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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暴雪 我心里只有你。

    这次复查整整拖了两个月。

    如果不是Kevin连续打了八通电话,隔着十六个小时的时差催他,周嘉让仍旧没有来医院的打算。

    宽敞明亮的诊室里,应茜向后靠着椅背,推了把鼻梁上的扁框镜,照例询问:“最近睡眠怎么样?”

    周嘉让耷着眼,俨然一副不上心的样儿,薄唇吐出两个字:“一般。”

    “食欲呢?”

    “一般。”

    “……心、情?”

    “也一般。”

    眉心皱起,应茜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差一点就要骂脏话:“周嘉让你能不能好好配合。”

    “不会说别的是吧。”

    周嘉让抬手摁了摁脖颈,眼皮掀出浅浅一道褶,仍是那副懒散姿态,语调不咸不淡:“实话实说。”

    “……”

    应茜懒得和他计较,在电脑上操作几下,身侧机器嗡嗡运转,随即打印出三张黑白检查单。

    她拿起来递给周嘉让:“流程你都清楚吧,先去验血,然后是脑电图。”

    说完又感觉他不靠谱,有中途跑路的风险,秉持着负责到底的良好医德,应茜认命地从椅子上起身:“算了,这次我和你一起去。”

    可没成想,刚出诊室就遇见了温书棠。

    眸色顷时怔住,周嘉让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迟钝两秒回过神,身前人已经转身跑开。

    只留一个慌忙无措的背影。

    他下意识去追,领口拉链甩出声响,急促的脚步在廊中回荡。

    好在她跑得不是很快,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周嘉让攥住她的手腕:“恬恬。”

    温书棠丝毫没有停下,一边向前一边拼命挣扎:“周嘉让你别碰我!”

    摸不透什么原因,她身上的抗拒比任何一次都重,周嘉让干脆揽腰把人抱住,带着安抚意味的手搭上肩膀:“恬恬,你怎么——”

    呼吸起伏凌乱,喉咙口有淡淡的血腥,重逢后的画面一帧帧闪现在脑海,温书棠愈发觉得这就像一场笑话,混杂的情绪瞬间爆发,厉声质问:“周嘉让!你都有女朋友了,为什么还一直来纠缠我!”

    “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朋友圈里的内容不删除?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了啊?!”

    “恬恬,你误会了。”

    眉宇紧锁,周嘉让嗓音低沉,耐着性子和她解释:“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对啊。”应茜慢半步也跟了上来,抱着手臂替自己澄清,“我可不喜欢他这种啊,动不动就摆出一张臭脸。”

    镜片下的凤眸挑起,他扫了眼身边的周嘉让,嘴角冷冷抽动,不加掩饰的嫌弃:“就算全世界只剩这一个男人,我也不会想不开和他在一起的。”

    “……”

    温书棠一时更懵了。

    该说的都说完,应茜才不想留在这做电灯泡,冷冰冰地朝周嘉让喂了声:“我先回办公室了啊,你把人哄好再来找我。”

    周嘉让没看她,只是很淡地答:“知道了。”

    高跟鞋的踏地声渐远,走廊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温书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脑袋里像被塞了一团麻那样乱,细密的眼睫垂下,手指在衣角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刚才那段对话被拿出来反复咀嚼。

    不是那种关系。

    所以是她搞错了吗。

    可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是另有其人吗。

    胡思乱想的间隙里,温热触感从脸庞划过,周嘉让低下身,轻轻蹭着她发红的眼尾,话语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消气了吗?”

    “都是我的错,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包住她纤瘦的手,作势要往自己身上砸,想尽法子哄她:“要不打我几下出出气?”

    什么啊。

    其实她也说不清到底怎么了,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究竟是生气更多,还是难过更多。

    似闯进了布满迷雾的森林,不得不承认,她逐渐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了。

    温书棠兀自把手抽回,周嘉让以为她还不相信,直接将人搂进怀里,胳膊紧紧箍在腰侧,下颌贴在她颈边:“都是真话,不要不相信我。”

    他语气放得很低,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怜:“这么多年,我没交过女朋友,更没有喜欢过别人。”

    “恬恬。”他把脸埋在她锁骨里,闷闷地溢出鼻音,“还不明白吗?我心里只有你。”

    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温书棠心口没由得一滞。

    他们之间离得很近,她能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很快,很乱,不像说谎,更像袒露心声后的不安。

    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脑中冒出逃避想法,温书棠后退半步,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进掌心,像被抽干水分的枯小叶片。

    凝着她微蹙的眉,唇角也抿得很紧,周嘉让读懂她的心思,不愿让她多为难,自顾自地换了话题:“怎么来医院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他再次拉起她的手,手心温度有一点低,又在她额头上碰了碰,“自己过来的?要不要我陪你?”

    丢失的声音终于找回,温书棠抬起清亮的眼,缓缓摇了摇头:“我没生病。”

    “是陪同事过来的,她感冒了。”

    想起还在大厅里吊水的冯楚怡,后知后觉自己耽误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咬着唇瓣,嚅声说:“那个……我得回去了。”

    “恬恬。”

    周嘉让叫住她,不肯放她走。

    他拢着狭长的眼,言辞间多了些不明显的委屈:“你都不问问我怎么了吗?”

    温书棠啊了下,发觉他刚刚是从诊室里出来,琥珀色杏眼微微睁大,在他脸上来回打量着:“你生病了吗?”

    “……”

    “没有。”

    胸腔震出一声低笑,周嘉让勾着唇,在她脸颊上轻捏了记,消除她的紧张:“过来谈合作的。”

    温书棠眨眨眼,慢吞吞地说了句哦。

    挚书也算是京北科技医疗领域的独角兽,上次研讨会的时候,好几家医院都派了代表过去参加,所以她对他的话倒是没怀疑什么。

    “好了。”周嘉让揉揉她的头,“回去吧,但注意防护,别被传染了。”

    温书棠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也是。”

    等人消失在楼梯尽头,周嘉让才回身往应茜的诊室走。

    “哄好了?”她捧着杯降火的竹叶茶问。

    周嘉让没接话,手机进来几条工作消息,他低着头逐个去回。

    应茜也没刨根问底,滑动椅子转了半圈,忽然想到:“所以她知道你这个病了?”

    “没。”周嘉让哑着嗓子。

    “我和她说是过来谈合作的。”

    应茜疑惑地扬起半边眉毛:“你不打算告诉她吗?”

    “我觉得啊。”她从医生的角度给出建议,“你可以尝试着和她敞开心扉,怎么说你也是因为——”

    “算了。”

    周嘉让打断她。

    眼前浮现出那张乖软柔和的面孔,他自甘认输地扯唇。

    “不想吓到她。”-

    或许是对旅游的执念太深,实在不甘心浪费宝贵的年假,冯楚怡的病好得很快,比原定的出发时间只晚了一天。

    她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恩和的特色村,据说那儿的雪景特别漂亮。

    “我们跑去那么远的地方看雪干嘛?”温书棠推着行李箱,怎么都想不明白,“京北不就有雪吗?”

    她半侧着身,躲开熙熙攘攘的人潮:“而且今年还下了好几场暴雪。”

    冯楚怡在胸前比了个大大的叉:“No!”

    “这可不一样。”没了前几天那种蔫蔫的病态,她抬抬灵动的眉,麻花辫甩到肩前,满脸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明晚那边有流星呢!”

    “坐在露台上,一边赏雪一边看星星。”小姑娘仰着头,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这多浪漫啊。”

    飞机落地是傍晚五点,但还要开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她们定的那家民宿。

    两人提前在网上租了车,从航站楼里出来,司机恰好打来电话,操着一口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问她们的具体位置在哪。

    温书棠回头看了眼路标:“T2C出口。”

    差不多过了五分钟,车子缓缓开过来,行李塞进后备箱,坐上后座,干冽的冷空气被隔绝在外。

    里外温差大,车窗上蒙着薄薄一层霜,伸出食指贴过去,用体温化开一小块清明。

    道路两侧依傍平原,和城市里快节奏的喧嚷不同,朦胧雾气罩着一望无际的纯白,好像所有关于负面的东西都被吞没,天地间只剩这片未被玷染的宁静。

    温书棠忍不住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随手晒在微博里。

    出于工作原因,微信里免不得要添加许多客户,她不喜欢在不熟悉的人前分享日常,也不愿大费周章地设置分组,还不如发到没什么人认识的微博里。

    路途漫长,天色渐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辆颠簸,再加上无聊刷了会儿短视频,眼睛被屏幕晃得干涩,太阳穴也隐隐开始作痛,温书棠关了手机,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就沉入了梦乡。

    前段时间她始终处于超负荷的工作状态,这一觉睡得倒还算安稳,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等再睁开眼,意识回笼,却发现车子一动不动地停在路边。

    鼻腔哼出些碎语,温书棠揉了揉惺忪的眼,茫然看向身旁的冯楚怡:“怎么了吗?”

    冯楚怡瘪瘪嘴,苦着一张脸宣布坏消息:“车子抛锚了。”

    “啊?”温书棠用手理了下被吹乱的长发,撑着坐直身子,也有点不知所措,“那现在该怎么办啊?等人过来帮忙吗?”

    冯楚怡嗯了一下:“司机在联系人了,但天气太糟糕,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

    被她这么一说,温书棠才瞥见外头正飘着鹅毛大的雪片,前后几十分钟的功夫,就在路面上盖了厚厚一层。

    闲聊话音还没落,司机打开前边车门,面色被冻得红紫,肩上头顶都落着一片白。

    冯楚怡连忙问:“师傅,情况怎么样啊?”

    司机用力把雪掸掉,无奈叹出一口气:“都问过了,车队里的人要么在外跑任务,要么就是家里有事走不开。”

    “啊……”肩膀狠狠塌陷下去,冯楚怡音量越来越弱,“那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吗?”

    “看看能不能等到过路的顺风车吧。”没料想会发生这种意外,司机比她们更愁,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又下车了。

    “那要是等不到顺风车呢……”

    毕竟窗外风雪弥漫,从抛锚一直到现在,她连半个车影都没瞧见。

    冯楚怡扯住温书棠衣袖,抽抽鼻子,几近绝望地咕哝:“棠棠姐,我们不会要被困在车上过夜吧。”

    “不会的。”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但还是放柔声线安慰,“肯定能等到车的。”

    时间在焦灼中悄然流逝。

    又过去半个多小时,局面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天色彻底黑了,外面混沌如墨。

    车里只有一盏暗黄的应急灯,电流不稳,时明时暗,冯楚怡一开始还在碎碎念,求这个菩萨,拜那个神仙,后来可能是太累了也太紧绷了,迷迷糊糊地倚在旁边睡着了。

    温书棠帮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贴心地把外套向上扯严。

    气象台发来最新推送,她们当前所在的区域,几小时后或有特大暴雪,如非必要,尽量不要外出。

    目光停在特大暴雪四个字上。

    细白的指节渐渐收紧,她忐忑地向外张望,但除了肆虐飞舞的雪粒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到最后,她也只能采取最迷信最无力的办法——

    转发了一条求锦鲤的微博。

    并且十分虔诚地在上面配文:【希望能多点好运,顺利等到一辆顺风车。】

    后面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久到她都冒出放弃念头的时候。

    被雪覆了大半的玻璃忽而晃进一道白光。

    有车路过。

    似海面上漂泊无依的孤帆,力竭沉没的前一秒,终于窥见灯塔上的救援信号。

    司机前去交涉,几分钟后折返而回,说是对方愿意载她们一程。

    也是这时,右手边的车门被人拉开。

    温书棠下意识偏头。

    遮天蔽日的昏沉光晕下,只见周嘉让满身风雪,半张脸陷在阴影里,额发微乱,颀长宽厚的背影挡住汹涌寒气。

    漆黑深邃的眸向下定格,他朝她伸出手。

    “下车。”

    第72章 出差 我住你隔壁

    温书棠将一旁睡着的冯楚怡轻轻摇醒。

    “楚怡,楚怡?”

    “醒醒啦。”

    冯楚怡懵懵睁开眼,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囔着鼻音:“棠棠姐。”

    她抬手在脸颊上揉了几把:“是等到过路车了吗?”

    温书棠点点头:“嗯。”

    收拾好东西,两人从车上下来,临走前又和司机师傅道了次谢。

    雪雾纷飞,一辆黑色大G斜停在对面。

    周嘉让帮她们把行李箱装好,回过身,瞧见温书棠正要拉开后排的车门。

    修长指节圈住她纤细的腕,他伸手止住她的动作。

    温书棠茫然地看向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恬恬。”周嘉让轻笑,吹了冷风的嗓音发哑,“真打算把我当司机啊。”

    “……”

    腮颊微鼓,温书棠改坐到副驾驶上。

    车内暖风开得很足,内灯也比方才那辆明亮许多,空间宽敞,有淡淡的乌木香缭绕。

    冯楚怡并不知道他们俩的关系,目光都被周嘉让这张脸吸引,先前那点睡意散了个净,想试着凑过去搭话,但又觉得这人看起来就不好接近。

    一黑一白的小人开始打架,一个怂恿,一个劝阻。

    就在她心里犯嘀咕时。

    余光里,只见他侧过身,朝温书棠那个方向靠近。

    瞳孔不自觉睁大,还没看清他的举动,先一步听见他语气温柔地提醒:“安全带。”

    距离骤然缩短,温书棠被落在颈侧的热气弄得发痒,声音不大自然:“我自己可以。”

    “不行。”周嘉让弄好锁扣,确认不会勒到她,然后才悠悠地说,“我不放心。”

    “……”

    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题大做。

    温书棠怀疑他是故意的。

    可周嘉让心情却很好,打开她面前的储物格,里面装着各种她喜欢的零食,又递给她一个提前下好电影的pad。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自己这边的安全带系上。

    仪表盘亮起,引擎发出轰鸣声,周嘉让单手搭着方向盘:“去哪。”

    那家民宿比较偏僻,温书棠直接把定位发到了他手机上。

    周嘉让低眸扫了眼:“知道了。”

    说完,还有来有往地摁了个表情包,算是给她的回应。

    温书棠睨着对话框里那个立正敬礼的小熊,有点可爱,还有点幼稚,没忍住就弯了弯唇角。

    瞥见她在笑,周嘉让眸中也跟着划开些许柔和。

    可后面的冯楚怡却看傻了眼。

    这还是她头一次目睹温书棠与异性有这样比较亲密的接触。

    以往面对身边人,她都保持着绝对的分寸,就算是陈言之,也时刻被她划分在边界线之外。

    但这还不是最让她惊讶的。

    和温书棠认识这么多年,她似乎始终憋着一股劲,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总之能感觉出她活得很紧绷。

    读大学时,她在学校和兼职间连轴转,假期也鲜少休息;工作后,她早到晚归,恨不得把全部精力都投在翻译事业中。

    连Chloé都说过,整个Transline就数她最拼。

    而这一刻。

    冯楚怡却在她身上看见了罕见的松懈。

    眼睛眨啊眨,她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视线掠过后视镜,周嘉让才想起来车里还有一个人。

    毕竟是温书棠的好朋友,怎么说都不能太懈怠,他稍稍偏过头,朝后座抬了抬下巴:“你旁边那个扶手箱里有吃的,想吃什么都可以拿。”

    正在脑袋里上演粉红泡泡剧的冯楚怡倏然回神,连声应下:“好的好的,谢谢。”

    晚饭吃的是飞机餐,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又在路边耽误了一大通,这会儿她着实是饿了,也没多客气,揪出两袋黄瓜味的薯片,还有一包彩虹糖。

    抱着薯片,她从口袋里拿出耳机,继续看之前没看完的番剧。

    大概吃人嘴短,她很有自觉地往角落里躲了躲,努力降低存在感,生怕打扰到他们俩之间的氛围。

    开到山路地段,弯绕变多,车辆也不可避免地更加颠簸。

    周嘉让已经把速度放得很慢,但温书棠表情还是不太好看。

    “难受?”

    他侧眸去看她,眼中关切被斜落而下的暖光映亮。

    温书棠掌心按在胸口上,小幅度摇了摇头:“还好。”

    这段路不禁停,周嘉让靠着右侧慢慢停下。

    “先缓会儿。”

    瞧着她面色虚白,他心疼地皱紧眉心,从中控台里找到晕车贴:“贴上这个应该会好受一点。”

    温书棠嗯了下,扬手想要接过。

    “你就别乱动了。”声线放得很低,周嘉让撩开她耳侧柔软的乌发,“我来吧。”

    小圆片粘在皮肤上,挥发出清凉的触感,可他指尖是热的,不经意划过耳廓,藏在下面的神经被刺激到,心跳没由得失控地战栗。

    冷雪松与冰片的辛涩混在一起,不适感如潮水退落般逐渐消散。

    差不多过了十分钟。

    “好啦。”温书棠柔声,“我没事了,继续走吧。”

    风雪依旧,身侧玻璃都完全被覆盖。

    循着吃饱后爱犯困的定理,冯楚怡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周嘉让看着车载导航,上面显示还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但时间不早了,于是出声叫她:“恬恬。”

    “你也睡会吧,等到了之后我叫你。”

    见她没反应,他低低哼笑了声,像打趣但更像试探:“怎么?不放心我啊?”

    温书棠抿着唇没接话,眼神停在他深邃的眉宇间,虽然是舒展的,但依稀能窥见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疲态。

    她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周嘉让。”

    “嗯?”

    “你怎么会来这边。”

    周嘉让凝着前方,面色未改地平静道:“过来出差啊。”

    温书棠:“……”

    她下意识把心底的反问说出来:“你来恩和出差?”

    “对啊。”他问得很无辜,却又莫名理直气壮,“不可以吗?”

    温书棠多看了他一眼,气闷地别过头,唇瓣间咕哝出两个字:“骗人。”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来恩和也就算了,还不偏不倚地路过她们被困的位置。

    把她当傻子糊弄么?

    但她又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的。

    衣角布料被攥得不成样子,恍然松了手,她决定放自己一马,不去纠结那么多。

    后半程一直挺安静的,温书棠没有睡,倒不是提防他,只是觉得夜路危险,多一个人清醒,也就多一份保障。

    车子开到民宿,已经快要凌晨一点了。

    这家民宿很有特色,是那种带着些异国风情的尖顶木屋。

    想到他刚刚对自己说谎,温书棠心里还存着口气,下车后也没再看他,冷冰冰地撂了句谢谢,然后便拉着冯楚怡去了前台。

    她身上穿的是件绒毛外套,厚重沉甸的质感,衬的背影没那么单薄,埋头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倒是有几分犯倔的可爱。

    周嘉让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嘴角。

    做好登记,她们的房间在右侧长廊的倒数第二间。

    屋内打扫得很干净,很温馨的浅棕色调,壁炉里澄着跳动的火团,木柴燃烧偶尔会爆出噼啪声响。

    冯楚怡一路睡饱,此时精神像打了鸡血一样足,憋了许久的八卦心在这一刻悉数释放,连行李箱都没放稳,迫不及待地问:“棠棠姐,老实交代,你这是什么情况呀?”

    温书棠正在检查窗户和其他设施,轻描淡写地带过:“没情况,就是高中时的同学。”

    “这样哦。”

    尾音拖得老长,冯楚怡明显没有相信,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咚咚两声,有人敲门。

    温书棠走过去开。

    周嘉让倚在门边,外套被换了下去,只留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背对廊灯,身形挺拔而清峻。

    对视三秒,她先开了口:“你来干嘛?”

    很生硬的口气,周嘉让低笑一声,密长的睫耷在眼下:“这么不想看见我啊?”

    温书棠移开眼,低头盯着脚尖,存心呛他:“你不是出差么。”

    “恬恬。”周嘉让向前凑近了点,敛着下颌,哄人的意味很重,“都这个点了,还要让我工作啊。”

    温书棠不理他。

    “我在隔壁定了房间。”周嘉让奔入主题,“要是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叫我。”

    温书棠说了声哦,同时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这点小事发消息说不就好了吗?干嘛还特意过来一趟。

    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周嘉让脸上笑意更重,不紧不慢地解答:“当然是为了能再多看你几眼啊。”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温书棠被他的直白噎住,耳根不争气地发热,指尖掐进掌心,就这么磕巴了好一会儿:“那……你要看现在也看过了。”

    他嗯了一下,更加坦诚:“但还没看够。”

    “……”

    怕真把人惹恼了,周嘉让没说什么更过分的,只是克制地揉了揉她头发:“好了,我这就回去了。”

    “早点休息,晚安恬恬。”

    关上门,原本侧着耳朵偷听的冯楚怡一秒变得正经,手忙脚乱地扯过床边柜上放的旅游宣传册,摆出一副专心翻看的姿势。

    “楚怡。”温书棠好笑地提示她,“拿反了。”

    冯楚怡:“……”

    既已暴露,她干脆也不再伪装,将宣传册搂在身前,撇了撇嘴:“棠棠姐,你还说没情况。”

    温书棠没说话,静静走到床边坐下。

    冯楚怡起身凑过去,贴在她胳膊旁边,见缝插针地说好话:“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呀,你……”

    温书棠回头捏她鼻尖,故作惊讶地岔开话题:“不是吧?几袋零食就把你收买了?”

    “而且你上次也是这么和我说学长的,这么快就变卦啦?”

    “不不不,不是收买。”冯楚怡连连晃头,“我要收回之前的话,这次是真的不一样。”

    她清清嗓子,换上一本正经的神情:“棠棠姐,难道你自己感觉不到吗?你在他身边的时候格外放松。”

    温书棠怔然,细细的眉蹙起:“有吗?”

    “当然有!”冯楚怡绞尽脑汁想着措辞,憋了半天懊恼自己的嘴笨,“我也说不太明白,但就是不一样,好像只有在他身边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会害羞,会发自内心的笑,也会肆无忌惮地使点小脾气……”

    越听越觉得邪乎,温书棠揉了揉耳垂:“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另一边。

    周嘉让这次来得匆忙,什么东西都没顾得上带,好在民宿有提供基础的洗漱用品。

    他先是四周转了圈,测墙体的隔音,测门锁的牢固,又试暖气的温度,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后,才拿出被冷落了整个下午的手机。

    滑动解锁,页面还停留在某个小姑娘的微博上。

    他把她拍的雪景仔仔细细又看了几遍,长按保存到相册里,左逸明的电话也在这时弹出来。

    “终于知道接电话了啊。”听筒那头啧啧两下,“还以为你在玩失踪那套。”

    周嘉让淡声:“有事就说。”

    “不是你这什么态度呢?”

    左逸明嘶一声,语调一扬:“你发了条消息就把我新买的大G开走了,我总得问问你现在在哪呢吧?”

    周嘉让没瞒他:“恩和。”

    “恩和?”左逸明没听过这地方,紧急在网上搜了搜,满是不解的口吻,“你跑那么远干嘛去了?”

    “接人。”

    能让周嘉让大老远去接的,除了那位惦记了八年的白月光,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左逸明把这两个字咀嚼了遍,猛地又意识到什么不对:“等等——”

    “接、人。”火气窜出,他暴躁如雷,“周嘉让你他妈真够可以的啊?!专门开我的车去追女人?!”

    “你怎么不开你自己车去呢?”

    “我的送去保养了。”周嘉让嫌他太吵,皱着眉把听筒拿远了点,“忘了和你说,现在这车是我的了,我再买辆新的送你。”

    左逸明:??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是,凭什么?您这又抽的什么风?”

    周嘉让缓缓转着无名指上的银戒:“因为她坐过。”

    “…………”左逸明硬生生被他给气笑了,严词拒绝,“我不同意啊,我就要自己买的这辆。”

    沉默少许,周嘉让松口:“那也行。”

    左逸明刚疑惑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就听见他不徐不急地撂下两句:

    “既然这样的话。”

    “那我只能回去找人把你副驾驶卸了。”

    第73章 退烧 为什么你不要我了。

    因为冯楚怡的那番话,温书棠又一次陷入失眠。

    不一样吗?

    她自己怎么完全没有感觉。

    不过让她苦恼倒是真的,无论高中还是现在,与他相处始终是一个无法坦然自若的难关。

    偷偷暗恋那几年,她总是小心翼翼,说出的每句话都要反复斟酌,生怕不经意间越了界,将那窥不见天光的心事暴露干净。

    后面好不容易大胆一点,可突如其来的冷落与分别,又将她一下打回保护壳中。

    重逢后,他确实有在坦率地表达心意,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确定,就是想步步退缩。

    她有时都想问问自己。

    到底在怕什么,又到底在耿耿于怀什么。

    盯着天花板上的木纹,翻来覆去不知多久,温书棠掀开被子下了床。

    四方的窗格,老式花纹的纱帘不能遮光,隐隐透出外面的朦胧雪色。

    在路上睡得太过,冯楚怡这会儿完全没有困意,抱着毛毯窝在一旁的小沙发上追剧,听见那边的窸簌声响,惊讶地偏过头:“棠棠姐,你还没睡呀?”

    温书棠嗯一下,给自己编了个借口:“睡不着,可能是认床。”

    踩着棉拖走到行李箱旁,她蹲下身,借着身侧壁灯散出的暖光,从夹层里找出一个MP3。

    “MP3?”瞥到她手里的东西,冯楚怡意外地睁大眼,“感觉是好久远的物件了。”

    她坐直身子,食指蹭了蹭鼻尖,十分怀念地笑笑:“记得上初中那阵,家里面管的严,不允许碰手机,我就偷偷攒钱买了个MP3。”

    “因为怕被发现,每天只能等家里人都睡下了,才敢躲在被子里听一会儿。”

    不知想起什么,温书棠轻轻抚着机身上几道浅淡的划痕,须臾后,低声接话:“我也做过这种事。”

    藏在被子里偷听。

    但不是怕被温惠发现。

    只是怕喜欢他的心无处可藏。

    回到床上,长按边侧的键钮,伴随滴一声脆响,微弱的屏幕荧光亮起。

    温书棠选中那个名为Secret.的歌单。

    列表里静静躺着七首歌,是她不久前下载过来的。

    这些年来,她鲜少使用音乐软件,每当晚上失眠难耐时,都是靠着这个MP3里的歌来度过漫漫长夜。

    讲不清其中的原理,但的确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心。

    一首一首,往复循环,就像沾了毒的瘾.君子。

    按下中间的小圆键,歌单从那首《十八》开始播放。

    昏暗晕沉的光线下,床铺中的人侧身躺着,五官轮廓柔和,长睫安静搭在眼下。

    耳机里的男声唱得缱绻,纷乱思绪再次被平复,她的呼吸也慢慢变得均匀。

    再后来,凌晨三点。

    冯楚怡是被一声闷响惊醒的。

    起初以为是周围哪个房间的人在搬东西,等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转头却看见温书棠晕倒在地上。

    睡意一下子消散,冯楚怡连忙起身,揽着肩膀把人扶起来,摸到她身上滚烫一片。

    大概是路上吹了冷风发烧了。

    在行李箱里翻了好一通,突然惊觉她们这次忘了带药,慌乱与无措一齐席卷,情急之下,她倏地想到住在隔壁的人。

    叩门三下,里面传来脚步声。

    怕温书棠那边有情况,周嘉让根本就没睡,拧开门把手,看清是冯楚怡后,浓黑的眉一瞬压低,语气焦急:“怎么了?恬恬出什么事了吗?”

    冯楚怡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顿了顿才磕巴着开口:“那个,你这有退烧药吗?”

    “棠棠姐发烧晕倒了。”

    听到这句话,周嘉让立马冲过去进了她们的房间。

    稀薄月光下,只见温书棠斜靠在沙发边,闭着眼,眉心紧皱,簌簌发颤的睫毛里满是不安。

    原本白皙的皮肤烧得发红,额头上浮着细细密密一层冷汗,乌黑柔顺的发散在肩头,衬得脸上病态更重。

    “恬恬,恬恬?”周嘉让沉着嗓子叫她。

    唇瓣嗫嚅,怀中人发出不成句的呓语。

    “麻烦把她外套拿过来。”心口狠狠揪着,周嘉让将人打横抱起,对一旁的冯楚怡说,“我带她去医院。”

    冯楚怡脑子还是乱的,点点头配合着按照他说的做。

    穿好外套,周嘉让还觉得不够,又扯过沙发上的毛毯,把人严严实实彻底捂好,然后才小心抱着她去了副驾。

    这一夜的恩和风号雪舞,霜雾肆虐。

    远光灯晃眼,油门速度踩到最大,周嘉让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温书棠,一边关注她的状态,一边不断哑声唤她恬恬。

    眼头紧锁,眸色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附近没有像样的医院,只有一间私人开的卫生所。

    “38.5℃,还好,烧得不是特别严重。”

    女医生收好体温计,转身到角落的小隔间里配药。

    出来时,瞄到周嘉让神色仍旧紧张,她过去将药瓶吊在横杠上,开解道:“就是普通着凉,没什么大碍的,不用太担心。”

    “最近恩和来了股寒潮,生病感冒的确实不少,不过两三天基本就都好了。”

    眉宇稍稍舒展了些,但眼里的担心并没有半分减弱,周嘉让侧头,生硬地扯动唇角:“谢谢。”

    小诊所里设施真的很简陋,连张像样的病床都没有。

    铁质长椅坚硬又冰冷,坐上去很不舒服,屋内暖气给得又不足,周嘉让干脆把人抱进怀里,给她当人肉靠垫。

    诊室里没有其他病人,女医生整理好桌上的病例,抬眼便瞧见他的一举一动。

    男人气质很好,是那种异于常人的矜贵,可这么冷的天气,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

    估计是太着急,没顾得上穿外套吧。

    反倒是给那个小姑娘裹得很厚。

    每天守在这儿,和各种各样的病人打交道,她经常能碰见陪女朋友过来打针的男生。

    好一点的,会凑上前关心几句,可大部分都是置身事外地在旁边打游戏,或者直接找个理由出去抽烟。

    但眼前这个和那些都不一样。

    从眼神到动作,他全身心都专注放在女生身上,偶尔帮她拨一下发丝,偶尔用手在额前试温,偶尔贴在她耳畔说着哄人的话。

    更多时候,他左手握着输液的软管,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到底是有多爱啊。

    女医生忽然有点受不了,感觉这冷冰冰的消毒水气味里都多出几分甜腻。

    那瓶水快要吊完,温书棠也终于醒了过来。

    “诶,别乱动。”周嘉让压住她就要抬起的手,声音很轻,“当心走针。”

    脑袋里断了篇,温书棠记得自己本来是想倒杯水喝,怎么一睁开眼却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周嘉让看出她眼中的迷茫,主动解释:“你发烧晕倒了,幸亏那个朋友及时发现。”

    温书棠慢吞吞地哦了下,后知后觉自己被他抱着,还是那种比较亲密的横抱,耳根没由得发热,不大自然道:“你……把我放下去吧。”

    周嘉让一愣,迟钝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但没听她的:“凳子上太凉了。”

    药瓶空了,女医生过来拔针。

    “这几天要好好休息,饮食上尽量清淡,多喝点热水排毒。”

    老生常谈地嘱咐完注意事项,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没忍住玩笑地闲聊了句:“你男朋友对你可真上心。”

    话音落,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微妙。

    眼帘轻抖,温书棠从那人怀里挣脱,低头按着手背上的酒精棉球,声线不稳却又果断利落地否认:“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

    语调疑惑地拔高,女医生怔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男朋友吗。

    那刚才发生的种种,是怎么一回事啊。

    探寻的眸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转。

    周嘉让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多说什么,好脾气地问她:“要回去吗?”

    温书棠点点头,她在医院里有过太多糟糕的回忆,身体上本能会产生抗拒,不愿意在这停留太久。

    周嘉让都听她的:“那走吧。”

    他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但在指尖相碰的那秒,犹如触电一般,温书棠猛地向后躲开。

    扑了空的指节微蜷,盘曲的青筋凸起,卡顿数秒,悬在半空的手才缓缓放下。

    外头风雪未停。

    车子开回民宿,路上他们都很沉默。

    温书棠倚着车窗,皑皑雪景在瞳面掠过,她却没心思欣赏,女医生的话重复循环在耳边。

    房间外,周嘉让拉住她衣角:“去我那儿吧。”

    像怕再被拒绝,他找了个很合理的说辞:“你朋友应该还在休息,现在回去…会不会吵到她。”

    “而且……”

    他实在不放心让别人来照顾她。

    温书棠抿唇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纠结几秒后没再抗拒,跟着他进了门。

    他的房间要比她们的大一些,总体布局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个独立的小厨房。

    折腾了这么一通,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天边漆色逐渐退散,远处泛起蒙蒙晨光。

    “还难受吗?要不要去躺会?”

    她面颊上的红热褪得差不多了,但看起来仍然没什么精神,眼尾恹恹耷着,嘴角下压,颊边散着几缕碎发。

    温书棠摇摇头,有种莫名的不自在,垂着眼,手心攥在一起,肩背肉眼可见地绷着,就这么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挪动步伐到右边的小沙发上坐下。

    心中忽而生出些后悔。

    早知道刚才就不答应他了,还不如放轻脚步回去,现在这样,反而让两个人都尴尬。

    周嘉让在她身后放了个软垫,又把毯子给她盖好,凝着她小小的发旋,喉结克制滚了滚:“那个……医生开了药,叮嘱要按时吃。”

    “我去给你倒水吧。”

    温书棠咬着唇说嗯。

    视线不自觉跟上他身影,她看着他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干净的杯子,翻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线条紧实的手臂。

    看他弯着腰,在饮水机前接好温水;看他打开药盒,敛着眼,仔仔细细地翻读说明书,看他从铝箔板中抠出一粒,紧接着……

    仰头自己喝下。

    ……

    ……

    思绪瞬间被拉回那年秋天,她被他从地下室救出来的那次。

    延龄巷68号,雨后初霁的清晨,他也是这样,在餐桌对面替自己试药苦不苦。

    头顶开了一盏暗灯,暖黄色光晕落在他的肩上,勾勒出他挺拔落拓的身形,黑发松散,颈后骨节突出。

    视野渐渐模糊,恍然间,和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合。

    周嘉让把药和水递到她手里:“忍一忍,有一点点苦。”

    “……”

    熟悉的话语,心头陡然一颤,停顿片刻,温书棠伸手接过。

    苦涩滑进喉咙,喝完的那秒,手心里被塞进两颗彩虹糖。

    ……

    睨着这两枚小圆块,如同打开了某种开关,眼泪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大颗大颗,像断了线的珠子。

    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周嘉让显然也慌了神,撂下水杯去擦她的泪,但却怎么擦都擦不完。

    滚烫的液体落入掌心,似火山喷发后留下的熔岩,残暴地腐蚀着他的皮肤,灼开刺骨钻心的疼痛。

    一条条拉长的泪线,仿佛是透明的血痕,周嘉让俯下身,把人抱进怀里,眼眶不知不觉也泛起了湿,胸口像被压了块石头:“怎么了恬恬?”

    他试图猜测她落泪的原因:“是生病太难受了吗?还是这药苦到你了?”

    “或者有什么其他让你不开心——”

    “周嘉让。”

    她红着一双眼打断他。

    他把人抱得更紧,手掌扣着后脑安抚:“嗯,我在呢。”

    温书棠吸吸鼻子,压住漫到喉咙口的哽咽:“你不是说,绝对不会再推开我吗。”

    单薄的肩止不住地颤,她越哭越凶,声线几近破碎地问:

    “可为什么你要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你就不要我了,又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啊。”

    第74章 质问 怎么睡觉都在哭啊。

    温书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原本是不想说的,这些年她渐渐也悟出些道理,明白现实和童话不同,不是所有故事都能善始善终,也明白有些事不必刨根问底地非要寻个缘由。

    人该有翻篇释怀的能力,一味质问纠缠,只不过是歇斯底里地把伤疤暴露出来,徒增再次受伤的风险。

    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假以时日无意提起,笑着说一句年少轻狂,倒也算是拿得出手的心酸谈资。

    但,可能是生病会把情绪放大,也可能是今天有太多人误解了他们的关系。

    多到让她产生错觉,让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是不是就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在一起了。

    想到这儿,眼泪就没出息地掉得更厉害。

    温热的液体将视线模糊,流经嘴角,划开丝丝缕缕的咸苦。

    周嘉让沉默着,唇角绷成直线,数不尽的愧疚与自责,汇成一把无形的刃,直直插进胸口,扭动着剖开血肉,疼痛惊天动地地蔓延开来。

    喉结晦涩滚了滚,他想要帮她擦掉眼泪,可就在指腹碰到眼睑的那秒,温书棠抬眸,琥珀色瞳仁噙满水雾,她委屈又倔强地看着他。

    呼吸一滞,心脏被她这种眼神刺得更痛。

    “你不是不想见我吗。”眉心蹙得很紧,下唇止不住发抖,温书棠抽泣着问,“不是说累了吗。”

    忍着泪意,她抬手将他推开一段距离,但仍在他的怀抱范围里,脊背抵在他手臂上:“为什么又回过头来找我。”

    语气越来越弱,到后来只剩下无声的口型。

    像失去堤坝围困的洪水,压抑了八年的难过翻涌而起。

    真的好痛啊。

    人生明明那么长,还有那么多未知在前面等着,她却感觉已经把一辈子的痛苦都提前透支光了。

    温书棠哭到喘不上气,头发乱七八糟地黏在脸上,她脸色本就不好,现在更是白成了一张纸。

    周嘉让眼尾也红,睫毛不明显在颤,他慌乱地把人抱回来,力气很大,恨不得摁进骨子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些真实感。

    温书棠缩在他胸前,泪眼婆娑地继续控诉:“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发了那么多消息,为什么你就是不理我……”

    拳头胡乱砸在他身上,嗓子哭得发哑:“为什么半点音讯都没有,为什么还要狠心删掉我。”

    “不是我删的,那时手机不在我这里。”周嘉让声音发苦,说完又觉得这解释太苍白,冷硬的下颌贴在她发顶上,胳膊环住她单薄的肩,由着她朝自己发泄,“对不起恬恬。”

    他拨开她凌乱的发,手掌托住她脸颊,眼泪同样不受控制地涌出:“我没有不想见你,也没觉得你给我带来过麻烦,我对你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当时那些话是我故意说出来骗你的。”

    “转学的事不是我自愿的,我……”

    话语倏地被卡住,周嘉让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无以复加的内疚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着抱歉。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实打实分开了八年,生命中三分之一的岁月,再怎样都弥补不回来了。

    温书棠哭了好久,哭到后面体力耗尽,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她睡熟一点,周嘉让才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回床上,怕她再难受发烧,他就寸步不离地在旁边守着。

    可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都在挣扎着掉眼泪。

    望着眼角那道泪痕,眸光里是藏不住的心疼,周嘉让用拇指轻轻帮她擦干,声线沙哑:“怎么睡觉都在哭啊。”

    “这么多年是不是受了好多委屈?”

    唇边溢出苦笑,他喃喃自语:“都怪我不好。”

    ……

    温书棠醒来时,脑袋里晕晕涨涨的,哭过的眼皮发肿,像被涂了胶水般沉重。

    撑着床铺慢慢起身,偏头去看窗外,雪絮飞舞,天色昏暗,粉红的晚霞隐匿在地平线交界。

    从凌晨到傍晚,她竟然睡了一整个白天。

    “醒了?”

    低沉的男声敲进耳膜,周嘉让从厨房那边过来,黑色毛衣外套了件围裙,被头顶暖黄色的灯光照着,有种说不出的家居感。

    他走到她身边,弯腰在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正常,没再发烧。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他盯着她的脸,梨涡旁被枕头压出浅浅一道印。

    温书棠摇摇头,用手抓了把被睡乱的长发,带着点不清醒的鼻音问:“睡了这么久,你怎么都不叫我啊。”

    周嘉让宠溺地笑笑:“叫你干嘛,医生不是嘱咐过要多休息吗。”

    可这是在你的房间啊。

    温书棠暗自在心里接话。

    “饿不饿?”周嘉让倾身的弧度加大,混着体温的雪松气味变浓,“我弄了吃的,马上就要好了。”

    “那个。”眼睫低低垂着,拓出一层细密的阴影,温书棠舔了舔干涩的唇,“我就不在这吃了吧。”

    “我回去……和楚怡一起。”

    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周嘉让勉强撑着笑,态度依旧温柔:“她下午时出去了,说是要去打卡那家网红咖啡店,现在还没回来呢。”

    温书棠怔怔啊了下。

    “恬恬。”

    周嘉让想去拉她的手,犹豫数秒后却只拉住了衣角,嗓音比先前还要低,听起来甚至有点卑微:“和我吃个饭也这么抗拒吗?”

    不等她答话,他勾起唇,自嘲地作出让步:“算了。”

    “实在不想的话,等一会弄好了我给你送到隔壁。”

    他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只是想让她好好吃顿饭。

    可不知怎么,听见他的话,温书棠心口却猛地一缩。

    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弯印,她磕磕巴巴地小声否认:“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最终还是留下来了。

    锅里咕嘟冒出气泡,食物的香气盈满整个木屋。

    “土豆还没完全软,还要再焖五分钟。”

    放下玻璃盖,周嘉让走回她这边。

    颀长身影笼在眼前,他拿着两枚剥了壳的热鸡蛋:“用这个敷下眼睛,应该会好受很多。”

    温书棠点点头,刚要伸手,就听到他叫自己闭眼。

    他动作很轻,温温烫烫的触感自眼皮上漾开,不适的肿胀逐渐消散。

    过了好一会,周嘉让才直起身:“好啦,去吃饭吧。”

    棕色的四方木桌,两人面对面相坐。

    这顿饭吃得尤为安静,他们俩很有默契地都没再提起之前发生的事。

    周嘉让没怎么动筷子,目光定定放在她身上。

    看她低着头,腮颊微鼓,像仓鼠一样格外专心地吞咽咀嚼,漆黑眼眸中透出笑意:“好吃吗?”

    长睫被氤出些许水汽,温书棠捧着粥,捏着勺子说了声嗯,想了想,又认真地开口回答:“好吃。”

    而且,这个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往后那几天,恩和断断续续一直在下雪。

    天气不佳,附近的景点和商铺也都处于歇业状态,他们大多时间都只能闷在民宿里。

    好在四周风景不错,未被工业化玷染的村庄,保留着最原始淳朴的面貌,银霜遮盖,满目纯白。

    每天坐在窗边,发发呆,看看雪,或者沏一壶热茶,在壁炉旁读书,倒也比节奏繁忙的大城市更加惬意。

    午后难得出了太阳,冯楚怡刚追完一本小说,正无聊空虚得很,问温书棠要不要出去堆雪人。

    在沙发上窝了大半天,四肢都囚得发酸,温书棠捏捏肩膀,朝外面看了眼:“好呀。”

    说是堆雪人,其实也就是随便用手握了几个小雪团。

    院子里恰好有一片空地,温书棠心血来潮想在上面画些什么,还没来得及蹲下,手腕就被人扯住。

    懵懵转过头,周嘉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

    见她领口敞着,棉服里是一件薄薄的卫衣,脖子上也空空荡荡,他略有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感冒不是还没好吗。”

    温书棠眨了眨眼,无端感到心虚,轻声辩驳:“不冷。”

    周嘉让没听进去,只给她撂下四个字:“在这等我。”

    他转身朝民宿里面走,不到半分钟又折返而出,手里多了一条红色格子围巾,还有一副厚实的毛绒手套。

    “伸手。”

    他态度比平时强硬。

    唇向内抿了抿,温书棠乖乖伸出手。

    掌心里都是融化的雪水,细腻的皮肤被冰得微微泛红。

    眼梢收拢,周嘉让皱着眉,拿出纸巾帮她一点点擦干净,戴好手套后,又向前半步给她缠上围巾。

    间距骤然缩短,胸腔下的心跳无意识加速,温书棠头埋得很低,不自然地找话题:“你怎么会有这些。”

    周嘉让没答,修长分明的指节把多出的那截围巾整理好,又往上扯扯衣领:“好了。”

    “去玩吧。”

    温书棠慢吞吞地说哦。

    冯楚怡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眼睛里满是粉红色泡泡,也没心情继续玩雪,挽着她胳膊说悄悄话:“棠棠姐,他真的好贴心哦,居然专门准备了围巾手套。”

    “你们俩真的好般配啊。”

    这段时间,她有意无意说了好多这种暗示的话,温书棠简直怀疑,她是不是被周嘉让收买了。

    “楚怡。”她鼓着腮帮打断,“你不要再乱说了。”

    在恩和的最后一天,民宿老板在集市上买到了新鲜的牛肉,邀请他们一起过去涮火锅。

    冬天最适合吃这种热气腾腾的东西。

    几个人围着圆桌坐下,周嘉让在温书棠右边,另一侧则是民宿的老板娘。

    老板娘是南方人,大学时选的又是外语专业,和温书棠有着一见如故的亲切感,拉着她聊了好多家常。

    周嘉让没打扰她们,只是默默把烫熟的菜和肉放到她碗中,偶尔会帮她擦一下不小心溅在手上的红油。

    吃到后半段的时候,老板娘起身去洗水果,温书棠主动跟过去帮忙。

    调好水温,她把葡萄从袋子里拎出来,一颗一颗正仔细洗着,老板娘忽然在身旁问:“那个小伙子是喜欢你吧。”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温书棠没控制好力度,不小心将其中一颗葡萄从藤蔓上揪了下来。

    愣了愣,她拿在手上不知该怎么处理,脑袋一热,干脆放进嘴巴里吃了。

    酸的。

    秀气的眉稍稍拧了拧。

    老板娘把切好的橙子装进果盘,将她这一连串反应尽收眼底:“这几天你每次出门散步,他都远远在后面跟着,别提多放心不下了。”

    “你都没发现吧?”

    水流仍哗哗淌着,温书棠却缓缓地停了动作。

    像是看穿了一切,老板娘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年轻人啊,不要太执拗,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更应该听从自己的内心。”

    “爱情不是做生意,不能斤斤计较太多,世界那么大,相遇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互相喜欢更是难上加难。”

    “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不要轻易错过那个对的人。”

    温书棠没说话,表情一点一点敛了下去。

    那晚结束后,因为前夜通宵追剧,冯楚怡眼睛困得睁不开,早早就回房间睡下了。

    帮老板他们收拾好厨房,温书棠独自坐在壁炉边,手臂环抱在膝盖上,对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想什么呢。”周嘉让用相同的姿势在她身侧坐下,“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温书棠心思很重地摇头:“不太困。”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串色泽漂亮的糖葫芦:“要吃吗?”

    眼睛噌一下睁大,温书棠意外地拔高语调:“你做的?”

    周嘉让嗯了声:“晚饭时不是剩了些水果,刚好拿来消耗掉。”

    温书棠还没缓过神来,阔着眸低声喃喃:“你还会做这个啊……”

    他扬眉轻笑:“不难。”

    没由得的,温书棠想到那天他给自己做的那顿饭。

    记得高中时,他是不太会下厨的,他们俩在一起也是外卖居多。

    而现在——

    瞧着手中这串糖葫芦,糖衣反着亮晶晶的光,眼眶莫名酿出几分酸涩,她偏过头,清亮亮的眼看向他。

    “周嘉让。”

    攫上她的视线,他问他怎么了。

    四目相对,火光映亮他的眼眸,如同一块擦拭透彻的镜面,分外清明地倒映着她的面孔。

    “你这些年——”言语停顿片刻,温书棠空咽了下,“过得还好吗?”

    第75章 定位 “可不可以只喜欢我。”……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挺阔的脊背一瞬有些僵硬。

    轰然几簇小火花炸开,壁炉中爆出噼啪声响,某些情绪也在无声燃烧着。

    试图对抗冬的凛冽,碾出烈火燎原的炽热,最终却消融在这杳然的沉默里。

    别开眼,唇畔挑出轻松的笑,周嘉让摁着拇指骨节,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挺好的。”

    说完,他才偏头重新看向她,睫毛被镀上层暖光,带一点试探的意味:“你呢?”

    温书棠眨了眨眼,唇角弧度很僵,嗓音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的小羽毛。

    “我也挺好的。”

    气氛就此沉寂下来。

    夜风肆虐,无情拍打在玻璃窗上,雪雾弥漫,似碎玉般纷纷扬扬。

    被火烘烤着,那层糖衣慢慢开始融化,落在地上,凝成一个淡黄的小圆点。

    定定望着那处,视线略有涣散,捏着竹签的手不断收紧,温书棠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咕哝着说了句。

    “骗人。”

    像在否定他之前的回答。

    可她又何尝不是说谎话的胆小鬼。

    就这样彼此无言地坐了好久,温书棠慢吞吞吃完那串糖葫芦,周嘉让递来纸巾,问她味道好不好。

    擦着指腹上不小心沾到的糖渍,她答得有点生硬:“酸。”

    “酸?”周嘉让疑惑地皱眉。

    温书棠模样很倔地看着他,加重语气强调:“酸。”

    酸得她想掉眼泪。

    回到房间,温书棠窝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就连那个MP3都失去功效,歌单从头到尾循环几次,困意仍然没有找上头,纤白手指缠着被单,一双杏眼呆呆盯着天花板。

    滴滴——

    可怜的半格电耗尽,屏幕荧光闪动两下,挣扎无果后遗憾关了机。

    歌曲中断,温书棠翻过身,从枕头旁拿起手机,给谢欢意发消息,问她有没有睡。

    谢欢意刚结束一场夜戏,累到打字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弹了通语音电话过来。

    怕吵醒冯楚怡,温书棠披上外套,到小沙发那边接听。

    尾音拖着,懒倦的女声从听筒中传来:“怎么啦棠棠?”

    温书棠把最近发生的事一股脑倾诉给她,连带着那天在医院的经历,本来是想借此理理思路,不成想却越说越乱。

    谢欢意认真听完,默了半分钟,问出关键所在:“棠棠,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温书棠咬着唇,眉心皱得很紧,柔软的乌发顺着颈侧滑到肩前,“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他可能过得不太好。”

    月色下的人影微晃,她斜靠在墙边,窗户上倒映出一张柔和却苦闷的脸。

    “我不希望他不好。”-

    回到京北,一月已经过去大半。

    适应了恩和那种悠闲宁静的日子,蓦然投入到高强度的工作中,饶是温书棠这种喜欢自我压榨的,也难免会有些不习惯。

    上午Chloé发给她一份合同文件,说是下班前必须翻好,温书棠埋在堆积如山的资料前,一行行小字看得眼睛发酸,好不容易敲下最后一个字符,邮箱里又收到实习生发来的周报。

    逐行逐句地看完,没什么太大问题,她写好导师反馈,又给她们布置了接下来的工作内容。

    等做完这一切后,温书棠按了按僵硬的肩颈,曲起手臂,恹恹趴在桌面上。

    叮一声,搁在旁边的手机忽然震动。

    磨蹭了两秒才伸出手,按亮屏幕,是某个浏览器的新闻推送。

    她下意识要删掉,但在目光捕捉到挚书这两个字后,指尖动作又猛地停住。

    眼睫眨了下,温书棠直起腰板,将碍眼的碎发掖到耳后,下颌微敛,点进那条最新报道。

    满篇的专有名词,她看不大明白,隐约只知道是一个关于外科手术导航定位系统的专利,国内首次研发成功,能极大程度地提高手术效率,降低失败风险。

    总之是很厉害。

    页面划到底端,文字后附着一张采访照片。

    男人穿着黑色西装,身形修长而笔挺,那张深邃立体的脸,即便不做任何表情,也足够耀眼吸睛。

    镜头抓得很巧,快门定格到他恰好抬眼的那秒,叫屏幕外的人,无端生出一种与他对视的错觉。

    心口短暂地膨胀,温书棠将这条链接放进收藏夹,切出软件,换到微信上。

    从恩和回来后,他们没怎么联系过,他好像是很忙,几次发消息都是凌晨,关心她感冒有没有好,又老生常谈地嘱咐她按时吃药。

    周五,年前最重要的项目终于结束。

    几个实习生的转正考核也在那天,笔试加上交传两个部分,不给半点缓冲机会,当场便要公布结果。

    那一整个上午,工区都被紧张的乌云笼罩着,冯楚怡连午饭都吃不下,攥着温书棠的手虔诚祈祷,说要在她这沾点好运。

    温书棠拍拍她的肩,柔声安慰:“放心呀,都准备这么久啦,肯定没问题的。”

    漫长的两小时结束后,Chloé带着文件进入会议室,轻薄镜片下的眼眸扬出笑:“欢迎大家正式加入Transline。”

    “老规矩,今晚在Heritage聚餐,有时间的都可以来,我请客。”

    紧绷数日的神经总算松掉,由阴转晴的神色里,下面爆出阵阵欢呼:“哇!谢谢Chloé姐!”

    可下班前的十分钟,大老板一个电话过来,Chloé紧急被叫去开会,这顿饭莫名变成陈言之带他们去吃。

    吃过饭后还不尽兴,仗着他好说话,一行人又闹着要去唱歌。

    打了四五通电话,勉强才找到一家还有空包厢的KTV。

    晚高峰期间,路况拥堵严重,原本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半个小时,推开富丽堂皇的转门,和前台报上姓名电话,服务生带着他们往三楼走。

    或许是因为方才吃了生冷的蟹,温书棠这会儿隐隐感觉胃痛,左手轻轻捂着,脚步不自觉变慢,蜗牛似的跟在大部队最后面。

    走廊楼梯狭窄,绕过二层拐角时,迎面碰上另一伙人从楼上下来,其中有个满身酒气的,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她身上撞。

    幸亏陈言之及时出手将人隔开。

    “没事吧?”他揽过她肩膀,侧眸关切地问。

    温书棠摇摇头,唇边挤出浅笑:“没事。”

    等她彻底站稳,陈言之仍没松手,见她脚下的高跟鞋不方便,扶着她手臂继续向前。

    这一幕刚好被不远处的左逸明看到。

    收到消息的时候,周嘉让刚从浴室里出来。

    一身干净的清爽气,像缭绕在山林间的薄雾,发梢湿漉漉地滴着水,腰腹那块的布料被打湿,似有若无地勾勒出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走回卧室,打开床头那盏梧桐树小夜灯,温暖而柔和的光线,似薄纱般映在床铺角落,被照亮的区域里,规规矩矩地放着一个长耳兔玩偶。

    眼前自动浮现出那张乖软的脸,嘴角不动声色地勾起,周嘉让在兔子耳朵上捏了把,然后才弯腰捞起手机。

    左逸明给他发来一个定位:【来吗?】

    漆黑的眸扫过,是市中心一家名气很盛的KTV,他耷着眼,意兴阑珊地回:【不去。】

    【左逸明:真的?】

    【左逸明: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周嘉让刚想嫌他啰嗦,对话框里突然跳出一张照片。

    就算不点开,仅凭着模糊的侧影轮廓,他都能认出画面上的人是谁。

    但让他心烦的是,她身边还跟着那个出现多次的男人。

    昏暗光影更添暧昧,他握着她手腕,步调一致地与她并肩。

    眼梢霎时拢紧,手背上绷起一根根青筋,敲在键盘上的力度逐渐加大:【她在这?】

    【左逸明:嗯哼。】

    为了增添危机感,他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也不知道那个男的是谁,看起来还挺亲密呢。】

    【左逸明:该不会是她男朋友吧?】

    眼尾泛红,周嘉让面色阴沉地丢下两句话:【帮我看着。】

    【Iris.:我马上过去。】

    ……

    包厢里浮光流转,荧屏上的歌曲不停在换。

    温书棠并不热衷这种活动,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地当背景板。

    不知是谁点了首《匆匆那年》,前奏响起的瞬间,纤长浓密的睫忽而一颤。

    思绪被拉回那个潮湿凄寒的冬天,拉回那个喧嚣汹涌的跨年夜,他的保证清晰回溯在耳畔,和那句“谁甘心就这样,彼此无挂也无牵”相融合,眼眶更是不受控制地酸了一圈。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叹已是曲中人。

    多年后回过头看,这算不算是命运在冥冥中给予的暗示呢?

    抽出两张纸巾,抬手按在眼角上,冯楚怡他们几个凑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游戏。

    温书棠说好。

    他们玩的就是很普通的骰子游戏,没什么难度,但碍于她从没玩过,再加上心思涣散,稀里糊涂就输了几把。

    一开始定的规矩,输了的人要喝酒。

    大概是看出她心情不好,怕喝了酒更不舒服,陈言之出来打圆场,颇有绅士风度地提议:“都这么晚了,就别让你们棠棠姐喝酒了,要不——”

    话还没说完,一道低沉的男声猝不及防地插入:

    “嗯,有道理。”

    筋络盘迭的手闯进视野,清凛的松雪气息袭来,周嘉让在温书棠身旁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酒杯。

    眸光紧紧盯着陈言之,如同蛰伏在森林中的猛兽,话语中抑着不可言说的暗火,他一字一沉:“所以这杯我替她。”

    干脆利落的,他仰头一饮而尽,颌骨折角锋芒,甚至对上了她先前留下的口红印。

    是隐晦却又不加遮掩的亲昵。

    除了冯楚怡,周围那圈人都是目瞪口呆地看完了这一幕。

    时间被冰冻,空气凝结了整整三分钟。

    后来还是温书棠身侧的女生先开了口:“棠棠姐,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哇,你居然谈恋爱了,怎么从来都没和我们说过呀?!”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紫红的痕迹,想不通他怎么会在这,温书棠整个人还是懵的,刚要否认,周嘉让却先一步说:“不是。”

    转过头,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气势,他温柔又专注地凝向她,哑着声线:“但我在追她。”

    这句话一出,场上氛围更是炸开。

    有人下巴都要惊掉了,八卦的眼神在他和陈言之中间疯狂探寻,毕竟后者平日对温书棠多有照顾,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

    好奇归好奇,但终究是没多问什么,反而很识趣地散了场,给他们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周嘉让的视线并没移开,斑驳流光里,温书棠的脸色不大好看。

    唇线稍抿,他试探去叫她的名字:“恬恬?”

    “你怎么会在这?”她蹙着眉,口气很冲。

    温书棠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感情状态,尤其是公司这种最容易引起议论的地方。

    所以对于周嘉让刚刚的行为,她是有些生气的。

    不想听他辩驳,她别过身,兀自与他拉开距离,和一旁无辜被针对的陈言之道歉。

    “不好意思啊学长。”温书棠讪讪牵唇,“他不是……”

    陈言之打断她,笑容依然温润:“没事。”

    周嘉让就这么被晾在原地。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看着她对他笑,心脏像被无形的掌攥住,细密的痛如蛛丝般缠绕,直击灵魂深处。

    喉结重重滚了下。

    背景音切换到下一曲,是首节奏感很强的粤语歌,人群中发出一句疑问:“谁点的《半点心》啊?”

    “没人唱的话,我切了——”

    就在这时,周嘉让却出人意料地起身:“我来吧。”

    接过麦克风,他坐在右前方的高脚凳上,脊背微弓,长腿肆意踩着下面的横杠,跟着节拍缓缓开口。

    “我暗中想总有一点爱吧,可以交给我吧,总算得恋爱吧,相爱少点也罢。”

    低哑磁性的音调从喉间溢出,温书棠倏地一愣。

    她还没有当面听周嘉让唱过歌。

    高中那会儿,他们只在许亦泽生日时去过KTV,但那天他心情不好,没待几分钟就提前离场了。

    迟钝片刻后,温书棠回过头。

    和往日风格不同,周嘉让今天穿的是棕色皮衣外套,半敞的领口露出里面的衬衫,黑发松散,眉眼凌厉,配上那种桀骜不驯的气质,乍一看倒真有上个世纪流行的那种复古感。

    灯光流荡,侧脸被衬得更为锋利。

    他的粤语发音异常标准,缱绻中夹杂着性感的低喘,不经意掀眼,灼烈的视线朝温书棠投来。

    “半点心,请交给我不过是个小小愿望吧,你的心,却一早已完完全全交给他。”

    “他跟你好吗,一切的爱怎么都送给他,一颗心分一半好吗,起码一半都交给我好吗。”

    ……

    “书棠?”

    陈言之的话将温书棠唤回神。

    “公司那边出了点急事,我得过去一趟,等下你替我和大家说一声。”

    温书棠点点头:“学长你去忙吧。”

    他前脚刚离开,服务生进来给他们送酒水。

    俯身往岛台上放的时候,手上动作一个不稳,铁质托盘侧翻,酒杯倾倒,红色的液体染在了温书棠的裙摆上。

    “对不起,对不起。”服务生年纪不大,估计是来兼职的学生,手忙脚乱地抽纸帮她擦拭,嘴里反复念叨着,“真的不好意思。”

    眼见小姑娘快急哭了,温书棠连忙宽慰:“没事,我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就好。”

    酒洒得并不多,但衣服黏在皮肤上,湿哒哒的触感很不舒服,温书棠没由得加快脚步,埋头往出口的方向走。

    刚走出没几步,胳膊遽然覆上一圈温热。

    来不及反应是怎么一回事,她便被人拦腰从身后抱住。

    偏斜的余光里,她看清来人是周嘉让。

    脑袋里乱成一团,她一边去掰他的手,一边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像突然失去理智一样,周嘉让牢牢箍着她,脸埋在她颈窝里,声音嘶哑,好似混了把粗粝的沙。

    “不要去找他。”

    顿了几秒,温书棠意识到他指的应该是陈言之。

    “不是。”呼吸颤了颤,怕被过路同事撞见,她心跳格外慌乱,“我……”

    周嘉让却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仿佛陷入某种自我纠结的漩涡,自顾自地重复:“恬恬,不要去找他。”

    “他们都没有我在乎你,明明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个。”

    滚烫的体温包裹在周身,温书棠渐渐变得无法思考,只能跟着他的思路,听见他愈发委屈地说:

    “不要喜欢别人。”

    “可不可以只喜欢我一个。”

    第76章 出差 【Iris.:恬恬心疼我。】……

    他情绪实在太浓了,温书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如同陷进一片泥潭,思绪和言语都被桎梏,在这空白的几秒里,耳边气息渐渐粗重,脖间漫开一抹滚烫。

    穿堂风穿过,又化成潮润的湿凉。

    那是……

    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沉滞了整整三秒,温书棠才侧过头,走廊里光线幽暗,可她还是看清了他眼角溢出的一点泪痕。

    浓密鸦黑的睫毛被濡湿,额角紧绷的青筋里满是克制。

    在温书棠的记忆里,周嘉让只在外公去世时掉过一次眼泪。

    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有着超出同龄人的稳重与冷静,就算偶尔失控,也绝对不会到落泪的那种地步。

    而此刻。

    心口忽而剖开一阵钝痛,温书棠本能地转身回抱住他。

    手掌在他背上轻拍,音量也跟着放轻:“周嘉让?”

    “你……”瞳孔放大,她无措地咽咽喉咙,“怎么了啊。”

    这次换成他不说话了,只是用尽全力去抱她,好似这样,她就能回到他身边,就永远是他一个人的。

    “周嘉让?”

    温书棠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刚向后挪开半步,却被他一把拉回。

    “不许去找他。”

    他鲜少用这种执拗又格外强硬的口吻和她讲话。

    唇瓣微张,凉气跟刀子似的扎入,温书棠稳住脚下,艰难地找回嗓音:“我没要去找他。”

    “我出来是因为衣服上被洒了酒,打算去卫生间处理一下,不是要去找学长。”

    长睫轻眨,她抚着他颈后的碎发,略硬的质感戳在指腹里,心脏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扎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循着内心和他解释:“我和学长,我们俩不是那种关系。”

    周嘉让没吭声,温书棠怀疑他是不是没听见自己的话。

    就在她想再次重复时,他身体靠她更近了点,双臂紧紧环着她细窄的腰,声音仍然闷闷的,像浸了水的湿棉花:“不许这样叫他。”

    温书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小孩脾气弄得心软,没由得失笑:“那我叫他什么?”

    周嘉让不讲理地反问:“难道他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温书棠不想和他计较这些,见他平复得差不多了,抬手推推他肩膀:“该说的都说清了,你快松开我。”

    “不要。”周嘉让下巴抵在她锁骨那儿,吐息间的热气洒在皮肤上,“松开你就去找别人了。”

    温书棠觉得自己刚才白说了一通,秀气的眉微微皱着,话语中多了些恼:“我都说了我不是……”

    周嘉让打断她:“那也不松。”

    他含糊地拖着语调:“好不容易才抱到的。”

    “周嘉让。”

    脆生生的三个字,温书棠口气算不上好,但因为声线偏软,听起来并没有生气和不耐烦的感觉:“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无赖。”

    周嘉让嗯了声,没有否认:“不无赖你就不要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腮颊鼓起,温书棠不想再和他说了。

    她强行从他怀中挣出:“我要去洗手间了。”

    耽误的时间太久,身上那块酒渍彻底变干,沾了水也擦不掉,幸好裙子的颜色比较深,在昏黑的夜晚看得不是很清楚。

    周嘉让跟在她身后,伸手扯了扯她衣角,有种商量的意味:“不回去好不好?”

    “周嘉让。”

    唇角绷直,温书棠又一次叫他。

    心里知晓了她的答案,周嘉让莫名乖地站好,下颌向内收敛,眸中是藏不住的失落:“你去吧。”

    回到包厢,后面半程倒是没什么波澜。

    大家都知道她平时性子静,边界感也强,不喜欢被起哄,更不喜欢把私事暴露给外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再追问。

    等他们唱累嚷着散场时,墙上时针马上就要指向顶端了。

    那几个实习生还没毕业,结伴打车回学校,冯楚怡不放心温书棠一个人:“棠棠姐,你自己可以吗?”

    “要不跟我们一块走吧,反正我室友都不在,宿舍里好几张空床呢。”

    “不用了。”温书棠捏捏她的脸,“我都这么大人了,不会出事的,放心吧。”

    冯楚怡眨眨眼:“那你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哦。”

    温书棠笑着说好。

    目送他们上了车,她也从台阶上走下来。

    刚想打开叫车软件,那辆熟悉的迈巴赫却缓缓停在身前。

    “周嘉让?”透过车窗,温书棠倍感意外地睁大眼,“你怎么还在这?”

    不成形的猜测划过脑海,垂在身侧的手掐进掌心,她抿抿嘴角,小声问:“你不会是一直没走吧?”

    路灯昏暗,青灰色路面上,两道人影逐渐重合。

    周嘉让走到她面前,牵起她耷在胸前的那截围巾,骨节分明的手在流苏上缠了两圈。

    他头埋得很低,像小孩子那样认错:“今晚的事,不要和我生气。”

    “我就是……”他语气越来越弱,“我就是太着急了。”

    仅存不多的那点脾气,早在他抱着自己的时候就消了,温书棠摇头,额前几缕发丝扫过眼尾:“我没有生气。”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没走的?”

    周嘉让没答,眸色如黑曜石般深邃:“上车吧,送你回家。”

    “你要是不同意的话。”停顿片刻,他不想给她拒绝的机会,把话堵死,“就是还在生我的气。”

    温书棠:“……”

    这是她第二次坐上这辆车,扣好安全带的霎那还有些失神。

    也不知怎么搞的,她好像拿他越来越没有办法了。

    窗外街景飞速倒退着,车内没开音乐,空气安静,静到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睫羽低阖,温书棠盯着裙边的纽扣,觉得这段路程格外漫长。

    终于到了楼下,匆匆撂下句晚安,她开门想要下车,但却没能推动。

    “恬恬。”

    周嘉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别过头,只见他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半张脸陷在阴影里,薄唇开合:“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温书棠没懂,疑惑地蹙眉:“什么话?”

    眸光里多出几分专注,对上她澄澈透亮的眼,周嘉让喉结重重滚了下:“我在追你。”

    温书棠一瞬怔愣,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神:“是吗?但追我的人还挺多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瞎说什么,就是找借口想让他知难而退。

    周嘉让没拆穿她,反而顺着她的话问:“所以,我是要排队吗?”

    温书棠底气不足地说嗯。

    谁知他却低低笑起来,胸腔里发出琐碎的轻震:“那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能不能让我插个队?”

    眼睫簌簌发颤,温书棠手抓着车门,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能。”

    “这么狠心啊。”目光定在她身上,不曾有半分移开,周嘉让自嘲地扯唇,“看来我只能再努力点了。”-

    自从那晚说过要追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周嘉让每天都会接她上下班。

    不知是她太容易心软,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总能找到哄她上车的办法。

    但,不得不承认,周嘉让的确足够细心。

    会给她备好温热的早饭,会在暴雪天给她送来雨伞,会在降温时往她手心塞一片暖贴,也会在她找不到皮筋时及时递上一根。

    有一次碰上紧急加班,温书棠一晚上忙得焦头烂额,完全忘了他要来接自己下班这回事。

    等她关上电脑,捏着酸痛的肩膀在窗边放松,猛然发现那抹身影居然还在楼下。

    而那时,距离正常的下班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小时。

    他不会就这么一直在下面等着吧。

    捞起椅背上的外套,温书棠拎起包往外走,电梯卡在楼上下不来,她干脆从安全通道跑下八楼。

    周嘉让伸臂将人接住,捋顺她凌乱的发:“跑什么,又没有怪物在后头追你。”

    胸口起伏,她喘着粗气问:“你怎么还没走啊?”

    刚在车里开了场会,他眉宇间存着淡淡的倦怠,低声回答:“当然是等你下班啊。”

    “我这明显就是加班忘记告诉你了啊。”眼眶发酸,不知该嫌他一根筋还是什么,温书棠叹了口气,“对不起啊。”

    周嘉让不解:“干嘛和我道歉?”

    “这不是我自愿等你的吗?”

    见人仍旧皱着一张脸,他干脆手动提起她嘴角,挤出一个笑:“好了,别想那么多了。”

    “加班累不累?带你去吃好吃的?”

    周三下午,温书棠有一个会场陪同的外务。

    是和红酒相关的领域,她先前做过几场类似的项目,对这方面也算得心应手,但依然废寝忘食地看了三天资料,尽量把场前工作做到最足。

    可当她到达会场后,主办方那边的对接人突然找到她,神色焦急道:“不好意思啊,发言材料临时有更换,之前那些文件都作废了。”

    “这是新的材料,辛苦你重新准备一下。”

    看着手中被塞进来的一沓厚纸,温书棠顿时有些傻眼。

    距离会议开始只剩三十分钟了。

    抱怨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浪费时间,她立马在角落的长椅上坐下,捧着新文件逐页翻阅。

    囫囵吞枣勉强过了一遍,连多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她便被强行拉上了台。

    尽管有在争分夺秒地准备,但会议途中还是出现了几个不该有的小错误。

    温书棠在工作上一向对自己要求严格,这点瑕疵虽然无伤大雅,可心口就像被塞了团湿棉花,酸酸涨涨地堵着,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喜欢把责任推给别人,怪来怪去也只能怪自己的业务能力不够扎实。

    傍晚六点,温书棠慢慢吞吞地从Transline大楼里出来。

    周嘉让早已等在下面,黑色大衣利落笔挺,衬得身形更为修长,松散的发剪短了一点,单手插兜,姿态懒散地斜倚在车旁。

    他五官本就出众,再配上那辆价格不菲的豪车,过路行人的视线似有若无都被吸引,他眼里却只有温书棠一人。

    “怎么了?”

    远远就瞧她脸色不对,周嘉让迎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先在她额头上试了试,确认她没有发烧,然后又问:“今天工作不顺心吗?”

    温书棠摇摇头,干巴巴的两个字:“没有。”

    回去的路上,她闭眼靠着窗户,脑袋里反反复复想着工作上的事,全然不知他们走的不是往常的方向。

    直到再睁开眼,才发现周嘉让把自己带到了市郊的游乐园前。

    从车上下来,温书棠拢紧衣领,表情发懵地去看他:“我们来这干嘛?”

    和多年前一样,周嘉让信口开河的本领丝毫未减:“刚好手里有两张票,浪费了多可惜。”

    园内刚装修过,与一个很有名的动漫联名,墙上绘着色彩明艳的壁画,仿照角色制成的拱门高耸入云。

    来往大多都是跟着家长来的小朋友,稚嫩笑声萦绕在周围,和轻快的背景音杂糅在一起,温书棠心里的阴霾也被驱散几分。

    周嘉让牵着她的手,把大大小小的项目都体验了一遍,还耐着性子给她拍了好多照片。

    排队等旋转木马的时候,站在他们后边的是一对母女,小女孩看起来五六岁,乖巧的齐肩短发,皮肤很白,圆圆的眼睛像黑葡萄般清亮。

    小女孩仰起头,眨巴着看了好久,忽然扯扯妈妈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妈妈,这不是小朋友才玩的项目吗。”

    “这个姐姐怎么也在排队呀。”

    女人脸上闪过窘迫,先是和他们道了个歉,刚要开口纠正,周嘉让却先一步弯腰,勾唇朝小女孩笑笑:“因为姐姐也是小朋友呀。”

    小女孩不能理解:“哪有这么大的小朋友。”

    交缠的手紧了紧,周嘉让回头看向温书棠,眼中宠溺几乎要溢出:“在哥哥心里,她永远都是小朋友。”

    耳根噌地腾起热度,温书棠把他拉回来,羞赧地嚅声:“你乱说什么。”

    “别把小朋友带坏了。”

    “我怎么就乱说了。”周嘉让不以为然,“都是实话啊。”

    在餐厅吃过晚饭,他们又去了最里侧的玻璃栈道。

    乘坐电梯升到顶层,沿着连廊向前,豁然开阔的视野里,能俯瞰到整个京北城的面貌。

    夜色正浓,高楼大厦间星光闪烁,无比寥落浩瀚的场景里,世间万物都化成微不足道的苍苍。

    “恬恬,有什么不开心就发泄出来,不要在心里憋着。”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天大的难题,还有我帮你一起解决。”

    温柔低沉的男声乍然在耳畔响起。

    循声望去,那张凌厉分明的面孔映入眼帘,恍然间,温书棠又看见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记得那年冬天,她困顿于前途的迷茫中,被家庭的重担裹挟到喘不上气,周嘉让看出她的烦恼,放学后带她去坐摩天轮,缓缓登顶的那刻,告诉她不要怕,不要有所顾虑,所有事都可以放心交给他。

    而现在,自己不过遭受了一点点小挫折,他仍是这样不嫌麻烦地,用他能想到的最好方式来安慰她。

    藏在心底的某根弦倏然被拨动了下。

    执着了八年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动摇。

    他似乎真的没什么改变。

    新的一周,温书棠刚在工位上坐下,Chloé过来通知她要紧急出趟差。

    “是新能源相关的学术会议,地点在漓江,你现在回去收拾下东西吧,下午就要出发了。”

    温书棠点点头:“好。”

    回到家,收拾好行李箱。

    温书棠坐在沙发上,正在想自己有没有遗落什么东西,脑袋里蓦地闪过一个人。

    眼睫抬起,又落下,犹豫几秒,她拿起手机。

    【My:我这周要出差,不在京北。】

    刚按下发送键,她无端生出些别扭的后悔,正纠结要不要撤回时,对面的回复却已弹了出来。

    【Iris.:怕我接你下班时白跑一趟?】

    【Iris.:明白了。】

    【Iris.:恬恬心疼我。】

    第77章 行李 我真的好喜欢你。

    睨着那三个小字,耳根蹭地蒙上一层热度。

    心事被戳中,呼吸也变得不太自在,她把毛衣领口向下扯了扯,用另一只手打字:【没有。】

    【My:你想多了。】

    过了好一会儿,屏幕自动熄灭的前一秒,周嘉让才终于回复。

    对话框里干巴巴地只有一个哦。

    可温书棠却脑补出他平时那种打趣调侃的语调,脸上绯红更重了些,她鼓腮憋一口气,在心里腹诽自己太没出息。

    逃避似的,她打算就此结束对话,那人却像是猜中了她的想法,恰如其分地又弹出一条新消息。

    【Iris.:去哪出差?什么时候走?】

    手背贴在腮边降温,温书棠轻咬着下唇:【两个小时后的飞机,去漓江。】

    这次他回得很快。

    【Iris.:怎么这么急?】

    【Iris.:现在在哪呢,我过去送你。】

    楼下店铺这几天在搞装修,叮叮当当又开始发出噪音,温书棠走过去把窗户关紧,将几缕碎发掖到耳后:【不用啦。】

    【My:我在手机上叫过车了,马上就到。】

    周嘉让又是一个哦。

    虽是一模一样的字,可温书棠莫名觉得他这句有点不开心。

    眼睫轻眨,她在下面补充:【你不是说今天有好几个会要开,就别再过来折腾了。】

    她本意是不想他多心,想让他好好工作,谁知却被他添油加醋地理解成另一种意思。

    【Iris.:还说不是心疼我。】

    温书棠:“……”

    眉心微不可察地皱起,温书棠撇着嘴警告:【你要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效果出奇的好,某人飞速认怂:【别,恬恬我错了。】

    【Iris.:行李都收拾好了?】

    他七零八碎地罗列了一大堆,从耳机到钥匙,从数据线到晕车药,又提醒她漓江这周多雨,气温也低,记得拿上围巾和手套。

    温书棠跟着他又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疏漏:【知道了,都带好了。】

    【Iris.:真的没有其他落下的东西了?】

    温书棠被他问得满头雾水:【没有了啊。】

    【Iris.:有,要不再好好想想。】

    纤细指节捏住下巴,温书棠认认真真想了五分钟,甚至把家里各个角落翻了一遍,还是没想到自己忘了什么。

    捞起手机,她给周嘉让发了一个疑问的小表情。

    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差不多半分钟后,他倏地冒出一句。

    【Iris.:恬恬,你把我落下了。】

    “……”

    眼睛难以置信地撑圆,温书棠惊诧他是怎么打出这句话的,怎么八年时间过去,这人变得越来越赖皮了。

    不知道是不是仗着她拿他没办法,周嘉让变本加厉地继续说。

    【Iris.:恬恬,要记得想我。】

    温书棠蹙起鼻尖,垂着眼气闷:【不想。】

    周嘉让并没被她的冷淡影响到:【那你要记得,我在想你。】

    ……

    自手术定位系统成功研发后,挚书在行业内的地位进一步攀升,不少医药公司都朝他们抛来橄榄枝,试图争取到这次宝贵的合作机会。

    十八楼,总裁办。

    消息提示音响起的时候,距离下一场会议还剩不到一刻钟。

    刺目眩白的日光,被紧闭的百叶窗滤去,左逸明窝在沙发上,正抱着电脑审阅各部门提交上来的季度报表。

    其中有几项数据不太对,他起身想找周嘉让商讨下,掀起眼,却见那人握着手机,身子放松地后仰,嘴角上扬,眼尾噙着恣意又散漫的笑。

    骨节分明的手在键盘上敲字,脸上笑意也是肉眼可见地在加深。

    左逸明:“……”

    脑袋里冷不丁蹦出他奶奶最喜欢的霸总小说里的经典台词。

    好久没见到少爷这么笑过了。

    撂下电脑,他万分好奇地凑上前,胳膊搭在他椅背上:“不是,兄弟你和谁聊天呢。”

    视线刚往下瞟了半寸。

    察觉到他的意图,周嘉让转动椅子向后滑,把屏幕严严实实扣进怀里,变脸似的敛起笑,不耐烦地乜他:“瞎看什么。”

    “懂不懂什么叫尊重别人的隐私。”

    瞧他这反应,左逸明瞬间了然,环着手臂倚在墙边:“这是——和好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浓黑的眉一瞬压低,周嘉让臭着脸,恨不得把他撵出去:“关你屁事。”

    “搞了半天还没和好啊。”

    左逸明没半点自觉,斜着眼,嫌弃地啧啧两下:“没和好你笑成这样?能不能有点出息。”

    他拿起立在桌角上的相框,里面护着一张拍立得合照,年头应该很多了,画面有些褪色,下面的空白处还用马克笔写着一句法语。

    手机又传来震动,周嘉让低头耐心回完,然后才不爽地白他一眼。

    “怪不得你之前追的女生都不愿意搭理你。”

    周嘉让哼笑,抬手把相框抢回来,宝贝一般擦了擦积在上面的浮灰,难分伯仲地往他伤口上撒盐:“活、该。”-

    傍晚五点,飞机在漓江机场落地。

    舷窗上挂着零星几道水痕,外头阴云蔽日,雨丝连绵,整座城市都笼罩在飘渺的霾色中。

    出了航站楼,湿润冷气迎面扑来,黏腻的潮钻进骨子,睫毛氤出一层稀薄的水雾。

    是久违的,却又熟悉的冬雨天。

    这次会场的地点在市中心,离澜椿路比较远,为了避免在路上浪费太多时间,温书棠没回家,在周边订了个酒店。

    办好入住,她把行李箱摊在地上,到卫生间换了身衣服,拿上手机又出了门。

    谢欢意恰好休假,两人约好一起吃晚饭。

    她上周犯了肠胃炎,不能吃太油腻的,挑了挑去选了家西餐,就在1912那一带。

    到底是晚高峰,交通状况不容乐观,出租车像一个生了锈的零件,走走停停,时快时缓,温书棠靠在车窗上,清透的眸凝着两侧的梧桐树。

    经过雨水的洗礼,枯叶基本掉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斑驳树干,偶有鸟雀掠过,惊起一片沉寂的簌然。

    眼眶看得发酸,纤密的睫小幅度颤了颤。

    今年的梧桐季,看来她注定是错过了。

    下了车,谢欢意就等在街边。

    前不久她心血来潮换了个发型,梨花烫的过肩卷发,奶黄色牛角扣大衣,肩上撑着一把卡通图案的小花伞。

    肤色白皙,脸颊扑了层腮红,看起来尤格外俏皮,说是高中生都不为过分。

    牛皮短靴踏上路面,她朝温书棠这边跑来:“棠棠!”

    温书棠张开双臂接住她,唇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今天怎么就你自己呀,许亦泽没跟着过来啊。”

    “才不要带他呢。”发尾轻晃,谢欢意贴在她颈边蹭了蹭,“他来了我们还怎么说悄悄话。”

    餐厅隐匿在街角,里头的装潢并不张扬,墨绿和原木色为主色调,背景放着理查德的那首《Ballade pour Adeline》。

    刚落座,外套还没来得及换,口袋里的手机先响了起来。

    【Iris.:到了吗?】

    温书棠下意识点头,后知后觉这动作太蠢,捏捏发烫的耳垂:【嗯。】

    【Iris.:在干嘛呢?晚上还有工作吗?】

    温书棠对着桌角拍了张照:【没有,准备吃饭。】

    毕竟是在漓江,她的社交动向很好猜:【和谢欢意?】

    温书棠说嗯。

    【Iris.:我还没吃。】

    温书棠问他怎么不吃,他没有立刻回,服务生送来一壶姜枣茶,她往杯子里倒了一点,正捧在面前小口喝着,屏幕忽而一亮,他的回话就这么跳出来。

    【Iris.:没办法。】

    【Iris.:恬恬不在,吃不下。】

    一口水被呛到,温书棠弓腰咳嗽了两声,谢欢意抽出纸巾递给她,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

    眼神不经意瞟到那句,她顿了几秒,又想笑又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周嘉让?”

    温书棠没答,拍拍胸口平复,摁灭手机,不打算再回他。

    谢欢意却被勾起兴趣,亮晶晶的眼里澄满八卦:“你们俩这是什么情况?”

    温书棠面不改色,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没情况。”

    “少来啊。”谢欢意显然不信,朝手机那边抬抬下巴,“这都被我当场抓包了,还想狡辩。”

    其实温书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根本不清楚他们这是什么状态,明明平时做任何事都条理清晰,可一旦碰上关于他的,脑袋里就像被灌上浆糊,理智尽失,冲动和心软一齐涌现。

    绕到最后,她只想起那天周嘉让在车里说的话。

    “他说他要追我。”

    谢欢意托着腮帮,丝毫没感到意外:“那你呢?要答应他吗?”

    眸光略有失焦,指腹摩挲着杯壁外的花纹,须臾后,温书棠才缓缓摇头:“不想。”

    是不想。

    而不是不要。

    谢欢意明白这两者的区别在哪,望着她侧脸看了会儿,掌心握住她瘦弱的腕,音调沉沉:“棠棠。”

    “别再这样为难自己了。”

    温书棠偏眼看向她,唇角微弯,鼻腔哼出很浅一声笑:“我哪有。”

    “你们都错过这么久了,本来就够遗憾了。”掠过她的口是心非,谢欢意苦口婆心地拧眉,“还要再这样继续放任彼此吗?”

    温书棠抿着唇没接话。

    谢欢意在一旁干着急,恨铁不成钢地晃她肩膀:“听没听见呀。”

    指尖蜷起,温书棠动了动唇瓣:“可是……”

    “别和我说什么你放下他了。”谢欢意截断她的话,在她腕表内侧点了点,“要是真放下了,你就把这块表摘下来,告诉我下面藏着什么秘密。”

    瞳孔骤缩,温书棠被噎得说不出话。

    “当时我和许亦泽闹别扭,你是怎么劝我的,难道都忘了吗?”

    “你啊。”谢欢意长长叹出一口气,在她脑门上戳了戳,“这就叫做当局者迷。”-

    那晚回到酒店后,温书棠辗转反侧想了很久,熬到凌晨才入睡,一整晚都半梦半醒的。

    隔天早上起床时,她眼下挂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盖了三层粉底才勉强遮住。

    前两天的工作任务不太重,就是简单接待下外宾,带他们到周围几个地标那随便逛逛。

    下午原本是没有安排的,但有位瑞士客户忽然发高烧,吃了药也不见效果,温书棠便陪他去了趟医院。

    等从诊厅里出来,时间还不到四点。

    天色如墨,细密的雨丝在石板路上铺开。

    空气中有尘腥翻滚,寒凉的风顺着衣领涌入,如同裹着水汽的绵软拳头,无声却有力地敲打着感官。

    在台阶上多站了半分钟,温书棠将被吹乱的长发别到耳后,右拐去了附近一家商场,在B2层买了糕点和鲜花。

    折返而出,她抬手在路边拦了辆车。

    司机师傅操一口亲切的漓江方言,问她要去哪。

    关好车门,温书棠嗓音轻软:“去墓园。”

    车子一路向北,窗外街景如掠影般飞速倒退。

    大学这几年她回来的次数不多,一方面是真的很忙,鲜少能找到空闲时间,另一方面,是她不敢。

    故地重游,就像是刻舟求剑。

    这座城市充斥着太多她和周嘉让的回忆,哪怕是巷口一棵不起眼的树,都有可能像蝴蝶效应那样,牵扯出一连串的过往。

    所以她很怕,怕自己控制不住对他的念想。

    半小时后,车子减速停稳。

    扫码付好钱,温书棠推门下去,脚下碰巧是一片水洼,她没留神,裙摆不小心被溅上几滴泥泞。

    弯下腰,她用纸擦了擦。

    冬天的墓园总是更加冷清,门口稀稀落落地生着几簇野草,半塌的围墙旁爬满枯藤,石板小径蜿蜒曲折,温书棠向前走到最里面。

    温惠的墓碑就安置在那儿。

    在赵晗的帮助下,江伟诚最终被判了无期,因为案件影响恶劣,再加上认错态度较差,法院驳回了他的上诉申请。

    不出意外,他会被关押到死。

    可这又能怎样呢?人死不能复生,姐姐永远都回不来了。

    收好雨伞,温书棠慢慢蹲下,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碑前。

    陈旧的黑白照片上,女人笑得明煦纯良,拇指轻轻抚上去,温热的液体在眼窝里打转。

    抑住鼻酸,她声音像浸了水的海绵。

    “姐姐。”

    “我来看你了。”

    身体稍稍前倾,她额头几乎要抵到碑上:“好久都没来过了,这几个月工作太忙,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你不会和我生气吧。”

    安静数秒,她自顾自地给出答案:“肯定不会的,姐姐最好了,从小到大都没对我发过脾气。”

    “姐姐。”擦掉眼角的薄湿,温书棠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你最近还好吗?爸爸他还好吗?”

    “我都挺好的,你们不要牵挂我。”

    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说起京北干而冷的天气,剜在脸庞的风像刀子,又说起工作上那些复杂繁琐的事。

    最后的最后,她说到周嘉让。

    “姐姐,我见到他了。”

    “他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瘦了很多,肩胛那的骨头凸得厉害,也成熟了很多,创立了一家科技公司,在整个京北都小有名气。”

    “他瞳孔颜色似乎深了些,手腕上的纹身也有一点点褪色。”

    心口蓦然收缩,挤出几分难挨的疼,温书棠不自觉攒眉:“其实我们重逢很久了,这段时间也有不少接触,他……”

    “说喜欢我,想要追我。”

    眼头拢紧,萧瑟冷风将她面色都吹得发白:“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

    “高中那时,他对我也很好,甚至比现在还要好,好到大家都以为我们在一起了,但都没有直白地说过喜欢我。”

    而如今,时隔八年。

    他挟风伴雨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本该平静的生活里掀起波澜,还回过头说喜欢她。

    她怎么敢相信。

    她怎么知道,他是真情真意,还是又一次兴起,想让她再次重蹈覆辙。

    蹭蹭发红的鼻尖,温书棠语气更为艰难:“姐姐,你觉得我该答应他吗。”

    ……

    不知过了多久,再起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久蹲后的双腿发麻,温书棠跺了跺脚,看着照片依依不舍道:“姐姐,我走啦。”

    “照顾好自己,下次再来看你。”

    难过情绪缭绕在周身,她慢慢吞吞地走出墓园,盯着地面上的纹路,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去哪。

    忽然想起,冯楚怡拜托她帮忙到先遇书店买那个很火的联名文创。

    在手机上查了下路线,温书棠走到最近的公交站。

    十多分钟后,晃眼的红灯闯进视野,她跟着爷爷奶奶们挤上车,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坐下。

    这么多年过去,漓江各方面都有不小的变化,唯独公交车,仍是一如既往的颠簸。

    发动机的轰隆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路程行进到一半,前门上来一对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一男一女,神情里写满懵懂与青涩。

    车上只剩一个座位,女生被护着坐下,男生则紧紧守在身前,一手拎着她的书包,另一只手握在椅背上,将她与来往的人潮隔开。

    像极了多年前的她与他。

    数不清的画面,犹如发白发旧的老电影,一帧一幕在眼前循环播放着。

    温书棠一时失神。

    她突然开始后悔,乘公交车实在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滴——

    头顶报站声响起。

    书店的外观并不起眼,在一条长坡之下,乍一看还以为是地下车库的入口。

    这家店最初只是供市民借书买书的地方,后面经营模式调整,扩建了展览馆和沙龙区,再往后,逐渐演变成到漓江必去的景点。

    进了门,打眼便能瞥见一个硕大的十字架,不少外地游客都聚在那儿拍照打卡。

    再往里走,廊厅正中央,有一块很瞩目的留言墙。

    墙体由上万张明信片拼成,每张卡片的背后,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有人为失败的恋爱意难平,有人祈祷家人朋友健康平安,也有人把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幸福分享出来。

    一笔一划,皆是真诚。

    温书棠也曾写过一张。

    高二那年冬天,某个云迷雾锁的周日。

    期末考即将来临,她还有好多知识点没弄明白,拉着周嘉让去图书馆自习。

    到达之后,只见大门紧闭,旁侧公告栏上贴着加粗的通知,说由于电路整修,图书馆要闭馆一周。

    “居然闭馆了啊……”手攥在书包带子上,温书棠鼓鼓脸颊,苦恼地看向周嘉让,“那我们该去哪呢。”

    周嘉让告诉她别急,在手机上搜了一圈,眉梢轻挑,笑着捏上她的脸:“跟我走。”

    然后他就带她来了这儿。

    阅览区空间很大,他们挑了个靠角落的位置,书包被挂在椅背上,课本试卷在桌面上摊开。

    见她手指关节泛红,周嘉让到吧台点了杯热牛奶,又将随身携带的暖贴塞到她袖口里。

    他们俩在一起时的学习效率挺好的,周嘉让虽然平时没个正经,动不动就喜欢逗人,但还是很有分寸的,不会再旁边捣乱,只会在她对着难题愁眉苦脸的时候,开口点拨一下思路。

    解决完全部问题,时间还早,两人顺势在书店里转了转。

    路过留言墙时,周嘉让戳她梨涡,问她要不要也写一张。

    温书棠连连点头:“要。”

    在店员那领到明信片,他们坐在长条桌两端,攥着笔,低头各自写得专心。

    温书棠速度慢一点,等她合上笔盖,周嘉让贴过来问她写了什么。

    乖乖将明信片递出去,娟秀干净的字体,规规矩矩地写着:希望身边人每天开心。

    周嘉让耸了耸眉,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起来有些失落:“没有别的要写的了?”

    温书棠怔怔啊了声。

    其实她真正想写的是祝他每天开心,但……

    未免太明显了,被他看到肯定要调侃一番。

    她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

    她欲盖弥彰地眨了眨眼:“怎么了嘛?”

    周嘉让扯唇,在她头顶揉了把:“没事。”

    “……哦。”

    咽咽喉咙,温书棠又好奇他写了什么内容。

    “我啊。”周嘉让故作神秘地拖长尾音,“不告诉你。”

    温书棠:“……?”

    秀气的五官皱在一起,憋了好半天,她才没有攻击力地哼出一句:“周嘉让你好幼稚。”

    胸腔震出几声闷笑,周嘉让没再逗她,长臂圈住她脖颈,把人勾到自己怀里:“这么不经逗啊恬恬。”

    “好了,给你看就是了。”

    温书棠嘴上说不要,眼睛却很诚实,白色卡片上规整写着一封信。

    是写给他妈妈的信。

    ……

    思绪倏然中止。

    回过神,温书棠向前凑近半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那张明信片。

    卡片尺寸比较小,再加上都是白色系,层层叠叠地摞着,看得人眼花缭乱。

    从头翻到尾,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影影绰绰扫到一个熟悉的笔迹。

    拨开前面的阻挡,她小心翼翼地把明信片从木夹上取下来。

    经过岁月蹉跎,卡片边角略有泛黄,上面字迹也变得没有那么真切。

    睫羽低垂,就这样垂眸看了许久,温书棠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又倾身去找周嘉让写的那张。

    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人的明信片挨得很近。

    果不其然,再往右两张就是周嘉让的。

    刚伸手摘下,痛意猝不及防从腰部传来,几个追逐嬉闹的小朋友没注意这边,直直撞在她身上。

    手指脱力,明信片从手掌中滑出。

    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小朋友们蔫蔫低头,不远处的家长闻声赶来,连声和她说不好意思。

    “没撞坏哪里吧?”

    温书棠弯眼笑笑:“没事。”

    等人散开,她才弯腰去捡地上那张明信片。

    撑着膝盖刚要站起来,只听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掉了。

    迟钝三秒,她耷下眼帘,发现静静躺着的是另外一张明信片。

    ……

    ……

    大脑一片空白,温书棠当场愣住。

    沉思片刻,她僵硬地把手中卡片翻到背面,目光稳了稳,瞧见两道已经干涸的胶水痕迹。

    ……

    什么意思?

    周嘉让是写了两张明信片吗?

    可为什么他只给自己看了一张,又为什么要把这两张粘在一起?

    仿佛沸水上鼓起的气泡,疑问接连不断地在脑袋里冒出来。

    眉宇越绷越紧,心头隐隐漾出预感,温书棠深吸一口气,垂手去捡那张明信片。

    不知怎么,指腹触碰的那刻,无端袭来一股紧张,手臂一抖,纸片又落了回去。

    好不容易拾起,她扭动手腕,翻到带字的那面。

    头顶灯光配合地闪了几闪。

    明暗交替间,温书棠用力挤眼,看清那行小字后,心脏猛地一窒。

    利落遒劲的笔体,清清楚楚地写着:

    【恬恬,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喜欢你。】

    第78章 热搜 【#挚书科技创始人 私生子】……

    毫无征兆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

    小小一张卡片,犹如开启时空的闸门,耳边杂音消散,一刹那好像穿越回了十七岁那年的冬天。

    模糊视线里,她再次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并听见他对自己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那是她不敢奢望的四个字。

    记得分开那天,漓江下了很大一场雨,后面整整八年,她都没能从那场雨中逃出去。

    仿佛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赛,她跌跌撞撞地不停奔跑,哪怕体力耗尽,哪怕方向全失,哪怕遍体鳞伤,哪怕高烧滚烫。

    却依然被执念裹挟着向前。

    她像一个顽固的小孩,满世界寻找他是否喜欢自己的答案,寻到最后却发现,所有能聊以证明的东西,都随着他的消失一并燃烧殆尽。

    而现在,她才迟钝地明白。

    原来是自己错了。

    那些心动从未被抹去,他的好是真的,他的爱也是真的,是她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不肯出来。

    那场旷日持久的雨终于停了。

    她终于能停下来,喘一口气,与所有的痛苦和逃避挥手告别。

    喉咙被腥咸填满,颊旁发丝也黏得凌乱,肩膀克制不住在发抖,无以复加的难过里,她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得太狼狈。

    手背上砸出一片湿濡,滚烫温度侵蚀着皮肤。

    明信片上也澄了几滴泪,眼见就要晕上那行小字,温书棠吸了一记鼻子,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擦干。

    周围店员察觉到她的异常,走上前主动询问:“您还好吧?”

    温书棠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掌根在眼角上按了按,断断续续地囔着鼻音:“不好意思啊,我想问一下……”

    眼底挂着朦胧的雾霭,她晃晃手中那张卡片:“我可以把这张明信片带走吗?”

    大概是没听过这种要求,女店员愣愣地啊了声。

    眼帘频眨,温书棠说了个不算谎话的谎话:“……这是我上高中时写的,想留下来做个纪念。”

    “这样啊。”女店员恍然,猜她是因为忆起往事才哭得这样伤心,宽慰地朝她笑笑,“当然可以。”

    “我帮您用牛皮纸包装一下吧?免得再折坏了。”

    温书棠嚅声说谢谢。

    买完东西,浑浑噩噩地走出书店。

    缠绵了三天的冬雨就要停了,晚风里的潮凉却还在,裙摆被拂起,像一株摇曳萧瑟的栀子。

    夜幕渐晚,街头车水马龙正盛。

    在错乱的鸣笛声中,口袋里传来两下震鸣,温书棠慢半拍才拿出来,那个熟悉的备注给她拨来一通语音电话。

    指尖稍颤,她滑动接通。

    “终于接电话了。”低沉的男声从听筒中冒出,周嘉让松了口气,“看你没回消息,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

    消息?

    温书棠怔仲几秒,侧过头,拇指拉下状态栏,才看见那里蓄着十几条未读消息。

    “对不起啊。”垂下细密的睫,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刚刚没有听到,我忘记开声音了。”

    她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只不过一开口,嗓音仍是湿哑的。

    周嘉让发觉不对,语气瞬间多了几分忧虑:“恬恬?”

    “你怎么了?哭了?”

    “没有。”温书棠把手机拿远一点,清清嗓子,努力让声线听不出异常,“就是今天工作比较忙,有点累了。”

    周嘉让不太相信她的话:“真的假的?恬恬,不要骗我。”

    “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脑海里闪过种种可能,他试探猜道,“是有人欺负你了吗?还是遇见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人?”

    思来想去,他把错怪到自己头上,话语中多了些不确定:“是不是最近一段时间,我给你带来什么困扰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

    “不是的。”

    温书棠脆生生打断他,费力抑住的酸涩重新漫上眼眶:“没人欺负我,我也没有不开心,真的就只是工作累了。”

    也不知怎么了,听见他说话就很想哭,怕眼泪会收不住,她草草找了个借口:“那个,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你也记得早点休息。”

    然后就挂了电话。

    回到酒店,房间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小壁灯。

    乌发软软散在肩后,温书棠环抱着腿,下巴搭在膝盖上,捏着那张明信片反复回看。

    看到眸光失焦,眼睛发涩,仍旧不舍得放下,就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但也的确是这样。

    时针快到十二点,她换好睡衣,趿着棉拖到卫生间里洗漱。

    摘掉耳环,她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唇角恹恹耷着,面色是妆容掩盖不住的憔悴,眼皮也浮肿得厉害。

    明早还有工作,这个样子肯定没法见人。

    温书棠捞起手机,准备叫个冰袋消肿,刚解开锁屏,通知栏里跳出一条新消息。

    【Iris.:恬恬,你这次回去是住在澜椿路那边吗?】

    温书棠把脸上的卸妆膏揉开,单手打字:【没有,我在外面订了家酒店。】

    【Iris.:那你把酒店的位置发给我。】

    温书棠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Iris.:刚好想起来就问了。】

    见她一时没回话,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怎么,不放心我啊。】

    【Iris.:怕我现在过去烦你?】

    什么啊。

    她哪有说过这种话。

    乱给她扣帽子。

    嘴角向内抿了抿,温书棠把酒店的名字给他发过去。

    洗过澡,她坐在床边吹头发,外卖软件提示骑手还有十分钟到达。

    吹干之后,她拿起来又看了眼,地图上的图标显示对方已经到了,但既没有打电话,东西也没有送过来。

    温书棠一边用皮筋绑头发,一边往窗边走,想看看他到底在哪。

    拉开纱帘,倾身向外望,不等她找到外卖员,目光却扫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抬手用力揉眼,再睁开,确认这不是幻觉。

    周嘉让怎么来了。

    想到先前那条奇奇怪怪的消息,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头发不绑了,衣服也顾不上换,她匆匆披上外套,拿起房卡便出了门。

    宽敞明亮的酒店大厅里,二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周嘉让箍着她的腰,把人稳稳接在怀里,漆黑眼眸中划过意外:“怎么下楼了?”

    “风风火火的,还穿得这么少。”碎发捋到耳后,他在她衣领那捏了把,对她这件棉服的厚度不怎么满意,“着凉生病该怎么办。”

    温书棠仰着头,气息不太平稳:“不冷。”

    “那也别在这说话了。”大厅虽然开了空调,但进进出出的总有冷风灌入,周嘉让用身体帮她挡住,下颌蹭过她头顶,“方便上楼吗?还是去车里说?”

    蒲扇般的眼睫眨了眨,温书棠轻声说:“方便的。”

    乘电梯上到八楼,她的房间在最东侧,房卡贴上感应区,滴一声响,暖气和灯光一齐倾倾泻。

    周嘉让一路牵着她的手,进门后也没有松开的意思,手心里很快被烘出一层薄汗,穿透血管,在心底氤开一片潮。

    直到胸前拉链被拉开,袖子脱不下来,温书棠才在他食指上捏了下,嗫嚅着提醒:“松开呀。”

    周嘉让哦了声,但又多牵了两秒才松。

    温书棠订的就是那种很普通的大床房,里面空间并不宽敞,如今多出一个人,更是显得有些逼仄。

    气氛莫名安静,只有暖风呼呼在吹。

    周嘉让打量着四周,眉心不自觉皱起来,是在心疼她,出差就够辛苦了,怎么还住在这种地方。

    温书棠没留意到他这些反应,低着头倚在桌边:“你怎么来漓江了?”

    收回眼神,周嘉让走到她身边,两道人影慢慢重叠:“你觉得呢。”

    清凛的雪松气味钻进鼻腔,心口跟着颤了颤,指尖掐住掌心,温书棠翕动唇瓣咕哝:“你又骗人。”

    不是说不来吗。

    听到她的话,周嘉让嗯一下,没有否认,反过来说她:“你不也是。”

    “我是什么?”温书棠不解。

    指腹在她眼皮上轻点,丝丝缕缕的粗粝感蔓开,周嘉让扶着她肩膀,无奈叹出一口气:“都哭成这样了,还嘴硬说没事啊。”

    找不到理由辩驳,她只能弱弱地重复:“就没事。”

    周嘉让敛眸睨着她:“真不打算告诉我?”

    “行吧。”他不想多勉强她,俯身拉近距离,在她眼下碰了碰,“但是要告诉我,现在还难过吗?”

    温书棠摇头:“不难过了。”

    “真的?骗人鼻子可会变长。”

    温书棠睁大眼,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说服力一点:“真的。”

    “成。”周嘉让果真换了话题,“晚上吃饭了吗?”

    其实她没吃,但又不想说出来让他担心,于是底气不足地撒谎:“吃了。”

    周嘉让把玩着她发尾,一圈一圈缠在食指上,问她:“那要吃夜宵吗?”

    温书棠被问得发懵:“夜宵?”

    “嗯。”

    他回身走到玄关那儿,温书棠这才注意到,门口岛台上放着一个外卖盒,应该是他刚才带来的。

    拆开包装,甜腻的香气扑鼻散开。

    温书棠惊喜地扬起尾音:“赤豆元宵?”

    周嘉让帮她弄好,将塑料勺塞到她手里:“吃吧。”

    屋内只有一把椅子,他就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她:“好吃吗?”

    杏眼弯起,温书棠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好吃。”

    空荡的胃得到滋润,吃到一半时,温书棠忽然想起什么,舌头像打结那样磕磕巴巴地问:“你今晚你……”

    “放心。”周嘉让太了解她,勾唇笑了笑,“不在你这留宿。”

    不是什么太暧昧的话,但她耳根还是很不争气地攀上热度。

    瞧见她的变化,他脸上笑意更深了些:“一会就回京北,明早还有几个很重要的会。”

    咬勺子的动作一顿,温书棠惊诧地抬头:“一会就走?”

    周嘉让点头:“是啊。”

    “赶过来是怕你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这哭鼻子。”他轻轻捏住她鼻尖,“看到你不难过,我也就放心了。”

    眼圈隐隐又有发酸的趋势,温书棠瘪着嘴巴:“可我都在电话里说没事了……”

    周嘉让捂她眼睛,不让她乱掉眼泪:“那怎么行,总得亲眼看过。”

    他话说得轻巧:“漓江离京北又不远,过来一趟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怎么不麻烦啊。

    光是飞机就要两个多小时,更不要说从市中心那机场那段路了。

    温书棠在脑袋里算了算,知道他是挂断电话后就立刻往这边赶的。

    思绪空白的间隙里,又听到他继续说:“再者,我这不是在追人呢吗。”

    胸腔震出很低一声笑,周嘉让抬抬眉梢:“总得拿出点诚意吧。”

    温书棠口是心非:“谁要你这种诚意。”

    吃完夜宵已经很晚了,周嘉让确实想多留会儿,但又不忍心打扰她休息,无微不至地嘱咐几句就走了。

    温书棠守在门边,蹙着眉放心不下:“这么折腾一趟,明天还要开会,是不是太辛苦了?”

    眼尾舒展,周嘉让笑得懒散:“又心疼我了?”

    腮帮不自然地鼓了鼓,这次她没有否认。

    “在飞机上会睡的。”周嘉让安抚地揉揉她发顶,“你呢,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不要担心我。”

    温书棠闷闷的:“哦。”

    但她仍然坚持把人送到楼下,临分别前,周嘉让用食指蹭蹭她的脸:“恬恬。”

    温书棠抓着他衣角:“怎么了?”

    “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对吧。”

    温书棠移开眼,才不回答,只是催他:“再耽误就赶不上飞机了。”

    周嘉让得逞地笑:“明明就是。”-

    许是因为他的出现,那晚温书棠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打开手机便看见他按时按次发的报备消息。

    【Iris.:到机场了。】

    【Iris.:落地了。】

    【Iris.:这就去睡了。】

    【Iris.:不吵你了,晚安恬恬。】

    温书棠把这几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逐渐熄灭的屏幕上,倒映出一张正在傻笑的脸。

    手掌狠搓几下,她先给他改了个备注,然后才在键盘敲字:【早安。】

    收拾得当,温书棠看了今天的工作安排,又回了两封邮件,背上电脑准备去会场。

    路过楼下前台时,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叫住她。

    “是3201的住客吗?您的房间升级好了,这是房卡。”

    温书棠呆滞了半分钟:“可是我没升级房间啊。”

    女人笑着解释:“是一位先生帮您升级的。”

    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睫毛轻颤着,她接过房卡:“谢谢。”

    在台阶上等出租车的时候,头颈低下,温书棠给那人发去消息:【是你吗?】

    他回得极快。

    【1205Y:嗯。】

    【1205Y:不想看你在那委屈。】

    后面几天过得挺普通的,漓江没有再下雨,日光像一块柔软的棉花团,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温书棠连续做了三场同传,脑力和体力被双重榨干,只有和周嘉让聊天时,紧绷的神经才堪堪能放松下来。

    他每天都会发来消息,有时是文字,有时是语音,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

    问及缘由,他总是语调轻松地告诉她没事。

    项目收尾的最后一天。

    发布会结束,温书棠从同传箱里出来,组织方说准备了晚宴,邀请她一起参加。

    她说了句好,想先去趟洗手间。

    走出没几步,手机却在这时响起,压下眼,看清是谢欢意的名字。

    按下接听的小圆键,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截断,只听对面焦急地问:“棠棠,你看到微博热搜了吗?”

    温书棠最近都没什么时间登微博,骤然怔住:“什么热搜。”

    “你快去看看吧。”谢欢意语气分外艰难,挤出字音,“是关于周嘉让的。”

    “周嘉让?”脑中的弦一瞬绷紧。

    温书棠连忙挂断,操作时手指不停在抖,深呼吸后点开微博,瞳孔顿时震缩。

    热搜榜上挂这一行刺目的字。

    【#挚书科技创始人私生子】

    第79章 重演 “恬恬,你别走。”

    温书棠想不通这两个词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心中仍抱有一丝侥幸,她在想会不会是搞错了,也许挚书的创始人不止一个,这说的根本就不是周嘉让。

    直至她点进那个标着爆字的词条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配图,没能如愿,上面正是那张她惦念了多年的面孔。

    心口猛然一阵缩痛。

    认知系统似乎在这一刻出了问题,她开始看不懂那些正常文字,刻在她眼底的,只有数不尽的谩骂与攻击。

    共感那般,呼吸逐渐粗重,温书棠死死攥着手机,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一滴一滴砸在屏幕上,犹如一面面凸镜,将那些恶毒字眼进一步放大。

    她不想,也不能再继续看下去,退出微博,胡乱用衣摆擦了下屏幕,撑着仅存不多的体力,她拨出周嘉让的电话。

    冰冷而冗长的忙音从听筒中传来,沉重的滴答声敲上耳膜,心脏也被一个无形的锤反复击打着。

    指腹压在手机壳上,血色渐失,唇肉被咬出一道齿痕,温书棠焦急地在原地踱步。

    直至那道机械女声提醒她——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组织方的负责人正在沟通会场事宜,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过头,乍然被吓了一跳。

    前后不过几分钟,温书棠眼睛通红通红的,脸上分明两行湿痕,睫毛沾着摇摇欲坠的泪。

    以为她是被哪个外国客户为难了,毕竟前几天刚发生过类似的事,神经重重一跳,他瞬间紧张起来:“这是怎么了?”

    温书棠摇摇头,喉咙被腥咸哽着,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不好意思,一会的晚宴我可以不参加吗?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得立马赶回京北。”

    警报解除,负责人松下一口气,深表理解地点点头:“快去吧,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晚宴。”

    “这段时间辛苦了,期待下次合作。”

    回酒店收拾好行李,温书棠买了最近一班飞机,打车去机场的路上,她给周嘉让打了十几通电话,结果是无一例外的没人接听。

    其实她早上就有感觉出一点不对劲。

    以往他都会按时和自己说早安,嘱咐她好好吃饭,今天却没有半点动静。

    但她粗神经地没在意,只以为是公司太忙,他一时没顾得上。

    现在看来……

    眼睫簌簌发颤,像淋了雨的蝶翼,垂下眼帘,聊天框里的最后一句,是昨晚闲聊过后,他深夜发过来的一句语音。

    指尖轻点,低沉缱绻的声线,带着点磁性的哑,温柔回荡在耳边——

    “恬恬,好想你啊。”

    鼻尖再次被酸涩淹没,视线糊成一片白,唇瓣开合,温书棠无声低喃:

    我这就回来了。

    我这就回来陪你了。

    电话打不通,他身边的人她又不认识,温书棠像被困在迷宫里的蚂蚁,怎么转都找不到正确出口,掌心被掐出一道道红痕,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想到陈言之。

    “书棠?有什么事吗?”

    溺海的人终于抓住救命稻草,温书棠吸了一记鼻子,忍住湿哒哒的哭腔:“学长,上次和挚书合作,他们那边的对接人,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联系方式啊。”

    听出她状态不对,陈言之什么都没多问,只是沉声稳住她:“你先别急,我这就找人去调。”

    温书棠嚅声:“谢谢。”

    他效率很高,没多久便发来一串号码,通过这个人,温书棠又要到了左逸明的电话。

    他这边倒是能打通,但不知怎么回事,前几次都被直接挂断了。

    第四次尝试,温书棠缠着衣角布料,脑袋里想如果再失败就去找别的办法,就在这时,只听滴一声——

    电话通了。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却吼出一连串脏话:“不是你们到底有完没完?都说好几次了,不接受任何采访,再打电话我就报警说你们骚扰了啊!”

    温书棠被骂得满头雾水,握手机的力气紧了紧,无措地舔了舔嘴唇:“那个……我是温书棠。”

    “啊?”听见这个名字,左逸明显然懵了瞬,反应过来后连忙和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嫂子对不起。”

    那条热搜出来后,他这半天忙得焦头烂额,电话都要被打爆了,一边想办法压热度一边派人调查,一颗心恨不得掰成八份用:“我以为又是哪个八卦记者打来的,对不起啊嫂子。”

    他一口一个嫂子的叫,温书棠听着别扭,但也没心思纠结太多,直奔主题:“你能联系上周嘉让吗?”

    “让哥今天没来公司,电话也打不过去。”不用问也能猜到她是为了什么,左逸明叹了口气,尽可能安慰她,“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再怎么说,让哥他也经历过挺多的,比这更糟糕的事都挺过来了,不会因为这个就想不开的。”

    他那边真的很忙,没说几句就又有敲门声。

    温书棠不好意思多打扰,轻轻嗯了声,拜托他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在机场过完安检,候机区的长椅上。

    广播声与皮箱轮轴的碾地声相互交织,轻薄日光透过落地窗洒下,勾勒出方正的格子光影。

    温书棠比先前冷静不少,低下纤瘦的颈,点开微博,又去看那些所谓的爆料。

    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她并没怎么完全看明白,大概就是在说周嘉让的私生子身份,说他亲生父亲是曾经陆氏集团的董事长,又说他顶替了婚生子的地位,不仅夺走家里的大部分财产,最后还逼得对方自杀身亡。

    温书棠倏地一怔。

    她记得周嘉让说过,他爸爸早就不在了啊。

    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从没听过的董事长。

    切换到浏览器,她在搜索框中打下陆氏集团四个字。

    界面跳转出陆承修这个名字,向下滑动,有关公司的情况,发现他们在八年前就对外宣告破产了。

    八年前。

    手指动作一顿,温书棠的目光也跟着停滞在这处。

    这个数字实在太敏感,正是他们分开的那一年。

    点回那条热帖,长文下面配了几张照片,画质很糊,隐约只能看出是周嘉让和一个中年男人。

    更关键的是。

    经过一番分辨,温书棠确认这张照片并不是近期照的,画面上的周嘉让应该还处于高中阶段。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毫无征兆的,她想起他当年的一系列反常行为,还有那场不告而别。

    由于挚书在京北风头正盛,这条新闻的热度也在不断攀升。

    网络舆论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发酵着,短短几个小时,已经有人扒出了周嘉让的过往履历,发展到最后,居然开始质疑挚书今天取得的成就是不是足够合理。

    【原来是陆承修的私生子,之前陆氏爆出的那些丑闻我可都还记着呢,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爹,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就是啊,我看他大学是在斯坦福读的,估计也是通过什么不正当的手段吧。】

    【说那么好听干什么,不就是学历造假么。】

    【我说挚书怎么一回京北就能站稳脚跟,不到半年就发展得这么厉害,现在看来……建议严查。】

    【好恶心啊,私生子是什么很光彩的身份吗?凭什么他能活得这么心安理得?】

    【还把人家原配逼死了,该死的明明是他好吧,见不得光的东西。】

    ……

    霎时间,各种莫须有的骂声如洪水般铺天盖地地袭来。

    眉心深深蹙起,唇角绷成一条直线,温书棠从来都没有这么生气过,胸口像被陨石压着那般喘不上气来。

    她下意识想要发评反驳,但指腹刚敲上键盘,人又当头一棒的清醒。

    不能这样鲁莽。

    掌心按在胸前,她深呼吸几次,逼着自己平复下来,点开最初那个发帖人的头像。

    是一个新注册的账号,个人资料空空如也,并且只发布过这一条动态。

    温书棠不知道他是谁,更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怕他日后删帖,她把主页完完整整地截了张图,想着未来如果走法律程序,也许会有什么用处。

    两个小时后,飞机落地京北。

    到转盘处取走行李,下拉关掉飞行模式,她又给周嘉让打去电话,这次却直接变成了关机。

    问及左逸明,他那边同样没有进展。

    人潮汹涌,杂音也大,温书棠握着拉杆,不得不拔高音量:“那你知道他现在可能在哪吗?”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满是无奈:“在家?或者是在Transline?……这个我也摸不准。”

    “说句实话,让哥平时生活挺单一的,除了在公司里忙工作,其余时间基本都在Transline和你家附近打转。”

    至于去那干什么,不用明说,他相信温书棠能明白。

    还不是抱着侥幸想多看她一眼。

    或许是刚好碰上了这次时机,或许是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左逸明忍不住多嘴:“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还是要说,让哥他真挺在乎你的。”

    “这些年,他确实都在国外,但他也是有自己逼不得已的苦衷。”

    温书棠默默听着,好半天才艰难地嗯了下:“我知道。”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把那股酸热憋回去,抽抽鼻子:“你能把他家地址告诉我吗?我想过去找找。”

    走出航站楼,温书棠在地图上搜出定位,顾不上回家放行李,打了辆车直接过去。

    她太急了,也太害怕了,莫大的不安蓄在心里,只想见到他,快点见到他。

    十分钟过去,车子才行进了三公里,身体稍向前倾,温书棠低声催促:“麻烦能再快一点吗?”

    “已经很快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略带打趣的口吻,“小姑娘这么急,是要去找男朋友吧。”

    温书棠没有否认:“嗯。”

    差不多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到了左逸明说的那个地方,但小区是实名登记制,扫不出身份信息,门卫说什么都不让她进。

    后面还是一个好心的女生,见她神情不太对劲,了解情况后,谎称她是自己表妹,这才把人顺利带进去。

    匆匆道过谢,温书棠朝着最里面那栋楼奔去。

    凛冽的冬还没结束,寒风似刀子般扎在身上,风声呼啸,地面上残落的枯枝被踩得咯吱作响。

    一路跑进楼道,气息尚未平稳,她抬手按下三楼。

    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不断增加,电梯门缓缓打开,温书棠敲响右边那户,绵软嗓音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荡。

    “阿让。”

    “你在家吗?”

    方才跑得太急,胸腔里灌了冷气,她不舒服地咳了两下:“如果在家的话,把门打开好不好。”

    “我想见你。”

    话音刚落,只听咔哒一声。

    很听话的,门开了。

    温书棠慢半拍地抬眼。

    一夜之间,他肉眼可见憔悴了不少,下颌线条锋利如刃,领口处的锁骨深深凹陷。

    黑衣黑裤,皮肤呈现出一种几乎病态的白,眼下挂着两片乌青,就连额角处的青筋都更明显了一点。

    双眼皮压出褶皱,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眼眸中划过一丝疏离。

    温书棠本能地向后退开半步。

    这个场景她太熟悉了。

    那次他们约好去图书馆,他无故爽约消失,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她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去找他。

    结果却被他毅然决然地推远。

    此时此刻,仿佛就是历史重演。

    多年前的阴影笼罩在心头,呼吸渐渐变得困难,温书棠抓着门把手,下唇止不住发颤,不确定地问:“又要赶我走是吗?”

    “……”

    他没回答,空气就这样安静了半分钟。

    长睫煽动的频率加快,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温书棠深吸一口气。

    然后重新上前,踮起脚,纤细手臂圈住他脖颈,用尽全部力气去抱他。

    周嘉让瞳孔骤然放大。

    她的主动,她的坚定,仿若一味催化剂,深埋在心底的情绪被勾出,如火山喷发般翻滚汹涌。

    周嘉让不再克制,遵循本心将她揽进怀里,两道声线就这么重叠在一起——

    “可我不会走的。”

    “恬恬,你别走。”

    第80章 欺瞒 “恬恬,你就不害怕吗。”……

    走廊窗户没关严,冷风冽冽,她身上冰得厉害,周嘉让想先带她进屋。

    温书棠维持着先前的动作,有点黏人地不肯松手。

    清浅气息打在颈窝里,像是羽毛划过,下颌棱角紧了紧,周嘉让俯下身,手臂从她腿弯下绕过,小心翼翼将人托抱起来,朝客厅那个方向走。

    到了沙发,她还是不想下来。

    周嘉让干脆抱着人坐下,手臂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护在脑后,抚着她柔软乖顺的发,嗓音沉且沙:“恬恬?”

    “怎么了啊?”他慢慢把她的脸转过来,拧起眉,拇指蹭过她眼下,抹开薄薄一片湿,“怎么还哭了?”

    温书棠垂着眼,揪着他领口处的布料,目光落在锁骨那块儿,好半天才挤出声音:“你瘦了。”

    “哪有。”他语速很慢,挟着哄人的意味,“是这件衣服尺码不对,衬得宽松。”

    温书棠抿紧唇角,没有接话。

    周嘉让凑近一点,帮她把残余的泪痕擦干:“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明天才结束吗。”

    温书棠窝在他怀里,闻着让人心安的冷雪松气息,终于找到些踏实感,唇瓣嗫动,小声说:“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怎么都不接。”

    脸上闪过一丝怔愣,顿了几秒,周嘉让后知后觉想到什么:“今早家里停电了,应该是没电关机了。”

    “对不起啊恬恬。”漆黑眼睫不动声色地颤了颤,“我不是故意……”

    温书棠摇摇头:“没关系。”

    看到他没事就好。

    “累不累?”周嘉让拨开她额前碎发,听着她声线发哑,“要不要喝点水?”

    她说不要,搂着他的手紧了紧,似是拦着不让他起身。

    捕捉到她的小心思,周嘉让也很配合地没有动。

    空气就这样安静下来。

    临近傍晚,太阳渐渐匿入地平线,暖橙色的余晖还没散完,油墨一般晕染铺开,透过身侧的落地窗,在地砖上落下几个斑驳跳动的光圈。

    暖风吹着,体温已经缓和过来,隐隐还有出汗的势头,周嘉让拉开她身前的拉链,将那件绒毛外套搁到旁边。

    瞧着她侧脸,他咽咽喉咙,薄唇翕合,唤了声恬恬。

    温书棠轻声应下,心中有所预感。

    在他开口之前,她先一步截断:“不想问。”

    她音量不大,但却异常坚定,琥珀色眼眸看向他,如同琉璃般清透纯净:“阿让,网络风气本就混乱,大部分人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跟风,完全不了解事情的真相。”

    “相信你的人会永远相信你。”她低低敛起眼,不想让难忍的酸意蔓延,“不要在意那些乌烟瘴气的评论,不值得。”

    听着她的话,喉结重重滚了记,如流星划过天边,周嘉让眸光逐渐黯淡下去。

    良久后,他颓败地低下头,语气闷得不像话:“但……如果我告诉你,他们说的并不都是假话呢。”

    温书棠一时怔然,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恬恬。”胸口起伏,他呼吸变得深重,“你就不害怕吗?”

    大脑似失去连接的屏幕,温书棠越来越听不懂,但仍然毫不犹豫地否认:“不怕。”

    随后又不解反问:“我为什么要怕?”

    睫毛抬起,又敛下,循环不知几次,他终是做出决定:“不该再瞒着你了。”

    “恬恬。”唇角自嘲勾起,周嘉让错开她的眼神,“我确实是私生子。”-

    时光倒转,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周嘉让的母亲周清冉,自幼成长在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中,父母开明恩爱,不仅在物质上为她提供一切,精神上同样供给丰盈。

    他们尊重她的所有决定与想法,并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这也造就了周清冉温柔却不娇纵的性格,她独立勇敢,无畏坚韧。

    受到母亲的影响,她早早便对艺术表现出极大兴趣,并在十八岁时赴往法国,到巴黎国立高等音乐舞蹈学院进修钢琴。

    陆承修比她大两岁,他们最初相识于一场联谊活动。

    那天的周清冉,身穿一件米色礼服,皮肤白皙,乌发柔顺,端坐在钢琴前,肩颈连出漂亮的弧线。

    凭借出众的容貌和气质,她很快便成为那场宴会的焦点,在场不少男士都有意无意地想要接近她,陆承修也不例外。

    他主动上前打了招呼,两人就此相识,会后又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不得不承认,彼时陆承修外表英俊,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那个年代出国留学的华人并不多,周清冉平时社交圈子又有限,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十分孤独的状态。

    所以陆承修出现后,不可避免的,她对他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随着相处程度加深,周清冉发现他是个擅长制造浪漫的人,会在周末带她去学校附近的酒馆,伴着缱绻的琴曲调一杯酒,会在她学业压力过大时,陪她去塞纳河畔吹晚风,也会带她体验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

    每次回国,陆承修都会带礼物给她。

    那年冬天,巴黎爆发流感,周清冉不幸中招,高烧到三十九度,是陆承修无微不至地在医院里照顾她。

    哪怕他自己还在生病。

    周清冉被这一点一滴的呵护所打动,他们很快便确定了关系,并和其他情侣一样进入热恋期。

    那个时候的她,天真以为自己找到了所谓的灵魂伴侣。

    直到一年半之后,陆承修结束学业回国,他们不得不开始异国恋。

    问题也是在这时暴露的,他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热情,回消息的频率也低,有时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对此,他解释说是自己太忙,公司里有很多事等着处理。

    周清冉没有怀疑太多,相信他是真的忙于工作无法抽身,一度心疼他太过辛苦,握着电话柔声嘱咐:“不要过于劳累,一定要好好休息呀。”

    陆承修笑着说好,还承诺过段时间到巴黎去看她。

    十月,陆承修的生日快要到了。

    那时他们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面,周清冉连熬几个通宵,提前完成学业任务,悄悄买了回国的机票,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漫长的航程过后,飞机终于落地沪市,尽管长途跋涉后身心劳累,但她依然沉浸在即将见到恋人的欣喜中。

    到酒店安顿好行李,她拿上包去了附近商场,准备给陆承修挑选礼物。

    可猝不及防的,十几米之外,视线中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承修穿着休闲装,身旁站着一个陌生女人,两人手牵着手,笑容满面,模样格外亲密。

    见女人鞋带开了,他主动蹲下身,慢条斯理地帮她系好。

    瞳孔睁大,仿若石化那般,周嘉让霎时僵在原地。

    脑袋里涌出很多想法。

    那个女人是谁?陆承修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他不是说在加班吗?难道是出轨了吗?或者更糟糕的——

    他是不是已经有家室了?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双腿发软,周清冉重重跌坐在地上,粗粝的石子硌进皮肉,擦出一片火辣辣的痛,很久很久,才勉强平复过来。

    指尖死死掐住掌心,她没有打草惊蛇,而是逼着自己保持冷静,暗中默默调查着一切。

    就算提前做过心理建设,但真实情况远比预想中更让她绝望。

    那个女人叫苏涵,和陆承修是青梅竹马,两家私交甚密,生意上也多有往来。

    陆承修大一那年,陆氏集团碰上一个很棘手的麻烦,是苏家伸出援手,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陆老爷子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商业联姻本就不是稀奇的事,再加上苏涵苦恋陆承修多年,一来二去的,两家就这么订下婚约。

    陆承修回国后,二人火速领证结婚,婚礼规模空前盛大,在整个沪市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看着信封里的照片,周清冉的手止不住发抖,一帧帧画面犹如锋利的刃,在眼底刺出无尽血色。

    原来陆承修所说的忙碌,其实是在陪苏涵;原来那时他隔三岔五就要回国,也是为了到沪市看她。

    原来她曾以为的幸福,只不过是荒唐的谎言泡沫,这段感情里充满欺骗,陆承修根本就不爱她。

    甚至还让她扮演了那个不光彩的角色,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成为他人感情的插足者。

    ……

    得知真相的周清冉并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悲痛万分,在身边律师朋友的帮助下,她收集整理了大量证据,先是和陆承修提出分手,转头又将那些证据发给苏涵和她的家人。

    做完这些后,她将他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回到法国散心修养,准备完成接下来的博士学业。

    她的自愈能力强到惊人,不出两周便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

    就好像这段感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陆承修这个人被她彻底从生命中剔除。

    可是命运弄人。

    又过了两个月,某天下午,周清冉忽然恶心得厉害,吃了药也不起效果,去医院检查才得知,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第一反应是想打胎,但医生委婉地提醒她,说她身体底子不大好,而且前段时间心情起伏过大,贸然堕胎会带来无可预知的风险。

    直白点说,她以后可能再也无法怀孕。

    经历过那段失败的感情,周清冉对爱情早已失去希望,不能生育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影响。

    可当她真正躺在手术台上,冰冷的白炽灯晃进眼底,又猛然生出几分后悔。

    孩子是无辜的。

    她不能把对陆承修的怨恨都归咎到这个孩子身上。

    这不公平,也太不负责任。

    更何况,人生寥寥几十载,生死轮回走一遭,她也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牵绊。

    深思熟虑后,她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周父周母心疼女儿被骗,却也没有反对太多,叹了口气,给她讲清这件事的风险利弊。

    “其余的就交给你自己选择吧,不管怎样,爸爸妈妈都支持你。”

    孕期十个月,周清冉过得还算顺利,父母双双推掉工作,专门从漓江到巴黎来照顾她,并没有让她吃太多苦头。

    1997年夏天,周嘉让在法国出生。

    “嘉让,嘉言懿行,允恭克让。”

    母亲希望他谨言慎行,谦逊恭让,也希望他一生幸福美满,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