讲她师父的事。
她说她师父叫张哺臣,不知道他爹娘怎么给他取的这个名字,当年他师父进京赶考,本来考得还不错,因为这个名字,落了榜——据说,他实际上进了殿试,但是皇帝看了名字,觉得不吉利,叫考官把他给划了,替补了另一个考生上来。
“张哺臣,张不臣,就这样,这辈子他跟功名无望。当然,这个事是他自己说的,而且多半我觉得,应该是假的。”
晚上,我跟九衣一起躺在晒草药的石头边上看星星,她说了这句,转过身撑起脑袋,郑重其事又说,“肯定是假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爱吹牛,考不上就考不上吧,非要怪自己名字不好。更何况皇帝划了他的名字,还要给他说吗?他跟皇上很熟吗?全他自己妄自揣测。”
在她让我去住她师父那一间屋之前,她对她师父其实是另一种说辞。
说他医术高明,世外高人,平生不好功名利禄,专门喜欢云游天下,医治疑难杂症。每到一个地方就去打听有哪些医治不好的病人,去问诊。
她说往往一个大夫要赚钱,最好就是医治那些好治的,专门留在一个地方,这样治好过的病人一个传一个,就可以打出来名声。
但是他师父不落窠臼不落俗套,他喜欢挑战。
所以他这么多年也没有攒下来多少钱,反而她在这里经营买卖草药,有时候去城里面借别人的地盘问诊,赚了不少钱。不过她很支持他的理想,这就是他师父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她很崇拜他。
所以忍不住,我笑了。
九衣坐起来,说:“你笑什么?”
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可惜。”
“他可惜个屁!”九衣手在旁边一抓,捡了个石头砸河里,怒气冲冲,“他就是没有本事当官才去学医,而且他自己说是云游天下治病,其实他是去会他在各个地方的老相好。他房间柜子里面的信都是他的红颜知己写给他的,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偷偷看过,他专门只爱医治女人的疑难杂症!”
她扔了一个石头还不过瘾,左手抓了换右手,右手扔了换左手,将河水砸得水流飞溅,砰砰作响。
“算了,不说他了。”扔了一会儿,她突然放下来石头,转过头继续看我,“那个,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
我摇头。
九衣拍了拍我的肩膀,沉默片刻,语重心长道,“哎,这种事情也急不得。没有关系,你先在这里住着吧,我不会赶你走的。只要你按时帮我采药,去镇上跑腿。哎,谁叫师父跟我说过,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呢……”
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够记起来的不多。
九衣跟我说她是在河边捡到的我,我身上受了很重的伤,脸色苍白,手指都被泡肿了,她看见我的时候,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是走进去看发现我还没有死,于是把我给拖了回去,看看能不能治。
就这样,我活了过来。
因为我记不起来自己的身世,名字,她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张白。
由来是她捡到我的时候,我脸色很白,吓人。
她说治我花了她很多上好的药,再加上她悉心照料耗费的精力,也是一笔债,所以我欠她很大一笔钱,零零总总算起来至少八十两,同时我在她要吃要住,所以如果一年不还钱,这个钱就要翻倍。
最好我能够早点想起来,叫我家里面人来赎我。
当然我如果想不起来,那么她如果考察我手脚麻利,也可以允许我给她打杂,慢慢清这个债。
所以我开始采草药,捕鱼,酿酒,替她买卖易物。她于是说,如果我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她也可以允许我一直留在这里,当她的小徒弟。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一起喝酒,聊她去镇上问诊遇见的一些奇闻逸事。
她嗜酒,比她那个嗜洁的毛病还严重。
有天晚上她喝醉了酒,抱着我痛哭,说其实一开始我没有失忆,是她学艺不精,为了省钱换了一味药性相近的便宜药,将我给药傻了,她对不起我。
第二天她酒醒了,我正在外面晒草药,她围着草药打转,一边整理草药一边对着我左看右看,终于问,“那个,我昨天晚上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我说:“说什么?”
她大松一口气,拍着胸脯站起身,“没什么。你把这些药收了吧,等下午有人来收,每个月这个时候,他都来。”
一会儿我将药收完,她又跑出来找我,站在我的背后,说:“张白,其实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是不是。”
我转过头,她肃道:“我记起来了,你都听见我说什么了。你放心,我师父医术好,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医,这一回免费。”
我说好。
她松了口气走了,没有走两步,又转过身,“呃,那个……但是你之前欠我的还是要还的。”
九衣爱买酒,也是一笔很大的花销。
她说她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她师父,加上这段时间家里面多了一个人吃,她的钱不够用了,她说既然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如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怎么找到我家里人,让他们花钱来赎我。
“你醒过来的时候,我问你是谁,你知道你说的什么吗?”
“什么?”
“你说,这里可是大丽国土?”
我和九衣坐在河边,同时陷入沉思。
九衣又说:“我说我说的是大丽话,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就皱眉头,说你抱歉。然后你就昏过去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你会这么问,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你就是脑子发昏,没有转明白,乱问。第二个可能,你觉得即使我说大丽话,这里也有可能不是大丽。”
九衣手收回去,严肃神色,“一开始,我觉得是第一个可能,但是后来我帮你换药,发现你身上有很多刀剑留下的伤口,有些新,有些老,你手上也有茧,我替你看了,是使兵器留下的。”
“只有一种可能,我说大丽话,但你不敢判断这里是不是大丽国土。”
“这座城已经被外族占了。你是去打仗的,你昏过去,不知道自己在的地方是已经被占了的城池,还是没有被占的城池。”
“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有理。
第二天,我陪她一起去镇上问诊,顺便到处问一下最近哪里在打仗,一年半年前可有什么战事发生。
刚好,遇见一个有点见识的货郎,说他从西边过来,路上听说虿廉人跟大丽在打,他就是中途遇见从忻州逃奔的一个老汉,说打得昏天黑地,死了好多人,尸骨累成山那么多。
那货郎“呔”了一声,“本来我还要往北边去贩货,幸好遇见了他,这才折返回来,不然白跑一趟没赚钱,还妄送条命。”
他又说叫我们不要担心,这里天高皇帝远,小破地方,也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就算皇帝换了人当,也要不了我们的命。又说我们问了他的话,应该要照顾他生意,这年头消息值钱,这个消息就当他送了。
九衣买了个胭脂,扭头跟我说:“现在好了,你又欠下了一笔钱。”
回去路上,她买了两张饼,留下一张预备明天吃,由我藏在胸前,说以免半路被人抢了,剩下的一张,由我二人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路上,她走着走着,突然嘴里的饼掉下来,“糟了,那老不死,不会是跑错了地方,被虿廉人给砍了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笃定她师父出去一两年都没有回来,一定是死了,晚上回去大哭一场,借酒消愁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给她师父在小屋旁边修了个坟。
她给她师父刻了一块木头碑,她不会刻,专门去找人刻,要花许多钱。她刻到一半,又哭起来,把凿子都扔了。
我给她捡回来,替她写了字,重新刻了一块。
——“恩师张哺臣之墓”。
她怒了。
“你怎么不早说你会写字!”九衣喝了一口酒,酒葫芦砸在地上,“你字写这么好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真是气死我了!你早不说,咱们早发财了!”
从此之后,除了采药酿酒,我多了一个新的活。
替人写信。
专门我在城里面支一个摊,她去替人问诊的时候,我就挂出来自己写过的字,晒在我的摊子上,用米浆做的浆糊黏起来纸,上面大字小字,工工整整地写出来贴在竹竿上。
可以写信,也可以写对联,写扇面,或者要刻字,提前我写好,他们自己拿去拓。
我这里有时候生意好,比她问诊赚得钱更多。因为我写得快,字工整,许多人都找我来写信,也顺便我替人看信。
远方来的信,拿到我这里来拆,我读给他们听。
也因此,了解到一些天南地北发生的事。尤其从京城的来信多。有一封信大概是个考生所写,说现在皇帝换了人做,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开了恩科,所以本来预计回来的时间就要推迟,等恩科之后看考得如何,再做打算,让家中二老不用担心,说他会用功念书,还有如果有人进京,可否帮忙带点盘缠云云。
还有信上讲,虿廉人已经被打退,忻州城百废待兴,要去那里做生意,说不准有机会发大财。
……
如此种种,我记下来,回去之后跟九衣说。
有一天晚上,九衣将我叫进她屋里。
“张白,现在我可以肯定,你就是跟虿廉人打仗,才被河水冲到这里的。你是当兵的,而且你可能还不是个小兵,你念过书,会写字。但是……”九衣停了许久,再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并没有穿甲胄,也没有带任何护具,看不出来你是个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只有一种可能。”
“你是个逃兵。”
“被打败的兵不会不穿盔甲,只有逃兵才会把自己扒得干干净净。现在战事已定,虽然我想要帮你找到家人,让你还我的钱,但是朝廷要算你的账,你说不清楚,你会被杀头……”
九衣哭了起来,“几天前我医了个男人,他说他有个兄弟,是个逃兵,战场上趁乱把自己身上的盔甲扒干净,逃走了。朝廷要秋后算账,找到他把他砍了,牵连之下,也不让他们家其他兄弟考功名,所以他不念书了,要去做买卖……”
“你回去,你就死定了……张白……”
“还有,我听人说……”九衣抽着鼻涕,“收留逃兵,知情不报,也要一块砍了……”
她跳下床,从床底靠枕头的位置搬出来一个小酒坛,打开酒坛的封盖,里面若隐若现一些银子和铜板。
“张白,虽然我有时候喜欢占你的便宜,但是我师父跟我说,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九衣将酒坛搬出来到我面前,手背揩了一把眼泪,“你赚的钱,我也一并放在这里面了,你拿一点走吧,当你路上的盘缠。你欠我的钱,我不要你还了……你走吧……”
突然,她又用手盖住了酒坛的口。
“但是,你也不能够拿太多。知道吗?”
我拿了钱,并没有走远,在城里面找了一间房子住下。
有一天九衣来出诊,看见了我,将我叫到巷子里,问我怎么还不逃。
“这里僻远,如果我是逃兵,反而朝廷不太容易找到我。而且我住在这里,你也并没有收留我,跟你也无关。”
她一拍脑袋。
“呔,竟然我还没有一个呆子聪明!”
她又说:“那么既然你已经不逃了,之前给你的盘缠,我觉得有必要,你还回来一点。实不相瞒,我师父死了,我仍然住在那里总是触景生情,我准备找个好人嫁了,现在要攒嫁妆。我还想要开一间医馆,不想再每天奔波,这也是一笔大的花销。张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你的涌泉之恩,你好好想想,怎么拿个办法还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到巷口,又跳回来,伸出来两根指头指我。
“在外面,你假装不要认识我,好不好?”
第79章 古董 安王下巡,城里面戒严
我跟九衣见面, 通常都是在日暮时分无人的小巷。
每天我赚的银子,先分三分之一给她,这样算作欠她钱的利息。其余的, 等我之后想到办法了再还, 将债给清了。
我租住的房子虽然不大, 但是价格不算低, 为了出摊方便, 只能租在城中,也是一笔花销, 遂我开始寻找其他谋生的路子,看能不能够再补贴一点。
恰好因为我字写得好, 城中一个富户听说了我,想要请我去当他儿子的先生, 只专门教他写字。
我于是应下。
那富户名叫祝博厚,家里面做布匹生意, 在昌桉县是数一数二的有钱, 人身材有些短,肚子大,爱戴帽子,爱扳指, 爱拿扇子出街, 很多人都知道他,虽然他身上没有功名,但是家里面搜集有很多古籍, 风雅的宝贝,有人说他是爱书之人,也有人说他附庸风雅, 满脑肥肠。
祝博厚爱买古董,时常有古董商人到他家里面来,送过来最新到的货给他看,他喜欢就直接留下来,叫账房去支钱。有一天我发现他书房里面多了一副笔洗,玉做的,洁白清透,上面雕刻一只栩栩如生的秋蝉,突然之间,脑中一震。
一根弦响,满是余音不绝。
“张先生?”祝博厚咳了一声,“先生看,我这幅字怎么样?”
“秋蝉照月。”没有明白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祝博厚放下笔,讶然看我:“张先生好眼力,我这个笔洗正是当年贤昭帝送给安王的秋蝉照月!”
他将笔洗拿起来,专门走了两步,刚好窗户照进来的光撇下来一缕在笔洗之上,衬托那笔洗更加莹润,笔洗上雕刻的秋蝉和明月更加栩栩如生。
“据说当年贤昭帝总是到访安王府,见到安王家里面都是美人,且常常笙彻不止,说安王不学无术,送他一副笔洗讽刺他。安王当年受宠,明面上接了赏,但内心不悦,竟然偷偷将御赐之物给卖了出去。”
“没有这回事……”突然,我哑住。
我不知我在说什么。
还有一个人更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张先生?”祝博厚放下笔洗,不悦看我。
“这个笔洗是假的,”我脑子里乱上加乱,许多话不假思索,“秋蝉在右边不在左边,那是一块糖玉,刚好一点糖,飘在了蝉头的位置。这是一块仿的。许多人都以为,秋蝉照月是一块白玉,只是有人写诗写错了,以讹传讹。写诗的人见的秋蝉照月是另外的一块,但这一块不是给安王的那一块。”
祝博厚拿着笔洗找周重培——专门倒腾货的古董商人算账。
他买这笔洗花了八千两,因为这是个孤品,而且还是御赐的孤品,带有一个颇有虞诈的故事,往往带有故事的古董,就比一般的古董高出一半的身价。同时周重培跟他说,这个货是他花了大价钱从京城抢回来的,货一到,城里面另外有几个富商也想要来买,是因为他两个关系好,所以他提前过来问,看他要不要。
祝博厚找周重培算账之前,找人去鉴过,鉴出来这个玉好,但是产地不对,应当不是那几年献进宫里面的玉,而且这个玉也有一个说法,早就有人见过在卖,又对应另外一个故事。
故而这东西算假,也不算太假,也值钱,但套了一个皇家御赐的故事,价格就翻了十倍有余。
因为这样一件事,我也有了一点名气。
祝博厚逢人到处说,是因为他家里面有个先生,一眼看出来这个东西不对劲,说我眼睛毒。后来他那些朋友,常常到他府上来访,带着一些收藏的古董玩物,叫我去帮忙掌掌眼。
我在这方面也说不清楚什么造诣,不会鉴真,只会鉴假,尤其是那些号称皇家御用宫廷之中由太监宫女带出来流落民间的珍宝,我都说假。
至于假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明白。
反正拿给我看,我就这样答。
因为我不会鉴真,说不出来其他古玩的身世来历,就连鉴假,也说不明白——除了祝博厚收藏那个假笔洗我想起来一些来历,其他一概,我只能答一个假字。
往往乘兴而来的客人见了我,都败兴而走,故而院中有人给我取了个别号,叫张败。
祝博厚偷偷跟我说,让我看不出来真假的时候,都一律当真,夸一下他那些朋友的藏物,不要让他们脸面上过不去,连带显得他这个主人招待不周。
“祝老板,实则不是我不想要夸,委实,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夸。”
我这样说,祝博厚摇头,一声叹息,说:“算了,你以后就鉴假,我来夸,啊,我来夸……”
叫我帮忙看东西,我也收一点钱,看假这事替人省钱,确认是假退回去之后,也再给我一笔钱。加上教书赚的,以及我在祝府住着吃喝不用花钱,就这么攒下来很大一笔钱。
钱我大部分都给了九衣,她正儿八经开了一间小医馆,就在城郊,因为她之前帮别人看病已经有一些名气,知道她,所以有许多人辗转来找她看病。
不过她的医馆地方小,药材不多,往往写了方子,还要其他病人去外面再买。这样闹出来一个事,有个病人买错了药,本来治的小病,吃了她的药反而成了大病。
这个病人带着三亲六戚都过来闹,在她的医馆门口骂她是庸医,说她开错了药,要她赔钱。
这样闹着没有人去她的医馆看病,她没有生意,名声也受损,干脆将医馆关了。
“窦老头!就是他干的!”
城郊一间小酒馆,九衣一边喝一边拍桌怒骂,“小人!贱人!王八蛋!早晚他要比我倒一百倍的霉!”
她说那个病人其实是收了窦汾的钱,窦汾是她之前坐诊的那个医馆的老板,因为她跑了,他那个医馆曾经的病人都只认她这个大夫看,带走了他的生意,就这样让那个人过来污蔑她,让她开不了店。
“对了,那个,我听说你最近混得挺好的,”她放下酒碗,翘起来的腿也收了下去,咳了一声,“能不能再给……呃……还一点我的恩情。”
我给了她五两银子。
她说她没有救错我,让我放心,虽然我是个逃兵,罪大恶极,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医者仁心,不会放弃我的。虽然她师父已经没了,但是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坚持研读她师父留下来的医书古籍,早晚能够将我失忆的毛病治好。
“你放心,张白。我这个人很善良的,我一定会救你,你也不要放弃,我们常联系。我给你带药吃,我给你治……”
拿着钱,她走了。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医馆重新又开张。她说她把那个窦汾请来装病的地痞流氓给告了,县衙里面那些当官要钱通融,不然那么多告状的人,就把她的事情排在最后面来审,一年两年都没有个下落。
她拿我的五两银子,就是做这么个事。
那个病人知道衙门提审,吓得半死,公堂上什么都招了。还了她清白。
同时因为窦老头被抓坐牢,他的医馆也没人去了,他们举家迁去了隔壁县,原本医馆的位置空出来。
“我想要接手那个铺面,那个位置好,而且里面的东西都齐全,药柜药炉,都他们不带走,全都卖。”
又是那个小酒馆,九衣郑重其事拍了一下桌子,“张白,俗话说苟富贵勿相忘,你现在我听说那是每天有酒有肉,来往身边的都是顶顶有钱人,指甲缝里漏出来的小财,都够我一年吃喝。当然,我是不会看不起你的。毕竟你也不是正儿八经读书人,你何必不慕名利呢,既然我们都爱财,那么我看在朋友的份上,给你再指一条财路。”
我问:“什么财路?”
九衣说:“你再拿一笔钱给我买那个铺面,我的医馆以后开起来了,赚的钱每年都分一成给你。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幸幸苦苦给人看病。而且照我的医术,那可是前途一片光明,稳赚不赔。你每年白得银子,这个买卖,你就说赚不赚。”
我混到头一年,两袖清风。
银子全进了另外一张口。
不止如此,因为买铺还差一点钱,祝博厚那里,提前支了来年的教书费,我也欠他一笔债。
医馆开起来了,但是赚钱的事,又因为另外一个问题搁置。
有一个当地的恶霸去看病,看上了九衣,要娶她当她的第十二个小老婆。她宁死不从,但是打不过人家,只能够关了医馆,悄悄跑回了老家——便是那山里河边,石头上常晒着药材的小屋。
跑路之前,她来祝府找我。我出了府,她拉着我进了一条小巷,先讲了她自己的事,再另外提了一件事。
“张白,你是不是跟一个叫周重培的人不对付?”
这个名字耳熟,马上我想起来。
“你说的周重培,可是一个古董商人?”
九衣拍了一下手,“对!就是个卖古董的!就是他!”
我问:“怎么了?”
九衣抓着我的袖子,满头是汗,“你完了张白!那个恶霸范建茗要找你的麻烦,你挡了周重培的财路你知道吗?他说你之前蒙中了一个笔洗是假货,从此之后就靠这个赚钱,说别人卖的东西都是假的,你在那里招摇撞骗,让他的古董店都开不了。范建茗收了周重培的钱,要找打·手在外面把你劫了,教训你。”
“他手底下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他教训人,都是往死里打,碰上他你就没命了。”
“张白,你赶紧跑吧!呜呜呜,张白……你说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呜呜呜……”
我心中忽然一怒,皱眉道:“朗朗乾坤,天底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哎哟,什么王法啊!你不会还想要报官吧?”九衣急得跺脚,拖着我往外面扯,“你知道昌桉县的县令是谁吗?范峰,范建茗他亲哥!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要逃!”
她没有将我拖动,停下来,跺脚之后猛锤了一下墙。
“张白!我知道你念过书,你们读书人都是这样,迂腐!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一条命,不忍心看你死才过来跟你报信,你要是想死,那你就去报官吧!你去报官,你去找你的王法,说不定王法下面,你死得更快!”
她撇开我的手跑了,两步之后又刹住脚,回头说:“但是你伸冤的时候,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你报的信。你要做鬼,我还想要做人呢。”
她又两根指头指我,“你知道不知道?半个字都不要提我。”
山里夜路难行,趁天还亮,我跟九衣两个人一起逃了。
躲避风头,我跟她二人就一直住在老屋之中,哪儿也不去。
我二人无聊时候,就叉鱼玩,叉好的鱼架起来,就在河边烤着吃。
“喂,张白,你说那些东西是假货,真的是你在骗人吗?”九衣将烤好的鱼拿起来,一边撕鱼皮,一边问我,“没想到,你是真的生财有道啊。”
我继续将还在烤的鱼翻面,答:“不是。”
九衣手放下来,怒踢了一下石子,“那么他们冤枉你。那个周重培自己招摇撞骗!他就是个大骗子!王八蛋,他骗了不知道多少钱!我听说他一个破花瓶就要卖好几千两!几、千、两!这得几个箱子才装得完的钱!”
她边吃鱼边骂,鱼刺卡到喉咙里,也要骂。
说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太多,所有人都欺负她,连鱼都欺负她。
连条都已经死了的鱼都能欺负她。
经常她闲下来,就骂人。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看医书,试着给我治失忆的病,拿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给我喝,喝完失忆没有好,倒是这里痛完那里又痛。每次看我对着药汤喝不进去,她都这么说——
“张白,你别怕。我就是大夫,我在你身边你怕什么。你喝出毛病,我也能够给你治好。喝不死的,啊,你放心吧。你放心喝。”
说完,端着碗捏着我的下巴将汤喂进去。
除了报官被抓和被人打死这两条死路之外,她凭借过人的本事替我挖掘出来第三条死路。
说不准,这条试毒的路比前面两条都死得还要痛苦和惨烈。
终于,这么漫长的生来死去的折磨在两个月之后宣告收场。
张哺臣回来了。
他从京城而来,他还真的带了一些吃的玩的,九衣很高兴,全都收了,又问他到底去干什么这么久不回来,她以为他死了,还伤心了好一阵,她还给他修了个坟。
张哺臣走到坟边上,看着那块木头做的碑,胡子连嘴角一起抽,“孽徒!怪不得我返程路上总是噩梦不止,老梦见棺材,原来是你在这里咒我!”
我和九衣一起将坟给拆了。
拆坟的时候,张哺臣就搬出来一张椅子,坐在旁边指挥,顺便聊一些他在京城的所见所闻。
“……你见过玉做的台阶吗?安王府里面的门阶就是玉做的,京城里的人都说,他家里用来藏宝贝的屋子都有几十间,分门别类还要入账,账上面记了什么时间收入放在什么地方,样样都细,有一个管家专门管这个,不然他自己都记不住。”
“……临安城里面到处都是戏坊瓦子,酒坊也多,甚至卖胭脂水粉,姑娘玩意的铺子都能够一整条街逛不完,到了过节的时候,皇帝还会让禁军奏乐,宫里面的舞女和琴师也会出动,高台下面满满都是人头,上元时分,满街叫卖声不绝,香飘万里,彻夜都亮……”
“……贤昭帝御驾亲征,那叫一个神勇,首战杀敌上万,把虿廉人胆都吓破了,屁滚尿流地逃,要不是因为夏溥心那个叛贼……哎……哎……”
说到这里,他眼睛水都下来了。
“生死当下,贤昭帝不降不让,以身易城,这是何等的胆识……”
他说完,看见我和九衣两个人站在已经被推平的坟边,摊着手不声不响看他,突然住口。
“呔!无知小儿,你们懂什么。我跟你们说什么。”
“两个呆子,我跟你们说什么。”他站起身,又说了这样一句,一边拿袖子揩眼睛一边往屋里走。
走到一半又转过头,不耐烦拿指头分别将我二人指了一下。
“脸上的泥擦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向九衣问我的来历,九衣一五一十都交代了,说请他出马来治我的失忆之症。
张哺臣猛拍桌子,连碗都给掀了。
“孽徒!为师教你做一个好人,没有让你黑白不分。你竟然救了一个逃兵。阵前脱逃背信弃义,这种人没有什么可救!赶紧让他给我滚!”
九衣将我叫我屋外,躲着张哺臣,专门走到墙角的位置跟我说,他师父这个人虽然已经弃功名从岐黄,但这么多年的书读下去还是很迂腐的,为人相当的固执己见。
她说:“我能够理解你,虽然你是个逃兵,但是我觉得你人不坏,不过这一套你拿到他那里是说不通的,你就说我欠了你很多的钱,这房子我都已经抵给你了,如果我和他不还钱,你就把我们都赶走。我师父欠我的钱,我欠你的钱,他肯定会服软的。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吃不了苦,我一提钱他就服软。”
她领着我回去,我二人串通好说辞。张哺臣这回不止掀桌,桌上的碗全都砸了。
“好,你们要赶我走。我走就是!贫者不食嗟来之食,为师一身本事,还怕找不到饭吃!”
他就这样走了。
九衣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对啊……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晚上,她抱着腿坐在门口看星星,看着看着开始掉眼泪,“我把我师父赶走了……我真是不肖……张白……呜呜……我把师父赶走了……他真的走了……”
哭了一会儿,她又不哭了,怒道,“这老不死,不会是因为担心我找他还盘缠钱,故意跑的吧!”
过了几天,张哺臣又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衣服被钩破了好几处,隔着老远就在喊九衣的名字,九衣从屋里走出来,他跌跌撞撞跑过去,说:“你、你闯大祸了!你、你害死为师了!”
原来他进了城,看见我跟九衣都成了通缉犯,画像贴出来满城追捕,周重培将我报到官府,说我招摇撞骗,还拿了他一个值钱的古董,畏罪潜逃,九衣跟我一伙的,有人看见我二人一起出现过。
刚好,我二人又同时从城中消失,遂我二人早有谋划。
张哺臣曾经跟九衣一起出诊,一些人知道他是她师父,他担心被认出来也受牵连,赶紧跑回来了。
“张白,你还偷了周重培一个古董,你怎么不早说!”九衣拉过我,“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摇头:“我并未跟他见过面,也未曾拿过他什么东西。”
九衣又开始骂起来人。
世道不公,奸人当道,如此云云。
现在我们三个都沦落在一起,也不用再嫌弃谁有罪谁没有罪了。
张哺臣说我的病是疑难杂症,他愿意治着玩玩,九衣说她也要看药方,陪着煎药,观摩学习。
“为师才不会砸自己名声!”张哺臣怒气冲冲,指着自己脑袋,“我就算要给他下毒,也要给他治好了再下。为师说治就是治,你少在那里猜忌为师。”
张哺臣不愧是九衣的师父,下的药更猛,痛起来更厉害。但有时候恍然之间,我脑子里面就倒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片影。
一张张面孔,模糊不清,都在喊我。
喊的什么,我努力去寻,却听不清楚。
又有一些时候,我脑海里面回忆起来全都是尸骨,似乎我在战场打仗,马叫,飞溅出来的血,乱哄哄都过来。
我三人藏匿这里,虽然能够自己种菜捕鱼,但还有一些物需,米盐,穿的用的,需要去城里面买。通常都是张哺臣乔装打扮,隔一段时间去城里面买了回来。
这一天他大早出去,回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
九衣问他怎么回事,骂他是不是拿她的钱去吃去玩花光了。张哺臣紧张道:“安王下巡,城里面戒严,到处都是官兵。进出城的地方都排着老长的队,挨个挨个地查。不知道在查什么。为师一看见,赶紧就逃回来了。”
九衣大惊失色,说他逃得好,还好他逃了,以免顺藤摸瓜,抓着他,也顺便把我两个揪出来。
“是啊,”张哺臣抹了把额头的汗,半晌,说,“不会……安王心血来潮……看见昌桉县有通缉犯,也要跟着抓犯人玩吧……”
第80章 景杉视角(1) 经常,贺栎山都这么逗……
从小我母妃就跟我说一句话, 你三皇兄他生母走得早,你把他当作亲兄弟,他就认你这个兄弟。世上, 再没有比你我和他更亲的人。
我一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世上跟他最亲的, 应该是我父皇。他是他亲爹, 这一点改不了。
后来等我稍长大一点, 渐渐明白。我父皇跟他不止不亲, 甚至说不明道不清,有一些怨。常常, 他来国子监看望几个皇子时问询课业,每个人都问, 唯独,将我三哥跳过。
宫里面过节的时候, 也是这样,要赏赐什么东西的时候, 我三哥领到的赏最少, 且往往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先挑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太子。
太子是我大哥,我大哥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当仁不让, 喜欢抢风头, 有一回我三哥作了一首诗,被司业给夸了两句,后来宫里边赏东西, 我三哥就没有得到那一份。我帮我三哥去问,那个太监说,本来要给我三哥的一个笔洗, 叫太子看见了,中途给截了,说他也喜欢。
我三皇兄这个人不爱计较,我回去跟他说,他也没有生气,他就这样,小时候很闷一个人,很多事我都觉得他糊涂,他有一些傻。
也正是因为这样,小时候我对不起他。
每每闯了祸,我都推到他头上。他也不争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我给他找的麻烦太多了,他才专门跟我说让我收敛一点,我当然满口答应。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我去求他,说三皇兄,三哥——我喜欢叫他三哥,显得亲近。显得我俩,好像真正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
他就不声不响替我扛下来。
有一次我跟我母妃提,说到我三皇兄傻这个事。我母妃长叹了一口气,表情很复杂。
摸着我的脑袋,她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不枉费为娘一番苦心。”
我不明白,我三哥傻,跟我母妃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再长大一点,又才明白一个事。我三哥不是傻,他是不喜欢欠人情。
他不愿意欠着别人。
他对我好,是还我母妃的情。
***
国子监里,我跟贺栎山玩得还不错,他是安王世子,也是不学无术的一个主。他经常带一些好吃好玩的进宫来,我三哥性子闷,但是跟他一起的时候,就话多起来。
常常他们两个有说有笑,被司业瞧见,一通骂。
当然,骂得最多的还是我。毕竟贺栎山他学不学,是安王该管的事情,安王都不指望他学好,司业还去管什么——甚至我听人说,贺栎山他爹对他宠到某种地步,他做梦梦见一条鱼,白天醒过来想要一条鱼做的玉雕,他爹就去给他找,京城找完,还听说令州的玉雕师父最厉害,雕出来最好看,派人去令州给他寻鱼雕,找来整整一百个,让他从其中挑。
他就只挑一条。
安王对他溺爱,司业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睁,我三哥也是这种情况,反正我父皇不太管他的学业,不经常过问,而我呢,一个是我娘管我管得严,另一个是我父皇知道我顽皮,除了太子之外,专门喜欢问我。
我少年时候很苦闷,我最羡慕一个人,就是贺栎山。
我常常想,要是我爹是安王就好了,我不想要当什么皇子,我就想要当安王世子,不想要学那些治国经世的学问,不想要我父皇对我的期望——我身为皇子,就代表了他的脸,他好脸,就必须要我也做出来个样子。
当然,这事情等我渐渐长大,我父皇渐渐看开——他生那么多个儿子,也不可能个个成才。后来他渐渐就不再那么关注我。
但有一个事情,我做得不对,令他火冒三丈。
我想要喝酒,叫贺栎山从宫外带,我撺掇我三哥一起喝,就这么喝醉了,被司业发现。这件事我连累了我三哥,他被罚跪,正是雪天,落下来寒疾。
后来每到冬天的时候,他的膝盖就会疼,御医说这个病要慢慢养,如果调养得好,说不定长大之后,渐渐这个毛病就消了。
所以冬天的时候,他就不能够外出去玩雪,免得受凉。他就喜欢站在我母妃的殿前,裹着手抄,看我和贺栎山玩。
贺栎山在不学无术上不说是大成,那至少也是小成。
他会堆雪人,尤其他喜欢捏兔子,眼睛用宫里面酿的胭脂果当点缀,鼻子边上几撇须,他捏很多的兔子,堆在我母妃的殿外围成一个圈,说我三皇兄不能够跨过这个圈。
我和我三哥一起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他做梦梦见一只兔子 ,那兔子说自己是神仙,兔子说可以满足他一个心愿,他就说希望我三哥的膝盖好,神仙就答应了他。
他说神仙这件事已经答应了很久,但是我三哥的腿还没有好,可能是神仙没有找到人,就在这里堆一些兔神仙的子子孙孙,让神仙认准一点。
我三哥没有说什么,只是笑。
他知道贺栎山。
经常,贺栎山都这么逗人玩。
***
我不止羡慕贺栎山有那样的爹,我还羡慕他娘,跟我娘不一样。
有一回老安王祝寿,我和我三哥都去安王府玩,就见到了他娘。他娘身体不太好,所以平常不经常进宫,也不爱外出。他娘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细气,叫贺栎山都叫小名——“霖儿”。
我一看见他娘,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正儿八经投错了胎。
我应该当安王世子。
我苦,没有人知道。
我有多羡慕他,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娘都不知道。当然,她最不应该知道。我时常觉得我娘她其实并不爱我,她爱的是我的身份,我是皇子,她对我有冀望。
她甚至跟我说,以后我有机会当皇帝。我说父皇已经立过太子了,她就说天底下的事都说不准,有时候落到你手里,你还搞不明白,但是这就是命。老天从来你摸不透他。
我辛苦我累的时候,我娘只会这么说,“一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堪当大任”“你丢我的脸,你不学无术,连着你娘我在后宫被人看不起”“你真是混账,怎么偏偏你是我儿子”“生你出来专门气我”,便是这样的话,我从小就听。
贺栎山磕着碰着了,她娘就跑过来,问他疼不疼,拿帕子给他擦汗,我就在旁边愣愣地看。
我想,她要是我娘就好了。
我跟三哥在亭子外面玩,她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吃茄弯花糕,说是她亲手做的,京城里面买不到,但是这个花糕也不算正宗,因为里面并没有茄弯花,只是她调出来一个相似的味道。
她说是因为贺栎山喜欢吃,所以即使京城里面根本没有这种花,她也试着给他做,调了很久调出来这样一个味道。
贺栎山招呼我跟我三哥吃,我不知道哪根筋没有抽对,叫了一声——
“娘”。
说完,所有人都看我。我立马说:“凉的点心,我最喜欢。”
那一盘点心,我都吃得干干净净。
证明我这个人好吃。
不是我心虚。
老安王过寿的时候,安王府里面请来了很多外面的人,奏乐弹琴唱戏的,应有尽有,宫外的表演跟宫里面的不一样,乐趣更多,不那么拘束,还有天南地北走穴的游艺人,来到京城,也被老安王请进府里面,给我们表演,甚至还有一个道士,据说是某个有名的道观请来的老师傅,功力很深,专门替他祈福。
听说那道士会算命,我就拉着我三哥,还有贺栎山去找他算。
那道士先给我算,看我的面相和掌纹,问我出生的时辰,他大吃一惊,说我是三奇加会格,贵人相助,一生有侥幸之慧,遇险总能绝境逢生。
我叫他给贺栎山算。
他拈着胡须,说贺栎山贪狼坐命,廉贞化忌,一生桃花滚滚,今后应该是个风流人物。不过可能会为情所困,叫他学会放下,很多事情不可以太执着。
我觉得有趣,又让他给我三哥算。
但我三哥不肯算。
平常他都听我的,我耍赖,他就将就我。但这一次他不听。他不算。他不信命。
从这一点,也许能够看出来,为什么他之后会当那个皇帝。
我母妃跟我说,我三哥其实心里面跟他外面不一样。他很有主张。只要你不妨碍他的主张,他就事事顺着你,你要是妨着他了,那么他不可能不动。
他不止动,他还不肯退后一步。
他不是不信命,是他不愿意别人给他断命。他不愿意别人来替他做主。
***
我娘给我挑了个王妃,叫吴筠羡,吴英的女儿。一开始,我觉得她还好,可渐渐地,我觉得她脾气大,她爱管我,我开始讨厌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她跟我生气,跑出门,晚上她没有回来,我就发慌,我叫人去找她。
我娘说的有一句话,半截是对的。
天底下的事你摸不准。
她当然没有出事,不仅她没有出事,还在外面玩得开心极了,她打扮成男装,也去赌钱——原来她是因为知道我被人骗了钱,去赌坊教训那个庄家,给他下马威。
后来我有了个儿子,乳名木木,我经常看着他,觉得这件事不太真。内心里,我觉得我自己还糊涂着,却都已经为人父了。
我们两个渐渐不那么爱吵架,但我对她,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可能在她心里,也是一样。我们两个冤家,就是这样稀里糊涂,所有人都觉得合适,鬼使神差凑到了一起。
也不知道到哪个年头,回过味来,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但是既然我二人都已经成婚,跟外面人仍然不一样,互相,我们也能说一些跟外面人不能够说的话。
我三哥被我父皇派去戍边,他回朝的时候,林承之去接的他。外面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心里面有个结,一直在这里。
有一件事我三哥不知道,他不在京的时候我有一次进宫面圣,宫门外碰见林承之,叫住他问。
我说我三哥喜欢你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林承之停在我面前,不说话。
我说:“看来林相知道。”
我又说:“我三哥在外面生死不明,如果他能够收到你一封信,应该他会高兴。他离京的时候,故意他在城门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等你,但是你没有来。他重伤在床的时候,连谢文都来了,唯独你没有来。就算你对他没有另外的感情,但他举荐你去查案,你才因此在朝中崭露头角。这是知遇之恩。你这是无情无义。”
从小在卖可怜这件事上,我也有一些经验。我说这些话,保准他招架不住。
但没想到,他老神在在,这么说:“下官无情无义,不忠不义,一直都是这样。”
然后他就走了。
所以我三哥回朝之后,我经常有意无意说林承之的坏话,离间他们两个。我三哥还是猪油蒙着心,他说他知道林承之不是那样的人,让我不要胡乱编排人,而且他跟林承之已经一刀两断,我不必再在他面前提这个人。
他知道个屁!
真是气煞我也。
我跟吴筠羡说,我三哥哪里都好,就是情路坎坷。我说他这个人傻乎乎的,总是被人利用。
吴筠羡就看着我,欲言又止。
后来太子死了,朝中许多人都传我三哥的坏话,说人是他杀的,我也生气,我跟她说,就算太子死于他杀,那肯定也是我二哥杀的。
再后来我二哥也死了,外面又有人说坏话,讲是我三哥杀的,还说他进宫面圣的时候设下埋伏,似乎他算计得很多,我很生气,说天下人眼睛都是瞎的。
她就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有可能你才是瞎的那一个呢?”
这句话让我失眠了一整晚。
我翻来覆去地想,辗转反侧地想,呕心沥血地想——到第二天早上。
我认为,确实是天下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再后来我三哥登基,登基大典结束,回府的时候吴筠羡跟我说:“康王现在明白,到底是谁瞎了吧?”
我想起来我娘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
——“天底下的事都说不准,有时候落到你手里,你还搞不明白,但是这就是命。老天从来你摸不透他。”
我这么跟她说。
***
吴筠羡认为我瞎得不能再瞎,我认为她跟外面那些人云亦云之辈一样,总把人往坏了想。
我说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三哥处心积虑想要争夺帝位过,他向来忍让,他不爱争,然后我列出来小时候他身上发生过的事,种种跟吴筠羡举例。
吴筠羡就冷笑,说我三哥不是不争,只是看不上争的那些东西。
坏了。
她这么说,我竟然也觉得有理。
她让我防着点我三哥,让我不要我三哥都当了皇帝,我还跟以前一样在他那里没有分寸,不知道什么地方就冒犯得罪了他。终于有一天,她日复一日地提,将我提开窍了。
我说:“筠羡,你说的我认真想了,我觉得可能确实如你猜的那样。”
一反往常,她没有嘲笑我,也没有讽刺我,她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这也不是康王你的问题,是他装得太好,瞒过了你,你心里也不要太难过……”
“是太子和我二哥想要当皇帝,所以要杀他,他逼不得已,只能够把他们俩杀了。他也没有办法,换做是我,有人要杀我,那么我可能也会跟他一样。羡筠,我能够理解他。你也要理解,出生在皇家,很多事身不由己的。”
她翻了一个白眼,走了。
三天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
快入冬的时候,我娘在宫中病倒,宫里面的人传信,我连忙进宫。
她躺在床上病得很厉害,我就跟她说她喜欢听的话。
我说我过得好,我说吴筠羡也好,我说木木也好,尤其她这个孙儿,甚至长得还有一点像她,说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总是在康王府到处找书看,伶俐可爱。
我跪在床前,她伸手来摸我的脸。
“你过得好,为娘就放心了……”
她说她这辈子可能就要到头了,还好看见我成家,以后她不管着我了,让我不要太荒唐。
我说我不要她走,我说御医的医术很好,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话。
她看着我,眼泪跟着掉,她说:“治不好……这个病病了太久……全都发了……”
我说怎么可能治不好,我让她不要在那里胡说,御医都没有发话,她自己在那里胡乱诊断什么。
“你不懂,”她抱着我的脑袋,摸我的头,又哭,“不懂也好,不懂也好……你这样,也好……”
她病情起伏,前脚我听见好,后脚又发病,病厄而死。
这件事,我恍惚了很久。
王府里面,我经常不吃不喝,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一是因为我娘的死,二是因为我觉得,人这辈子过得太快,活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没有什么滋味。后来有一天,吴筠羡抱着木木过来,他捉着我的手指,叫了我一声爹。
我的魂,在外面飘荡了太久,忽然就被喊了回来。
就为了这个。
我娘要我成家,要我在这世上有个念想,便是人间这辈子,最容易寻到的一点滋味。
我想起来我少年时候,我娘跟我说的话。
——“你三皇兄他生母走得早,你把他当作亲兄弟,他就认你这个兄弟。世上,再没有比你我和他更亲的人。”
她比我明白。
我不如她。
我三哥他不傻,不钝,他只是哄着我玩,他手腕多,太子羽翼丰厚,段景昭机关算尽,都没有玩过他。
我只是占了个便宜,我来得早。我是他真正认的兄弟。
他不愿意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