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宴会 “我总归是不会欺负你的。”……
周嘉让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八年,就像是一根长满利刺的藤蔓。
不顾一切地靠近,只会被伤出满目疮痍。
楼梯门被推开,光线争先恐后地倾泻,尘埃于丁达尔效应中飞舞,脚步声渐远,温书棠的背影也消失在拐角尽头。
周嘉让靠在墙边,凉意穿透衣衫向内蔓延,他拇指缓缓转动着那枚戒指,许久许久,露出一个苦涩又自嘲的笑。
……
思绪乱成一团,温书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动作都很麻木,只感觉呼吸沉重,心跳速度很快。
再回神时,人已经走到了公司楼下。
暴雨挟来的湿凉还没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尘腥,北风胡乱拍在脸上,掖在耳后的发也被吹散。
手机震动,有新消息进来。
【冯楚怡:棠棠姐,你怎么还没回来啊?没出什么事吧?】
温书棠将碍事的头发撩到一旁,低着纤细的颈,单手打字:【没事。】
【刚才开会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冯楚怡:诶?棠棠姐你在楼下吗?】
【冯楚怡:那能不能帮我带盒牛奶上来呀,早上起晚了没吃饭,人要饿扁在工位上了QAQ】
【My:好。】
右手边刚好有家便利店,红绿跳色的招牌,玻璃门上贴着卡通形象的广告,在这片气氛严肃的办公区里尤为格格不入,但里面方便快捷的食物,却也是无数打工人加班时难得的心灵慰藉。
最里层的货架前,温书棠拿下一盒草莓牛奶,担心冯楚怡吃不饱,又加了一个芝士蛋糕。
在收银台排队结账时,她无意扫到一对穿着校服的高中生,男生正在逗女生玩,两人说说笑笑,一举一动都透着独属于年少时的悸动与暧昧。
记忆闸门也在此刻倏地被打开。
那时她也经常在课间跟周嘉让一起去商店,在货架旁挑选零食时,这人总喜欢使坏,故意把她要买的东西放到最上层,然后懒散地勾着唇,等着她没办法地和他求助。
有一次,她不服输地想自己来,踮着脚努力往上跳,尝试了七八次才勉强成功。
但还没来得及得意,身体重心一个不稳,她歪歪扭扭地向一旁倒去,幸亏周嘉让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地将人圈进怀中,这才没让她磕在附近的铁架上。
确认她没事后,他还要拖长尾音地打趣一句:“怎么回事啊温同学。”
“怎么故意往我怀里撞。”
过往画面逐渐飘远,方才在楼梯间里的场景衔接浮现在脑海。
同样的拥抱姿势,明明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距离,没想到如今却只剩两败俱伤的对峙。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沮丧再次席卷,眼角漫出酸热,她不想在公共场合失态,但泪水就是不听使唤地往外冒。
结账的队伍恰好轮到她,收银员扫码报上数额,抬头却对上一张泪眼婆娑的脸,怔愣片刻后关心了句:“你……还好吧?”
“没事。”鼻音浓重,温书棠摆摆手,潦草地将眼泪抹去。
付过款后,她转身正欲离开。
身侧忽然靠过来一个人,被水雾模糊的视野里,她没看清他的脸,但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颀长身影笼罩着她,一只青筋盘迭的手伸到她眼前。
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包纸。
前后分别不过十几分钟,他身上气场却完全变了,小心翼翼中夹杂着颓废,周嘉让眉心拧得很紧,沙哑声线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恬恬,我的出现,就这么让你觉得痛苦吗?”
他抽出纸巾,一如多年前那般,动作轻缓地为她擦掉眼泪。
“别难过了。”他声音很轻,像是笑了,却又抑制不住地颤,“我走。”
……
铃声第三次响起时,周嘉让终于滑动接通。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骂:“卧槽祖宗你可算接电话了。”
“你人在哪呢,不是让我过来接你。”
周嘉让没说话,直接发了个定位过去。
东拐西绕地开过几条街,左逸明才找到Transline楼下。
摇下车窗,周嘉让就在路边,没骨头似的倚在电线杆子上,手里夹着根半燃的烟,青灰色烟雾顺着下颌向上扩散。
他侧脸骨相优越,又是一副痞帅面孔,来往不少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被吸引,但又碍于疏离感太重,倒没有敢上前搭讪的。
隔着那层飘渺,左逸明在他脸上看出几分复杂的神情。
有落寞,有无措,更多的还是心痛。
很久都没见过周嘉让这幅样子了。
上一次好像还是在他刚到美国那年的冬至日。
准确来说,那次他比现在更颓,房间里一盏灯都没开,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整个人跟被掏空了一样,空酒瓶堆了满地,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把自己麻痹。
左逸明把车开到他面前,摁了摁喇叭:“阿让。”
周嘉让将烟掐灭,回头又朝办公楼看了眼,然后才开门坐进副驾。
左逸明被突如其来的烟味呛到,没忍住干咳两声,偏头难以置信地看他:“你这是抽了多少啊?”
“回国后不是说戒烟了吗?而且Kevin也嘱咐过你要少抽。”
周嘉让扯唇,满不在乎地撂下三个字。
“死不了。”
左逸明:“……”
“我记着你不是开车来的吗。”转动方向盘,他换了个话题,“怎么还叫我来接你。”
“懒。”周嘉让蹦出单个字音。
“……”
眼见大少爷心情不好,左逸明很识趣地闭了嘴。
路口等红灯时,余光瞥见他手上的戒指,不长记性地第三次发问:“你这戒指不是当尾戒戴吗?怎么换到无名指上了。”
周嘉让没吭声,手里捧着本资料册翻看。
“看什么呢?”
左逸明好奇地凑过去,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后,不受控制地瞪大眼睛。
最上面那张文件,白纸黑字地写着,温书棠,女,24岁,毕业于京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曾在巴黎第三大学进行交换,现就职于Transline公司翻译部。
所有疑问和反常在这一刻都得到了答案。
“我说你这次怎么非要请翻译,还是不怎么擅长医药方面的Transline。”左逸明醍醐灌顶,“合着是另有目的。”
“所以今天这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啊?”
周嘉让垂眼凝着左上角的照片,低沉开口:“见到了。”
“然后呢?”左逸明追问。
合上资料,周嘉让半仰着头,喉结弧度嶙峋,无力叹出一口气。
“没有然后了。”-
生活日复一日地继续,后面那段时间,周嘉让真的没再出现过。
挚书那边偶尔会来送材料,但也都是完全陌生的面孔来和她对接。
温书棠在工作上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甚至有些自我压榨,尤其是这种不太熟悉的领域,每天废寝忘食地看资料、记生词,尽量把场上出错的风险降到最低。
周一下午,日光透过半遮半掩的百叶窗铺进格子间。
各种专业名词背得人头晕,温书棠关掉文档,点开浏览器,停顿几秒后,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打下那个名字。
按下回车,页面跳转。
刚看完半行,冯楚怡滑动椅子凑到她身边:“棠棠姐。”
“啊。”
温书棠没防备被吓到,也不知怎么想的,手忙脚乱地切了锁屏。
不锁还好,锁完反而是欲盖弥彰。
冯楚怡愣了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棠棠姐,你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屏幕上倒映出她心虚的脸,温书棠干巴巴地否认,“就,研讨会上要用到的资料。”
“怎么了?叫我有事吗?”
冯楚怡没拆穿也没追问,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一会打算点奶茶,要不要给你带一杯?”
“先不用了。”温书棠笑笑,“我晚点还有个会要开,喝了奶茶容易犯困。”
冯楚怡抿唇:“好吧。”
等人走了,温书棠重新把电脑打开。
眸光停在学校那栏,Standford Computer Science,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科学系。
之前同事说过,挚书是在美国成立的,而他又在斯坦福读书。
难道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国外吗?
当年他一声不吭地消失,从此再无半点音讯,为什么会突然去了国外呢?
视线慢慢失焦,温书棠盯着这行小字,思路像掉进了死胡同,怎么都想不通。
算了。
退出网页,她晃晃脑袋,起身到茶水间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热气氤氲在眼底,她警告自己不要再这样胡思乱想了。
不管在哪,都和她没有关系。
他们现在只是合作关系。
仅此而已-
直到研讨会当天,温书棠才再次遇见周嘉让。
因为先前准备足够充分,这场翻译做得也算顺利,Sevier的代表是个很干练的女人,仅凭一面之缘便对她好感拉满,会后挽着她的手聊了好一会天。
夜幕渐晚,后面是晚宴环节。
步入九月,京北天气开始转凉,屋内暖气给得很足,落地窗上蒙着薄薄一层雾。
宴会厅内装潢奢靡,吊灯折射出璀璨的流光,名贵画作随处可见,伴随轻柔的古典乐,宾客们举杯相谈甚欢。
温书棠不太喜欢这种活动,但又实在找不到理由推脱,全程存在感很低地呆在角落。
目光悄然扫过,她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倒是周围不少人在低声讨论,有人夸他年少有为,二十出头便取得这样的成就,有人赞他眼光独特,瞄准了科技医疗这个前途甚好的方向,也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着酸话。
“诶你们看见网上的报道了吗?怎么能有人在报社的死亡镜头下还这么帅阿?”
温书棠拿出手机,搜了搜他们说的新闻。
放大配图,周嘉让站在讲台中央,穿着手工定制的西装,身形笔挺,眉目凌厉,即便没有闪光灯加衬,也是绝对耀眼的存在。
习惯性地,她长按将这张照片保存下来。
但不出三秒,她又幡然清醒,滑进相册选择删除。
任务栏跳出新消息,谢欢意对她进行了一番轰炸。
【欢意:?】
【欢意:我眼花了吗?这是什么情况?】
下面跟着一条链接和两张截图。
温书棠茫然地点开,是另一家媒体对这次研讨会的报道,其中有几个镜头,不小心拍到了她和周嘉让同框。
她很平静地回复:【没什么,工作需要罢了。】
【欢意:不信。】
温书棠:“……”
【欢意:什么时候开始的?】
【欢意:发展到哪一步了?】
【欢意:老实交代!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告诉我!还把不把我当成你最好的朋友了?!】
温书棠略有无奈:【真的是意外。】
她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我也没想到合作对象会是他。】
【欢意:……我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欢意:啊导演叫我对台本了,等晚上回去再和你说!】
聊天草草终止。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工作量太大,再加上她最近总熬夜加班,饮食不规律,温书棠突然觉得心慌,脑袋里也昏昏胀胀的。
怀疑是低血糖作祟,她撑着扶手站起来,想到甜品区找点吃的,紧急补充一下糖分。
走出没几步,头晕感加重,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额前渗出虚汗,眼前也隐隐约约变得模糊。
她连忙退到墙边,缓慢蹲下,抱着膝盖试图缓解。
为了适配场合,她穿的是一件白色露背礼服,修身裁剪展现出纤细的腰肢,乌发柔顺散下,滑过单薄的脖颈,下面两块肩胛骨清瘦凸出,像是雨幕中被淋湿的蝴蝶。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她。
“美女,你怎么了?”
耳边响起一道浑浊的男声,温书棠凭着仅存不多的体力偏头,只见身旁站着一个长相身材都很油腻的中年男人,脸上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瞧见她的脸,他话里明显多了些按捺不住的激动:“需要我帮忙吗?”
也不等她回答,他伸手就想去拉她。
胳膊攀上令人作呕的触感,温书棠一边说不用,一边抗拒地将人甩开。
奈何男人力气太大,她根本抗衡不过,脚下被迫挪动,眼见就要被他拉走,千钧一发之际,肩膀覆上一片温热,她被揽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眸色漆黑,似不见底的深潭,周嘉让脸色很差地蔑着男人。
看清楚是他,男人立马换上副认怂表情,松开手,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周、周总。”
周嘉让暂时没工夫收拾他,一通电话把左逸明叫来处理,护着温书棠去了旁边。
“恬恬。”
怀里人脸色很差,苍白苍白的,半点血色都没有,蒲扇般的睫毛也在簌簌发颤。
心脏狠狠拧在一起,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在温度正常,不是发烧。
“恬恬?”
周嘉让又叫了一遍,这次温书棠有了反应,掀开眼懵懵地看着他。
“你都有哪里不舒服?”他把她凌乱的发理好,语气温柔,“我带你去房间休息好吗?”
唇瓣翕动,温书棠费力地摇摇头,从喉间挤出拒绝的话:“不用了。”
“我靠在这缓一会就好了。”
“恬恬。”
眼眸里情绪很深,周嘉让话语稍哽:“我总归是不会欺负你的。”
“……信我。”
第62章 拉扯 “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不等她再开口,耳边杂音消失,眼前也彻底陷入黑暗。
头一歪,似摇摇欲坠的蝶,温书棠由着身体瘫软下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周嘉让被吓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朝着楼上的包房快步走去。
进了门,他动作轻缓地把她放在床上,又紧张地叫来私人医生。
一番检查过后,医生皱着眉起身,口气算不上好:“低血糖很严重,她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好好吃饭吗?”
周嘉让哑言,半个字都回答不出。
“而且还熬夜,疲劳过度。”医生摇摇头,无奈又生气的口吻,“你们这群年轻人啊,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早早就把自己累垮了,以后可该怎么办啊。”
周嘉让越听越慌,语调忐忑地问:“那现在……是要打针吗?”
瞧着他脸上的无措,医生态度缓和了点,嗯了声:“先吊瓶葡萄糖,接下来一定要注意休息,三餐记得按时吃。”
周嘉让点点头:“好,谢谢医生。”
配好药液,医生拿着输液器过来,周嘉让就守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温书棠,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和爱。
医生和他认识也有一阵了,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随口问道:“女朋友?”
听见这个问题,周嘉让神色明显空白了一瞬,半晌后才动了动唇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请求:“医生,麻烦您动作轻一点。”
针头刺进血管,胶布固定在上面。
看周嘉让精神还是紧绷着,医生觉得自己刚才可能把话说太重了,忍不住宽慰了句:“等她醒了就没事了,后续仔细调养就行。”
眼角弧度怔松了些,周嘉让又说了一次谢谢。
收拾好东西,医生推门离开,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温书棠沉沉睡着,脸色还没完全恢复,周嘉让帮她盖好被子,擦去她额角的冷汗,又将输液速度调缓。
瞥见她嘴唇干涩,他找服务生要来水和棉签,沾湿后慢慢涂抹上去,另一只手攥着透明软管,试图用体温将冰冷的药液捂热。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他关掉灯,坐在床边,下颌收敛,目光就这么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这是两个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认认真真地看她。
和八年前相比,她的模样并没有太多改变,依然是那样恬淡柔和,皮肤白皙,鼻尖小巧,睫毛乖顺搭在眼睑上,只是肉眼可见的清瘦了许多。
锁骨深深凹陷,手臂细若竹竿,明明是尺码最小的礼服,可领口却要用两个暗夹固定住,不然就会从薄窄的肩上滑落。
即便化了淡妆,却也藏不住面容中的疲惫。
周嘉让握着她纤瘦发凉的手,头埋得很低,脊背承受不住地佝着,心疼和自责如同翻涌而起的浪潮,毫无保留地将他淹没。
“对不起。”
嗓音嘶哑,难耐中混着颤意:“对不起恬恬。”
他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想尽办法让她来做这场翻译的。
应该让她好好休息的。
朦胧月光被纱帘挡在窗外,周嘉让半陷在阴影里,唇边溢出苦涩的笑:“可我只是想见见你。”
“恬恬,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眷恋地蹭了蹭她的手背,不知第几次道歉:“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你。”
……
视线渐渐聚焦,温书棠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恍惚。
手背倏地一阵刺痛,她抬起来看了眼,发现那块歪扭贴着的医用胶带。
……打针了?
撑着床铺坐起身,她靠在床头缓了会儿,一边用手去按太阳穴,一边偏头打量着周围。
绝对陌生的环境,但装潢风格很常见,单调的黑灰色系,应该是在酒店里的包房。
周嘉让带她来的?
记忆停在他最后说的那句“信我”上,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她就全都不清楚了。
嗡嗡——
忽然响起的手机震动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温书棠伸手拿过来,先是看见好几通未接电话,点开微信,谢欢意给她发了十几条消息。
【欢意:恬恬?】
【欢意:怎么回事啊,你干嘛呢,别吓我啊。】
她连忙把电话回拨过去,轻咳一声解释:“我没事,就是刚才有点累了,没坚持住去睡了一会。”
谢欢意勉强松下一口气:“吓死我了,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温书棠软声:“好多啦。”
“别总那么拼命工作,你又不是铁人。”谢欢意老生常谈地唠叨她,“今年这才过去一半,你大大小小都病了好几场了。”
她加重语气强调:“记住没,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知道啦。”温书棠很听话地全都应下,“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怎么可能放心嘛。”谢欢意咕哝着叹气。
“诶对了。”她接着先前没聊完的话题,“棠棠,你说你没想到这次的合作对象会是周嘉让?”
温书棠嗯了下:“大概就是巧合吧。”
“我刚刚想了好久,你说有没有可能——”谢欢意不确定地停顿几秒,“我们认为的巧合,其实并不是巧合呢?”
问题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时间像被按下暂停键,良久后,温书棠侧头看向窗外,自顾自地摇头否定:“不太可能。”
“他又不知道我在Trasnline上班,而且……”
捏着电话的手收紧,玻璃窗上倒映出她自嘲的笑:“他没理由,也没必要这样做。”
谢欢意被她说服:“也是哦。”
“棠棠。”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我就是担心你,我不想你的状态再像之前那样被他影响到。”
那年接连出事后,谢欢意觉得她一个人住太孤独,也怕她想不开出什么意外,干脆把人接到自己家里。
后面将近大半年,温书棠表面平静,对他矢口不提,可每晚都会做噩梦,每晚都会惊醒,梦里梦外呢喃的都是周嘉让的名字。
真的太痛苦了,连谢欢意都不敢再想。
“不会的。”
温书棠打断她的回忆,手指无意识在被单上缠了两圈:“都过去了”
……
挂断电话,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温书棠下了床,把弄乱的床铺规整好,确认没落下东西后就准备回家。
推开门,外面守着一道人影,周嘉让倚在一旁的白墙上。
没想到他会在这,温书棠脚步微滞,紧接着听见他低声询问:“好点了吗?”
温书棠淡淡说了声嗯,低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拇指不自觉去蹭表带:“今晚……谢谢你。”
“医生说你是太累了,嘱咐你要多多休息。”喉结滚了一记,他原封不动地转达,又试探了解她的近况,“平时工作压力很大吗?”
“还好。”
敷衍又随意的两个字。
温书棠始终都没有看他,打算就此终止对话:“晚宴都结束了吧,那我就先走了。”
“再见。”
周嘉让抬手拦她:“我送你回去吧。”
说罢,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想要披到她肩膀上。
“不麻烦了。”温书棠挡下他的动作,顺势后退半步,“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眉心蹙起,周嘉让沉着声音不同意:“不行。”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实在那么讨厌我的话……”浓密的睫垂下,眼中情绪被遮挡,怕她再拒绝,她故作轻松地说,“就当是免费司机好了。”
不知为何,温书棠忽而被这句话刺到。
心口碾开细细密密的疼,唇瓣微张,她胸口起伏着,妥协的话呼之欲出。
可长廊光线昏暗,她又一次被他手上的戒指晃了眼。
就像回荡在耳边的魔咒,时时刻刻提醒她不能再做傻事,于是说出来的答案就变成了:“不要。”
“这样不合适。”
然后便干脆利落地从他身侧绕开。
可周嘉让却泛起执拗,几乎是分秒不差地迈开步伐,任凭她绕弯还是加速,都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像一道甩不开的影子。
就这样,一路拉扯到楼下。
温书棠忍无可忍,猛然停脚后转身,火气瞬间窜出来:“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周嘉让固执:“不能。”
他给出一个看起来很合理的借口:“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的场子,是我请你过来的,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不需要。”
温书棠深吸一口气,字字诛心:“会议结束了,意味着这次合作也结束了,我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这还要我来提醒你吗?”
脑袋里乱成一团,她不假思索地放出狠话,指尖却在不知不觉中用力掐进掌心。
痛吗?
似乎还是心里更痛一点。
街边车水马龙,深夜的京北霓虹耀眼,可他们这处的空气却像是被凝结住。
对面商场门口的音响没关,悲伤压抑的曲调仿佛在为这场对峙渲染气氛,切换到下一首,不偏不倚是陈奕迅的那首《富士山下》。
其中一句唱到——
“忘掉我跟你恩怨,樱花开了几转。”
温书棠蓦然想起,那年在椿茗寺里,漫山遍野的樱花下,他们约好来年要一起还愿。
可后来呢?
年年岁岁,樱花树下只有她孤身一人。
她终于抬起眼,琥珀色眼瞳里蒙蒙有了湿意,神情倔强地直视他。
“周嘉让。”
“是你先失约的。”
第63章 酒吧 “手滑。”
周嘉让最终还是放她走了。
温书棠心里乱得厉害,一时半会也没急着回家,就漫无目的地在街边闲逛。
和漓江那种挥之不去的暑热不同,九月的京北已然入秋,空气中满是干冽的凉意,顺着裙摆和领口,横冲直撞地钻进身体。
鼻尖很快泛了红,温书棠瑟缩地抱着手臂,散在肩后的发尾被风扬起,可能是刚刚发泄过一通,也可能是今夜身体不舒服,她眼尾恹恹耷着,配上卷夹过的长睫,似雨中孤蝶,看起来楚楚可怜。
脚步走走停停,她仰起头,对着两侧枯黄的银杏树出神。
又一年秋天了。
前几天听谢欢意说,漓江的梧桐树都还是绿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变黄。
街灯昏暗,她踩着自己的影子继续往前走,忽然一阵汽鸣声靠近,紧接着,一辆黑色的迈巴赫缓缓停在身旁。
以为又是周嘉让,秀气的眉微微蹙起,她情绪还没来得及发作,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
“请问是温小姐吧。”对方礼貌道。
温书棠略有警惕:“你是?”
“是这样的。”男人笑得温和,态度恭敬地介绍自己,“我是周总的助理,周总让我来送您回家。”
“……”
果然。
温书棠牵起唇角,婉言拒绝:“不好意思啊,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辛苦你白跑这一趟。”
男人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吞吐道:“那个,周总交代过,务必让我把您送回去,否则的话……”
“温小姐。”他好言好语地继续劝说,“您还是上来吧,这个点本来就不好打车,夜晚天气又冷,生病了反而要耽误事。”
温书棠抿着唇线,在原地僵持片刻后还是妥协:“好吧。”
车门关阖,冷气被隔绝在外。
淡雅的木质香钻进鼻腔,与空调暖风融合在一起,助理递来一条柔软的薄毯:“温小姐,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
眉心稍动,温书棠伸手接过:“谢谢。”
铺开搭在腿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面好像还残留着一丝体温。
行进速度平稳,车内一片安静,温书棠在这种氛围中逐渐放松下来,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十多分钟后,她睁开沉重的眼,却发现车子停在路边,前排驾驶位上的人也不知去了哪。
正疑惑是怎么回事,助理重新出现在视野里,上车后递给她一个飘着热雾的纸杯。
浓醇的香气散开,竟然是一杯赤豆元宵。
温书棠一时怔愣。
“这也是周总专门嘱咐的。”瞥见她的神情,男人开口解释,“他说您晚宴没怎么吃东西,担心您胃不舒服,可以喝这个垫一垫。”
眼帘猛然抖了下。
晚宴那阵她都没有看见他,他是在哪注意到自己的呢?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记得自己的喜好。
眼底氲开湿意,温书棠嚅声:“……谢谢。”
行驶到路口,助理打开转向灯,笑着随口说了句:“还从没见我们周总对哪个异性这么上心过。”
窗外街景闪过,温书棠静静听着,没再接话。
好不容易开到家楼下,和助理道过谢后,她拿着包下了车。
暗色里,那辆迈巴赫并没离开。
“老板。”
助理看向站在车边的男人,大概是出租车里空间拥挤,他身上的高定西装起了皱,堆积的布料透出几分风尘仆仆的意味。
直至那道纤瘦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周嘉让才收回视线,凌厉眉眼中噙满倦怠:“走吧。”-
秋分节气后,伴随几场连绵的秋雨,京北气温也一降再降,清早起床时,玻璃上总蒙着一层薄薄的霜。
挚书的研讨会告一段落,温书棠对接了新的项目,给一支来京北实地考察的红酒厂商做陪同。
依旧是比较陌生的领域,为了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尽量充足的准备,她又开始了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模式,每天睁眼工作闭眼睡觉,倒也没工夫胡思乱想。
周五下午,写完项目总结书后,她在工位上伸了个懒腰,起身交到Chloé的办公室。
“最近辛苦了。”Chloé将长发拢到一旁,“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周末愉快。”
温书棠笑笑:“周末愉快。”
从公司大楼出来,紧绷数日的神经终于得到松懈。
回家卸了妆,换上宽松的家居服,她闷在床上久违地睡了个饱觉。
再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皎洁月色似薄纱般落在床上,温书棠觉得有一点饿,下床踩着拖鞋,在冰箱里翻了一圈,却只找到一袋上个月超市打折时买回来的速食面。
“……”
她谨慎地翻到背面看了眼。
没过期。
还能吃。
钻进厨房,温书棠火速煮好面,刚在餐桌旁坐下,手机上弹出一条视频通话申请。
备注那栏写的是sherry。
滑动接通,屏幕上是一张尤为美艳的面孔,肤色冷白,红唇娇艳,海藻般浓密的白金色波浪卷发,上挑的狐狸眼满是妩媚。
鼻梁上嵌着一颗小痣,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
听筒里冒出哇一声惊呼:“棠棠,你今天居然没在加班诶!”
“是呀。”温书棠把手机立在水杯前,往面条里加了一点醋,和她闲聊,“刚跟完一个陪同项目,应该能清闲几天。”
“那太好了!”sherry打了个响指,语气激动,“我这周末回国,准备组个局好好聚聚,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呀?”
关怡和她都是京大外院的,只不过专业不同,一个学英语,一个学法语。
她们最初是在一节公共课上认识的,那时刚好有个小组作业需要两两组队,关怡坐在她旁边,主动问她要不要一起。
温书棠点头说好,误打误撞的,两人就这么有了交集。
关怡看似不好接触,实际为人洒脱随性,大一下学期刚开学,她突然觉得国内教育体系太无聊,毅然决然地递交退学申请后,转头便跑去英国学了摄影。
磕磕绊绊地打拼了几年,现在也算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摄影师。
她们俩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性格也是迥然各异,但却意外合拍,这么多年一直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尤其每年她生日,关怡都会寄两份礼物过来。
温书棠起初有些不解,问她为什么要送两份。
“哎呀这是我自己的习惯啦。”关怡拨弄着发尾,有理有据地解释,“这不是好事成双嘛,送两份多吉利呀。”
“来不来嘛。”轻灵的女声打断她的思路。
关怡糯着嗓子和她撒娇:“上次我回国拍摄,倒霉碰上你在巴黎出差,咱们这都快一年没见过面了。”
闷在家也是无聊,温书棠咬着面条答应:“好呀。”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关怡隔着屏幕对她送上一枚飞吻,“等我晚点把具体安排发给你!”
“好。”
……
关怡最后定的是周六晚上八点见面。
那天傍晚,温书棠临时接到Chloé电话,有一份很重要的材料需要她加急送到公司。
想着时间还早,回来再收拾也来得及,她拿上钥匙就出了门,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等再推开家门,卫生间那边传来滴答滴答的奇怪响声——
楼上漏水了。
所幸她回得及时,没造成什么重大损失,只有几件洗好的衣服遭了殃,湿淋淋地挂在衣架上。
温书棠先是把洗衣机挪开,以免被水泡坏,然后又给房东和物业打电话,联系那户业主商量后续的解决方法。
等处理完这一切,她草草化了个妆出门,偏偏又遇上晚高峰堵车,磨蹭到酒吧的时候,马上就要十点了。
跟着迎宾进去,里面喧嚣一片,赛博朋克的装修风格,酒精与香水味道混杂,迷离的彩灯在舞池上交织,伴随震耳欲聋的鼓乐,投射出热烈躁动的光影。
酒吧里地形弯绕,费了好一会功夫,温书棠才找到关怡说的那个卡座。
长沙发三侧围环,前面是两张电光蓝的理石桌台,各种酒水果盘摆了半边,另一面的纸牌骰子堆得散乱。
胳膊被人挽住,关怡从后面冒出来:“Honey,你总算来了。”
温书棠侧身,眼里闪过歉意:“不好意思啊小怡……”
“这有什么的。”关怡在她下耷的嘴角上戳了下,不许她乱道歉,“你又没料到楼上会漏水下来。”
温书棠想起什么,从包里找出一个黑丝绒的首饰盒,里面放着一条蓝宝石项链:“小怡,这是我送你的回国礼物。”
是她很喜欢的法国牌子,但因为太抢手了,代购那一直断货买不到。
关怡惊喜地睁大眼,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棠棠,我简直要爱死你了。”
到场的人并不多,除去关怡的几个私交,其余大部分都是京大外院的,温书棠毕业后就在Transline里连轴转,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和大家见过面了。
他们坐在一起东拉西扯,推杯换盏间说起近况,有个同门师姐读研时换了专业,现在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涉外法务,对着自己那个抠门还爱pua的上司痛骂了十几分钟。
“真是受够了。”学姐仰头灌下一口酒,“早知道当初还不如继续读翻硕呢,毕业就去外派,赚够钱再回来找个闲职,也不用受这窝囊气。”
“哪有你想的这么美好。”另一个男生接话,“外派这几年势头大不如前了,赚的多的项目都在郊区工地上,要么修桥要么挖石油,环境艰苦不说,就连最基本的供水供电都没法保证,你真能受得了?”
“……”
温书棠不太能参与这种讨论,就坐在旁边和关怡聊天。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关怡捏捏她的脸,“是不是Transline那边太累了。”
温书棠抿了一小口酒,浅笑着摇摇头:“还好,都习惯了。”
“你呢?在英国怎么样啊?”
关怡托着下巴,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老样子呗,每天东奔西走的,扛着一堆设备到处拍,忙起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累的跟狗一样,还要被那帮祖宗指手画脚地使唤。”
她晃晃手里的酒杯,眼影闪片反射出碎光点点:“有时候我都怀疑,当时脑子一热就跑来做这个,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但转念一想,如果时光倒退回大一,我肯定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温书棠歪头看着她,唇边挂着柔和的弧度,没说什么,伸过去和她碰了个杯。
“不过呢。”话锋一转,关怡挑挑眉毛,语调忍不住上扬,“我最近合作了一个特别帅的模特,从长相到身材再到气质,简直就是我的天菜。”
撂下酒杯,她从相册翻出照片,把手机递到温书棠面前:“怎么样。”
温书棠认真看了看,虽然她不吃这个类型,但仅从客观角度评价,确实是帅的。
“只可惜脾气太臭了。”关怡啧了声,不高兴地轻哼,“努力了三个月都没成功。”
温书棠握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精神上鼓励你。”
“别光说我啊。”关怡撞撞她肩膀,“你这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啊。”
温书棠靠在她身上,万年不变的答案:“我不急。”
“你啊。”关怡无奈。
恰好有电话进来,她起身到外面接听,位置上只剩温书棠一人。
思绪放空,她慢悠悠地喝着酒,身侧沙发下陷,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坐到她身边。
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便听见了熟悉的开场白:“你好啊美女。”
“我是隔壁桌的,刚才在那边关注你很久了,觉得你很有气质,不知道方不方便留个联系方式?”
男人紧盯着温书棠,素净的脸上略施粉黛,米白色针织衫尽显温柔,乌发柔顺,虽然和酒吧的气氛不搭,但却叫人疯狂心动。
温书棠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吓到,下意识要摆手拒绝。
也就是在这一秒,不知从哪飞过来一个银质打火机,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男人的额头上。
咚——
一声闷响。
“操。”男人吃痛地抬手捂住,齿缝间逼出一句咒骂,“谁他妈这么不长眼?!”
“不好意思啊。”
一道冰冷的男声从头顶插进来。
颀长身影压下,周嘉让走到他们面前,睨着眼话语冷淡,不痛不痒地撂下两个字。
“手滑。”
第64章 游戏 年少时难忘的人
迟钝两秒,温书棠难以置信地抬起眼。
周嘉让今天没穿西装,换成了更为随性的冲锋外套,银色拉链拉到脖颈,露出锋利的下颌,灯光变幻流转,他身上那股放荡不羁的气质也被放到最甚。
眸光漆黑,明晃晃写着不悦,似风雨袭来前压在空中的霾,自带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对上他的眼,男人无端感觉心虚,但还是强撑着想要扳回面子,不依不饶地骂了句:“眼瞎就去治!来酒吧发什么疯,疼死老子了。”
周嘉让没理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到温书棠身上。
男人也转过头,变脸似的换上笑,往前凑近一点,再次询问:“赏个脸认识一下吧美女,我这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说罢,他的手不老实地要往温书棠腿上放。
哗——
酒水毫无征兆地从额前倒下,头发被打湿成绺,淡黄色液体腻在脸上,衣服裤子也全遭了殃,乍一看和落汤鸡没什么区别。
男人被浇懵了瞬,反应过来后怒气上涌,也不顾上再搭讪,抬头去找是谁干的。
周嘉让乜着他,手里还攥着那只作恶的酒杯,神情略带遗憾,好似是在为浪费了这杯酒而感到惋惜。
“你他妈故意找茬是吧!”
男人踉跄起身,伸手想去揪他衣领,但是却扑了个空。
周嘉让侧头躲开,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抬手在脖颈上摁了摁,没有否认:“是啊。”
“看你不太顺眼。”
额角青筋暴起,男人彻底被激到,抡起拳头朝他挥去:“操!”
他体型看似健壮,其实就是唬人,周嘉让一把攥住他胳膊,轻松向后一掰——
咔哒。
骨节错位声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乐里。
男人被痛得发出一声嚎叫。
有酒保过来拉架,男人倒是识趣,眼见自己打不过,最后只忿忿留下一句。
“你他妈给老子等着。”
周嘉让嗤笑:“行,我等着。”
小插曲结束,周围看热闹的人陆续收回视线,推杯换盏间继续聊着八卦。
温书棠却还没回过神来,怔怔望着眼前这一切,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更不知道他刚刚那番举动是要干嘛。
倏地,周嘉让垂下眼,两个人四目相对。
像被烫到似的,只隔了一秒,温书棠就压下眼帘。
关怡恰好从外面回来,见气氛有些不对劲,挽上她手臂问:“出什么事了吗?”
指尖掐进掌心里,温书棠摇摇头:“没事。”
透过睫毛缝隙,余光里,那人停在原地没有动。
心里正疑惑他为什么不走,站在周嘉让身旁的左逸明开了口:“那个…不好意思啊。”
“这个卡座是我们订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位置了?”
“怎么可能?!”
关怡猛地拔高语调,横起眉毛反驳:“我上周就打电话让他们把这给我留出来了,搞错的是你们吧?”
左逸明愣了愣,求救似的看向周嘉让。
眼睛终于从温书棠那边挪开,他单手抄兜,哑声接上关怡的话:“可我半个月前就预定了。”
关怡:“……”
“不行。”她乍呼呼地起身,拉着周嘉让往前台的方向走,“你和我一起去,我今天必须搞清这是怎么回事。”
“……”
五分钟后,二人去而复返。
“我就说我不可能弄错吧。”关怡双手环抱在胸前,扬起下巴傲娇地轻哼,和他们解释,“是酒吧记岔了,给我们俩定成同一个位置了。”
“但,坏消息就是。”
像被戳破的气球,她语气慢慢弱了下来:“现在酒吧里全都满了,没有其他空余卡座能换了。”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靠在沙发中间的男人摆摆手,“那就一起呗,正好人多热闹。”
来这地方就是为了消遣,更何况加进来的是两个帅哥,其他人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纷纷跟着附和:“对啊,一起呗。”
但温书棠的表情就没那么自然了。
瞧她好像不太高兴,关怡凑过去问她怎么了。
想到她一向不喜欢生人多的场合,关怡捏了捏她手心:“你很介意吗?那要不我们把卡座让给他们,再换家别的酒吧玩?”
“不用。”
温书棠不想因为自己那点私事扫了大家的兴致,勉强挤出一点笑:“我不介意的,一起吧。”
两人就这么加入他们的行列中。
理所当然的,周嘉让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
冷冽的雪松味袭来,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牙齿轻轻咬住唇肉,温书棠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
没关系的,只把他当成空气就好。
毕竟生了副好皮囊,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周嘉让落座后,众人不约而同地把好奇放在他身上。
在场的单身女性更是热络,有人帮他倒酒,有人给他递烟,还有人想换位置靠近一点,但都被他礼貌又果断地拒绝。
其中有个短发女生,是温书棠小两届的学妹,眼睛直勾勾地黏着他,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大堆,周嘉让偶尔会敷衍地嗯一下,大部分时间都闭口不答。
很明显,他心思不在这儿。
可真正被他关注的那个人,却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低着一对杏眼,安安静静地去剥放在面前的那盘坚果。
眉心皱起,周嘉让眸色暗了暗。
学妹不死心地还想搭话,被身边的红衣女生拦下,好心提醒她:“哎呀你别费力气了,没看人手上还戴着戒指呢吗。”
“八成是个有女朋友的。”
这话虽是私下说的,可音量并不低,附近那圈人都能听见。
温书棠自然也听见了。
手上动作没控制好,锋锐的核桃壳不小心扎破了指腹,血珠冒出来,她本能地嘶了声。
手腕就在这时被人拉住。
眼尾收拢,周嘉让紧张地看着那个芝麻大小的伤口,小心翼翼吹了口气:“疼不疼?”
他用纸擦掉血迹,又使唤一旁的左逸明:“去外面买个创可贴。”
左逸明刚要起身——
“不用了。”温书棠出声阻拦。
怕被人误会,她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旁边人还是看呆了眼。
探寻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又挑不出什么特别反常的地方。
唯一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的就是。
放在茶几上的坚果被服务生过来换成了剥好的果仁。
那几个粗神经的男生没察觉什么,端着酒杯往下闲扯,不知怎么就问到周嘉让:“欸帅哥,你也是京北人吗?”
周嘉让倒了杯酒,淡声:“不是。”
“漓江人。”
“诶?”很快有人觉出不对,一拍大腿惊呼道,“我记得书棠不也是漓江人吗?”
“是欸,上次我去漓江旅游,还问她做过攻略呢!”
接话的女声瞪大眼睛:“那你们俩这是老乡啊!也太巧了吧。”
话音落,氛围霎时变得微妙起来。
刚才目睹过那场拉扯的人悄悄交换着神色,最终还是没忍住八卦地问:“棠棠,原来你和这帅哥早就认识啊?”
“……”
浓长的睫稍颤,温书棠弯唇,努力让话语听不出异常。
“没有。”
“漓江很大的,我平时又不喜欢出门。”她故作轻松地说着谎,“我们不认识。”
“啊……”
听她这样讲,几个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茫然中,又去瞄周嘉让的态度。
只见他窝在卡座里,仰头喝着酒,喉骨上下滑动,侧颜冷冽,模样不予置否。
“抱歉啊。”胸口发闷,温书棠从沙发上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挤过人潮,洗手间在东南角。
池台前的镜子倒出一抹纤影,冷水哗哗流下,手心里的潮腻被冲走,温书棠抽出两张纸巾,擦干后揉成一团,泄愤似的扔到脚边垃圾桶里。
她实在不懂,难道这就是孽缘吗。
为什么在哪都能遇见。
越想越气闷,又不知道该怪谁,最后只能把错都推给老天,非要这样故意折磨她。
等心情平复差不多了,她才关上水出去。
但那人却像阴魂不散,倚在光线昏暗的墙边,微长的额发垂下,影影绰绰地挡住眉眼。
温书棠无意识多看了半秒。
也就在此刻,一个唇红齿白的女生跑到他身前,抬起头,脸上笑容甜的快要化开。
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要干嘛。
温书棠对后续不感兴趣,加快脚步打算离开,路过时却猝不及防被他扯住袖口。
“恬恬。”周嘉让偏头。
听到这两个字,搭讪的女生先是一愣,余光瞥见白着脸的温书棠,瞬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想留下来自讨没趣,干脆利落地转了身,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恬恬。”
周嘉让嗓音哑了许多,像埋进了尘土交杂的沙砾,语调里罕见露出无措:“你别误会。”
“我不认识她,没给她联系方式,也没和她说话。”
他是在解释那个女生。
温书棠漠不关心地哦了下。
眼中划过些许落寞,周嘉让被她的冷漠刺到,但还是很温柔地问她:“怎么突然从里面出来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手上那个伤口还疼吗?”
“让我再看看好不好?”
白墙上映着他们俩的影子,一高一低,看起来是很亲密的距离。
实际却疏离到了极点,温书棠目不斜视,定定看着长廊尽头,再一次挣开他的手,言语客套:
“没事。”
“谢谢你的关心。”
……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卡座。
关怡又点了些酒,觉得这样干喝太无聊,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提出要玩点什么打发时间。
“行啊。”提议一出,一呼百应,“玩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呗,简单,还有玩头。”
游戏规则很简单,空酒瓶横放在桌面上,旋转停止后,瓶口的方向对着谁,相应的人就要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如果两种惩罚都不想接受,也可以用三杯酒来替代。
人群围绕成圈,棕色酒瓶开始旋转。
第一个中招的就是关怡,大小姐向来讨厌真心话这种窥探隐私的行为,毫不犹豫地选了大冒险。
“这样吧。”坐在她对面的女生托着腮帮,“给你现在的暧昧对象打电话表白,怎么样,敢不敢?”
关怡切了声,长美甲上的水钻反着碎光,将大波浪掖到耳后,不屑一顾的口吻:“就这?这有什么不敢的。”
拿起手机,她给那个心仪的男模特拨去电话,冲着听筒喊了句love you。
后面还自顾自地加了句baby。
场上被点燃,在一串起哄声中,第二局正式开始。
这次是角落里穿着黑衬衫的男生,同样选的大冒险。
“和你右手边的人深情对视三分钟,并且互相夸赞,说对方是自己见过最帅最有魅力的人。”
漫长的三分钟过去,无辜被牵连的男生弯下腰,做出一副干呕的架势,面容扭曲:“实在是太恶心了。”
“说这种违心话,真的不会天打雷劈吗?”
“靠!”衬衫男炸毛,“你什么意思啊?”
“我还没嫌弃你呢好吗?!”
衬衫男记仇地想报复,卯足劲将酒瓶转出去,结果对准的却是周嘉让。
男人掀眼,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真心话。”
短发学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直截了当地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喉结轻滚,周嘉让没避讳,黑眸落在温书棠身上:“有。”
“那她在现场吗?”学妹追问。
周嘉让勾唇轻笑,没被忽悠过去:“这算第二个问题了吧。”
“……”
拳头打在棉花上,学妹塌着肩膀泄气:“好吧,下一局。”
从游戏一开始,温书棠就有点心不在焉,脑袋里乱的厉害,像缠了一团理不清的线,所以当瓶口缓缓停在她这边时,她整个人还游离在状况之外。
关怡冲她打了个响指:“Honey,到你啦。”
温书棠啊了声,没考虑那么多,随口道:“大冒险吧。”
沉寂须臾,有人想出个馊主意:“这样吧,看见后面那桌了吗?你过去随便管谁要个微信。”
“哪个人都行,但必须加上才算数。”
“……”
出于工作需要,温书棠经常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但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这种无意义的社交。
更何况,他说的那桌都是男生,一个个面目凶神恶煞的,看着都让人避之不及,权衡利弊后,她浅浅笑了下,温言细语中透着反差:“我还是选三杯酒吧。”
“卧槽可以啊!”这个举动似乎更叫人躁动,“够痛快!”
温书棠伸手去拿酒杯,还不等她碰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盖在杯口上,突出的指骨性感,青筋分明,他意味不明地开口制止:“不行。”
“你不能喝。”
恍若未闻,温书棠试图掰开他的手:“能不能喝我自己心里清楚。”
周嘉让没听她的,强硬地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后翻起陈年旧账:“你喝了酒会头疼,胃也会不舒服。”
“难道都忘了吗?”
忘了吗?
温书棠没忘。
他说的是高二那年冬天,正月初六,寒假还没结束,谢欢意无意发现一家新开的农家菜馆,兴致勃勃邀请他们仨一起去体验。
那天天气很好,日光下白雾涌动,大街小巷都散发着新年的气息。
老板是北方人,为人热情,说自己新酿了葡萄酒,问他们要不要尝尝。
温书棠从没喝过酒,好奇心作祟,再加上酒的度数不高,一番软磨硬泡后,周嘉让给她倒了一点点。
但饭还没吃完,她就开始难受,又是头晕又是恶心,恹恹趴在桌子上,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周嘉让被吓得不轻,连忙抱着人去医院,检查抽血挂水一套下来,折腾到半夜才总算恢复了点精神。
看她脸色苍白,他心疼到极点,也自责到极点,把所有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拉着她的手守在床边,眼圈发红地道歉:“对不起恬恬。”
“怪我没照顾好你。”
从那往后,每次温书棠吃东西前,他都要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保里面没有半点酒精成分。
……
但周嘉让不知道的是。
这么多年,那些不眠的长夜,她只有用酒精麻痹自己,麻痹到意识混沌,再也想不起来那些苦痛与伤感,才能换来片刻的安宁。
眼眶发酸,温书棠从回忆中抽离,说出那句似曾相似的话。
“可我记得也有人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难道不是吗?”
“……”
周嘉让一瞬哑言。
辛辣入喉,温书棠喝完剩下两杯酒,面色平静,不掺一丝波澜地说:“我们继续下一轮吧。”
如果先前种种奇怪的错觉都可以忽略不计,仅凭这一小段对话,两个人的关系也在无形中蒙上一层不清不楚的滤镜。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们根本就不像她说的那样不认识。
想起他们都是漓江人,再加上周嘉让方才回答问题时的眼神……
很难不让人联想出什么。
见大家愣着没动,左逸明跳出来活跃气氛,直接将酒瓶转动起来,打马虎眼:“继续啊,我这还没玩够呢。”
也不知他这破手沾了什么霉运,酒瓶速度减缓,逐渐停下的趋势里,竟又一次朝温书棠对去。
左逸明:“……”
他悻悻地看向周嘉让。
对不起,他有罪。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温书棠这回决定谨慎一些:“真心话吧。”
“那我来问。”
短发学妹抢来提问权,先是看了看周嘉让,然后转回来睨着她的眼,火药味弥漫,一字一句地询问:“学姐。”
“听说你大学几年都没有谈恋爱,追求过你的人,无论条件多好,都会被你一口拒绝,甚至连试着相处的机会都不给。”
“那是不是因为你年少时,曾经有过一个很难忘的人?”
“……”
“……”
场面一时陷入湖面般的死寂。
半秒后,细密的睫低低垂下,如镜面般平整的桌台上,温书棠看见自己强装镇定的脸。
还有身侧那个紧盯不放的人。
薄唇微启,她声音明明不大,但却精准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不是的。”
“没有。”
第65章 谎言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答案一出,场上气氛霎时凝结。
这两句话的可信度并不高,毕竟温书棠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散下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肩背紧绷着,睫毛像是被雨淋湿的蝴蝶羽翼,窸窸簌簌颤得厉害。
但没有人再穷追不舍地问,因为处于话题中心的两人脸色都非常难看。
尤其是周嘉让,听见那两个字后,漆黑的眸顿时暗了下去,黑夜里最后一点火光燃尽,他欲盖弥彰地轻笑一声,嗓音沙哑:“累了,你们继续。”
黑色冲锋衣下摆起了皱,他姿态颓废地窝在一旁,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酒杯,下颌拉出锋利的弧度,犹如机器人一般,一杯一杯地往下灌。
冷白脖颈上青筋跳动,喉结嶙峋,滚出几分难耐。
刺人的辛辣扑面而来,他挑得都是最烈的酒,脸上很快便有了醉态。
灯光迷离,点染在他凌厉的五官上,明暗交替间,眼中的落寞也一览无余。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心情很差。
唯独温书棠却没有看他。
后面几局照旧进行,大家伪装得都很好,心照不宣地将刚才那段不愉快的插曲掠过去。
快到零点时,温书棠感觉有些头晕,胃里也隐隐泛着恶心,猜测是之前那三杯酒的后劲上来了,于是凑到关怡那边,告诉她自己想先回家了。
关怡拉住她的手,皱着眉不太放心:“棠棠你还好吗?要不我叫个人送你吧。”
“不用。”温书棠摇摇头,淡粉色的唇扬出一点笑,“小怡我没事,自己回去就可以的。”
“那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一定得和我说啊。”关怡叮嘱,“到家记得告诉我。”
温书棠说好,伸出手抱了她一下:“等你回英国前,我们再单独出来吃饭。”
和众人告过别,温书棠带好东西离开。
醉意上涌,身体里的燥热也横冲直撞,她拎着外套,慢悠悠地晃到窗边,拨动暗锁推开一条缝隙,由着冷风汹涌地往里灌。
颊边发丝被拂开,昏胀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
手机传出震动,是关怡发来的消息。
【sherry:棠棠,你今晚是不是玩得不高兴了。】
左肩倚在墙边,温书棠低头,拇指敲上键盘:【没有呀。】
【My:小怡你不要多想。】
【sherry:对不起。】
以为她指的是和周嘉让拼桌这件事,温书棠挑了个摸头的表情包发给她:【道歉干嘛,这又不是你的问题。】
站了十多分钟,她觉得自己缓得差不多了,将手里的开衫披在肩上,关好窗朝出口的方向走。
长廊里光线昏暗,远处舞池的伴乐回荡模糊,走到一半时,两侧壁灯不知怎么坏了,温书棠拿出手机想要照明,但还没来得及解锁,手腕忽然覆上一道力度,脚步踉跄,整个人猝不及防被扯进一个隐蔽的拐角中。
脑袋懵了瞬,在这种娱乐场所里,她第一反应是遇到了什么不正经的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手肘猛地向后,直直撞在那人的肋骨上。
嘶——
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
意识到是谁,温书棠不由得拔高语调:“周嘉让?”
悬起的心在这一刻放下,不管怎么说,起码他不会伤害自己。
呼吸稳了稳,她扭动着试图把手抽回,周嘉让却在这一秒俯下身,右手自肩胛绕过,左手揽在腰间,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他的下巴埋在她颈窝里,碎发痒痒地蹭在皮肤上,两道心跳隔着胸腔相碰,彼此的气息相互纠缠。
“恬恬。”
仿佛特别没有安全感,他声线颤得很厉害,人也是,手臂克制又隐忍地绷着力气,但眼底翻滚的情绪却疯狂到快要溢出来。
心脏骤缩了下,碾出细碎的疼痛,温书棠被他牢牢箍着,胸口起伏艰难,晦涩地挤出字句:“周嘉让。”
“你这是在干什么。”
“快放开我。”
“恬恬。”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沉浸在浓郁的低落里,“刚刚那个问题,你说得是真的吗?”
“真的就不记得我了吗?”
两道细眉蹙起,温书棠伸手推他:“周嘉让你醉了。”
“我没有。”周嘉让抱她抱得更紧,薄唇似有若无地贴在耳垂上,像羽毛剐过,又像是在吻她:“恬恬,我很清醒,你回答我。”
理智和耐心都在一点点流失,温书棠偏头往另一侧躲,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还来问我干嘛。”
“我不信。”
周嘉让急着打断她,每一个字都带着莫大的不安与慌乱:“恬恬,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温书棠没办法地重复:“我没有骗你。”
“我不信!”
周嘉让向后拉开距离,双手摁住她肩膀,黑密的睫垂下,盯着她的眼执拗道:“恬恬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说你不在乎我了,说你已经放下我了。”
“……”
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沉默片刻后,温书棠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一字一顿地叫他:“周嘉让。”
她抬起下颌,琥珀色瞳孔直视着他:“我不在乎你了。”
“我早就放下你了。”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吗?”她用力去扯他的手,将一连串反问甩到他身上,“谁还会记得十六岁发生的事情啊。”
“我啊。”
周嘉让眼尾通红,低声喃喃中带着几分颓败:“恬恬,我记得啊。”
“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可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语气加重,温书棠直白地强调,“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了,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有各自的生活,也有各自的工作,相安无事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这样互相折磨呢?”
好奇怪啊。
她不是在放狠话吗。
为什么眼眶却不受控制地酸了。
不想眼泪在他面前掉下来,温书棠低下头,牙齿死死咬着唇肉,咽下喉咙中的哽咽,轻声和他商量:“……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们都放过对方吧。”
“好吗?”
坏掉的灯不知怎么又亮了,光影朦朦胧胧地洒下,在他们中间形成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不愿回头,一个不想放手。
“不好。”
周嘉让像个赖皮的小朋友,不管不顾地抬手又将人抱住,唇线绷得笔直:“没关系,不喜欢也没关系。”
“恬恬,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嗓子里漫出腥咸,温书棠有气无力地说:“……我给过你啊。”
那一通通拨出的电话,一条条发出的短信,不都是她歇斯底里的挽留吗。
是他自己选择放弃的。
“周嘉让。”
最后一丝体力耗尽,她终于挣脱出来,身心俱疲地看向他:“我们就到这吧。”
……
麻木地走出酒吧,湿漉触感落在脸上,仰起头才发现,原来外面下雨了。
日历撕掉大半,秋天快结束了,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温书棠没带伞,也不想躲,由着冰冷的雨丝落下,被淋湿的衣服腻在身上,湿哒哒的很是难受。
但她却希望这种难受能再重一点。
似乎这样,心里的不痛快就会缓解一些。
车灯由远及近,鸣笛声打破夜的静谧,黑色SUV在路边停下,陈言之开门从车上下来,言辞意外:“书棠?”
听到有人叫自己,温书棠迟钝地回神,隔着雨幕看清来人,生硬地扯动唇角:“学长。”
“这么晚了。”陈言之左右打量着,没看到有人和她同行,“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淋雨啊。”
男人眸中露出担心,撑开雨伞到她身旁:“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学长。”
思绪实在太乱,温书棠想自己静一静,朝他眨了眨眼:“我一会打车回就好,不麻烦你了。”
“不安全。”
陈言之用三个字否定,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拉着她上了车。
关上车门,水汽和噪声被隔绝在外。
打开空调暖风,陈言之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毛巾:“先擦擦,别再着凉生病了。”
温书棠伸手接过:“谢谢。”
动作缓慢地擦干水痕,她靠在车窗上发呆,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表带。
等红灯的间隙里,瞧见她一塌糊涂的情绪,陈言之沉声开口:“又遇见他了?”
纤细指节缠在毛巾边角上,温书棠想都没想便矢口否认:“没有。”
眉梢挂着无奈的笑,陈言之好整以暇地提醒她:“可我还没说他是谁。”
温书棠:“……”
她干巴巴地给自己找补:“除了你,今晚我谁都没见过。”
没再揭穿她的谎言,陈言之摁开车载广播,想用这种方法帮她转移注意力。
轻柔的女声似潺潺溪水,是一个最近很受欢迎的情感电台。
“我们今天要聊的内容比较特殊,是青春校园主题。”
“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会遇见那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人,不需要太多惊天动地的浪漫,也许是一个眼神,也许是一次偶遇,都会让你心满意足地雀跃很久。”
“但大家也都知道,年少时的感情,往往是很难走到最后的,因为各种各样不确定的因素,分道扬镳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我们不能总是把自己困在过去,人是要往前看的,用平和的心态对待分离,才能更好地拥抱下一次相遇。”
“……”
背景配乐渐强,居然又是周杰伦的那首《不能说的秘密》。
“你说把爱渐渐放下会走更远。”
“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
直到陈言之塞过来一包纸,温书棠摸摸脸颊,才反应过来,眼下不知不觉挂了湿痕。
“想哭就哭吧。”他把车里的灯关了,“把情绪都发泄出来。”
“其实感情这件事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他们俩还是第一次公开聊起这个话题,陈言之停顿片刻,“要是不喜欢了,就放下向前走,要是还喜欢,就别这么为难自己。”
温书棠攥着纸巾,没有接话。
……
听见窗外的雨声后,周嘉让立马折回前台,连续问了三个服务生,才勉强借到一把雨伞。
一路朝温书棠离开的方向飞奔,莽撞地从三级台阶上跳下,滂沱雨雾中,他却目睹她被另一个男人护上了车。
是在医院带她走的那个,也是开会时悄悄给她递水的那个。
后雾灯亮起,车影渐远,留给他的只有刺耳的引擎与尾气。
雨势也在这一刻陡然增大。
体温被吞噬,水珠顺着眉骨缓缓下滑,周嘉让倏地想起来,亲手把她从医院推开那天,漓江也下了这样一场急雨。
那时他顾不上未痊愈的伤口,跟在她身后下了楼,不敢上前,只能躲在角落里拜托护士替他送伞。
而现在,她好像再也不需要自己的伞了。
手中雨伞变成了烫手山芋,皮肉被灼开,火辣辣的痛顺着神经蔓延。
嘴角露出苦涩又苍白的笑,他有些可悲地想,她说的那句话可能是真的。
他们就到这了。
第66章 外卖 朝周嘉让太阳穴挥出一拳
秋雨绵绵,堆积的云霾透不出一丝光亮。
凌晨时雷声渐大,晕沉昏暗的房间里,搁在床边的手机忽然亮起,是一条紧急的新闻推送,气象局监测到地磁暴现象,今晚很多人的睡眠估计会受到影响。
幽幽荧光撑起一小片明度,映在那张安静柔和的面孔上,两道秀气的眉皱着,长睫轻颤,似有不安。
温书棠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年春天,与周嘉让的最后一次见面,离开病房,她狼狈地逃出医院,但这次他却追了上来。
他从后面把她抱住,和她说自己错了,不该说那样伤人的话,能不能不要离开他。
睁开眼,温书棠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天花板空洞而冰冷,胸口起伏缓慢,像被压上一块石头,说不出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地蔓延。
纤细手指抓住被子,就这么缓了好一会儿,不适感逐渐消失,眼眶却不知不觉变得酸涩。
她有些可悲地想,如果真的像梦里那样,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翻身下床,温书棠去客厅倒了杯水,手腕倏地一阵刺痛,动作不稳,水波摇晃地倾洒出来,在暗棕色桌面上泅成一团。
用纸随意擦了几下,摁开墙上壁灯,她借着暖光摘下那块腕表。
白皙细腻的皮肤上,那个被烟头烫出的疤痕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图案。
指腹贴上去轻轻揉了几下,她有点搞不懂,明明保养得很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时不时就会发痛。
视线失焦,温书棠盯着看了几秒,又若无其事地用表带覆盖上去-
夜雨过后,天色仍然阴沉。
酒精作祟,再加上睡得不好,第二天起床时,温书棠格外没精神,额头浮着层细密的汗,四肢百骸也虚软地使不上劲儿。
多躺了十分钟,她才磨蹭地去卫生间洗漱。
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露出纤瘦修长的脖颈,配一件奶白的圆领毛衣,打眼一看,温柔乖巧,有种说不出的学生气。
晨起胃口不是很好,温书棠随便用微波炉热了片面包,又从冰箱拿出草莓牛奶,趿着棉拖到露台那边吃早饭。
昨夜忘给手机充电,现在只剩下可怜的百分之十五,清理完乱七八糟的状态栏,她随手点开微博,看见谢欢意十分钟前更新了动态,是一碗飘着热气的泡泡馄饨。
配文带着明晃晃的炫耀:【谢谢许机长特意送来的早餐~】
手里面包顿时没了滋味,温书棠点了个赞,切出键盘在下面评论:【好过分,怎么有人一大早就秀恩爱】
谢欢意秒回:【嘿嘿,是不是很羡慕啊。】
温书棠喝了一小口牛奶,抿掉唇边沾上的奶渍,顺着她的话:【是呀,看着就很幸福。】
【我也想吃泡泡馄饨了,感觉都好久没吃过了。】
【欢意:京北有吗?我帮你叫外卖呀。】
【My:还是算了。】
肩膀塌下去一小块,温书棠对着打字框叹气:【不一样的,这边做的总是差了点味道。】
谢欢意隔空给她顺毛:【这有什么难的,过几天我让我妈包一些,然后快递给你邮过去~】
温书棠一连发了好几个感动的表情:【呜呜欢意我爱你。】
快速解决完早饭,她换好外套去上班。
月底有场很重要的贸易会要在京北举行,届时会有许多法国企业到访,这也是每年Transline最忙碌的时候,那一整个上午,温书棠都在各会议室间来回奔波,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找到。
好不容易回到工位,她刚瘫在桌上想休息会,斜对面的同事叫她:“书棠,我看楼下有你的外卖,就顺便给你带上来了。”
从臂弯中抬起头,琥珀色的瞳里写满茫然,温书棠倍感奇怪地否认:“可是我没点外卖啊。”
“啊?”
同事惊诧,低头又看了眼票单,确认自己没有误拿:“可上面确实是你的名字诶,还特意备注了是法语组。”
“也许是哪个朋友给你点的呢?”她猜测。
温书棠想了想,觉得倒是有可能,接过来拆开打包袋,透明餐盒里果然是一碗馄饨。
眼尾无奈耷下,她给谢欢意发去消息。
【My:不是说不用给我叫外卖了吗?怎么还是点了呀。】
谢欢意回她两个问号:【什么外卖?我没有点啊。】
她发过来一张照片,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半分钟后才加载出来,画面上是剧组监视器的一角。
【欢意:我这边还没下工呢,正在苦兮兮地跟他们对台本。】
三条消息搞得温书棠满头雾水。
慢慢熄灭的屏幕,如一块平整光滑的镜面,倒映出她绷直的唇线,还有紧锁的眉心。
不是谢欢意点的?
那会是谁啊?
嗡嗡——
手心猝不及防传来震动,悬在半空的指尖都跟着颤,眼帘压下,红色气泡旁显示的名字是sherry。
【sherry:棠棠,收到你的午饭了吗?】
温书棠顿悟:【原来是你啊小怡。】
【sherry:是呀。】
【sherry:你不是说想吃馄饨了吗~记得趁热吃哦!】
温书棠刚想回她好,猛然间又意识到什么不对。
蒲扇般的眼睫上下眨动,打出的话语满是不解:【小怡,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馄饨?】
这不是今天早上她和谢欢意讨论的话题吗?
回复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差不多三分钟后,底部才跳出新的内容。
【sherry:是我刚好刷到你点赞的那条微博,在评论区看见你的留言啦。】
……
微博确实会向好友推送用户点赞过的内容。
疑问消除,温书棠没再多想:【那谢谢你呀小怡。】
【sherry:Honey你和我这么客气干嘛。】
因为外面裹了保温袋,馄饨都还是滚热的,掀开塑料盖子,白雾与香气一齐飘散开来。
用勺子舀起一颗,吹到不烫后送进嘴里,温书棠不由得睁大眼,清亮的眸里噙着惊喜与意外。
味道居然比想象中要好许多,甚至和她在漓江最喜欢的那家几乎没什么区别。
就连旁边专心致志赶总结的冯楚怡都被吸引,放下手中鼠标,滑动靠椅凑到她身边,馋猫属性一览无余:“棠棠姐,你这点的什么啊,闻起来好香啊。”
温书棠拿筷子拨给她几颗,冯楚怡尝过后,不禁竖起大拇指赞叹:“好好吃啊。”
“棠棠姐,这是哪家的馄饨啊?下次我也要点。”
温书棠瞧了眼外送单,没在上面找到店铺信息,包装袋上也没有明确的logo,于是点开微信去问关怡。
这次她回得更慢,直到这碗馄饨快要吃完,才总算等到她的答案。
【sherry:嗯……其实这是我一个朋友做的啦,他平时就喜欢研究各种吃的,我就拜托他帮了个忙,所以外面暂时还买不到。】
温书棠微愣:【啊,这样啊……】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那好吧,麻烦帮我转达一下,他手艺真的很好,谢谢他的馄饨。】
……
……
十分钟后。
首都最核心的CBD区,挚书科技十八楼。
宽敞规整的总裁办里,百叶窗半开半阖,身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坐在长桌前,刚刚结束一场电话会议,资料文件堆挤成山,深邃的眉眼中略有倦怠。
瞥到发消息人的备注,周嘉让点开对话框,看见那条消息截图。
【sherry:喂,话我可带到了啊。】
【sherry: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以后再想干嘛你自己想办法,我才不管。】
【sherry:谁让那天你在酒吧惹棠棠不开心的。】
周嘉让没急着回,先是把那张截图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他久违戴了副银色细边眼镜,镜片反着淡淡的光,将图片保存好后,左手捏上眉心,言简意赅地回了两句:【不行。】
【明天继续。】
“……”
另一头正在化妆的关怡对着手机狂翻白眼。
不行你个大头鬼!
万恶的资本家!-
后面那段时间,温书棠每天都能收到关怡的爱心投喂。
她不好意思总这样吃白食,打电话和她商量:“小怡,要不我还是给你那个朋友转点钱吧。”
“不用不用。”关怡连声拒绝,脑袋里飞速编着瞎话,吞吞吐吐道,“额,正好他最近有开餐馆的打算,需要找人来当小白鼠试菜。”
“你不嫌弃他做饭难吃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怎么会。”
语调稍扬,温书棠想到另一件事:“对了小怡,你这个朋友是漓江人吗?”
她好奇很久了:“感觉他都是按照漓江那边的口味来做得。”
“……”大脑即将宕机,关怡觉得自己快要被问出工伤了,一边在心里问候周嘉让,一边含糊地打马虎眼,“啊,他不是漓江人,但是之前在漓江生活过一段时间。”
温书棠了然:“怪不得。”
又过了两周,气温跌破最低的那天,谢欢意和许亦泽到京北来看她。
难得不用加班,存档后关上电脑,温书棠拿起椅背上的红格子围巾,一圈一圈在脖间缠好,略带强迫地将左右两端对齐。
乘电梯从公司大楼出来,没走到地铁站,先碰见了同样下班的陈言之。
“要回家了?我送你?”
“不用了学长。”小半个下巴都藏在围巾里,温书棠摇摇头,“我约了朋友在国贸吃饭。”
“那上来吧。”
陈言之笑着打开车门:“顺路。”
温书棠:“……?”
他这次倒没有说谎,上季度Transline接了个有关跨国投资的项目,那个瑞士客户点名想来国贸这边转转。
东三环的高架桥上,车辆行进平稳,陈言之和她闲聊:“朋友?”
温书棠嗯了下:“高中同学,从漓江过来看我。”
眼角不动声色地怔松,陈言之转动方向盘:“玩得开心。”
“谢谢。”
进了商场,二人分道扬镳。
明亮熙攘的楼厅里,温书棠一眼便看见了等在长椅上的小情侣。
南北方时气不同,漓江尚在秋天的余韵里,但京北已经快要入冬。
许亦泽提前看了天气预报,生怕自己的宝贝女朋友冻到,左一件毛衣右一件棉服地往人身上套,帽子围巾手套一个不落,最后成功把谢欢意裹成了一只北极熊。
还没等走近,温书棠就听见她气鼓鼓地控诉:“许亦泽!都怪你!非要把我穿成这个样子,路过的人怎么都!在!看!我!”
“这穿得不挺好看吗,他们愿意看就看呗。”许亦泽不以为然,顺手把她帽檐又往下拽了拽,“我女朋友这么漂亮,走到哪都是人群中最亮的风景线。”
“……”
谢欢意气闷,才不想理他,把脸撇到一旁:“下次再也不要和你一起出门了。”
“诶。”许亦泽把人掰回来,“这可不行啊,除了我之外,上哪去找这么贴心的男朋友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的相处模式一点都没变,吵吵闹闹没一刻消停,只不过是从朋友变成了更亲密的恋人。
嘴角向上弯了弯,温书棠出声叫她:“欢意。”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欢意神色由阴转晴,抛下臭男人,起身朝她飞奔而去:“棠棠!”
张开双臂,她把脸埋进温书棠怀里:“我好想你啊。”
温书棠回抱住她:“我也好想你。”
姐妹相见,必不可少的当然是吐槽男友环节,谢欢意续上刚才的话题,朝温书棠诉苦:“棠棠你快看,许亦泽给我搭配得好丑。”
她偏头愤愤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果然,直男审美不可取!”
温书棠忍不住又笑,罕见地帮着许亦泽说话:“不丑呀,多可爱。”
“这不也是为你好嘛,免得冻坏了再生病。”
但谢欢意听不进去,仗着室内暖气足,还是把那一大堆累赘脱了,只留一件清爽的针织衫。
晚高峰期间,餐厅生意爆满,他们挑的那家泰餐,前面还有六桌在排队。
等待的时间里,三人到负一层闲逛。
两位女生挽着手,在前面说着亲昵的悄悄话,许亦泽则跟在后面拎包买单。
右手边新开的奶茶店,买一送一的噱头很足,谢欢意要了一杯蜜桃乌龙,温书棠选的是不太腻的玫瑰清露。
付好款从店里出来,走出没几步,他们迎面撞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瞳孔忽地定格,温书棠没想到在这还能遇上周嘉让。
不止是她,场上所有人似乎都没想到。
空气就这样凝结了三秒,最先打破这种气氛的是许亦泽。
只见他大步上前,一把揪起周嘉让的衣领,朝他太阳穴结结实实地挥出一拳。
第67章 打架 能不能让我抱一下。
这一下使得力气很大,不带半分收敛,周嘉让头往一侧偏去,脚下也控制不住地踉跄。
但许亦泽并没有停手的意思,面色阴沉得厉害,活动了下手腕后,用力掰过他肩膀,照着嘴角那又是一拳。
冷白皮肤上很快就有血渗出。
事情发展得太突然,温书棠迟钝两秒才反应过来,她将奶茶塞到谢欢意手里,高跟鞋与白瓷砖碰出声响,不管不顾地便跑过去拉架。
“许亦泽你别打了!”
一向温言细语的她拔高语调,爆发出一句低吼,温书棠费力挤进两人中间,一边护着周嘉让,一边用力去推许亦泽的胳膊:“别打了!你冷静一点!”
许亦泽这会儿情绪正浓,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什么,理智也不听使唤,混乱中没控制好力度,不留神就搡了她一把。
一直没反应的周嘉让在这时陡然开口,浓黑的眉压下,逼出些急切:“许亦泽!”
他伸手扶住温书棠的腰,狭长眼眸低垂,表情一瞬柔和许多:“碰到哪了吗恬恬?”
手指攥着他衣角,温书棠借力站稳,缓缓摇了摇头:“我没事。”
“听话,去旁边等着,离这远点。”他生硬地扯唇,胸腔震出很低一声笑,用那种一如既往的哄小孩语气,将人拉到自己身后,隔开一点距离,“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就别管了。”
“可是……”
温书棠还想说些什么,被周嘉让笑着打断:“没事。”
“放心吧。”他保证,“不会真怎么样的。”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看向许亦泽。
火烧般的痛意后知后觉蔓延开来,额头上冒出层虚汗,周嘉让抬手把血抹掉,不受控地干咳了几声:“继续吧。”
“想怎么发泄都成。”他唇角向上弯着,神色格外平静,“我不会还手的。”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们第二次打架。
第一次是在十岁,那年周嘉让刚回到漓江,性格尤为冷漠孤傲,不喜欢与陌生人说话,也不喜欢与外界的任何事物接触。
某天下午,谢欢意照旧到家里练琴,他被琴声弄得心烦意乱,想要出门寻个清净。
但走得太急,路过时无意撞到了她肩膀,还不小心弄坏了她最喜欢的发夹。
谢欢意当时就委屈地掉了眼泪,可周嘉让不但没有道歉,还过分地甩门离开。
许亦泽知道这件事后,第二天气冲冲地找上门,说是要给谢欢意出气,见周嘉让态度不好,一言不合就扭打在了一起。
后来还是外婆从中调解,好说歹说地劝,这才勉强握手言和。
两个人也就此认识。
……
许亦泽走到他面前,大概是想到了这段过往,攥紧的拳头挥到一半便止住,只有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在隐忍跳动。
就这么在空中悬了整整半分钟,最后他也只是泄愤一般地砸在身侧墙壁上。
“操。”喉间溢出不痛快的低骂。
手上动作虽然停了,可心里的气却没有消。
“可以啊。”许亦泽盯着他,眼中戾气似浪潮般翻滚,“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呢。”
他唇边挂着嘲弄的笑,每个字都带着火药味:“还以为周少爷贵人多忘事,早就忘了我们是谁呢。”
喉结轻滚,周嘉让耷下睫羽,渐弱的言辞中透着难耐:“许亦泽,你别……”
“周嘉让。”
许亦泽没给他接话的机会,下颌线条绷得很紧,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到底把我们几个当成什么了?”
“一声不吭地消失,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就他妈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现在又一声不吭地出现。”
“哦,不对。”舌尖顶了顶腮帮,他咬着后槽牙不让自己失控,“怎么能叫出现呢。”
“要不是今天在这碰上了,你根本就没想过来找我们是吧。”
那漫长的八年时间里,难熬的何止温书棠一人。
许亦泽和他做了七年朋友,从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开始,陪他经历过低谷,也见证过他的风光,同甘共苦,早已是家人一般的重要存在。
可他却突然不见了。
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电话打不通,家里也没人,医院那边又说他办了出院,许亦泽怀疑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连续翘了三天的课,把能找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甚至还去警局报了案。
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他本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而现在。
这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许亦泽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气。
他们这里靠近角落,头顶光线没那么刺眼,周嘉让半张脸陷进阴影里,默然良久后动了动唇,回答之前那个问题。
“不是。”
“不是?”许亦泽冷笑,眯起眼打量着他,“那你说是什么啊?”
周嘉让垂着头,后颈的骨节瘦削向外凸着,嗓音沉又哑:“……对不起。”
“周嘉让。”
许亦泽后退一步,失望地看着他:“你真让我觉得,曾经那些年就像个笑话。”
撂下这一句,似乎是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了,他转身就走了。
站在一旁的谢欢意下意识要去追他,但又惦记着温书棠这边,有点为难地别过眼:“棠棠……”
“你去吧,快过去哄哄他吧。”
温书棠宽慰地晃她胳膊,唇畔挤出一个浅笑:“我晚点去找你们汇合。”
“好。”谢欢意点点头,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那有事电话联系。”
温书棠说嗯。
声嚣熙攘依旧,对峙结束,周围几个悄悄看热闹的路人也无趣地散了场。
周嘉让掀起眼,对上几米外温书棠的目光。
“恬……”
他想叫她,但第二个音还没发出,视线里的女孩却挪开了脚步。
“……”
左逸明等了半小时,还没瞧见周嘉让的人影,干脆拨了通电话进来:“阿让你人呢?”
“还吃不吃饭了?我都要饿死了。”
“你自己吃吧。”
直到她彻底淹没在人群中,周嘉让才肯收回眼神,疲惫地靠在墙上,肩胛骨被硌得发痛:“我累了,先回去了。”
“不是你说回去就回去了?”
左逸明刚要控诉他这种临时放人鸽子的行为,乍然又听出什么不对:“诶,你这声怎么回事啊?”
“蔫了吧唧的,怎么听起来像让人打了一顿呢。”
周嘉让没心情跟他贫,淡淡扔给他两个字:“挂了。”
退出通话页,回到原始桌面,壁纸上跳出那张让他日思夜念的面孔。
是他们一起跨年那次,温书棠在天台上看烟花时偷拍到的。
睫毛在眼下拓出一层阴影,周嘉让握紧手机,指腹贴过去轻轻蹭了蹭,从眉眼划过鼻尖,到小巧的梨涡,再到饱满的唇瓣。
看着看着,他眸里忽而多了几分苦涩。
……
“周嘉让。”
那道温软女声从后方传来时,周嘉让还有些不敢置信,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
“周嘉让。”
温书棠加大步伐,从右侧绕到他身前,雪白的下巴从围巾里仰起,凝着他脸上的那几处伤,眉心渐渐拧紧,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到附近的长椅上坐下。
一阵窸簌声响起,周嘉让这才注意到,她纤瘦的腕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处理伤口的药。
刚才分明还没有。
所以她是专门去买这个了么?
心底忽然酿出些卑劣的欣喜。
正这么想着,蘸了碘酒的棉签被戳在伤口上,强烈的痛感毫无防备地散开,周嘉让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疼?”温书棠板着脸,脆生生问他。
周嘉让嘴硬地笑笑:“没,一点都不疼。”
温书棠冷淡地哦了声:“那看来还是我下手不够重。”
不知怎么,听完她这句,周嘉让竟然闷闷又笑了起来。
看来这些年,小姑娘的确是进步了不少。
猫长出了爪子,知道要报复人了。
挺好的。
“你还笑?”手上力道不留情地加重,温书棠拢着莹润的眼,咕哝着数落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学小孩打架是吧?”
她话语比平时冲,但因为声线是柔的,威慑力并不是很足。
周嘉让满脸无辜地替自己辩解:“我没打,你看见了的。”
消毒过后,温书棠扯下一个创可贴:“那你就一动不动地在那等着挨打?”
“不该打吗?”
双眼皮压出两道深邃,头颈后仰,周嘉让倏地拉住她手腕,漆黑眼瞳中倒映着她单薄的身影,执拗重复:“恬恬,不该打吗?”
“……”
指尖稍颤,温书棠没回答,顺势将创可贴塞到他手中:“你自己贴一下吧。”
“这没有镜子。”周嘉让换了话题,厚着脸皮耍无赖,“我看不见,不方便贴。”
“帮人帮到底啊恬恬。”他故作散漫地拖着尾音。
温书棠多看了三秒,最终还是接回创可贴,撕开包装后规整贴好,本能地嘱咐:“这几天不要碰水。”
“我觉得挺值得。”周嘉让没头没脑地接了句,似是回应刚刚那句反问,“还能换你来帮我处理伤口。”
“多划算啊,早知道让他再多打几下了。”
温书棠:“……”
“再打就没人管你了。”她瞪着一对杏眼说。
周嘉让立马服软:“不打。”
气氛蓦然沉寂下来。
商场中央用镂空架摆了一个造型,几个调皮的小孩嬉闹时不慎撞到,摩擦出尖锐又刺耳的杂音。
温书棠低头睨着脚尖,手里那一小块牛皮包装纸被翻来覆去捏得不成样子。
“周嘉让。”
她今天化了淡妆,唇釉反出薄薄一层水光,纠结地翕合几次后,温吞地抬眸:“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周嘉让心头莫名一颤。
“这些年。”停顿须臾,她声音晦涩,“你到底去哪了?”
“……”
话音落地不过半秒,便被她自顾自地截止。
“算了。”
时光不能倒流,无论他去了哪,这八年都再也回不去了。
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皱巴的牛皮纸被扔进垃圾桶,连带那些理不清的思绪也一起抛掉,温书棠向后撤开,恢复成先前那种疏离的状态:“我走了。”
“恬恬。”
周嘉让出声叫住她。
发尾在空中扬起,揉开清淡的栀子香,温书棠回头:“怎么了?”
这好像是重逢后,他们难得心平气和的一次对话。
周嘉让从长椅上起身,眸光微不可察地烁动,喉骨跟随空咽的动作轻滑:“能不能……让我抱一下?”
或许是看他受伤的样子太可怜,或许是存了什么别的她不敢承认的想法,指尖掐进掌心,温书棠没有说话。
但周嘉让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白墙上两道影子逐渐融成一团,他俯下身,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把人搂进怀中。
“恬恬。”
他弓着腰,大半张脸都埋在温书棠肩膀里,鼻梁贴着她锁骨,声调发闷地问。
“其实你没有那么讨厌我。”
“对不对?”
第68章 陷阱 “不要得寸进尺。”
清浅的气息打在皮肤上,似是羽毛拂过,簌簌麻麻磨得人发痒。
温书棠本能地想躲,却被他更紧地抱住,细窄的腰贴在他身上,脚尖被迫踮起,整个人都溺在那股冷冽的雪松气味中。
周嘉让侧过脸,声音缠在她耳边,格外固执地问:“对不对。”
好似得不到答案他就不会罢休,温书棠掐掐掌心,轻声回答:“不对。”
“骗人。”周嘉让拆穿她的口是心非,“要是真讨厌我的话,怎么可能允许我抱你。”
“……”
温书棠觉得自己被绕进了陷阱里,伸手就要去推他:“那你松手。”
“不松。”周嘉让赖皮的很。
“要是真那么讨厌我。”他罗列出一条条证据,“刚刚干嘛要来拦架,还专门去买药来给我处理伤口。”
纤长的睫颤了颤,温书棠眼睛偏向右侧:“你想多了。”
“我不管。”周嘉让听不进她说了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一套逻辑中,“你就是不讨厌我。”
“不讨厌的话,那就意味着我还有机会。”
什么啊。
温书棠实在不懂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为方才那几分没控制住的心软感到后悔。
好不容易从他怀中挣脱,她后退几步,脊背抵在墙上,低着眼不去看他,干巴巴道:“我走了。”
“恬恬。”
他手臂还悬在半空,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半晌后才慢慢放下,声线故意压得很低,楚楚可怜的口吻:“我今天还没有吃饭。”
“能不能再陪我……”
“周嘉让。”
温书棠出声打断他的话。
她鼓着腮,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撑圆眼睛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
周嘉让失落却又听话地哦了下。
……
餐厅那边早就叫到了他们的号码,温书棠赶回去的时候,许亦泽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
神色里晃过一抹不自然,他撇着嘴,有些别扭地问:“……他没事吧。”
这个他指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拉开椅子坐下,温书棠弯唇笑笑:“没事。”
原本是想高高兴兴地见面,没想到会闹出这种插曲,许亦泽偏过头,眉心稍拧,沉声道:“对不起啊棠妹。”
解围巾的手忽而一顿,温书棠迟钝地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其实……”停滞片刻,许亦泽话语变得不太平稳,放在桌上的拳头攥紧,“我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
温书棠轻轻地说了声嗯:“我知道。”
这顿饭吃得还算和谐,后面几十分钟,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没再提起那个人。
先前饿得太过,再加上这家店的味道确实不错,谢欢意吃得发撑,拉着温书棠四处消食闲逛。
她刚从剧组里出来,攒了一肚子八卦没地方说,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连珠炮似的往外分享,谁和谁在地下恋,谁和谁是炒cp,谁家为了流量疯狂在热搜上买话题。
可温书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棠棠。”发觉身边人在走神,谢欢意戳了戳她胳膊,“你在想什么呢?”
温书棠愣愣地啊一下,生硬地勾起唇角:“没什么。”
话音落下的那秒,余光里似乎闪过一道黑色身影,她下意识扭头,却只看见人潮汹涌。
“……”
是看错了么。
眼睫缓缓垂下,温书棠揉了把脸,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他说的那句还没吃饭。
一整天都没吃么?
要忙的事情这么多吗?
她有点埋怨他,怨他不好好照顾自己,怨着怨着又猛地清醒,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干嘛。
说好不再想他了的。
仿佛有读心术那般,谢欢意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地问:“还担心他呢啊?”
温书棠立马否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才没有。”
“棠棠。”谢欢意眨眨眼,挺诚恳地给出建议,“都这么多年了,你真的需要好好提升一下说谎技术。”
“……”
两人沉默了会儿,谢欢意忍不住继续说:“要不你找他好好聊聊呢?”
“看他今晚那个样子……我总感觉他应该是有什么苦衷。”
拇指蹭了蹭腕骨处的表带,温书棠越想脑袋越乱,火气莫名又从心底窜出来。
“有苦衷就能无缘无故地消失八年吗。”-
谢欢意和许亦泽在京北待了三天。
浅淡日光透过落地窗洒下,深灰地面上浮着气泡似的光影,广播正在循环一则寻物启事,交谈声与行李箱的滚轮声在航站楼中交杂。
距离起飞还有一个小时,安检口前,谢欢意依依不舍地抱着温书棠。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哦。”她红着眼,鼻音发囔地叮嘱,“等我下次再来看你。”
温书棠拍拍她的背:“放心啦,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
快走到闸机通道时,谢欢意突然又回过头。
“棠棠。”她睁大眼睛,模样认真。
“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的。”
温书棠明白她的意思,唇边漾开明黠的笑:“好。”
目送人进了候机厅,下午四点,手机上收到他们平安落地的消息。
长大后,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低头忙碌的间隙里,昼夜晨昏也在悄然溜走。
月中那几天,京北多雾,阴蒙蒙的天窥不见光亮,气温也跌到了刺骨难熬的负数。
清晨拉开窗帘,擦掉玻璃上的霜,放眼望去,整座城市被笼在一片纤尘不染的纯白中。
今年的初雪终于降临了。
有风吹过,枝头上的雪粒簌簌下落,温书棠拿起手机,对着窗外雪景拍了张照,随手发在微博上。
等她弄完早餐,端着白瓷盘回来,瞧见评论那栏多出一个小红点。
【Quatre jours.:天气冷,记得多穿一点。】
温书棠倏而一愣。
从前这人最多只是给自己点个赞,为什么突然会留下这样一句关心的话啊?
难道他认识自己吗?
疑问像水渍般逐渐泅开,指腹不小心触到刷新键,加载框转动几圈后,屏幕上显示这条评论被删除了。
……?
这是发错人了?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一种解释比较合理。
不过温书棠确实有被提醒到,出门前特意看了天气预报,连续三个寒潮预警,让她乖乖把毛呢大衣换成了加厚的棉服,还从衣柜里翻出了去年买的兔毛绒帽。
全副武装,这才没被凛冽汹涌的北风吹成冰块。
下了地铁,公司楼下的除雪工作还没做完,及踝短靴踏出浅浅一排脚印,她今天到得早,电梯里还没什么人。
上午工作效率最高,校对完前天的译稿,打包发到负责人的邮箱,温书棠起身去茶水间泡了杯拿铁,又站在窗边放松了下盯屏幕盯到酸胀的眼睛。
走回工位,她无意瞥见后头那个新来的小实习生正在捂着脸抹眼泪。
Transline在业内一向以高标准严要求著称,对待实习生也不会放宽底线,就连温书棠刚来那会儿都频频崩溃,更别说是其他没怎么接受过社会毒打的新人。
眼见小姑娘越哭越凶,肩膀抖得跟筛子一样,她放下咖啡,抽了两张纸走过去,半俯下身关切道:“怎么了?”
“是工作上遇见什么问题了吗?”
接过纸巾,擦掉乱七八糟的泪痕,女孩吸了吸鼻子说不是。
“那这是怎么了?”
刚想开口,眼泪又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先别急。”温书棠轻拍她肩膀,柔声安慰,“有事慢慢说。”
十多分钟后,在断断续续的语句中,她把来龙去脉了解了一遍。
女孩不是京北人,也不在这里上学,是为了实习才专门过来的。
找房子那会儿,她没经验又急着住,火急火燎地定了个合租,可明明商量好是女生室友,搬进去才发现住在另一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男人膀大腰圆,每天回家很晚扰民不说,还满身酒气地砸门来骚扰她。
她受不了想要退租,没成想碰上的是黑心中介,凭空拿出一堆不合理的条款,不仅不把房租退给她,反而倒打一耙地让她索赔一大笔损失费。
家里父母年纪很大了,身体又不好,怕他们跟着担心,她不敢和家里人说,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想办法。
可就在半小时前,那个中介又发来消息,说不赔钱就要到法院起诉她,让她往后一辈子都沾上污点。
小姑娘刚过二十,本科都没读完,哪经得起这番恐吓,太害怕就没忍住哭了。
温书棠那时运气好,没有通过中介搭桥,碰上了一个性格随和的房东,所以这方面经验不多,靠着一些常识问:“那你手里有合同吗?上面是怎么写的?”
女孩晃晃脑袋,眼尾哭得通红:“当时只做了口头协议,而且……”
意识到自己这次犯了天大的蠢,她语气渐渐弱下来:“我的学生证也抵在他们那。”
“啊。”
事情比想象中更糟糕,温书棠也不太能拿得定主意,犯难地咬着唇:“这样吧,午休时我陪你去找那个中介谈谈,如果说不通就报警。”
“好。”女孩被打了一剂强心针,感激又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棠棠姐,真的很谢谢你。”
想起自己刚到京北那阵,大亏小亏也吃了不少,温书棠揉了揉她的头:“没事。”
那家房屋中介所离Transline不远,在一条偏僻的巷道中,门店很小,外面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招牌。
进门前,温书棠打开了录音功能,又把手机调到报警界面,以备不时之需。
跨过门槛,浓烈的烟酒味迎面扑来,破旧木桌里坐着一个秃头男人,翘着二郎腿,面相看起来狡诈又阴险。
实习生言语怯怯:“棠棠姐,就是他。”
温书棠点点头,走上前自称是她表姐:“你好,我们想来谈一下退租的事情。”
“有什么好谈的?”男人不耐烦地抬头,态度极差,“赔钱!不然想都别想!”
温书棠心平气和地和他讲道理:“这件事本来就是你们欺骗在先,撒谎说是女室友,而且之前也没说过退租要额外付赔偿金啊。”
“怎么没说过?”男人冷笑,从抽屉里甩出一沓合同,食指在末尾那块点了点,“你们自己看,这上面可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她的签名呢。”
实习生惊诧地瞪大瞳孔,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棠棠姐。”她侧头看向温书棠,语调无措,“我从来都没有签过这个!”
“……”
温书棠扫了眼,顿时了然,估计这从一开始就是场骗局,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想再浪费时间,她拉起实习生的手:“咱们走吧。”
脚步刚要迈开。
“等等。”
或许是察觉出什么不对,男人过去拦在两人身前,掀起眼,脸上横肉抽动:“把我们这儿当什么了,公共厕所啊。”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正好主动送上门了。”他抄起桌上木棍,在手掌里敲了两下,蛮横道,“今儿要是交不上这个钱,谁也别想走。”
说罢,里面房间又出来几个男人,同样的凶神恶煞,活脱脱一副□□做派。
温书棠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思绪一时发懵,但她心里清楚,此时盲目报警只会惹怒对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稳住局面,然后再找机会求救。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道:“一共需要赔多少钱。”
男人伸出巴掌:“五万!”
“我们暂时没有这么多。”指尖死死掐住手心,抠出一道道血印,温书棠试图和他们周旋,“这样吧,我出去给你们取。”
“不是,谁不知道现在都用线上支付了,你把我们当傻子糊弄啊?”男人哼笑出声,横起眉咒骂,“少他妈来这套。”
“……”
温书棠还在努力思考对策,忽然砰一声——
玻璃门被打开,穿着制服的警察冲进来:“都不许动!”
“接到举报,这里有人进行无资质的房屋交易活动。”
屋内的人被先后带走,温书棠和小实习生也得以离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处于心跳未平的慌乱中,抬起头,毫无征兆的,周嘉让却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长睫频眨,温书棠不由得意外。
但他并没有答话,宽厚干燥的掌心抚上她发白的脸,喉结滚动间嗓音沉沉:“害怕了?”
“怕什么。”
他直接把人搂进怀里,震动自胸腔中传来,让人心安:“我不是在这呢吗。”
第69章 拉黑 这人怎么这么无赖。
凭着温书棠手机里的录音,再加上实习生的证词,那帮人的罪行基本可以被确定。
在警察的解释下才得知,原来他们是惯犯,故意将有问题的房子租给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哄骗他们签订阴阳合同,一旦提出退租,就会通过威胁逼迫等手段索取高额赔偿金,前后上当受骗的已有数十人。
做完笔录,女警拍拍实习生肩膀,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以后租房一定要多加小心,尽量去正规的中介机构,千万不能贪图便宜就随便找个小作坊。”
实习生刚从后怕中缓和过来一点,顶着双肿眼连连点头:“谢谢你们。”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女警笑笑,指向一旁的周嘉让,“要谢就谢他吧,是他察觉到店里情况不对,打电话和我们报了警,这才能及时赶过去把人抓到。”
“啊……”
实习生愣了愣,慢半拍地看向他,却发现他偏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温书棠身上。
走出警局,外面又飘起小雪,洋洋洒洒似柳絮落下。
台阶上结着薄薄一层冰,浮雪掩在上面,踩起来极易打滑,温书棠没注意到这点,刚迈出脚,手腕忽而被一道温热拉住。
“小心。”
贴心的提醒从身后传来。
睫毛轻颤了下,温书棠低声:“谢谢。”
“那个……”实习生不忍心打扰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氛围,犹豫两秒才慢吞吞开口,对周嘉让说,“今天的事,谢谢你帮忙报警。”
她没想出其他合适的回馈方式,试探提议道:“不知道你有时间吗,要不请你吃个饭吧?”
牵着人走下楼梯,周嘉让缓缓松开手,转过身礼貌回应:“下次吧。”
“下次……?”实习生听得发懵,疑问下意识从嘴里蹦出来,“那该怎么联系——”
不等她说完,周嘉让拿出手机,点开社交软件,目标明确地递到温书棠面前。
“……”
眼神在两人间转了几圈,实习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特别有默契地开始帮腔,朝温书棠眨眨眼睛:“棠棠姐。”
“我手机没电了,要不你先加一下,等下次再找机会感谢这位帅哥。”
温书棠:“……”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干巴巴地僵持数秒,她没找到理由拒绝,只能没办法地败下阵来。
扫码,点击添加到通讯录。
“好了。”温书棠抿唇说。
手心响起震动,周嘉让严谨地垂眸检查,确认收到好友申请才算罢休。
漆黑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唇畔挑起不明显的弧度,眉梢微扬,他话语低沉:“走吧。”
“送你们回去。”
那一路走得挺安静的,街边只有往来车辆的鸣笛声。
实习生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往旁边看,他们俩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周嘉让的手悬在空中,极有分寸地护在温书棠斜后方,好像在帮她隔开过路人群,又好像是怕她受滑摔倒。
视线不曾挪开半分,他嘴角噙着笑,即便什么话都没说,可一举一动都透着难以言表的爱和在乎。
回到Transline楼下。
“棠棠姐。”
有意给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实习生捏着衣角,随口扯了个谎:“我突然想起来,Chloé姐昨天发的那几篇译稿还没订正完,马上就要到DDL了。”
“我先上去了。”她稍作停顿,故意加重字音,“你们……慢慢聊。”
撂下这句话,小姑娘蹭着碎步飞速向楼内走去,只剩他们两人留在原地。
微风静静吹着,交叠的铅云散开,阳光争先恐后地倾泻,山雀掠过枝头,扑簌簌惊起几粒碎雪。
不管怎么说,今天确实是他帮了忙,温书棠将散落的长发掖到耳后,又对他说了一次谢谢。
“吃过午饭了吗?”颈后骨节突出,周嘉让收敛下颌,看见她睫羽上落了片雪花,忍住想帮她摘掉的冲动,喉结轻滚,“要不——”
“不用了。”
温书棠打断他的后半句,眼睫煽动,雪花沾到眼睑上,很快便被体温融化,泅开一块湿漉的潮凉。
指腹摁上去擦干,她绕回先前那个问题:“你怎么会在我们公司附近?”
“怎么?”太久没逗过她,周嘉让心底发痒,勾着唇打趣,“关心我的行程啊?”
“……”
见这人不肯好好说话,温书棠干脆放弃沟通,齿关抵着下唇,一言不发地转身想走。
“诶。”
眉心蹙动,周嘉让立刻认怂,骨节分明的手扯住她衣摆,声线放低:“…错了恬恬。”
敛起不正经,他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我恰好路过那边。”
什么啊。
温书棠才不相信,哦了声还是走了。
下午有两场会要开,Léo家里出了急事,请了小半个月的假,留下四五个没做完的项目,Chloé把它们重新进行了分配。
温书棠被分去做交传,是一场关于新能源领域的学术会,时间紧任务重,届时还要在网上同步直播,容错率极低,名副其实是个苦差事。
等她从厚厚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橙红色余晖染上桌角,窗外太阳已经有一半隐匿进山腰。
隔壁西语组请了下午茶,她去得晚,只领到两个不受欢迎的草莓蛋挞。
拉开百叶窗,温书棠咬着蛋挞,向后靠在椅背上,关掉手机的工作模式,各个软件的消息提醒陆续跳出来。
其中一条尤为刺眼。
【Iris.: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指尖一顿,她像个生锈卡住的零件,盯着这行小字,思绪在空白间被拉回八年之前。
记不清具体是哪天了,那时她整天浑浑噩噩,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除了发呆与流泪这两件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执拗地和周嘉让联络。
发消息、打电话……起初还只是无人回复,直到某天晚上,她缩在床角,难得冷静地编辑了一大段话,想试着和他好好聊聊。
鼓起勇气点下发送,对话框里却有一个红色感叹号弹出。
紧接着是那句提示语: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
周嘉让把她删除了。
啪一声。
手指脱力,手机直直摔在地上,脑袋发沉,呼吸霎时粗重。
颤抖着将手机捡起,她不信邪地以为是系统出了问题,关机,重启,往复循环,加载框不断被拉下来刷新。
但那个感叹号却始终没有消失。
刺目的红,犹如一根银针扎进她的眼睛里。
饶是如此,她依旧不愿意相信,抱着最后一分侥幸心理,为他开解,替他辩驳,骗自己说也许是手滑按错了,甚至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栏中打下一个荒唐至极的问题——
微信会出故障自动删除好友吗?
还不等答案加载出来,眼泪便大颗大颗地往外涌,屏幕上的内容晕染到模糊,心脏似是插进一把匕首,痛得她喘不上气来。
当然不会。
怎么可能自动删除。
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挫折,她不会再为什么事而感到难过了。
看来是她错了。
他总有让她痛彻心扉的本领。
温书棠哭了整夜,枕头和床单被打湿,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能这样决绝,半点后路都不留,狠心到要抹去往日的所有回忆。
……
滴滴。
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唤她回神。
放下手中吃食,温书棠从抽屉里翻出充电器,连接好电源,又一次滑动解锁,一番纠结后还是点开了那条通知。
页面跳转,空荡的聊天框里,捕捉到某个细节后,耳边嗡的一下,她不受控制地睁大双眸。
周嘉让的头像居然没有换。
和八年前一模一样,是她在天台仰头看烟花的那张照片。
她又点开他的个人主页,朋友圈里的动态同样没有改变。
从头划到尾,记忆中的场景接连重演,最近一条停留在2014年的跨年夜。
恍惚间,有种岁月定格的错觉。
温书棠实在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说尽难听的话,后面又断绝一切念想地删除她,到头来为什么还要把这些过往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
是觉得不重要,所以没有回避的必要吗?
越想越烦躁,刚准备退出,底部滑出一个白色气泡。
【Iris.:。】
半分钟不到,这条消息又被他撤回了。
“……”
温书棠满头问号,正疑惑他要干嘛,对面主动发来解释:【别多想。】
【Iris.:我只是怕你拉黑我。】
本来不想理会的,但困惑在心里憋得难受,删删改改,她回过去一句话。
【My:你为什么要用我的照片当头像?】
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可足足五分钟过去,温书棠还没等到他的回答。
算了。
还有好多工作在等着她,没那么多精力可耗费,她打开电脑,把实习生发来的译稿审了一遍,除去一些常规的用词不准确现象外,还出现了几处比较严重的格式错误。
线上沟通效率太低,她直接去了另一侧的工位,当面把这几个问题说了下,然后又耐心指导她该怎么修改。
全部解决完,实习生想到中午发生的事,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棠棠姐。”
“今天帮忙报警的那个帅哥——”眼尾挑出俏皮的笑,她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是不是在追你啊?”
眼前无意识浮现出一张凌厉分明的脸,她直起身,摇头否认:“不是。”
“不是?”
这两个字显然超出预料,实习生神色怔愣,半启着唇喃喃:“那你们……”
说不认识未免太假,温书棠攥紧掌心,扬唇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同学。”
忙到快要下班,她才抽出功夫去看手机,那个人在半小时前回了消息。
【Iris.:怎么了?】
【Iris.:不能用吗?】
很无辜的语气。
温书棠被他的话无语到,觉得他在避重就轻,打字力度不自觉加重:【不能,所以你可以换一张吗?】
这次他回得很快:【不可以。】
秀气的眉皱起,温书棠来了脾气:【这是我的照片。】
【Iris.:可这是我拍的。】
“……”
这人怎么变得这么无赖。
不想再做无意义的争辩,温书棠没好气地甩过去两个字:【随你。】
对话应该就此结束的,谁知他没头没脑地问:【恬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似乎根本没想让她回答,他继续往下说:【初雪了,记得许愿。】
【Iris.:替你试过了,这次很灵。】
【Iris.:都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吗?】
握着手机的力气收紧,指腹压到泛白,温书棠不清楚他又在卖什么关子。
【Iris.:我想见你。】
【Iris.:见到了。】-
那一阵,京北的雪总是一场接着一场。
从十八岁到现在,在这里生活也快七年,按理说早该对雪天有所习惯,可瞧见外头银装素裹,绵软雪堆盖在地上,似一块发酵良好的蓬松面包,还是会不免讶然。
对雪的向往,或许是刻在南方人基因里的天性。
前夜落的是大雪,被纯白覆盖的长街尤为悄然。
行人们裹紧羽绒服,低着头脚步匆匆,靴底踩过路面,伴随咯吱轻响,踏出一串歪扭的脚印。
没来得及在家吃早饭,温书棠去了公司楼下的便利店。
三明治加水煮蛋,打工人的标配套餐,坐在吧台椅上剥蛋壳的时候,谢欢意的视频电话打进来。
听筒里的女声提出要求:“棠棠,能不能把摄像头转一下呀。”
“我想看雪。”
温书棠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好伤心哦,在你心里我还没有雪重要。”
“才不是呢。”谢欢意嘿嘿两下,随即老生常谈地抱怨,“这都十二月了,别说雪了,漓江连一滴雨都没下,估计今年又是暖冬。”
“还是京北好,年年都有雪看。”
温书棠撕开三明治外的包装:“那你也来京北发展呀?”
“这可不行。”她撇撇嘴,开始了常规的秀恩爱操作,“我舍不得和男朋友异地恋。”
闲聊几句,谢欢意那边催着开工,挂断电话后,消息栏那里多出一个小红点。
【Iris.:天气冷,记得穿厚外套。】
【Iris.:下雪路面滑,走路时不要分心。】
加上好友后,他们聊天的次数并不多,周嘉让只是偶尔会发消息过来,提醒她降温要添衣,晚上早点休息,或者是其他生活上的琐事。
温书棠客气应着,心情好的时候会在后面加上一句:【你也是】。
临近年底,工作也愈发忙碌,大大小小的项目都到了收尾阶段,那天晚上十二点,法语组仍然一片灯火通明。
漫长又痛苦的加班结束后,Chloé点了炸鸡和烧烤,招呼他们去茶水间吃宵夜。
围着长条桌落座,不知谁先挑起的话题,询问大家当年为什么会选择外语专业。
一圈听下来,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人是被调剂,有人因为热爱,轮到那个短头发的实习生时,她迫不及待地吐苦水:“我上初中那年,有部翻译官题材的电视剧一下子火了。”
“我当时追得特别上头,发誓以后也要像里面那个女主一样,成为一名光鲜亮丽的翻译官。”
“结果呢……”
她耸耸肩膀,无奈摊手:“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众人笑作一团,Chloé都跟着调侃:“看来电视剧害人不浅啊。”
“棠棠姐。”冯楚怡咬着插在可乐罐里的吸管,戳戳身边人的胳膊,“你呢?你为什么来学法语啊?”
“啊。”
眼帘猛地一抖,温书棠表情发僵,钝钝调整了几秒:“也没什么原因。”
她浅浅笑着,含糊带过:“瞎报的。”
吃吃喝喝地扯着闲话,短发女孩忽然发出惊呼:“嗯?马上就要到冬至了诶!”
“太好啦!”一对圆眼弯起,她掰着手指倒计时,“我喜欢的歌手终于又要发新歌了!”
冯楚怡拿起半块炸鸡,略显疑惑地侧过头:“嗯?之前没听说你追星啊。”
“NoNoNo!”女孩摆摆食指,“不算追星啦,只是单纯喜欢他的歌。”
冯楚怡平日也对音乐多有兴趣,好奇道:“叫什么啊?”
“你们应该没听说过,是一个很低调的小众歌手,叫Secret。”
提起偶像,她话匣子彻底被打开:“我和你们说哦,他特别特别厉害,词作编曲演唱样样擅长,发布第一首单曲就吸粉无数,还提名了那年的新人奖呢。”
“不过他从来都没有公开露过面。”女孩鼓着腮,肩膀一点点塌陷下去,“而且奇怪的是,他每年就只有在冬至这天才会发新歌,其余时间都是失踪人口状态。”
她拿出手机,递到几人面前:“给你们看他的主页。”
冯楚怡伸手接过,食指在屏幕上滑动,语调逐渐上扬:“《十八》、《十九》、《二十》……?”
她有点好笑地愣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歌名,是什么神秘编号吗?怎么又草率又新奇的。”
“是吧。”女孩赞同地点点头,“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都能料想到他这次新歌的歌名,肯定是叫《二十五》。”
“每年都在冬至发歌。”另外一个女生参与到她们的讨论当中,托着脸颊猜测,“难道这天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大概吧。”短发女孩晃晃脑袋,“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要是我在这天过生日就好了。”她闷闷地泄出一口气,“这样就能把每年的新歌当成是Secret送我的生日礼物。”
“诶?”
冯楚怡倏地意识到什么,转头望向窝在沙发里发呆的温书棠,倍感巧合地抬眉:“棠棠姐——”
“你的生日不就是冬至吗?”
第70章 新歌 他可能受过情伤。
不及当事人有反应,女孩先一步睁大眼,惊讶地半启着唇:“真的吗?”
“好巧啊。”
温书棠抿唇笑了笑,没有否认,但也没接什么。
“其实外界对他的猜测有很多。”女孩拨弄着自己微卷的发尾,向右撇撇腮帮,“有人猜他是强迫症,有人猜这是一种营销手段,不过更多还是说——”
她压低音量,身体不自觉向前倾斜,满脸神秘兮兮道:“他可能受过情伤,写歌是为了纪念那个女孩。”
“真的假的?”冯楚怡嗅到了八卦的气味。
“你自己看嘛。”女孩抬抬下颌,有理有据,“他的关注列表只有一人,主页上也只留了一句话——”
冯楚怡垂下眼,点亮即将熄灭的屏幕,把界面拉到个人简介那块。
唇瓣翕动,她下意识轻读出声:“Je nai envie que de taimer.”
“这不是Paul Eluard的那首情诗吗?”秀丽的五官皱在一起,冯楚怡想起什么噩梦,“大二上诗歌鉴赏的时候,我们那个老师特别喜欢用他的诗来折磨人,动不动就叫我分析里面的情感和意境。”
“搞得我每次上课都提心吊胆的。”
女孩也遭受过这种毒打,抛去一个感同身受的表情,随即将话题拉回来:“但你们不觉得这句真挺浪漫的吗?”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也不知道Secret是不是会说法语。”她碎碎念叨起来,“要是有机会能听他唱法语歌,那简直不要太幸福。”
冯楚怡多看了两眼,把手机还给她:“被你这么一说,这人倒真和名字一样,神神秘秘的。”
“等有机会,我也去听听他的歌。”
女孩眼睛弯成月牙,开启疯狂安利模式:“绝对好听!入坑不亏!”
她们很快又聊起别的,温书棠默默坐在一旁,头颈微低,冷调灯打在细密的眼睫上,朦朦胧胧拓出一层光影。
不知怎么想的,她点开左下角被冷落许久的音乐软件,又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打出那串字母。
Secret。
茶水间信号不稳,加载速度比较慢,温书棠拿起纸杯,仰头小口喝着,片刻后,跳转出相关页面。
指腹悬空,磨蹭着点进去,主页里很干净,和刚刚讨论的没什么区别,除去七首歌和那句介绍外,真正吸引她目光的,是那张单调的梧桐树背景图。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本想放大仔细看看,不小心却碰到了关注键。
[关注成功,你们已经是好友了。]
……
提示冷不丁跳出,神色霎时怔愣,手一抖,纸杯里的果汁洒在裤子上。
凉意渗进皮肤,她慢半拍地回过神来,伸手抽出两张纸巾,慢慢擦着被泅湿的那块布料。
弄了好半天,还是能看出橙色的淡印,温书棠起身,到洗手间做进一步处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再回来时,她拿过手机,看见通知栏有新消息。
【Iris.:还没睡?】
【Iris.:在加班?还是失眠睡不着?】
温书棠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没睡的,但此刻她心思乱得厉害,并不想和他闲聊太多,很敷衍地回:【就要睡了。】
他好似读懂了她的意思:【那不吵你了。】
【Iris.:晚安。】
切回音乐软件,温书棠盯着互相关注那四个字出神。
眸光失焦的前一秒,拇指轻按,系统询问她是否确认要取消关注。
呼吸悄然加重,胸口起伏着,她钝钝地眨了眨眼,点击——
【继续关注】-
冬至那天,京北风雪漫然。
指针跳到零点的时候,温书棠还在电脑前加班,搁在旁边的手机嗡嗡震动,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准时发来了生日祝福。
她一直都没什么过生日的习惯,这些年在外头漂泊,忙忙碌碌更是不怎么上心,好几次都是被人提醒,才意识到日子居然到了冬至。
谢欢意本打算到京北给她庆生,但剧组临时变了行程,时间实在安排不开,只能隔着屏幕帮她卡点。
“棠棠,二十五岁生日快乐呀!新一岁也要开开心心的!”
温书棠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低挽在脑后,夜灯散出的光线昏暗,衬得她五官更为柔和,像湖面荡起的清浅水波。
琥珀色瞳孔折出淡光,她歪头伏在桌边,唇角浅浅牵着:“会的,你也要开开心心的。”
一大早起床,人还没醒透,快递小哥便敲门送来两个包裹。
不出意外,寄件人那栏写的是sherry的名字。
关怡是半个月前回的英国,临走前一晚,她心仪的那个男模特突然官宣了恋情,拉着温书棠在外买醉到凌晨,第二天还差点误了飞机。
好在她这人向来三分钟热度,难过还不到半周就翻了篇,最近又和一个西班牙的弟弟搞起了暧昧。
吃过早饭,见时间还早,温书棠找出美工刀,蹲在地上将外面那层包裹严实的塑封胶划掉。
说来也奇怪,关怡每年送的礼物都格外合乎心意,仿佛能读懂她的想法一样,她需要什么,就能精准地收到什么。
打开第一个包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简约大气的礼品盒。
动作轻柔地拿出来,略为厚重的质感落入掌心,气息稍屏,心中隐隐存着些期待,她缓缓掀开盖子。
粉色瓶身的香水静静躺在里面,旁边放着一张白底黑字的硬纸卡片,上面配文——
Joyeux anniversaire, mon seul et unique.
瞧着这行小字,心脏重重跳了下,温书棠一瞬有些失神。
不可避免的,她想起高二那年生日,周嘉让曾用一模一样的话为她发过朋友圈。
这么多年过去,那依然是她最开心的一次生日。
收回思绪,她把卡片拿得更近一点,仔细辨认着上面的笔迹。
和记忆中不一样。
应该不是他写的。
手臂还没落下,察觉到自己在犯什么傻后,嘴角没由得压出懊恼的弧度。
她在想什么啊。
这明明是关怡给她寄来的礼物。
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拨开瓶盖,清甜的花果香散出,带着些香草的暖调,柔和中不失典雅。
温书棠捞起手机,在网页搜索这个牌子,发现是那款名为Sì Passione的新品。
Sì Passione.
意大利语里的挚爱。
小心收放回去,她又去拆另一个箱子。
相比之下,这边东西比较杂,都是日常生活中很实用的小物件,有围巾,有香薰,有手提包……还有一个生理期专用的暖腰带。
心头忽而一暖,她暗暗感慨着关怡的细心。
刚整理好,她的消息分秒不差地发进来。
【sherry:收到礼物了吧?】
【sherry:生日快乐哦Honey。】
【My:收到啦,特别喜欢。】
【My:谢谢你小怡。】
到了公司,一切和平时都没什么区别,按部就班地改稿开会,与其他部门的同事商讨项目进展。
下班后,温书棠和冯楚怡去附近的法餐厅吃了个饭,也算是有过庆祝。
难得幸运的是,那晚恰好碰上餐厅有抽奖活动,她们不仅抽到了免单,还附赠收获了一个小蛋糕。
走出餐厅时,冯楚怡仍在忍不住感慨:“棠棠姐,我们是不是该去买张彩票。”
“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我一次奖都没中过,就连那种中奖率高达99%活动,我都是那倒霉的1%。”
越想越觉得不能错过这宝贵的好运,她拉着温书棠去了对面的彩票店,胸有成竹地连续买了五张刮刮乐。
结果就是,被残忍的现实狠狠打击。
“好吧。”小姑娘苦着一张脸,语气闷闷,“人还是不能太贪心。”
温书棠刚想安慰她,余光里模糊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脚步顿时停住,她连忙回头去看,但熙来攘往,全部都是素未谋面的模样。
“棠棠姐,你在看什么呢?”冯楚怡不禁好奇。
温书棠迟疑地收回眼神,摇摇头:“没什么。”
也是这一秒,口袋里传出叮的一声,手机弹出一条新的推送。
微弱荧光映进眼底。
【2023年12月22日 21:00】
【您关注的歌手Secret.的新歌《二十五》正式发布啦,快去听听吧。】-
忙过年底,法语组终于迎来休假。
冯楚怡一早便计划好要去旅游,问温书棠要不要加入到自己的队伍中。
在家闷着也不知道该干嘛,还面临着胡思乱想的风险,温书棠点头答应:“好啊。”
但那几天,京北冷空气不断,遮天蔽日的压抑气氛下,一场流感也来势汹汹地席卷。
冯楚怡只不过是去楼下商场吃了个饭,回家后便不幸中招,头晕,恶心,嗓子还疼,当晚高烧到三十九度,吃了两次药都没有作用。
听着她嗓音沙哑,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温书棠放心不下,第二天清早便上门把人带去了医院。
冬天本就是生病高发期,流感后来就诊的人数更是翻了几倍,各窗口前长队如龙,行进速度十分缓慢。
等排到温书棠她们,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
医生听完症状描述,熟练地开出处方单,笔尖与纸张摩出沙沙声:“先去挂水,然后配合着按时吃药。”
冯楚怡囔着鼻音,可怜巴巴地问:“医生,我这要几天才能好啊。”
“可别耽误我去旅游啊……”
医生板着一张脸,硬生生被她气笑:“这个时候还惦记着旅游呢?你这话都说不利索了。”
底气不足,冯楚怡哀怨地鼓着脸颊,言语间尽是打工人的心酸:“毕竟我的年假就这么一次啊呜呜。”
折腾了一大通,好不容易挂上水,又面临着没有座位的困境。
幸好遇见个心善的小护士,在大厅里奔波了好几趟,才给她们找到一个靠角落的位置。
“棠棠姐。”冯楚怡裹着羽绒服,小半个下巴缩进衣领里,吸了记鼻子,“要不你先回家吧,别跟着我再被传染了,这个病怪难受的。”
“没事。”
温书棠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没有发烧,只是脸色不太好看,想到她还没吃早饭,柔声嘱咐:“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很快就回来,有什么不舒服你先叫护士。”
冯楚怡恹恹地说好。
三院她来的次数不多,地形也不够熟悉,AB区之间的电梯互不相通,有几部甚至是单向升降。
一路循着指示牌,不成想最后却越走越晕。
担心冯楚怡等的时间太久,温书棠决定找个人去问问,右拐不知进了哪个科室的诊区,长廊安静,和人满为患的呼吸内科形成鲜明对比。
一连三个办公室都没人,就连过路的护士都不见踪影,疑惑地拧起眉心,就在她思考要不要再换个地方的时候,右手边的房间迎面走出一对男女。
看清对方面孔后,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密密麻麻地碾开僵硬。
几日未见,他头发似乎长了些,松散地半挡着眉眼,身上仍是那件冲锋衣,银色拉链半敞开,衣领下露出的锁骨深邃。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温书棠并不陌生。
正是几个月前,她在机场撞见他去接机的那个,明媚张扬,娇艳的红唇让人印象深刻。
视线无声交缠,凝结的空气里,他们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存在。
温书棠怎么也没想到,戏剧性的一幕会这样猝不及防地上演。
窒息感逼近,脑袋里一片空白,反复回荡的就只有两个字。
离开。
必须快点离开。
好像这样,难堪和狼狈才不会追上来。
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耗尽全身力气,温书棠艰难地挪开脚,转身朝着不远处的通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