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隆冬 “阿让外公出事了。”……
第二天清晨,分针划过底端,课间铃将校园的沉闷敲碎。
酝酿许久的睡意被空调暖风烘到最大,班级里齐刷刷倒下一片,温书棠从书桌里找出做完的小测卷,准备拿到物理组给季鸿生批改。
刚要起身,只听吱呀一声,教室后门被推开,她下意识回头,目光却闯进一道熟悉的身影。
校服外套半敞,露出里面的黑色卫衣,领口抽绳散漫垂落,周嘉让单手拎着书包,正阔步朝她这边走来。
他看起来也不太清醒,额发凌乱,眼皮恹恹搭着。
“你怎么来啦?”温书棠懵懵地睁大眼睛。
周嘉让没答,侧身越过她,骨感极强的指节在她同桌的桌面上轻叩两下,压低音量不打扰别人:“同学。”
他敛起往日那种疏离与淡漠,薄唇挑出几分笑:“能不能和你商量个事。”
指尖对向靠墙那排的空位,他示意后继续说:“麻烦你换到那边坐行吗?”
“我想和温同学坐一起。”
他这人名声太大,整个年级就没有不认识的,同桌女生还在震惊中没缓过来,但已经收拾好东西火速腾出位置。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站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温书棠。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抬手难以置信地在脸上拧了把。
……
嘶。
好疼。
看来不是梦。
瞥到她这个举动,周嘉让连忙伸手阻拦,蹙眉不解地问:“掐自己干嘛呀?”
迟钝三秒,温书棠抬眸,琥珀瞳孔对上他深邃的眼眸,还是没想明白:“你怎么到我们班来了?”
“不是说过了吗。”
周嘉让撂下书包,后仰靠在椅背上,狭长的眼半眯,扯出一个懒散张扬的笑,轻飘飘的四个字:“来陪你啊。”
他在她鼻尖上轻刮一记,扬起尾音打趣道:“这还不到一天呢,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哦我知道了。”语调憋着一股坏劲儿,他眉骨稍动,“原来我们恬恬是属金鱼的。”
什么啊。
温书棠咬着唇瓣摇头:“我没忘……”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直接来他们班啊。
脑海中飘过另外几个重要问题,她抓住他小臂连声追问:“妍姐和闫主任他们都知道吗?你不会是擅自过来的吧。”
校规中有明确规定,私下不能乱换班,违反后的处罚很严重,想到这温书棠就着急起来,力道不大地往外推他:“趁他们没发现,你快回去。”
看她皱起眉心,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周嘉让没由得就想逗逗,勾着唇角不在意道:“没事。”
“他们不会知道的。”
温书棠一听更急了,温软的嗓音都变了调。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行!”
周嘉让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肩膀簌簌地抖,胸腔也跟着震动,在她梨涡那戳了戳:“傻。”
“恬恬。”无奈话语中夹杂着明晃晃的宠溺,他勾起她的手,“我有你想的那么嚣张吗。”
“当然是经过他们同意才过来的啊。”
其实他们俩挺低调的,说话动作什么的幅度都很小,但架不住周嘉让这人太晃眼,走到哪都像装了闪光灯般自带热度。
那一上午,七班气氛格外躁动。
无论上课还是休息,大家眼神都有意无意往这边瞄,交头接耳间,有人看不惯地嘲讽,有人花痴地感慨好帅,更多还是在猜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不知是谁一语中的:“难道是专门过来陪温书棠的?”
“有可能诶!”众人思路被打开,“不过这也太夸张了吧,为了她连英才班都放弃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可是年级第一,当然有狂的资本。”
直到陈曼芸出来制止,才勉强把讨论压下去一点。
午饭时,许亦泽一惊一乍,下巴都要挂到锁骨上:“卧槽阿让,你真的去七班了?”
“早上看你座位没人,还以为又请假不来了,结果你告诉我是换班了?”
他捂着胸口,满脸痛心疾首:“你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把好兄弟抛下了!”
周嘉让乜他一眼,嘴角冷冷抽动,不加掩饰地嫌弃:“不然呢?”
“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谢欢意陪着。”
“可别。”谢欢意抗拒地在身前比了个叉,“我的心也在棠棠这。”
频遭排挤的许亦泽:“……”
“不过。”话锋一转,他塞了口炒面,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你怎么说服阎王爷同意的?”
关舒妍倒好说,一向都是嘴硬心软,磨几句差不多就能松口,但闫振平可是出了名的死板,最讲究那些守则校纪。
周嘉让悠悠抬眼,挑起眉梢,漫不经心地拖长声调:“那自然是有我的办法。”
后来温书棠才知道,他所说的办法,是答应在下周的高考动员会上公开演讲,并且代表学校参加明年的全国理科联赛。
他向来不喜欢掺和这些,温书棠也不希望他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牺牲。
周嘉让对此却无所谓,捏着她细嫩的手心,语气平静,像在哄她,但更像陈述事实:“之前不去是嫌麻烦,仔细想想还是挺新奇的。”
“而且这多值啊,随便考几场试,上去讲几句话,就能换来和你坐同桌的机会,怎么说都是我赚大了。”
可温书棠还是过意不去,苦着脸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的反问打断。
“难道恬恬不想看我演讲吗?”
这个问题直戳心窝。
她当然想。
周嘉让在她脸上读出答案,松开眉头笑意更重:“所以啊,我这也算是满足恬恬的心愿了。”
高考动员会在周三,第二节生物课后,前面广播响起,通知各班到操场上整队。
那天晴空万里,光线柔和,迎面拂来的风也和煦,一草一木都透着盎然,是冬日里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校领导致辞完毕,进入下一个环节,主席台上款步而至的少年,引得下面阵阵惊呼。
薄雾寒气中,他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模样周正,身形笔挺,不折不扣的好学生做派,刚理过的发松散利落,垂至眉前,露出那双深锐锋利的眼。
日光灼灼,他沉声开口,嗓音经话筒扩放后更为磁性,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传递回荡着。
“大家好,我是周嘉让。”
“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作为高二年级的学生代表,为即将迎来高考的学长学姐们送上鼓励和祝福。”
“高考,是我们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数十年的努力与辛勤,终于在这一刻交上答卷。”
滤去平时那种浑不吝的敷衍,他声线低平,言语朴实却又深入人心,台下陷入沉寂,所有人都在专心倾听。
“但我也希望大家能明白,无论结果好坏与否,它都只是一个契机,不要因为一时的成果而得意忘形,也不要因为短暂的失意而颓废丧志。”
“生命就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赛,不到最后一刻,我们谁都无法预计成败,所以,哪怕中途不幸遇到坎坷,也请你务必全力以赴地继续向前。”
片刻安静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温书棠站在这片轰然里,仰头望着那个暗恋许久的人,晨曦明媚,可她却觉得他比熹光更加耀眼。
其实她曾问过自己很多次,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周嘉让。
仅仅因为在雨天帮她找回那枚丢失的钱包吗。
一开始也许是。
但再往后,更多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很值得的人。
忽然想到在书上看过的那句诗。
鲜衣怒马少年时。
放在周嘉让身上,大概就是最好的诠释。
演讲临近尾声,他拔高话筒,掷地有声:“最后,我还有一句话想要送给大家。”
周嘉让停顿几秒,曜黑的眸徐徐扫过,定格在某个方向:“也送给那个对我最重要的人。”
心跳陡然加快,尽管隔着好远一段距离,但温书棠还是无比肯定,他此时就在看着自己。
两道视线隔空相碰,下一秒,她听见他说:
“Au milieu de lhiver, jai découvert en moi un invincible été.”
“即便身处隆冬,但我坚信,我们身上拥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少年应有鸿鹄志,祝各位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气氛被点燃,不知谁第一个开口,抬头对着天空高喊:“高考加油!”
“青春万岁!”
“我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学校!”
……
肆意燃烧的年少意气,驱散了寒冬中的凛冽,看似莽撞的宣誓,却是青春中不可磨灭的生动一笔。
温书棠也被感染,回到班级后,她把那句话誊在便利贴上,小心翼翼地贴在桌角。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们也能拥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就如愿望灵验那般,后面的日子似乎真的一点点好转起来。
周嘉让留在七班陪她,帮她讲题,给她鼓气,在她累的时候带她到楼下散心,两人几乎无时无刻都要黏在一起。
至于江伟诚那边,他帮忙联系到一位很厉害的律师,在处理婚姻问题这方面小有名气。
温惠起初还有点抗拒,推脱着说不麻烦了,周嘉让掀眼,不知道叫她什么好,干脆随着温书棠那样称呼。
“姐。”他声音沉又沙。
温惠倏地一愣。
喉结上下滚了滚,周嘉让深吸一口气,放缓的语速透出恳切:“这位律师和我家有交情,人品很好,经验充足,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情况。”
“钱这方面不用担心,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低下头,后颈处的骨节瘦削凸起,很淡地笑了下,“也是为了恬恬。”
“我们都不想她整天担惊受怕地活在阴影里。”
像是被这句话触动到,温惠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终于下定决心地松口:“好。”
周嘉让把对方的联系方式给她,电话交涉过后,隔天便效率很高地在店里见了面。
女律师三十出头,留着干练的齐肩短发,即便先前有过简单了解,但听她讲完全部遭遇后,还是不免愤愤。
她告诉温惠别怕,先从整理证据开始,然后会一步步提起诉讼流程。
周嘉让还思虑周全地在附近装了摄像头,以便随时监控江伟诚的动向,真发生什么意外,他也能及时赶过来。
气温逐渐回暖,脱掉臃肿的棉服,学校里不怕冷的男生,已经超前换上了T恤。
窗外早樱抽枝发芽,浅绿色叶片中,拥簇着几粒小小的花苞,似新生婴儿般脆弱娇嫩。
褪去潮凉,挟着尘腥的雨水挤入土壤,无声滋养着万物复苏。
春天就要来了。
三月下的一个周末,恰好是谢欢意的生日。
她平日叽叽喳喳看起来很吵,实际却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没有大张旗鼓地办生日宴,只约了要好的三个人到玄武湖旁野餐。
傍晚时分,夕阳西斜,微风翻涌着草木清香,周围不少家长带小朋友过来玩,追逐嬉闹中欢笑声一片。
几人并肩坐在湖边,青灰色台阶上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沐浴在温暖的橙色光辉下,许亦泽半眯起眼,身体向后仰去,率先挑起话茬:“妍姐让写的那个计划清单,你们都写的什么啊?”
上周五的自习课,关舒妍没像往常那样给他们灌心灵鸡汤,而是要求每人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三件当前最想做的事,并按照由高到低的重要程度递减排序。
温书棠和周嘉让也被要求写了一份。
谢欢意捧着纸盘,挖一块草莓蛋糕送进嘴里,字句含糊道:“既然是自己的计划,那当然是秘密,怎么能轻易告诉别人。”
许亦泽瘪嘴切了一声,手欠地拨弄她发尾:“谢欢意你怎么这么小气。”
“就你不小气。”谢欢意侧头躲开他的手,皱鼻飞过去一记眼刀,“那你倒是告诉我们你写的是什么啊。”
“说就说。”
许亦泽撑着地面,轻松跃起身来,双手扩在唇边,中二又热血地,朝着望不到尽头的湖面大喊:“我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飞行员!”
像水波泛起的涟漪,余音圈圈绕绕地激荡折返。
转过身,他得意地挑眉,表情臭屁道:“怎么样,小爷我的理想够远大吧?”
谢欢意不情不愿地哼声:“还凑合吧。”
许亦泽看向旁边正在说悄悄话的两人,十分没眼力见地打断:“阿让棠妹,你们俩呢?”
周嘉让白他一眼,从地上扯了根狗尾巴草,不爽地往他身上甩:“你话怎么这么多。”
“……”许亦泽幽怨闭麦。
温书棠吃完蛋糕,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垂眼小声嘟囔:“其实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
从小到大,她刻苦又上进,但好像也只是为了在考试中拿到高分。
至于未来,实在是一个让她迷茫的话题。
“不要着急。”周嘉让拉过她的手,撬开指缝与她十指相扣,眸光笑容都很温柔,说出来的话也是,“还有很久呢,我们可以慢慢想。”
“但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温书棠歪着头,鼓了鼓脸颊,在这个问题上莫名较真:“我去哪你都陪着我吗?”
周嘉让没有半秒犹豫:“对啊。”
可他们成绩相差那么多,他不出意外肯定能去最好的大学,而她拼命这么久,也只在追逐他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小步。
真的能一直在一起吗?
她不敢思考答案。
好似看穿了她的胡思乱想,周嘉让捏捏她手指,唤她回神:“又忘了我之前说的是不是?”
温书棠怔怔看着他。
“你开开心心的,其余都交给我。”
“你不需要追赶我的脚步,因为我会停下来等你。”
月色皎洁,夜幕缓缓降落,他们从天南聊到海北,最后的最后,是许亦泽带头高呼:
“不管怎样。”
“我们一定都会成为想成为的人。”-
四月以愚人节开场,天气也学会捉弄人,预报明明是艳阳天,谁知那一周都阴沉地浸在连绵细雨中。
周嘉让最近有些忙,老宅那边的阿姨有事请假,他不放心外公一个人,每晚都要回去看看。
放学后,两人从教学楼出来,温书棠看着他疲惫难掩的脸,折眉心疼道:“你别送我回家了,直接去外公那吧,这样来回折腾好辛苦。”
“不辛苦。”周嘉让食指蹭蹭她的脸,宽慰似的低笑一声,“正好晚自习上的人头晕,陪你走走还能放松一下。”
温书棠抿唇,也舍不得和他分开。
公车停至澜椿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周嘉让把人送上三楼。
腻歪地抱了好一会儿,确认江伟诚不在家,他才放心离开。
出了楼道,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上堆着十几个未接电话。
号码不同,但归属地全部来自沪城。
又一通打入,他没再挂断,右滑接通。
收拢的眉噙着戾气,周嘉让眸色晦暗,显然没什么耐心:“你到底有完没完。”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嗤笑一声,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起伏音调中尽显嘲弄:“考虑?有什么好考虑的。”
“陆承修我最后再告诉你一次,就算我死了,也绝对不会和你们陆家沾上半分关系。”
“我嫌恶心懂么?”
被叫做陆承修的男人不但没恼,反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不徐不疾的态度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阿让,话不要说得这么绝。”
“毕竟咱们是一家人,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回来的。”
“滚。”
额角青筋暴起,周嘉让被“一家人”三个字激到,呵出脏字后一把掐断电话,将所有号码都放进黑名单。
夜色渐深。
他的背影苍茫又孤寂。
……
第一次摸底考姗姗来迟。
早自习下课,周嘉让把人送到第二考场,分别前揉揉她的发顶,嘱咐:“考完试别乱跑,就在这等我。”
温书棠乖乖点头:“知道啦。”
周嘉让眉眼带笑:“别紧张,恬恬加油。”
唇边露出两个梨涡,她浅浅弯唇:“你也是呀。”
虽然这个月待在七班,但有季鸿生和周嘉让的辅导,她进步速度飞快,再加上做了充足的复习,所以真正坐到考场上的时候,并不像前几次那样紧张。
两天考试眨眼间就结束。
交完英语卷,温书棠装好纸笔,背着书包在外面等了十多分钟,迟迟没有看到周嘉让的身影。
是还没出来么?
不应该啊,第一考场怎么可能延时收卷。
走廊里的人快要走光,她打算先回班看看是什么情况。
刚拐过一层楼梯,迎面碰上许亦泽神色慌张地往下跑。
“不好了棠妹。”他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快去医院。”
“阿让他外公出事了。”
第52章 葬礼 “恬恬,我没有家了。”
不等他说完,温书棠已经转身朝楼下冲去。
跑到校门口的时候,警卫室里的老大爷出来拦住她:“诶同学,你哪个班的啊?非休息时间离校是要开假条的。”
但她哪有心思管这些,答非所问地敷衍几句,趁他不注意,一把推开铁门,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和司机报上医院地址。
汽鸣轰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违反校纪。
漓江的春天,犹如舞台表演中的脸谱那般多变,空气中的暖热还没褪去,铅云层层聚拢,浓墨般压出一片阴霾,然后哗——
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
车窗晕开一层薄雾,屏幕荧光微弱亮着,温书棠捏着手机,担心地想给他打个电话,但又觉得他现在应该不会有精力接听。
于是只能在心里反复祈祷。
上天保佑,外公一定要平安无事。
天气不佳,路况也拥堵得厉害,车子走走停停,离医院只剩最后一个路口时,温书棠没耐心再等下去,付过钱后干脆利落地闯进雨幕。
急诊厅里人流攒动,她向护士询问了抢救室所在的楼层,像战争开始前的号角,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着。
辗转数次后停下,凌乱的气息还未平复,走廊尽头那血红的三个字便直直刺进眼底。
目光下落,周嘉让独自坐在门外右侧的长椅上。
还是那件蓝白校服,堆积的下摆透出狼狈,头颈低垂,他手肘抵在膝盖上,肩胛处的骨节瘦削突出,脊背虽然挺直,可上面却仿佛被压着超过千斤的重物。
手背青筋隐忍迭起,冰冷的白炽灯在他周遭落下阴影。
温书棠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宛若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有断裂破碎的风险。
心脏猛然抽痛了下。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走到他面前,柔唇翕动,声音很轻地唤他。
“阿让。”
但周嘉让并没有反应,似乎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中。
两道细眉心疼地拧在一起,温书棠屈膝蹲下,手指捏住他袖口,小幅度地扯了扯,试图再次叫他:“阿让。”
指尖微动,周嘉让迟缓抬眸,眼皮压出深深一道褶皱。
瞳色依旧漆黑,里面却黯淡得像是蓄了一团迷雾。
看见是她,紧绷的下颌略有松懈,喉结轻滚,声带震出的嗓音是被砾石碾过那般嘶哑:“怎么淋成这样。”
温书棠一瞬怔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冷,低下头,才发现里外衣服被雨浇了个透。
周嘉让脱下外套,抬手想披到她肩上,话语带着些无奈:“着凉生病了该怎么办。”
鼻尖忽而涌出一股酸涩。
都这个时候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关心自己。
唇向内抿,温书棠摇摇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没事,然后抬臂握住他的手。
绵软撞进宽厚,她握得力道很大,紧到关节都泛白,想让他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就像曾经很多次他安慰她那样,温书棠仰头望着他的眼,唇畔勉强挤出一点笑:“阿让,别怕。”
似敲碎冰面的最后一锤,也似冲破堤坝的最后一击,深埋在心的情愫挣脱桎梏,如火山喷发般汹涌翻腾。
肌肉线条贲起,周嘉让环过她单薄的肩,不由分说地将人拥入怀中。
他明明没有淋雨,可身上温度却是那么冰,温书棠靠着他胸口,听见他失序又慌乱的心跳。
就这样不知多久。
颈窝里划开一抹湿热,喘息声逐渐粗重,周嘉让颤抖地挤出低语:“恬恬。”
“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陨石掷入湖面,这看似普通的问话,却在她心底激起惊天动地的浪潮。
毫不掩饰的需求,他需要她。
眼眶泅开湿意,视线被氤到模糊,温书棠更用力地回抱他,重重点头,尽自己所能地想给他安全感。
“好。”
女孩声线细软,但字字坚定:
“阿让,我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
等他情绪好转一点,温书棠才试探地询问情况:“外公他——”
“是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个老毛病吗?”
“不是。”
周嘉让偏头,浓密的眼睫垂下,哑声解释:“车祸,对面司机违规驾驶,外公没来得及躲开。”
“啊?”
温书棠不禁撑大眼睛。
周嘉让当时并不在现场,是医院这边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外公出了事。
等他匆匆赶来,人早已被推进手术室。
“警察来找我核实外公身份时,我无意听到他们私下讨论,说事故现场……十分惨烈,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路面。”
他越说尾音越轻,到后面那半句时,痛苦得只能用唇瓣比出口型。
温书棠也被惊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虽说这种意外并不罕见,可当它真切发生在身边时,还是叫人难以接受。
她都如此。
何况是作为至亲的周嘉让。
温书棠强打起精神,晃晃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阿让。”
“不要胡思乱想了,外公他会没事的。”
“吉人自有天相,外公救死扶伤大半生,肯定会有福报的。”
周嘉让阖眼,艰难地嗯了一下。
……
手术室外的灯久久不灭,刺眼的红像一抹化不开的血。
许亦泽和谢欢意姗姗来迟,弄清楚状况后,不约而同地也陷入沉寂。
时间一点点流逝,距离外公被推进去,整整过去了三个小时。
窗外雨势也不断加大,由淅淅沥沥到倾盆暴雨,雷鸣声低沉怒吼,好似要将整座城市摧毁。
周嘉让起初还能坐等,到后面干脆站起来,寸步不离地守在门边。
中途门开了,医生出来让他签了一张病危通知书。
确认过各种风险细节,周嘉让接过笔,签名的手都止不住地发抖。
这大概是他字迹最潦草的一次。
温书棠陪在旁边,听医生讲着那些专业术语,报告单上是看不懂的数值,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爸爸出意外的那天。
同样是雨天,同样在盈满消毒水气味的诊室。
各种仪器的滴答声,医生护士的交谈声,奶奶姑姑的哀嚎声,一切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为烙进骨髓的永生噩梦。
直至今日,每每忆起当时的场景,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难过。
但不管怎么说,那时她有姐姐作陪,那些复杂繁琐的手续也有家里其他长辈操办。
可周嘉让谁都没有。
他总是默默扛起一切,好像永远不会被打倒,无坚不摧到让人心安,以至于有时她都会忘记,其实他也不过才十七岁。
本该是安心读书,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他却承受了那么多不该承受的苦痛。
而且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为什么上天偏偏要这样接二连三地捉弄人。
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眷顾他们一点呢。
她想要抱怨,想要发泄,但根本不知道该去怨谁。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如果可以,她多么想替他承担这一切。
可她能做的就只有陪着他,告诉他别担心,外公会平安无事的。
凌晨一点十五分,灯牌熄灭,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
忐忑在这一刻被放大到顶点,几人一齐围上去,等待最终的审判:“医生,怎么样了?”
口罩上是一双疲惫的眼,紧缩的眉宇写满无力,医生摇头,说出那句最不想听到的台词:“抱歉。”
“我们尽力了。”
赌局结束,宣判死刑。
脚下发软,周嘉让肩膀塌了下去。
临走前,医生拍拍他的肩,欲言又止几次后,也只是苍白地说了句:“节哀。”
太平间里,周嘉让见了外公最后一面。
他本不想让温书棠跟着,怕场面血腥会吓到她,架不住她态度坚定:“阿让,我不怕的。”
“让我和你一起吧。”
空荡狭窄的房间里,凉意渗人,头顶灯光惨白,没有半分生气。
白布缓缓掀开,尽管周嘉让及时抬手挡住,可温书棠还是瞥到了一眼。
刹那间,眼泪绷不住地决堤涌出,她拼命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警察说的没错,这场事故的确惨烈。
断掉的双腿,扭曲的肢体,血肉模糊的苍老面容,一切都是最最有力的证据。
但她并不害怕,只是痛心。
因为她清楚,外公是一个很好的人。
周嘉让低眼看着病床上安静的老人,默然良久后,轻笑一声开口。
“老爷子,不是说这周末让我回去陪您吃饭吗。”
“这次可是您食言了啊。”
他伸手握住老人垂在旁侧的手,手背上的皮肉都已绽开,露出下面灰白的骨节。
“这么多年,虽然您嘴上不说,但我知道,您心里一直都记挂着外婆和妈妈。”
“嗯,现在你们应该团聚了吧,代我向她们问好,告诉她们,我也很想念她们。”
“至于我呢。”周嘉让停顿几秒,声调中满是涩苦,“前些年我没少犯混,总是让您替我操心,以后,您就不用再担心了。”
“我会听您的话,放下过去的心结,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外公。”
一颗晶莹的泪砸在地上,周嘉让费力挤出一个笑容:
“这辈子太短,都没能好好孝顺您。”
“说好了啊,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外孙。”
……
准备后事的流程很复杂,按照漓江当地的习俗,周嘉让要守灵三天。
灵堂里摆满花圈,他跪在供桌前的软垫上,没再流泪,只是沉默地看着相框中的黑白照片。
怕他出事,几个人不离不弃地始终陪在一旁。
凌晨四点,灵前的香即将燃尽,周嘉让起身想去换香,也许是跪的时间太久,站起来后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下。
温书棠连忙过去扶住他,看他脸色苍白:“阿让,你还好吧?”
周嘉让很淡地扯唇:“没事。”
许亦泽从瞌睡中醒来,在脸上搓了几下,看了眼墙上的时间:“阿让,你去休息会吧,这边我替你守着。”
周嘉让没有答应:“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可你都熬了两个通宵了。”许亦泽担忧道,“再这样下去,身体也受不住啊。”
“许亦泽。”
温书棠挽着周嘉让胳膊,虽然心疼,但还是读懂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咱们还是让阿让陪外公走完最后一程吧。”
三天后,葬礼如期举行。
到场的人很多,除去一些邻里朋友外,来吊唁的大多都是曾受过外公恩惠的同事病人。
外公生前不喜奢华,凡事讲究朴实低调,周嘉让也尊重他的意愿,没有大张旗鼓,一切流程从简。
他一身黑衣站在主位上,像一道匿在黑夜中的影子,对前来参加葬礼的每一位宾客表示感谢。
短短几天,他又消瘦不少,挺拔背影里多了些被命运裹挟向前的稳重与成熟。
周家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也就是说,全部重担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啜泣声接连不断,谢欢意自幼在周家学琴,打心眼里喜欢这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外公,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许亦泽忍住眼泪,揽着她肩膀安慰。
温惠也对这场意外感到痛惜,弯腰将白菊花放在墓碑前,眼圈发红地走到周嘉让身前,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他:“阿让。”
“要振作,一切都会过去的。”
葬礼结束后,人群慢慢离场,只剩下周嘉让和温书棠。
天空仍被乌云笼罩着,被雨水打落的花苞嵌在泥土中,浸满水汽的空气里,弥漫着赶不走的潮湿与尘腥。
周嘉让蹲在墓碑前,将最后一束花放好,拇指轻抚过碑角,语气眷恋:“外公,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转过身,他们目光隔空相对。
温书棠看到他唇线绷直,眼眶里布满血丝,整个人破碎到极点,也脆弱到极点。
“恬恬。”
他还像往常那般叫她,但温书棠知道,他的痛苦已经到了无法承受的边缘。
迫不及待地,她快步来到他身边,还没站稳就跌进他□□的怀抱里。
“妈妈走了,外婆走了,现在外公也去世了。”
压抑数日的平静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周嘉让的话语闷在她颈侧,滚烫炽热的泪将她衣领都打湿。
心口一阵钝痛,紧接着,她听见更酸涩的两句。
“恬恬。”
“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
第53章 祈愿 愿心上人日日欢愉,岁岁无难。……
温书棠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偶然听过的一首歌。
里面有几句歌词唱到:“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我不愿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世界的残忍,我不愿眼泪陪你到永恒。”
她轻轻拍着周嘉让的背,努力抑住哽咽的鼻音:“但是阿让,你还有我。”
“就像你之前对我说的,我不会是一个人,你也不会。”
“我们还有彼此,我们一起克服这些困难。”
哪怕前路风雨弥漫,荆棘满山,但只要彼此还在身边,就能生出继续向前的心安。
离开墓园后,温书棠陪他回了老宅。
房间里还保留着外公出门前的种种痕迹,紫砂壶中未喝完的红茶,茶几上翻到一半的杂志,桌角立着的台历,周日那天被红笔重点圈了出来,遒劲有力的字迹在下面标注着:和阿让一起吃饭。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化,可恍然间就是冷清了许多。
亲人离世,最痛苦的并不是他离开的刹那,而是往后漫长岁月里,你不经意想起他的每一个瞬间。
看着他疲惫的侧颜,心脏像被泡在水里那样酸痛,温书棠小声劝说:“阿让,你最近太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好不好?”
喉结微滚,周嘉让没回答,而是看着她问:“那你呢?”
温书棠以为他是不想一个人待着,稍稍睁大眼睛,特别认真地承诺:“我不走,就在这陪你。”
周嘉让摇头:“我是说,你也需要休息。”
“好。”温书棠顺着他的意思,“我们都休息一下。”
不眠不休地熬了一周,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掉,这是出事后周嘉让第一次睡着。
温书棠守在床边,等他呼吸渐渐平稳,俯身掖好被角,关上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她给温惠拨了通电话,交代完这边情况后,细密的眼睫垂下,咬着下唇犹豫开口:“姐。”
“阿让他情绪不是很好,我想留下来陪他几天。”
温惠没有多问,只是柔声嘱咐:“好好劝劝阿让吧,谁都不想碰上这种事,可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得继续过。”
“我明白。”温书棠嗯了下,又开始不放心她,“姐,家里那边……”
“没事。”
温惠知道她想说什么:“赵律师前天陪我去警局提交了一些证据,江伟诚的拘留期被延长了,一时半会是出不来的。”
“所以就不用担心我了,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和姐姐说。”
温书棠松下一口气:“嗯。”
……
周嘉让醒来时,时针刚划过八点,外面天黑得彻底,卷土重来的雨淅淅沥沥。
缓了两秒,他翻身从床上下来,推门走出卧室,听见厨房那边窸窸簌簌地传来声响。
转过身,透过开阔的玻璃门,视线里闯进一道单薄的身影,温书棠站在灶台前,头颈微低,长发随意挽在脑后,翻上去的袖口露出一截纤瘦手腕,正拿着勺子往锅里加调料。
他愣了愣,快步过去:“恬恬。”
“嗯?”听见他叫自己,温书棠扭头,“你醒啦?”
“不是让你休息吗?怎么跑厨房来了?”周嘉让不想油烟沾到她,扯扯她衣角,“你先出去,我来吧。”
温书棠没有动,反而把人往外推:“你在客厅等一下,我这很快就好了。”
半分钟后,关掉燃气,温书棠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出来。
她知道周嘉让没食欲也没心情,可不吃东西身体会扛不住,于是提起嘴角,半弯着眼朝他笑,用那种“命令”般的玩笑口吻:“我都亲自下厨了,你该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周嘉让哪能看不懂她的意图,眼眶酸涩地动了下,心甘情愿地认栽:“怎么会。”
在餐桌旁坐好,周嘉让拿起筷子,挑了一口面送进嘴里。
“怎么样?”温书棠侧头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冰箱里没有其他食材了,你将就一下吧。”
“不会,很好吃的。”
周嘉让揉揉她发顶,漆黑眼眸中翻滚着复杂情绪:“恬恬,辛苦你了。”
吃完饭,窗外的雨还没有停。
周嘉让没让她再进厨房,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折身返回,温书棠忽然出声:“阿让。”
“嗯?”
“你教我弹琴吧。”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她并不是真的想学,只不过想帮周嘉让转移注意力,毕竟人空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周嘉让说好。
琴房在二楼,大概有段时间没人进去过,打开门,空气中尘灰飞扬,带着些陈旧的味道。
摁亮墙上的灯,周嘉让问她:“想学哪一首?”
温书棠鼓着腮帮想了想:“就上次生日你给我弹的,那首《不能说的秘密》。”
周嘉让拿下琴谱册,摊开向后翻,掠过其中某一页时,一张泛黄的照片从中间掉出来。
画面上的他年岁尚小,身后站着一个身姿挺拔、气质端正的中年男人,仔细看看,二人的五官轮廓隐约有些相似。
“这是你和外公的合照吗?”温书棠猜测。
周嘉让嗯一声:“是我五岁那年,在波兰拿到第一个钢琴金奖时拍的。”
他捏着照片边角,用拇指缓缓摩挲,嗓音沙哑地回忆:“当时听说我要参加国际比赛,他怕我紧张,便推掉工作,千里迢迢从国内飞来看我。”
“上台前他一直鼓励我,让我不要有压力,说不管怎样我在他心里都是最棒的。”
“后面我得了金奖,外公特别高兴,拉着我拍了好多照片,说要留着回去给他们科室里的同事炫耀。”
讲到这里,他弯弯唇角,露出一个很淡的笑。
“外公其实特别喜欢听我弹琴,只是妈妈去世后,我再也……”
“看来以后也没机会弹给他听了。”
“阿让。”温书棠握住他冰冷的手,安抚般摁了摁他的手心,“别想那么多了,外公不会和你计较这些的。”
“嗯。”
她继续往下说:“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说死亡并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也就是说,外公并不是真的离开了,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即便我们看不见,但是他的爱却永远不会消失。”
女孩声音轻柔温和,如同寒冬中挤出云层的第一缕煦日:“所以你要好好的,不然外公会更难过的。”
下颌一瞬收紧,再也抑制不住那般,周嘉让侧身把人抱进怀里,语气很重:“嗯。”
……
因为车祸是违规驾驶导致的,属于重大事故,肇事司机最后被判了三年。
但周嘉让却认为,事情并不像表面所展现得那样简单。
眼尾收拢,眉心紧锁出一道沟壑,他自虐般回忆着各种细节:“还记得事发现场的那段监控录像吗?”
“当时来往行人明明很多,但为什么偏偏只撞到了外公一个人。”
搭在腿上的手紧攥成拳,指骨旁绷起根根青筋,他沉声说出结论:“我总感觉那辆车就是冲着外公去的。”
“到底会是谁。”他眸中的戾气越来越重,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为什么要这样做。”
温书棠没有反驳,也没有怪他在胡猜,而是用掌心包住他的手:“阿让,你先别急。”
“你要是真觉得不对,我们就一起去慢慢调查。”
那几天他们四处奔走,不知跑了多少趟警局,从车祸发生的细节到司机的人际背景,几乎查遍了所有能查到的东西,可所有结果都告诉他们,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警察还要处理其他案件,没太多精力接着管这些,只以为是事情太突然,周嘉让短时间内无法接受,安慰着说了几句宽心便宣布结案。
回家当晚,周嘉让生了一场病,高烧直逼四十度。
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上一次还是在四年前,眼窝深深凹陷,偏冷的皮肤透着绯色。
劝了几遍都没用,他就是不肯去医院,温书棠看着他吃完药,又忙手忙脚地给他熬了一碗热粥。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昏暗的暖黄光调里,温书棠端着粥进来,扶着他坐起身:“阿让。”
她像照顾小朋友那般同他讲道理:“喝一点,胃会舒服很多,病也能好得快。”
周嘉让接过粥,很听她话地小口喝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倏然停住。
“怎么啦?”温书棠放轻音量,心中泛起忐忑,“是粥做得不好喝吗?”
“恬恬。”
周嘉让垂下头,侧脸线条锋利,颈后黑发下的骨节瘦削凸起,嘶哑声线伴随着不易察觉的颤:“你说,我是不是也挺废物,挺没用的。”
“才没有。”
她能猜到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身子往前凑近了点,琥珀色眼瞳清清亮亮地望向他:“阿让,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们都会有脆弱的时候。”
“没有人规定说,你时时刻刻都必须强大,必须坚强。”
他额头上的毛巾又被捂热了,温书棠换来一块凉的,放好后轻缓地帮他理着被弄乱的发:“而任何一段关系也都是相互的,在我伤心痛苦的时候,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现在换你遇到低谷,我当然也要陪你走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
从相遇的那一瞬,他们的命运就被捆绑在一起。
像浮在海面上的两座孤岛,流落漂泊数年终于找到对方,互相温暖,又互相救赎。
周嘉让病好的那天,漓江也难得迎来天晴。
温书棠说想去椿茗寺。
“听说那里有一棵古树,许愿祈福都特别灵验,我们去给外公求一签吧,来生他一定会幸福平安的。”
几天没有出门,外头已然是另一种光景,天空被洗刷得湛蓝,街边梧桐也被唤醒生机,风一吹,翻涌出成片成片的绿浪。
椿茗寺外的那条路,樱花开得正旺,粉白相间的花瓣压弯枝头,似春日细雪般随风飘落,在地面交叠铺成一条长毯。
庙里人很多,怀着各自的愿望,从各处过来上香祝祷,祈求得偿所愿。
古老而悠扬的钟声穿堂而过,杏黄色院墙与青灰色瓦脊沐浴在日光当中。
在殿前拜过后,要穿过几十阶石梯,才能到达那棵古树所在的地方。
周嘉让牵着温书棠的手,走到一半时,停下来捋了捋她耳畔的碎发:“累不累?”
温书棠晃头,笑得很乖:“不累。”
跟随人群走到顶端,视野变得开阔,庭院的东南角,参天古树肃静伫立,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在身。
在僧人那领好笔和红布条,两人到右侧的案桌上写下祈愿。
朦胧光影下,温书棠握着笔,低倾的肩颈连出一道柔软,她压住红布,轻划慢写,一字一句皆为虔诚:
佛祖在上,心意可鉴。
愿姐姐身体康健,一生平安。
愿心上人日日欢愉,岁岁无难。
写好后,他们依次将布条挂到树上,又漫无目的地在庙里闲逛了会儿,等太阳快落山时,才朝出口那个方向走。
漫山遍野的樱花下,石板路上的身影被无限拉长,周嘉让偏过头,看见一朵小小的花瓣落上她肩膀。
他用手捻起,浓密的睫毛被镀上一层光,下耷的唇线稍有颤动,轻声叫她:“恬恬。”
“怎么啦?”
“等明年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还愿吧。”
对上他的目光,温书棠笑着应下:
“好呀。”
第54章 罂粟 周嘉让倒在她怀中。
时间的齿轮从不会停止,太阳东升西落,流水汩汩向前,哪怕发生了再大的意外,新的一天还是会照常来临。
温书棠陪周嘉让在家休息了一周,关掉社交软件,切断与外界那些复杂纷扰的联系,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弹琴,一起趴在阳台上看日出,也一起被困在街边屋檐下等雨停。
高烧终会退去,那些彻骨钻心的伤痛,也终是在另一个人的细心关照下痊愈抚平。
四月中旬,两人回到学校。
未到谷雨节气,暑热却已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日光灼灼刺眼,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被无情炙烤着,蔫蔫懒懒地溢出油绿。
刚拐上三楼,还没走到七班门口,谢欢意和许亦泽迎面扑过来,幅度夸张地打开双臂:“好久不见,欢迎回校!”
“棠棠。”谢欢意伸手抱住温书棠的腰,瘪着嘴撒娇,“我要想死你了,你不来都没人陪我去厕所了。”
温书棠弯眼朝她笑笑:“这不是回来了嘛。”
“我怎么感觉你瘦了。”谢欢意蹙眉。
温书棠抬手摸摸脸颊,将信将疑的神色:“没有吧。”
“怎么没有。”
谢欢意又往前凑近了点,盯着她尖瘦的下巴,刚要开口,便猝不及防地被人扯着衣领向后拽。
“差不多得了啊。”周嘉让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人隔开,收拢的眉头挑着不耐,“这是学校,搂搂抱抱的干什么。”
谢欢意:“……?”
她隐约从这话里品出一股酸味,难以置信地皱眉,拔高语调:“不是吧周嘉让,你怎么连我的醋都要吃?”
周嘉让没否认,垂眸斜乜她一眼,淡淡撂下四个字:“你有意见?”
“没。”
谢欢意一秒换上假笑,忍气吞声:“哪敢啊。”
“甭理他。”许亦泽出来护短,抱着手臂嫌弃,“他现在小气得要命。”
周嘉让冷哼一声。
插科打诨后,许亦泽扯回正题:“对了,你们俩别去七班了,东西都帮你们搬回四楼了。”
“嗯?”温书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摸底考的成绩出来啦!”谢欢意在一旁解释,嘿嘿笑着挽住她胳膊,“棠棠你还不知道吧,你这次考得特别特别特别好!”
“年级第二诶!只比周嘉让少了八分!”
温书棠愣了两秒,迟钝又惊喜地睁大眼睛:“真的吗?”
“那是当然了。”谢欢意抬起下巴,仿佛拿到好成绩的人是她,“而且你还是英语的单科状元,老顾在班里把你好一通夸呢。”
温书棠没接话,嘴角上扬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看来之前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更重要的是。
她和周嘉让之间的差距终于没有那么大了。
默想的间隙里,谢欢意托着腮,目光长远地替她计划起来:“只差八分,再努努力的话,下次说不定就能超过周嘉让,直接变成年级第一了!”
“棠棠。”她握拳比出加油手势,“我看好你。”
温书棠被她说得脸热,连忙打断:“欢意你瞎说什么。”
“这怎么能是瞎说呢。”谢欢意点她鼻尖,给她树立信心,“棠棠,你得相信自己。”
“是啊。”
那道懒散的男声忽然插进来。
周嘉让半俯下身,漆黑瞳孔中闪着张扬的笑,重复谢欢意刚刚的话:“温同学,你得相信自己啊。”
他最近用的是她新买回来的沐浴露,清甜的栀子香代替冷雪松袭来,心跳陡然加快,温书棠无措地眨眨眼,又听见他继续说:“我等你。”
“等我什么?”她觉得思绪像被锢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意识反问。
周嘉让压得更低,温热气息落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尤为清晰:“等你超过我啊。”
……
回到二班,一切都是熟悉的环境。
关舒妍听说周嘉让家里出了事,把人叫过去语重心长地开导了一顿,然后又找到温书棠,和她交代了下目前各学科的进度。
“就知道你肯定能考回来。”关舒妍捏捏她脸上的软肉,“这一个月没少下功夫吧,好好保持,再接再厉呀。”
她从抽屉里翻出几包小饼干,塞到小姑娘手心里:“争取把周嘉让从第一上挤下来,省的这臭小子天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
温书棠不好意思地点头:“我会努力的。”
那晚放学,几人决定去1912那边吃火锅,庆祝温书棠重回英才班。
转进长江路,大概走出十几米,不知从哪跑出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八九岁,衣衫单薄,头发也扎得凌乱。
她目标明确地停在许亦泽和周嘉让面前,仰起头,童声稚嫩:“大哥哥,你们要不要买束花啊?”
“行啊。”许亦泽瞧她怪可怜的,小小年纪就要为生计奔波,很好说话地答应下来,“我要这束白的吧。”
“我和你讲哦。”小女孩晃晃怀里的花,“我这花可神奇了。”
许亦泽很配合地表示好奇:“哦?怎么神奇了。”
透亮的眼珠转了转,她看向旁边的温书棠和谢欢意,偏头又看回来:“只要把花送给女朋友,你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
“真的假的。”许亦泽被逗笑,手撑着膝盖弯腰,和她视线平齐,“小朋友,你都在哪学的这些,骗人可是不对的哦。”
小女孩急切:“没骗人,是真的。”
“行吧。”接过花,他从口袋里掏出零钱。
周嘉让的话跟在他后面,出手阔绰:“剩下的我都要了。”
小女孩开心得恨不得跳起来:“谢谢哥哥!”
收好钱,她把一大束花塞给周嘉让,转身几步就跑没影。
周嘉让侧身,不出所料地把花递给温书棠。
淡粉色花朵在月光下更显娇艳,芬芳扑面,她细密的眼睫微微颤着,看起来有点懵。
周嘉让低头,在后颈上捏了捏,嗓音沉且沙:“这次考好的礼物。”
温书棠轻轻哦了声,把花抱进怀里,不知是花色映衬还是其他原因,面颊蒙上一层浅淡的绯红。
夜风涌动,说不出的暧昧弥散开来。
小女孩的那句话,他们俩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可不妨碍有人替他们说出来。
看着递到眼前的花,谢欢意言语不解:“许亦泽你干嘛?人都说了这是送给女朋友的,你送我干什么。”
许亦泽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提高音量掩盖心虚:“这买都买了,你不要我扔了啊。”
“诶?”谢欢意鼓鼓腮帮,垂下一双圆溜溜的眼,莫名磕巴,“扔、扔了多可惜啊。”
嘴角弧度根本压不住,她口是心非地说:“为了不浪费你的钱,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磨蹭进火锅店,也许是谢欢意那句瘦了被他听了进去,周嘉让一直在往她面前的碗里放菜。
看着摞得小山一般高的食物,温书棠摸着肚子投降:“饱了,真的饱了。”
周嘉让不听:“多吃点,长长肉。”
“棠棠。”谢欢意从飘着辣油的锅底前抬头,“你这周末有时间嘛,想让你陪我去商场选几件新衣服。”
捏着勺子的手顿住,温书棠有些犯难:“周末不太行,我有别的安排了。”
谢欢意斜眯起眼,啧啧两下:“不会是和周嘉让去约会吧。”
“什么啊。”温书棠拧眉,嫌她又乱说,“是我家里面有点事。”
谢欢意抿嘴:“好吧。”
周嘉让给她倒了一杯葡萄汁,贴在她耳边关切道:“家里怎么了?”
“没怎么。”温书棠怕他多想,低声说,“官司那边有进展了,我得陪姐姐去趟法院。”
“我和你们一起?”
“不用啦。”温书棠摇摇头,“就是去提交个材料,很快的,而且赵律师也在,你就别折腾过来了。”
“那要是有什么情况,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周嘉让嘱咐。
“会的,你放心吧。”
周六那天,雾雨蒙蒙。
从立案大厅出来,赵晗停在台阶上,提醒姐妹俩:“江伟诚的拘留期要结束了,这段时间你们小心一点,我这边会尽快推进诉讼流程。”
温惠笑笑:“麻烦赵律师了。”
“不用这么客气。”赵晗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律所里还有事要处理,那我就先走了。”
目送她离开,温惠转过头对妹妹说:“店里的衣架和彩线都不够了,我得去商场补点货,恬恬,你先回家吧。”
温书棠乖乖点头:“好。”
温惠揉揉她头发:“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姐你也是。”
两个人在巷口分别,法院离家不算远,步行回去就可以。
路过一家新开的书店,温书棠进去转了一圈,买了两个新的错题本,付款出来后,外面天阴得更厉害了点,堆叠的铅云预示风雨即将来袭,她没带伞,不自觉加快脚步。
信号灯由红变成绿,她习惯性地左右观望车流,余光却不经意扫到一个站在角落里的身影。
棕色皮衣,黑色紧身裤,嘴里咬着根烟,流里流气的长相,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短疤,俨然一副不良青年的样儿。
起初她没太在意,挪开眼神,沿着斑马线穿到对过那条街
等又走过一段路后,她突然意识到,那人似乎是在跟着自己。
后背冷不丁渗出一层汗,指尖掐进掌心,她告诉自己或许是想太多了,脚下灵机一动地换了个方向。
没想到他也同步跟着自己转弯。
再试一次,得到的是相同的结果。
“……”
脊背一僵,大脑空白两秒,靠着残存的一点理智,她立马掉头往人多的地方走,可恐惧感已然如浪潮般席卷全身。
呼吸逐渐粗重,她咬紧牙关尽力保持冷静,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按出那串号码的。
“喂?恬恬?”
熟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恬恬?”没听到回应,周嘉让语气重了几度,“怎么不说话?恬恬?出什么事了吗?”
温书棠回神,竭力抑着喉咙中的哽塞:“阿让,有个可疑的男人好像一直在身后跟着我。”
话语因为惊吓而变了调:“我、我有点害怕……”
“别怕。”周嘉让在那头安慰她,“电话别挂,大致位置告诉我,我马上就过去找你。”
她抖声报出地址,悄悄瞄向后头,只见男人越跟越紧,浑浊不清的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
安抚的话接连传来,可心跳仍然快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埋头越走越快,没注意到蹲守在前面路口的另外一人,毫无防备地撞了上去。
额头一阵钝痛,抱歉的话未说出口,手腕便被对方用力攥住。
这两人是一伙的。
可怖的念头闪过脑海,瞳孔惊恐瞪大,手指脱力,手机啪一声摔在地面上。
“呦。”
瞧着她的反应,身前灰衣男笑出声,神情玩味地上下打量,说出的话令人作呕:“别怕啊妹妹。”
“我们可都是好人。”
温书棠浑身都在发抖,警惕又戒备地瞪着他:“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个短疤男也凑过来,面容阴森,“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不认识你们。”她后仰拉开距离,试图挣脱,“松开我。”
“不认识没关系啊。”灰衣男轻浮地吹了个口哨,蹭着她细腻的手背,“现在这不就认识了。”
说罢,他倾身压过来,混着烟酒的油腻气味逼近,温书棠别无他法,几乎用上全部力气,忍着恶心狠狠咬在他手上。
“操!”
血珠从皮肉中涌出,男人吃痛地呵出咒骂。
温书棠趁机将人甩开,迈开步伐拼了命地朝另一边跑去。
风顺着耳畔呼啸,似一把磨到极致的利刃,刮在脸上生疼,鞋底与石板路撞出忙乱的哒哒声。
不堪入耳的叫骂追在身后,就像前来索魂的恶魔,温书棠双腿发软,速度渐渐变慢,但却半步都不敢停下。
这一带地形弯绕,她一不留神便迷失了方向,嗓子里蔓出血锈,最终还是体力不支摔在地上。
细小的沙石擦破掌心,豁出一面火辣辣的痛。
温书棠倒吸一口凉气。
短疤脸追上来扯住她胳膊,也累得不行,喘着粗气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臭婊.子本事还不小,你他妈倒是继续跑啊。”
“别和她废话了。”灰衣男发号施令,“直接把人拖到那边巷子里,把该办的事办了。”
耳道嗡嗡满是杂音,温书棠被打得头晕眼花,依旧绞尽脑汁想着对策,周旋道:“我已经报警了。”
“警察一会就到,你们最好赶快把我放了。”
宛如听见什么笑话,两人对视一眼放声大笑着:“当我们傻是么?手机都摔地上了,你怎么报警?”
“行啊,既然这么说的话,那就看看警察会不会来救——”
话没说完,一块砖头从右侧飞出,不偏不倚砸在短疤脸的太阳穴上。
鲜红的血顺着侧脸滑落,剧烈的痛意刺激他松了手。
身体往后瘫倒,温书棠失重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周嘉让半跪在地上,干燥温暖的手掌揽住她肩膀,声线沉沉让人心安:“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
他脱下外套给她披好,上面带着清凛干净的味道,如同一位镇定剂:“不怕了啊恬恬,有我在呢。”
“你他妈谁啊。”灰衣男淬了一口,“少来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是么?”
齿间逼出两个字,周嘉让眸色晦暗,甚至没给他缓冲的机会,回身不由分说地往眼眶处砸了一拳。
“我.操!”灰衣男捂着半边脸,“我看你他妈是活够了!”
恼火一触即发,刹那间,场面陷入混乱。
和学校里的混混不同,这两个显然是常年混迹于社会上的无赖,下手脏得很,周嘉让单打独斗并不占上风,眉骨处挂着好几道血痕。
温书棠脑袋乱成一团麻,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恐慌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不能再让周嘉让受伤。
情急之下,她瞥到刚才他用过的那块砖头。
不知是哪来的力气,顾不上各种疼痛与不适,她捡起砖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尽全力朝着正要对周嘉让下手的灰衣男身上砸去。
砰——
砖石与肉/体碰出闷响。
痛意延迟传来,男人瞪大眼,抬手摸到热血,由难以置信到暴怒如雷:“你他妈主动来找死是吧?”
“行啊,那老子成全你!”
他松掉周嘉让,面色阴翳向她走来。
温书棠连连后退,背脊陡然撞上一片坚硬,回头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已经退到了墙根。
灰衣男手伸进口袋,冰冷的白光晃进视野。
那是一把匕首。
脖子被他死死卡住,温书棠根本无法逃脱,窒息感和无力一齐席卷,她像放弃了挣扎,下意识闭上双眼。
可就在下一秒,手腕被一道温热覆盖,肩胛也被人护进怀中。
周嘉让解决完那个短疤脸,及时将她从桎梏中救出,但自己却没有机会躲闪,刀刃就这么朝着他肋骨处插入。
殷红浸透衣衫,像一朵盛放的罂粟。
……
……
灰衣男从愤怒中清醒,反应出自己做了什么,担心真的惹出人命,第一时间落荒而逃。
温书棠捡起先前掉落在地的手机,哆哆嗦嗦地报了警,讲明情况后,请求他们快点过来救人。
天边骤然劈过闪电,风中泛起刺骨的寒凉。
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般散开,周嘉让面色苍白,好似飘在半空的羽毛,摇摇欲坠地倒在她怀中。
温书棠一颗心被捏碎,痛到难以呼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想帮他止血,但又不敢随意触碰伤口,蜷起的手失措地悬在空中。
周嘉让费力握住她的手,动作缓慢地帮她把溅上的血迹擦掉,昏沉天幕下,他原本凌厉的眉眼变得温柔,语气更甚:“别哭啊……恬恬。”
“刚刚……是不是吓坏你了?”
温书棠眼圈红得吓人,鼻音里的哭腔压抑不住:“没有。”
“我要是再早点到就好了。”周嘉让想抱一抱她,但无奈实在是没有力气,只能用手掌抚上她的脸,指腹抹去她的泪痕,“没事的,你别哭,我一点都不疼。”
话虽这样说,但他声调却在不受控制地减弱。
“阿让。”
“嗯。”
一滴泪掉在他的脸上,温书棠哽咽地说:“对不起,我又一次连累了你。”
周嘉让虚弱地摇头:“恬恬,别这样说,我很开心……我能保护你。”
他眼皮一点点沉了下去,温书棠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在慢慢消失。
她下颌贴在他额头上,断断续续地重复:“阿让,不要睡,也不要闭眼。”
周嘉让笑,一如既往的宠溺:“好,听你的。”
“再坚持一下,警察他们就要赶到了。”
“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你要是食言了,我会很生气的,怎么哄都哄不好那种。”
“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呢,我还想和你一起高考,一起拍毕业照,一起去同一所大学。”
“对了,我们不是说好明年一起去椿茗寺还愿吗?我可都记着呢,你不能骗人啊。”
“……嗯。”
“阿让,你知道吗?”
“……”
“我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
“你呢,你喜欢我吗?”
这一次,她没能得到回应。
第55章 纸条 周嘉让不想见她
那个云霾压顶的午后,成为温书棠整个青春里最晦暗,也是最痛苦的一段记忆。
风雨欲摧,沉闷的雷鸣声不绝于耳,乌沉混沌的昏影下,蓝红交替的警戒灯姗姗来迟。
医护人员把周嘉让推上救护车,途中他意识全无,但却始终紧攥着温书棠的手,直到进抢救室前都不肯松。
后来还是温书棠俯下身,贴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说她不会走,会一直在外面等他,这才勉强放开一点力度。
感应门缓缓闭阖,刺目的红灯再一次亮起。
而温书棠也在这一刻彻底脱力,单薄的背抵在墙上,肩膀猛地塌陷,像再也支撑不住那般滑下,虚软地瘫坐在地上。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场景。
上一次,她在这陪周嘉让等外公,如今半个月不到,躺在里面的人却变成了他。
光亮洁白的地砖,倒映着少女脆弱的身影,温书棠双手环住膝盖,头颈低埋,两块蝴蝶骨向外凸起,绷紧的背脊仿佛即将断裂的弦。
长发散落在耳侧,遮住她哭花了的脸,极度的痛苦和担忧麻痹她的神经,整个人仍处于未回神的茫然中。
那一刀刺得到底有多深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四处都是他的血,浓重而湿热的血。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医生出来找人签风险责任书:“病人家属在吗?”
温书棠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踉跄撑着地面起身:“医生我在。”
医生上下打量她几次,神色略有疑惑:“你和病人……?”
温书棠被这个问题噎住,干涩的唇瓣半张,眼睫轻颤:“我是他……同学。”
“同学?”医生皱眉,“他家属没来吗?通知他们赶快过来啊。”
“他家人都……去世了。”温书棠越说声音越颤,咬着唇勉强没让眼泪掉下来,“医生,就让我来签吧。”
按理说这不合规矩,只是情况实在危急,医生思索两秒后松了口:“行吧。”
接过那张纸,笔连续掉了两次,她才颤颤巍巍地写好名字。
等温惠和谢欢意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温书棠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蜷缩着窝在角落里。
她身上沾着周嘉让的血,温惠瞥到那块暗红,心倏地一紧,忙过去拉起她胳膊检查:“恬恬,你哪里受伤了吗?”
“不是我。”温书棠深吸一口气,眼眶憋得通红,“是阿让,是他帮我挡下了那一刀。”
“啊。”温惠一瞬默然,“那,阿让他现在怎么样了?”
温书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抬手摁了摁酸热的眼角,手背忽而触到一片冰凉,低下头才发现,是周嘉让送她那条翡翠项链。
眼泪终是在这一刻失控,一颗一颗地决堤涌出。
那时他说,新一年要保佑她平安健康。
可如果她的平安都要用他的健康来换,那么她宁愿永远活在黑暗与阴鸷中。
喘息声与急促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在空荡的走廊中回荡着,温惠听得揪心,看得更难受,拿出纸巾帮她擦了擦,蹙眉不知道该劝些什么。
温书棠没有明确讲过她和周嘉让的事,但再怎么说,温惠也算过来人,不可能看不出他们俩的心思。
一开始她还有所忧虑,毕竟她自己遇人不淑,在感情上吃过苦头,不想妹妹重蹈覆辙,后面逐渐发现,周嘉让和其他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他真诚,纯粹,愿意不求回报地付出全部感情。
“姐。”泪水糊了满脸,温书棠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发声困难,言语破碎到极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就像奶奶说得那样,天生就是灾星啊。”
小时候是爸爸,然后是姐姐,再往后是周嘉让,似乎所有和她亲近的人都会接二连三地被连累。
听到这,温惠没忍住也跟着掉眼泪,手臂绕过她肩膀,把人揽进怀里:“才不是呢。”
“我妹妹才不是什么灾星,恬恬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有你才是我们的幸运。”
就这样抱着她哄了好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赵晗打电话进来,说是法院那边需要过去一趟。
温书棠吸吸鼻子,嗓音沙哑:“姐,你去吧。”
“我没事,这里还有欢意他们陪我呢。”
温惠抿唇,显然是放心不下,但官司的事又推脱不了,只能拜托谢欢意帮忙照顾一下。
谢欢意用力点头:“姐姐我会的。”
眼前是无尽的白,浸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里,对时间的概念已然全失,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外面天色黑得彻底。
谢父谢母也赶了过来,几个人交替在手术室外等情况,只有温书棠,像一个没有生气的玩偶,一动不动地呆坐在一旁。
“棠棠。”谢欢意小睡一觉醒来,揉揉惺忪的眼,蹲下来晃她胳膊,“你都在这守好久了,得休息一会了,再继续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眼球里血丝密布,耷下的眼尾满是疲惫,温书棠却说:“欢意,我不累。”
许亦泽也过来劝人:“棠妹你还是歇一歇吧,要是阿让知道你这样,他会更心疼的。”
温书棠摇头,唇角弧度僵硬:“我答应阿让了,会在门外等他出来。”
“而且……”她喉咙哽咽了下,“他是因为我才受伤的。”
听出她的自责,谢欢意握住她的手开解:“但这不是你的错。”
可温书棠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甚至不知道,如果周嘉让真的出了事,她该怎么活下去。
分秒点滴流逝,她静静靠在墙边,眸光长久凝滞在手术室的方向,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没等到梦醒,耳边声音飘远,意识也渐渐模糊——
“棠棠?!”
她偏头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漫漫长夜已经过去。
窗外日光柔和,白色被单上落下几个浅淡光影,身体发冷,温书棠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血管里流动。
视线回焦,细细的针头戳进手背,软管中的药液滴落缓慢。
谢欢意和许亦泽都在旁边,见她醒了,凑上前关切道:“棠棠,你感觉怎么样啊?”
温书棠没答,心思根本不在这儿,撑着床铺起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阿让呢?”
“诶,棠棠你别动啊。”谢欢意止住她动作,所幸是没扯到针管,把人摁回原位,慢慢解释,“手术结束了,医生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还是要在ICU观察一段时间。”
话语说得轻巧。
可温书棠的心却狠狠揪在一起。
指尖掐进掌心,软肉上是一道道月牙形痕迹,扬起纤密的睫毛,温书棠轻声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目前还不能进去探望。”许亦泽给她倒了杯水,“况且阿让还没醒呢,棠妹你先别折腾了。”
“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可以吗?”
一双眼哭得红肿,琥珀色瞳仁盈满水雾,看起来楚楚可怜,她几近祈求地说:“就让我看他一眼好不好?”
“棠棠……”
她现在状况很差,护士嘱咐过不能乱跑,可谢欢意又不忍心看她这样难过,作出让步和她商量:“那等你吊完这瓶水再去好吗?”
温书棠仰起头,药瓶里还剩下最后一点。
她没再执拗:“好。”
玻璃上朦胧掠过人影,温书棠看着病床上的人。
他阖眼安静地睡着,脸色很白,身上是宽松的病号服,肋骨那隐约还有血迹渗出。
几个小时不见,他憔悴许多,人好像也消瘦了一大圈,高挺的鼻骨更显凌厉,眉宇间郁着很深一道沟壑。
额头抵在玻璃上,这是她能离他最近的距离,手指轻轻隔空划过,温书棠想帮他抚平那道化不开的褶。
护士推着药车路过,看见是她,意外又头疼地睁大眼:“诶?你不是应该在病房里输液吗?怎么跑出来了?”
“我……”温书棠抹掉眼泪,询问周嘉让的伤势,“护士姐姐,请问他……伤的很严重吗?”
“整个脾都刺穿了,能不严重吗。”
护士瘪瘪嘴,朝里面看了眼,话音稍转:“不过幸好是脾,要是再偏一点,就扎到心脏上去了。”
温书棠心口缩痛得更厉害。
“对了。”护士想到什么,“你是叫……温书棠吗?”
温书棠被问得有些懵:“是我,怎么了吗?”
护士啊了声,扬唇笑笑:“也没怎么,就是刚下手术昏迷那会儿,他一直喊这个名字来着。”
眼帘猛抖了下,温书棠别过头,目光再次落回周嘉让身上。
怎样才能让他不再受伤呢。
到底谁能告诉她啊。
那几天周嘉让都是醒醒睡睡的,始终没能完全清醒,非直系亲属不能进到ICU探望,温书棠也很少见到他。
不过她每天都能收到一张纸条,字迹陌生,是他拜托小护士写好再转交给她的。
【别担心,我很好。】
【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偷偷哭鼻子,照顾好自己。】
【恬恬,有点想你了。】
……
温书棠把纸条保存好,一笔一划回得认真:
【阿让,我也很好。】
【嗯,我不自责。】
【好,我会听你的话,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阿让,我也很想你。】
她很努力在忍了,可还是一边写一边掉泪,黑色笔迹被泪痕晕开,怕他看见会担心,只好揉皱再换一张新的。
回复不过短短几个字,垃圾桶里却蓄满了作废的纸团。
出事后的第四天,温书棠被叫到警局里去做笔录。
巷口附近的监控记录了事情的全过程,那两个混混很快就被抓住,他们交代说是觉得温书棠长得漂亮,又是孤身一人,所以才临时起意,动了不该有的邪念。
“但经过我们一系列调查后发现。”警察把几帧录像画面调出来,“这两人从半个月前就开始跟踪你了,只不过最近才找到机会动手,所以我们倾向于这是一次预谋作案。”
男警看向温书棠:“你认识他们吗?”
温书棠摇头,答案坚定:“不认识。”
“那你,或者说是你家里,有得罪什么人吗?”男警追问。
这次她多了几分迟疑:“……没有吧。”
“行吧。”沉默片刻,警察合上记录本,“你可以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情况立刻和我们联系。”
温书棠说好:“麻烦你们了。”
这段时间她不眠不休地呆在医院,顾不上洗漱收拾,路过街边竖着的镜子,才瞧见自己的狼狈与凌乱。
眼下挂着乌青,眼窝凹陷,头发也乱糟糟的,像一截被腐蚀挖空了的枯槁,面容灰白。
不想周嘉让看见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她回家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再回到医院时,温书棠得知他已经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
问清他的病房号后,她一路小跑着过去,却在门口被负责他的那个护士拦下。
“他现在病情还不是很稳定。”护士干咳两声,眼神撇到别处,“医生说需要静养,不能让人打扰到他。”
“啊……”
温书棠愣了愣,一颗心又悬起来,字句都变得磕巴:“是、是恢复得不太乐观吗?”
“不是啦。”护士顿了几秒,含糊其辞地把话引回去,“就是需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
温书棠越听越迷茫,不自觉扯住她袖口:“我看一下立马出来可以吗?我保证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打扰他的。”
护士还是说不行。
手臂徐徐垂下,她绷直唇线,想着医生的话总不会出错,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好吧。”
后面几天,温书棠依然守在医院。
但她不仅进不了病房,就连每天都不会缺席的小纸条也没了。
内心的不安越蓄越大,她拉住护士焦急地追问:“是不是阿让他出什么事了,瞒着不让你们告诉我?”
护士挤出生硬的笑,仍是那套说辞:“没有,你不要多想,病人真的只是在静养。”
可温书棠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她和谢欢意说完这件事,对面冒出一声惊呼:“啊?不会吧。”
“上午许亦泽还去医院看他了呢,他还和我好奇说怎么没看见你。”
温书棠心脏猛然一沉。
上午那阵她去了趟警局,有新进展需要她配合调查。
谢欢意也被弄得发晕,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磕磕绊绊地安慰她:“嗯……也许是才允许进去吧,许亦泽也说了,周嘉让看起来不是很好,说话也奇奇怪怪的。”
“棠棠,要不你……再去问问护士?”
温书棠艰难地嗯了下,匆匆挂断电话,可从护士那得到的仍旧是相同的回答。
……
刚晴没多久的天又阴沉下来。
想了一下午,她在傍晚时敲响主治医师的门。
“不好意思,打扰了。”温书棠怯怯地说,“医生,我是想来问一下,325房病人的病情还是很严重吗?”
医生抬头,往上推了把眼镜,对她还有印象:“没有啊,目前各项指标来看,病人是在逐步好转的。”
“所以说,我是可以进病房看他的,对吗?”
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太奇怪,医生表情怔然:“是啊。”
简单两个字,对温书棠来说却是如雷贯耳。
医生说可以进。
许亦泽也可以进。
那为什么护士却拦着不让她进去呢?
她们并不认识,她实在没有针对自己的理由。
走廊里的温度不低,温书棠却只觉浑身冰冷。
思来想去,只剩下最后一个答案。
是周嘉让不想见她吗。
第56章 认输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周嘉让醒来的时候,时间还不到九点。
昏迷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具体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梦里有妈妈,有外婆,有外公,还有温书棠。
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仪器的滴答声敲在耳边,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却出现一道他不想看见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
伤口尚未痊愈,他嗓音很低,过激的情绪又逼出几分喑哑,像被埋在砾石中磋磨过。
陆承修靠在椅子上,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镜框:“当然是来看你了,阿让。”
他笑得温和,依然掩盖不住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都受伤住进了ICU,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听到父亲两个字,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额角青筋一瞬暴起,周嘉让双目狰红:“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阿让。”
相比于他的暴戾,男人尤为平静,低眼睨着他:“你要知道,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割舍的东西。”
陆承修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说出来的话像在打哑谜:“我本来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现在看来,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周嘉让忽然觉出什么不对,浓黑的眉头压低:“你什么意思?”
“阿让。”陆承修不再绕圈子,话语不容置喙,“我这次是专门来带你回去的。”
“不可能。”周嘉让想都没想便否定,“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就算我死了,也绝对不会跟你回去。”
听见他的话,陆承修轻笑一声。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母亲哪一点吗?”
他神色淡淡,自顾自地往下讲:“太倔,完全不懂得权衡利弊。”
“要是她当年肯乖乖跟我回去,怎么会有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略带惋惜地摇摇头:“阿让,在这方面,我不希望你和她一样。”
“只要你愿意,未来陆家的所有都是你的,无论是财产,还是继承人的位置,你会是我对外公开的唯一儿子。”
“说够了吗?!”
周嘉让厉声打断他,眼眶几乎眦裂:“陆承修,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和我提她?”
“她这一辈子都是被你毁掉的!”
“滚。”周嘉让别过头,脸上的阴翳散不去,“我是不会走的,你给我滚。”
“阿让。”
陆承修语气严肃起来,神情是不曾改变的虚伪:“你真觉得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周嘉让冷嗤一声:“有本事你就把我绑回去。”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舍得对你下手呢。”
陆承修向上推动眼镜,风轻云淡地问出下一句:“你也不想让那个小姑娘再碰上什么意外吧。”
周嘉让霎时怔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在脑子里把这句话过了遍,捕捉到那个关键的再字。
什么叫再碰上意外。
不过两秒,他气怒至极地起身,手背上的针头不慎被扯掉,殷红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但他完全顾不上,一把揪起陆承修衣领,理智崩塌地咬紧牙关:“这次的事是你做的?!”
“那两个人是你派来的?!”
他疯了似的嘶吼:“回答我!!”
陆承修不语,使了个眼神让保镖把人摁回去,从口袋里掏出条薄丝手帕,慢慢将他手上的血迹擦干:“看来你比我预想中还要更喜欢她。”
“但是阿让,你得想清楚,你真的有能力保护好她吗?”
“或者换个角度,她值得你伤成这样吗?”
周嘉让恨不得用眼神将他生剜活剥,一字一顿地挤出字音:“你这样是犯法的。”
“我要报警。”
“报警?”
大概觉得他想法太单纯,陆承修竟不合时宜地笑起来:“阿让,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就算报警了又有什么用,上次的事还没吸取教训?跑前跑后地查了那么久,最后不也什么都没查出来么。”
周嘉让又一次被定住。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陆承修指的是自己调查外公车祸的那件事。
但他为什么会知道?
先前种种怀疑在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齿缝里挤出一句咒骂,他挣开压着他的那几个人,拳头狠狠挥在陆承修嘴角上:“操!你他妈就是个变态!”
“外公他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还是人吗?你有人性吗?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周嘉让双手掐住他脖子,胸腔起伏剧烈,浓郁的恨意涌上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给他们陪葬!”
几个保镖上前拉他,一人摁住肩膀,一人拧动胳膊,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控制住。
陆承修抬手抹了把血,用故作心痛的口吻叹气:“阿让,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
“既然他们钳制着你,让你留在漓江不肯走,那我只能扫清这些障碍。”
“阿让,我也不想这样的,你要理解我。”
周嘉让仍瞪着他,可眼神中的一些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去。
原来一切祸患的根源都是他。
如果不是他的一意孤行,外公就不会遇害去世,恬恬也不会差一点被欺负。
多年前的噩梦重新上演,全部都是他的错,是他害了他们。
他是灾难本身。
仿若品酒那般,陆承修玩味地欣赏着他的每一寸表情:“阿让,作为父亲,我实在不想让你记恨我。”
“仔细想想又是何必呢?血肉相连,我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闹到最后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的话像软刀子,割下去不见血,但足以折磨出刺骨的痛:“既然你这么不想走,那就算了,我不会再强迫你。”
“好好养病。”
撂下这句话,陆承修起身打算离开。
周嘉让沉默着,挺拔落拓的脊背却开始一点点塌陷。
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也顺着四肢攀爬。
听起来是让步,实际却是不加掩饰的威胁。
“等等。”
周嘉让忽然开口。
陆承修回过头,瞳孔中是不加遮掩的阴狠与残暴。
周嘉让抑制不住地发抖,手掌紧攥成拳,恨不得要把指骨捏碎,缓缓闭上眼说:“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好好考虑一下。”
“……但是。”
陆承修挑眉,等着他的话。
似是体力耗尽,他声音越来越轻:“你必须答应我,不会再去伤害她。”
“也不能再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人,哪怕只是出了半点差错,我也绝对会不惜一切地让你付出代价。”
……
脚步声渐远,病房里终于恢复了清净。
护士到时间来给他换药,看他半靠在病床上:“诶?你醒了?”
“既然你都醒了,那今天应该就不用我在中间给你们传话了吧。”她笑着打趣,有些奇怪地朝门外扫了眼,“嗯?那小姑娘哪去了?早上那阵还看见了呢。”
换好药,她双手插着兜八卦:“那是你女朋友吧?”
“你们感情真好。”护士忍不住羡慕地啧啧两下,“你是不知道,最近她没日没夜地守在外头,每天都来问我你恢复得怎么样了,简直比对自己还要上心。”
眼睫轻颤,周嘉让呼吸很轻,心口冒出密密麻麻的一片酸痛。
身下被单被他揪得发皱。
护士没察觉,扯回正题嘱咐:“虽然从ICU出来了,还是得好好休息啊,你这下伤得不轻,可别再留下什么后遗症。”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周嘉让哑着嗓子叫住她:“护士。”
“嗯?”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
走出病房的时候,护士整个人都是懵的。
啊,他们居然不是男女朋友吗。
抛开这个疑惑,那为什么之前要每天递纸条出去,现在却性情大变地不想见她了呢。
直到走回护士站,她都没能搞懂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让她最不忍心的是。
那个女孩子那么在乎他,要是知道真相后,她该有多难过啊-
温书棠在走廊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夜雨翻涌而至,身后窗户没有关严,雨丝顺着缝隙挤进,凉风习习,肩后那块布料被泅湿,她却没有任何知觉。
眼眶涩得厉害,她没哭,只是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的是周嘉让不想见她吗。
她不相信。
九点三十分,雨下得更大了。
护士正在交班,温书棠停在病房前,白墙上的人影单薄,手心里搭着一片冰冷。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门把手,试图推门,但没能成功。
门被人反锁了。
唇瓣稍稍翕动,她语速缓慢:“阿让,你把门打开好吗?”
“……”
言语间多了些赌气的意味:“我知道你醒了,我也知道你能听见,你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天真的少女总以为见一面就能解决一切隔阂。
温书棠语调更倔:“我说到做到。”
“……”
里面传来一阵窸簌声,半分钟后,咔哒一下——
门开了。
病房里很暗,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周嘉让穿着病号服,头发凌乱,人好像是又瘦了不少,本就分明的五官更为凌厉,冷白皮肤上满是病态。
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锁骨嶙峋地向外凸出。
眼皮上深深一道褶,他没有看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到病床上。
关好门,温书棠跟在他后面进去。
“你渴吗?”她站在病床边,瞥到他干裂的嘴唇,“我给你倒杯水吧。”
周嘉让垂着头,后颈处的骨节格外瘦削,胸腔震出的声线沙哑到极点:“不用了。”
握着水壶的手顿了顿,恍若未闻般,温书棠倒了半杯水,试过温度不太烫,伸手递到他面前。
“喝点吧。”
……
眸光忽闪,周嘉让终究还是认输地接了过来。
“阿让。”一如既往的亲昵称呼,她忍着想哭的冲动,吸了一记鼻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伤口那里还疼吗?”
伤口不疼。
疼到滴血的是心脏。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可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出那些话。
但,他又不能不说。
他不能那样自私,不能让她再因为自己受到一丁点伤害。
是他太没用,是他太无能。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了。
“恬恬。”
黑密的长睫垂下,遮挡住他眼里的晦涩与不舍,喉结重重滚了下,发出的每个音都无比艰难:“以后你就别再过来了。”
轰——
外面明明没有雷声,可温书棠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了。
“阿……阿让。”
开口的瞬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嘴角划开一抹腥咸,喉咙像是糊了一团泡沫,她不解地蹙眉:“你,你在说什么啊?”
空气化成利刃,无孔不入地扎在身上,每分每秒都是凌迟般的痛苦。
周嘉让侧着头,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收紧的下颌如同锋剑,竭力保持着平静:“我说,你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所以说。”温书棠肩膀颤动,睫毛上挂满泪痕,“你让护士骗我,拦着不让我进来,就是因为不想见我。”
“对吗?”
周嘉让没接话,温书棠却从他的无言中读出答案。
暗灰窗帘在夜色中摇曳,倾盆暴雨裹着穿透般的力度砸下,隐约也砸在他们彼此的心里,所及之处伤痕累累,满目坑洼。
“到底是为什么啊?”
喉间阵阵涌上血腥,温书棠手摁在胸口上,像是气息不畅,断断续续地质问:“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你还在纸条上说想见我。”
她哭到崩溃,因为缺氧而弓身咳嗽着,支撑不住地伏在床边:“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恬恬。”
见她这样,周嘉让简直比死了还难受,最终还是做不到完全狠心,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在她眼下擦过:“听话,走吧。”
“我不走。”温书棠死死咬着下唇,不管不顾地摇头,“你说过要陪着我的,难道你都忘了吗?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怎么可能忘。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但事到如今,他连自己的何去何从都是个未知数。
四周气氛紧绷着。
在这空白的时间里,温书棠倏地想通了什么,眼尾湿红地仰起脸,尾音虚浮,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确定:“阿让。”
“你是不是在怪我。”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在加上之前我姐姐的事,还有那次,我被她们关在地下室……”
眼泪快要哭干,只剩摇摇欲坠的泪痕,她一件又一件地罗列着:“如果没有我,你根本不会被卷进这么多麻烦事里来。”
她笑笑,自责地承认:“确实是我一直在连累你。”
“阿让,你累了对吗?”
目光好似深不见底的潭水,周嘉让想说不是,他从没有怪过她,也从不觉得她在连累他,那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只怪自己不够强大。
可下一秒,脑海中忽而浮现出那天她差点被人欺辱的画面。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周嘉让泄出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笑着:“是啊。”
半张脸匿在阴影里,他口是心非地说着假话,残忍地将过往一笔勾销:“恬恬,我累了。”
溺水的人弄丢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海浪的卷挟中失重下坠,直至沉入海底。
扯着他衣角的手骤然松开,温书棠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埋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周嘉让,真的对不起。”
她抽噎着,又苦笑着,不知说了多少句抱歉:“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周嘉让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的面容由伤心变成无措,看着她将脸上的泪擦干,看着她转身,步伐颤抖地离开。
晕沉光线下,她的背影慌张又脆弱。
门关上的那刻,眼泪夺眶而出,方才的疏离与逞强一扫而空,他承受不住地弓着腰,任由绝望的啜泣在房间中回荡。
心底的窒息与疼痛经久不散,他拿起手机,疲惫地拨通那串号码。
“我跟你走,你放过她。”
第57章 转学 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离开病房,温书棠一路跑得仓促。
迈出医院的第一步,浑身力气忽然被抽空,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下过雨的地面泥泞,粗粝的石子硌进手心,擦出火辣辣的痛,膝盖也磕得发麻,萧瑟混沌的雨幕里,有好心人上前扶她。
“你没事吧?”
略为耳熟的女声,偏过头,是那个负责照看周嘉让的护士。
温书棠红着眼,脸色跟纸一样白,长发被眼泪乱七八糟地黏在一起,宛如一株被打落的花,随时都有残败的可能。
护士被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怎么了?”
“是摔到哪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处理一下?”
温书棠摇头,费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哭喊过的嗓音沙哑:“我没事,谢谢你。”
夜雨落得酣畅。
分别前,护士把伞塞给了她,温书棠撑放在肩上,摇摇晃晃地走在街边。
来往经过的行人,无不用奇怪目光朝这边打量,她全都熟视无睹,只是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咀嚼着方才那段对话。
自虐般的痛再次袭来,伴随着腥咸的水汽,恍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周嘉让真的喜欢过她吗。
她没问过,他也没亲口说过。
霓虹晃进眼底,抬起伞沿,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电玩城附近。
是她和周嘉让曾经去过的那家。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温书棠停下脚,转身推门进去。
天气糟糕,来玩的人也少,吧台里的店员托着腮帮昏昏欲睡,又被猝然响起的那句欢迎光临惊醒。
换好游戏币,温书棠抱着塑料筐来到娃娃机前。
扪心自问,她并不是很喜欢这种项目,总觉得投入和收获不成正比,以往都是浅尝辄止,体验几次还没成功就会及时打住。
而这晚,她一个接着一个地往里面投币,就像在和什么较劲那般,不达目的绝不停止。
分针悄然划过,又一次尝试失败后,温书棠机械地伸手拿币,但却只摸到一面空。
游戏币被用光了。
她走到前台想继续换币,店员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小姐姐,我们马上就要关店了,想玩的话明天再来吧。”
“……啊。”
手臂缓缓垂下,温书棠顶着一双肿眼,僵硬地点头说知道了。
走出游戏厅,刀子似的凉风迎面扑来。
而她也在这一刻如梦初醒。
其实她根本就不是想要娃娃。
至于到底在固执些什么,那答案她清楚,却没有勇气承认。
她在赌,用能否抓到娃娃下注,麻痹自己说只要成功了,周嘉让就是真的喜欢她,就不是故意那样对待她。
就好比在学校时,总有人把考试成绩寄托在小小一枚硬币上,正面为好,反面糟糕,抛出正面便欣喜若狂,一旦抛到反面,就会找出种种借口,自我洗脑地说这局不算,调整状态重新再来。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出现想要的结果。
但归根究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明明心里早就有答案的。
……
错过了末班车,温书棠只能走回澜椿路。
刚进小区,远远瞧见自家那栋楼灯火通明,好多邻居围在楼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些什么。
都这个时间了,按理说大家都要准备睡了。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轻轻皱了下眉,不知怎么回事,竟莫名生出几分心慌。
脚步不自觉加快,等她走近一点,又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救护车。
余光扫到住在对楼的李阿姨,刚想问问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瞥见她身影,神色慌张地抓住她胳膊:“棠棠,你回来了啊。”
心慌进一步放大,温书棠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茫然地眨了下眼:“李阿姨,怎么了吗?”
“棠棠。”女人唇线颤动,眸光中闪过不忍,别开眼说,“快过去看看吧,你姐姐出事了。”
温书棠脑袋里嗡的一下,像被人按下了删除键,懵懵愣愣地一片空白。
迟钝两秒,她才作出反应,拨开隔在前面的层层人群,大步冲到里侧,看见温惠正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
她阖着眼,脸色青紫,身上那件毛衣被大面的暗红浸透。
红。
为什么又是这样一块刺眼的红。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温书棠双腿发软,险些没有站住,眼泪毫无预兆地往外涌。
她扑过去握住温惠的手,体温是冰块一般的凉,呼吸都快要停止,断断续续地唤着:“姐、姐姐。”
“你醒一醒,别吓我啊。”
医生紧锣密鼓地做着各项检查:“麻烦家属让一下。”
“医生。”她胡乱抹了把泪,强忍着哭腔询问,“我姐姐这是怎么了。”
连接好心电图仪器,屏幕上那条线不再起伏,医生无奈摇头,宣布噩耗:“没有再送去医院的必要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思绪好像被锈住了,不然怎么会听不懂,看着他们陆续停了动作,温书棠攥住白大褂一角,气息急促地哀求:“你们快救救我姐姐啊,医生我有钱的,多少钱我都付得起,你们快救救我姐姐好不好。”
“患者失血过多,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睨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弱的女孩,医生眼中露出些许怜悯,“抱歉,请节哀。”
节哀。
为什么要和她说节哀。
早上姐姐还和她通了电话,询问周嘉让的病情,又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还说等回家要给她做喜欢的赤豆元宵。
这还不到一天的时间。
怎么就能告诉她姐姐不在了呢。
她们甚至都还没有认真地道过别啊。
……
耳边仿佛被装上消声器,世界静如止水,却又翻江倒海-
那年气候很奇怪,漓江的雨似乎下不完。
李阿姨事后解释,那晚她原本是想过去取改好的衣服,进门却看见温惠倒在血泊中,店里的东西也被暴力砸得稀烂。
她匆忙打了急救电话,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抱歉啊棠棠。”女人眼角怔红,言辞哽咽,“要是阿姨再早点发现就好了,也许你姐姐就不会……”
连晃头的力气都没有,温书棠垂着眼,声音很轻:“李阿姨,别这么说,这不怪你。”
是她的错。
这段时间忙忙碌碌,心思都扑在周嘉让上,她忘了那天是江伟诚拘留期结束的日子。
应该回家陪姐姐的。
温惠下葬那天,仍是个雾云缭绕的雨天。
姐姐不喜欢吵闹,温书棠没有举办葬礼,只有一些邻里朋友前来悼念。
赵晗也抽时间赶了过来,得知这个噩耗,她默然良久,表示会承担后续全部的诉讼流程。
她说江伟诚手段残忍,加上有多次前科,不出意外可以判到无期。
温书棠点点头,但神情呆滞着,好似那些话并没经过耳朵,只是凭本能说:“赵律师,谢谢你。”
这段时间和姐妹俩接触,赵晗知道她们的日子有多不容易,如今温惠意外离世,对于温书棠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的打击。
她抬手把人抱住,拍拍小姑娘的后背安慰:“要好好的,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送走宾客后,温书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墓碑前。
最近她总是在想,自己是不是陷进了某种诅咒的轮回,不然医院和墓园这两个地方,为什么会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细雨缱绻,她将姐姐最喜欢的木槿花放好。
她没在哭,准确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低着眸,定定看向那张黑白遗照。
这些年,温惠没拍过什么照片,几经翻找,唯一能拿来用的,居然是结婚那年拍的证件照。
画面上的她笑容恬淡,眼尾还未生出皱纹,眉目间满是对步入人生新阶段的向往。
如今却落得这样悲痛潦草的下场。
那时她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幸福,却不曾料想是钻进一座精心打造的牢笼。
多么讽刺。
指腹轻缓地蹭过碑角,温书棠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姐姐。”
“你是去找爸爸了对吗。”
“我知道你很想他,可我也很想他。”
“……你能不能把我也一起带走。”
她吸了一记鼻子,指尖用力掐进掌心:“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体力消耗太多,她支撑不住地瘫倒,额头抵上墓碑,就像许多次,姐姐将她揽入怀中那样。
“姐。”
纤长睫毛簌簌颤抖,她没撑伞,任由雨滴落在身上:“当时,你肯定很疼吧。”
“都怪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姐。”喉咙发哽,温书棠一字一句地保证,“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一定会的。”
……
葬礼事宜结束后,再也承受不住一般,温书棠一病不起。
她与世隔绝,把自己关在家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一具失去血肉的空壳,仅凭最后一口气吊着。
窗帘紧闭,房间里的灯全都关上,痛苦似不见底的深渊,一寸一寸将她吞没。
她被桎梏在梦魇的幻境里,过往种种,如同走马灯般自动闪过,她先是见到了姐姐,然后又见到了周嘉让。
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不断重现着。
她想起从地下室被救出的那天,他承诺绝对不会再推开自己;想起烟火璀璨的跨年夜,他许愿要一直和自己在一起;想起在打烊的摩天轮上,他说一切交给他,他会陪自己登上山顶。
往日的誓言与约定,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反成为执念的利刺,深深扎进她的心间。
她的身体彻底垮掉,失眠与疼痛一齐迸发,四肢止不住地痉挛,明明什么都吃不下,可还是被反胃感刺激得干呕。
精神颓靡,她对时间失去概念,意识模糊间,求救似的给周嘉让打了好多个电话。
她想告诉他姐姐不在了,她谁都没有了,想问问他,能不能不要抛下她。
可全都石沉大海,他一次都没有接通过。
与外界断联的第三天,谢欢意放心不下地来看望她。
记忆中温柔安静的少女,此刻却完全变了样子,只见她眼神空洞,面容苍白,头发乱糟糟地堆在一起,整个人虚弱到极点,不见一丝生气。
脸颊向内凹陷,温书棠瘦得快要脱相,犹如枝头摇摇欲坠的落叶,单薄伶仃,风一吹,就能消失不见。
“棠棠。”心脏狠狠揪着,谢欢意见不得她这样,“你这是怎么了啊。”
“难过你就哭出来,把所有不开心都发泄出来好不好?”
眼睛里血丝密布,温书棠靠在她身上,像是漂泊许久的浮木归了岸,闷在心里的情绪被豁开,惊天动地地贲发而出。
“欢意,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浑身上下颤得厉害:“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我。”
“为什么姐姐会出事,为什么周嘉让也要离开我。”
“为什么我不能跟着姐姐一起去死,为什么我还要活着。”
“因为你还有我。”
谢欢意抱她抱得更紧了点,掌心揉着她脑袋:“棠棠,你还有我呢啊,难道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欢意。”温书棠埋在她颈窝里,“你是不是也会离开我。”
“才不会呢。”谢欢意抽抽鼻子,较真地和她讲,“从跟你做朋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下决心要赖上你了。”
“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我不会离开你,还有许亦泽,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还有好多人在爱你呢,为了我们,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她的安慰下,温书棠慢慢平复下来,到浴室里洗了澡,又换上干净的衣服。
那天晚上,她们相互依偎着,将《匆匆那年》重新看了一遍。
她曾经问过,为什么陈寻突然就不爱了。
周嘉让回答她,说人都是会变的。
可他同样说过,对她,他不会变。
脸上薄薄两行湿痕,忽而好想问问,这些话是不是都在骗她。
直到听见方茴说的那句——
“誓言这种东西,无法衡量坚贞,也不能判断对错,它只能证明,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彼此曾真诚过。”
原来,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好的结果-
五月初,温书棠回到校园。
教学楼前的梧桐树绿浪翻涌,蝉鸣隐隐有了聒噪的势头,广播站里依然放着心灵鸡汤,黑板上的抛物线擦了又换。
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
只是身后那个座位空了出来。
谢欢意抿着唇,吞吞吐吐地解释:“棠棠,之前一直没敢告诉你。”
“周嘉让他……转学了。”
她低着头,语气逐渐变低:“他没和任何人说过,我们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
温书棠唇角稍动,表情不见波澜:“知道了。”
可无人看见的角落,她捂着脸,隐忍克制地又哭了一场。
姐姐去世,周嘉让消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伴随一场滂沱凄迷的雨,在十七岁这年退出她的人生轨迹。
曾经那些美好,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而如今,梦醒。
——上卷完—
第58章 绝笔 再见,我亲爱的少年
亲爱的Y同学:
见字如面。
应该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时间过得真的好快,从写下这本日记开始,已经过去一千零九十一天。
喜欢上你,似乎是我黯淡无光的青春里,一个尤为勇敢又叛逆的秘密。
每次和你擦肩而过,我都佯装镇定,目不斜视,但其实心口压抑的悸动,早已翻涌了成千上万次。
关于你的一切,我总是费尽心思去了解,四十块的黄鹤楼,球衣后的数字九,冒着气泡的北冰洋,明黄色的护腕带。
你钟情黑色的冲锋衣,领口松散着敞开一半,运动裤配白球鞋,微风鼓起衣角,留下一道触不可及的背影。
46路公交车,到九中需要三十分钟,老旧广播的信号不稳,时高时低的报站声敲在耳边,我的心脏也好像被勒上一根细线。
车缓缓拐进巷口,我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短短几秒拼命寻找,试图在人海中发现你的存在。
但或许是上天捉弄,我竟一次都没有看见,只能对着空荡荡的石板路,脑补你背着书包慢步经过的样子。
你真的好受欢迎,走在街边都能听到与你相关的闲谈,她们说你好帅,各方面优秀到耀眼,我在心里默默赞同,却又不受控地加快脚步。
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你,但这并不现实,所以我只好掩耳盗铃,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还是觉得好幸运,兜兜转转,居然能和你在同一个班。
藏在日记里的人,如梦一般出现在眼前,不用再去幻想,我能闻到你身上淡淡的雪松气味。
但我却更习惯悄悄看你,因为暗恋是胆小鬼的游戏。
我喜欢你,喜欢你手臂上的青筋,喜欢你右眼下的泪痣。
我喜欢你的肆意,喜欢你的桀骜,喜欢你穿着校服,意气风发地站上领奖台。
我喜欢你的脆弱,喜欢你的颓废,喜欢你指间燃烧的香烟,青灰色烟雾模糊掉你的侧脸。
你像一阵风,吹乱我的心事,留下阵阵涟漪。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一起等新年来临,你把保平安的翡翠项链送给我,在零点钟声响起的瞬间,笑着对我说,希望我能快乐。
被关进器材室那天,全校停电,眼前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我抱膝缩在墙角,倒霉地想,是不是要在那里过夜。
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来救我,毕竟那时我们正在闹别扭,很久都没有联络过,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在意我。
可门被撞开,你神色慌张地冲进来,俯身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心跳变得好快,委屈和后怕一起冒了出来,好没出息的,眼泪一颗颗滑落,泅湿你的衣衫。
你擦掉我的眼泪,说别怕,有你在。
你会一直在吗?你也喜欢我吗?
好像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你弹得那首曲子我会记得,这些点点滴滴我也全都会记得。
也许不圆满才是人生常态,但说不难过是假的,我不喜欢不告而别。
看到这里,你肯定会好奇,为什么会叫你字母Y。
因为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漓江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黑色雨伞撑过头顶,你穿着白色T恤,将丢失的钱包归还给我,仿若从天而降的神明。
Y,是你,是雨,是我兵荒马乱的十六岁心事。
暗恋就像一场不会停止的雨,你撑伞而过,留我满身潮湿。
就在今天,漓江又下了一场雨,便利店正在播放周杰伦的那首《轨迹》——
“我会发着呆,然后忘记你。”
从今往后,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再见,我亲爱的少年。
再见,周嘉让。
第59章 客户 周嘉让大步朝她走来
从医院里出来,陈言之的车就停在楼前。
天色阴沉,风吹得汹涌,空气中蒸腾着潮湿的腥锈味,隐隐又有下雨的势头。
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年京北的雨好像格外难缠。
以至于叫人恍惚间生出错觉,还以为是回到了漓江。
温书棠在这片昏霾中发了会呆,拉开车门,跨步在副驾上坐下。
陈言之接了通电话,挂断后上车问她:“饿了吗?楚怡说她们已经点好菜了。”
“我有点累,就不去吃饭了。”温书棠扣好安全带,有气无力的声音,“学长,麻烦送我回公司吧。”
搁在方向盘上的手一顿。
陈言之侧过头,瞧她眼尾耷着,脸色也难看得厉害,没由得拧起眉头,担忧地问:“书棠,你真的没事吗?”
“要是哪里不舒服,正好进去找医生看看。”
温书棠摇头,扬唇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学长,我真的没事。”
话虽这么说,可那一路她情绪都不是很好。
陈言之余光瞟过去,看见她偏头靠在车窗上,滑落的长发挡住侧脸,依然能分辨出她发红的眼圈。
他们认识这些年来,温书棠大部分时间都很坚强,不管脆弱还是难过都藏在心里,很少会对外展现。
到巴黎交换那阵,她刚落地就被偷了钱包,后面又遇上黑心的房屋中介,凌晨三点不得不拖着行李在街边找住的地方。
饶是这样,她都面色平静,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为什么却哭了。
眸色渐深,陈言之想起刚才在医院纠缠她的那个男人。
路况难得不拥堵,车子平稳前行,起了雾的窗格倒映出一张清冷的面孔,温书棠有些头疼,半阖着眼,秀气的眉微微内皱。
她今天穿的是件V领衬衫,领口处的锁骨凹陷,短裙下是纤细笔直的腿,整个人如风中柳叶般弱不禁风。
等车停下来,她慢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直接被送回了小区。
清润的男声响起,陈言之对她说:“累了就回家休息吧,你才刚回国,公司那边可以先放放。”
温书棠嗯了声,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没再逞强:“谢谢你学长。”
陈言之笑,语气似有无奈:“和我还这么客气。”
低垂的眼眨了下,温书棠拿好手提包,和他告别:“那我就先上楼了。”
“书棠。”
犹豫再三,陈言之还是开口叫住她。
“你和那个人……”
怕触及她的禁忌,后面半句,他突然不知该怎么问。
空气像被凝结,车内陷入缄默,温书棠手臂悬在半空,雨丝顺着车门的缝隙挤进,铺开一面细密的湿凉。
又有车驶入,鸣笛声刺得人回神。
长睫微不可察地轻抖,温书棠抿着唇,鼻腔溢出似有若无的自嘲,轻飘飘三个字:“没什么。”
“抱歉。”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陈言之眼底闪过自责,低下头转移话题,“那个,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温书棠婉言拒绝,“我自己就可以的。”
沉默三秒,陈言之没多坚持:“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了。”
打开家门那刻,疲惫也如海浪般汹涌袭来,连衣服都没换,温书棠倒头窝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梦里梦外都是周嘉让。
她梦见八年前,他替自己挡下一刀,满身是血地被送进医院。
又梦见病房里的最后一面,他态度冰冷地对自己说累了。
梦见那些无人回复的消息,梦见她怎么都打不通的电话。
兜兜转转,梦到今天。
同样在医院,他拉着自己的手,关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形成了一个闭环。
手腕上的粗粝感还在,耳边回荡起一句恬恬,钻心的痛意从胸口漫出,梦境戛然而止,她喘着粗气醒来。
琥珀色的瞳略有失神,她盯着空洞的天花板,右手紧紧攥住被角,因为太瘦,手背上清晰绷起一根根血管。
半晌后,凌乱的呼吸才渐渐平稳。
房间里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雨声沸沸。
小憩过后,身体上的倦怠并没消减,反而加重了几分,脑袋里昏昏胀胀,四肢酸软,仿佛被人打了一顿。
掀开被子下床,温书棠到茶几下翻出体温计,搁在腋下夹了十分钟,拿出来一看——
三十八度,低烧。
家里的药都被她出差带去了法国,药箱里面空空如也,她捞起手机,在外卖软件上下了单,刚摁灭屏幕,外头门就被人敲响。
“……”
温书棠愣了愣,心想着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透过门镜,来人是穿着灰色制服的快递小哥。
“请问是温小姐吗?”他问。
温书棠点点头:“是我。”
机器滴一声扫过,小哥把手中纸箱递给她:“您的快递,请签收。”
温书棠蹙着眉疑惑,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可我最近没有买什么东西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重新核对过单据上的信息,小哥犯难地表示,“地址和联系方式都是对的,确实是你的包裹。”
“好吧。”温书棠接过来,“谢谢。”
关上门,她正好奇里面会是什么东西,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来电人显示谢欢意三个字。
滑动接通,俏皮的女声从听筒中钻出:“棠棠,收到我的爱心包裹了吗!”
温书棠恍然:“原来是你寄来的。”
“那是当然啦。”谢欢意尾音轻快地解释,“前段时间你不是说想吃青团嘛,我就拜托我妈做了一些,是你最喜欢的蛋黄肉松口味哦。”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贴心呀。”
温书棠呜呜地感动:“好爱你,帮我谢谢阿姨。”
“这话可就生疏了啊。”谢欢意嘿嘿笑着,“对了棠棠,你最近还好吗?时差倒过来了吗?”
“下个月我手里的项目差不多就能结束了,到时候等许亦泽休假,我们一起过去找你玩呀。”
因为不想离家太远,高考后谢欢意没有填报外地的学校,留在漓江的师范大学读广播编导。
许亦泽自然是陪着她,并且如愿以偿考进了漓航的飞行学院,可谓是事业爱情双丰收。
“好啊。”温书棠应着,还不忘记打趣她,“但是说好了,你们俩可不要在我面前秀恩爱。”
谢欢意拔高语调,忍不住惊呼:“哇,棠棠你学坏了!”
“要是不想被喂狗粮呢,你就赶紧找个男朋友。”她唠叨着,像个爱操心的老妈子,“省的没人照顾你,害得我总放心不下。”
温书棠没接话,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谢欢意觉出什么不对,轻声叫她:“……棠棠?”
“欢意。”
握着手机的力气收紧,指腹压得泛白,温书棠深吸一口气,垂眼凝着瓷白的地砖:“我……遇见他了。”
谢欢意一时没反应过来,迟钝了半分钟,才磕磕巴巴地反问:“周、周嘉让?”
自他转学后,这八年来,她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这个人。
如今再说出他的名字,竟然还有些许陌生。
温书棠空咽了下:“嗯。”
“然后呢?”谢欢意追问。
“没有然后了。”温书棠话语淡淡,脑海里再一次重现那天在机场看到的画面,“他应该有女朋友了。”
“啊……”
没想到会这样,谢欢意霎时怔然,纠结一番后试探询问:“棠棠,你还——”
“早就不喜欢了。”
温书棠预判到她的问题,干脆利落地否定。
谢欢意却听得心酸,咕哝着叹了口气:“棠棠,难道你和我还要撒谎吗。”
如果真的不喜欢了,为什么你会生病。
又为什么这么多年,你没再睡过一个好觉-
温书棠在家闷了两天,周三一早,闲不住地又准备出门上班。
吃早饭时,她习惯性地打开博客,随便找了个法语新闻磨耳朵,忽然嗡嗡两下,通知栏跳出一条新通知。
【Quatre jours.赞了你的微博。】
这微博是她昨晚发的,那时她失眠睡不着,辗转反侧很是难受,没忍住就在上面抱怨了句。
而这个点赞的人,可以说是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关注自己好久了,时不时就会给她的动态点个赞,陌生的是她压根不知道这人是谁。
他的头像是最原始那种,点进主页,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
唯一能看懂的,就只有他的昵称。
是法语里四天的意思。
四天。
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啊。
温书棠想不通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关注自己,一度怀疑这是不是系统给她塞来的僵尸粉。
……
九点一刻,温书棠准时到达公司。
刚到工位,椅子还没坐热,冯楚怡敲敲隔板,提醒她:“棠棠姐,十分钟后要在8301开会。”
温书棠说了句好,简单整理了下桌面,起身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口时,恰好碰见组长Chloé,白衬衫配包臀裙,脚下是将近十厘米的恨天高,长卷发干练,俨然一副职场女强人的模样。
她抬手热情地打招呼:“书棠,你回来了。”
“这几天休息得还好吗?”
“都挺好的。”温书棠笑笑。
等人到齐,会议也正式开始。
Chloé打开电脑投屏,清清嗓子直奔主题:“挚书科技下个月要和法国Servier公司举办一场医药领域的国际研讨会,希望我们来负责会场部分的翻译工作。”
话音刚落,下面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挚书?”会议桌对面,新来的小实习生瞪大眼,言辞惊讶,“就是那个刚刚研发了超声诊断系统、还在法国拿了好几个专利奖的挚书吗?”
Chloé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对。”
另一个同事接话:“诶?我记得他们公司是在美国成立的吧,今年才回到国内发展。”
“是啊,最初还不被业内看好,没想到势头特别猛,几个月不到就站稳了脚跟,京北那几家老牌公司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大概是早上吃了感冒药,温书棠这阵没什么精神,整个人都恹恹的,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桌上的资料本。
旁边有人纳闷:“既然挚书这么厉害,怎么就选中我们Transline了?在医疗翻译这一块,还是隔壁的lanbridge更厉害一点吧,毕竟他们老板是医学专业出身的,大半个公司的人都有相关背景。”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副组长Léo干咳两声,飞过去一记眼刀,“咱们Transline好歹也是京北翻译圈里公认的top1,能不能不要这么妄自菲薄。”
Chloé出声打断他们:“好了,先别说这些了。”
她把目光投向温书棠:“书棠,我记得你去年跟过一个医疗项目,对那些专有名词能熟悉一点,不然这次就你来?可以吗?”
温书棠点头:“可以的。”
“那好。”Chloé对她足够放心,继续往下交代,“下周一挚书会安排人过来,具体介绍这次合作的情况,你先把资料简单过一遍,有什么疑问可以在会上反馈。”
“好。”
专业领域的翻译最难做,那几天温书棠把自己埋在资料堆里,完全顾不上休息,没日没夜地研究着。
周一一早,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迈进办公区。
冯楚怡着实被惊到,关切地凑到她身旁:“棠棠姐,你昨晚不会是通宵了吧?”
“没有啦。”温书棠揉揉惺忪的眼,说话还带着些不明显的鼻音,“五点的时候睡了一会。”
冯楚怡:“……”
这和通宵有什么区别。
“棠棠姐。”冯楚怡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劝说,“你这样不行,身体会吃不消的。”
温书棠弯起眼,捏捏她脸颊:“没关系的,我都习惯了。”
和挚书的会被定在十点。
为了避免会上犯困,温书棠去茶水间接了杯咖啡,仰头一口气灌下,然后拿上资料,提前去会议室做准备。
完完整整地又看了遍,温书棠拿起手机,发现组内的摸鱼小群里,实习生们疯狂刷着消息。
【听说今天是挚书的总裁过来谈合作?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刚才去Chloé姐那送材料,亲耳听见她和Léo说的。】
【好奇怪,这种事一般不是交给相关部门的经理负责吗?哪有总裁亲自出面的。】
【可能……他们对这次合作很重视?搞不懂。】
【卧槽,家人们啊啊啊啊啊!】
【干嘛大呼小叫的?Chloé姐又要扣你工资了?】
【不是,我在楼下看见你们说的那个总裁了。】
【好他妈帅啊……简直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帅。】
【四个字,人间极品。】
【……有那么夸张吗,拍张照片让大家看看实力。】
【qwq我不敢啊。】
【啧,那我不信。】
【骗你干嘛,不信你问棠棠姐。】
【@My.棠棠姐,等一会开完会,你可得帮我作证啊。】
她脾气软,性子又随和,这帮实习生和她关系最好,什么事的都愿意和她说。
温书棠回了个点头的小表情,半玩笑道:【好呀,让我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帅。】
刚按下发送,会议室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收起手机,她调整状态准备迎接客户。
咔哒。
门被打开。
抬眼望去,看清来人的那秒,嘴角预演出的笑容僵住,温书棠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她真的怀疑,上天是不是存心想折磨她。
不然为什么要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眼前。
和机场的恣意闲散不同,和医院的风尘仆仆也不同,周嘉让一身黑色西装,裁剪精良的布料勾勒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形,头发好似也精心打理过,五官硬朗,轮廓凌厉,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矜贵。
一群人拥簇着他,热络地在说些什么,他却谁都没有理会,眼神精准落在她的身上。
两道视线交汇,他大步朝她走来。
第60章 婚戒 “周嘉让,你混蛋。”
温书棠被他这个举动惊到,脑袋里只剩空白。
不止是她,在场其他人也摸不清这是什么情况,杂音顿时消失,会议室里陷入死灰般的沉寂。
像电影中的夸张镜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们。
距离一点点缩短,温书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生了锈的零件,任凭大脑拼命发出指令,提醒她快做些什么,可她只能卡顿着,呆愣着,无法给出半点回应。
直到周嘉让停在她面前。
一秒、两秒……
久违的雪松气袭来,仿若一味清醒剂,温书棠回过神来,仓促向后退开半步,头颈微低,摆出一副礼貌待客的姿态。
陈言之及时出来救场,几步走到他们中间,按流程给她介绍:“书棠,这是挚书科技的周总。”
然后又笑着去看周嘉让:“周总,这是我们Transline法语组的译员温书棠,本次研讨会的翻译工作将由她来负责。”
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伸出,温书棠抬起头,却没有直视他的勇气,勉强露出一个还算标准的笑,抑着发颤的声线开口:“周总你好。”
“……”
眉心拧起,周嘉让眸色一凛。
这么多年过去,她嗓音温软如旧,可毕恭毕敬说出的那两个字,就犹如一把锋利至极的刃,直直插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剖开血淋淋的一片。
绷直的唇线稍颤,他耷下睫毛,试图掩住眼里的自嘲,薄唇翕动,哑声道:“你好。”
没有昵称,只是一句你好。
他不想冠冕堂皇地叫她温小姐,却也不知该怎么在这种场合把那声恬恬说出口来。
掌心纹路交叠,周嘉让回握住她,感受到她手指冰冷,指尖不明显地颤着。
是最近太忙了没休息好吗。
还是说……她真的就这么不想见到他。
气氛仍凝结着,项目部的负责人干咳两声,故作轻松地试探:“周总是和我们Sandy认识?”
“没有。”温书棠这次反应很快。
她撤回右手,借着这个机会移开视线,看向方才说话的男人,不带一丝犹豫地否认:“王经理太抬举我了。”
“……”
生意场上的时间最宝贵,落座后,一行人切入主题。
陈言之在介绍公司的情况,温书棠坐在席末,没了先前的决绝,目光很没出息地落在周嘉让那个方向。
他靠在椅背上,眼前摊着本文件册,修长分明的指节掠过纸页,不紧不慢地翻看着。
下颌收敛,侧脸弧度锋芒,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是褪去青涩,留下成熟稳重的气场。
恍然间,温书棠想起,很多年前,她也经常这样藏在人群中看他。
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众星捧月,看着他名字登顶红榜,也看着他的课桌被情书塞满。
彼时他们天差地别,就像两条永不交汇的平行线,她也不曾料想,会与他产生那样一段交集。
尽管后来……
鼻尖莫名发酸,她心中忽而生出几分悲凉。
经年已过,他们之间的差距好像也越来越大了。
但她是替他高兴的。
即便他们曾经不欢而散,即便他们隔着跨不过去的八年,她依然不希望他过得不好。
他本该是耀眼的。
正这么想着,周嘉让突然偏头,乌黑的发扫过眼尾,彼此的眼神隔空相碰。
温书棠狼狈低头,耳根隐隐发烫,有种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心虚。
这场会,她开得实在心神不宁。
但出于专业素养,她还是努力逼着自己专注,拇指反反复复地蹭着卡在右手腕骨处的表带,仿佛是在缓解什么。
陈言之就在她身边,瞥到她这个小动作,侧过身,悄声询问:“还好吗?”
温书棠轻轻嗯了一声。
陈言之把提前准备好的果汁推到她那边,宽慰道:“别紧张。”
温书棠浅笑:“谢谢。”
他们俩交流得很隐蔽,但仍然被坐在对面的周嘉让尽收眼底。
心脏猛地一缩,碾出密密麻麻的酸涩,眉骨压低,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指骨旁的青筋绷到快要爆开,情绪游走在扭曲的边缘。
Chloé过后,轮到温书棠发言。
她把资料里没太看懂的几个点提了下,等挚书那边解答完,拿着笔认认真真地标注在旁边。
“周总放心。”那位王经理又把话题引到她身上,“不管经验还是能力,Sandy都是组内数一数二的,此次研讨会一定能圆满完成。”
周嘉让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但她却连余光都没分来半点,于是只好落寞地转回来:“嗯,我相信她。”
“合作愉快。”
会议结束,周嘉让被王经理拉着寒暄,温书棠也趁机快步离开。
高跟鞋与地面碰出急促的声响,似乎再多呆一秒,她脸上伪装出的笑容面具就会裂掉。
大概是精神绷得太紧,她胸口有些发闷,深呼吸几次还不见平复,转身去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温书棠捧了把冷水扑在脸上,门外又进来几个女生,是隔壁项目部的,刚才开会也在场。
不得不承认,洗手间是八卦的绝佳场所,站在最右边的粉发女孩,拿出口红对着镜子补妆,言辞激动道:“我靠,挚书这个周总也太帅了吧。”
“是啊。”身旁人跟着应和,“连老大说什么我都没听进去,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了,根本就移不开眼。”
“我真的太喜欢这种痞帅长相的了,想泡。”
“省省吧。”中间那个黑衣女孩懒懒出声,给她们浇来一桶冷水,“人家都有女朋友了。”
粉发女不免瞪大眼睛:“啊?你怎么知道?”
“他无名指上那么大个戒指,你们都没发现到吗?而且那个牌子我认识,价格可不低,肯定是婚戒啊。”
“也不一定吧。”粉发女瘪着嘴质疑,“万一只是装饰戴呢?我这母胎单身二十五年,平时不也喜欢往手上套个戒指。”
另外一人接话:“再说了,前几年挚书在国外风头那么盛,要是有恋情早就被扒出来了吧,外媒可不是吃素的。”
黑衣女孩将长发拢到耳后,给自己重新化了道眼线:“谁知道呢,不过就算单身,这种级别的也轮不上我们啊。”
一句话叫人如梦初醒:“唉,说的也是。”
几个人挽着手出去,耳边闲聊声渐渐飘远。
温书棠撑在洗手台上,表情不见波澜,可垂颤的睫羽却出卖了她的难过。
她又洗了把脸,理好凌乱的发丝,将颊边残留的水珠擦干,揉皱纸团扔进垃圾桶里。
……
电梯停留在十六层。
正值开会的高峰期,各楼层人员流动频繁,按照以往经验,走走停停的折腾一通,等下到她这层,起码要过二十分钟。
温书棠一向不喜欢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径直朝东侧的楼梯口走去。
手机嗡嗡震动,小实习生还惦记着之前讨论的事,在群里艾特她:【棠棠姐,你们会议结束啦?】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那位周总是不是特别帅!】
拉开楼道门,温书棠正思考该怎么回,抬眼扫到一双黑色皮鞋,眸光向上,是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光影混沌,周嘉让单手插兜,肩膀微弯地倚在墙边,听见开门声后,浓密的睫抬起,双眼皮压出深深一道褶皱,眸色漆黑而晦暗,复杂的情愫翻滚在其间。
心跳停滞数秒,温书棠下意识想逃,但还没迈出脚步,手腕却先一步被人握住。
男人力道不大,却能轻松钳制住她,天旋地转间,位置调转,脊背抵上一片硬挺,周嘉让把人虚圈进怀里,用手将她和冰冷的墙壁隔开。
炙热的呼吸洒在颈侧,似有电流穿过,拂开一阵细细密密的酥麻。
瞳孔骤缩,温书棠告诉自己要冷静,一边挣脱一边本能地向另一侧闪靠。
周嘉让收紧力气,像怕她会消失一样,眉头皱起,声音嘶哑难耐:“恬恬。”
“非要这样躲着我吗?”
温书棠没有回答,费力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松手。”
“不松。”宛若那种不听话的小朋友,周嘉让半倾下身,姿态暧昧,薄唇和她耳垂间只离了几寸,无赖地问,“恬恬,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簌簌的谈话声,应该是有人在朝着这边靠近。
眸中闪过惊恐,温书棠挣扎得更厉害,胸腔剧烈起伏,语调逼出尖锐:“松开我!”
“周总。”她深吸一口气,不想让理智完全失控,沉声道,“这里是公司,我们这样不太合适吧。”
“如果被人撞见,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况且我只是一个普通员工,请你不要为难我。”
字字平静,却又字字生疏。
周嘉让垂眸,看她白着一张脸,砰一声把门踢上,又行云流水地腾出手反锁。
“好了。”他想用这种方法让她安心,“现在不会有人进来了。”
温书棠的态度却没有改变:“那也放开,我们现在只是合作关系,周总还请自重。”
不知道被哪个字刺到,周嘉让往前一步,长腿带有侵略性地挤进她裙间,挺阔裤料摩挲上她的小腿,温书棠不由得战栗了下。
“恬恬。”
周嘉让按住她肩膀,放缓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哄人的意味:“别这样叫我,也别这样对我。”
“我们……好好聊一聊,好吗?”
聊一聊。
还有什么好聊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不是在八年前都讲得很清楚了吗?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心软,拒绝的话卡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也是这时,一道银光倏地映入眼中。
温书棠被刺得眯了下眼,待视野慢慢清晰后,看清戴在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刚刚在洗手间里听到的话自动回放在耳边。
——价格不菲,肯定是婚戒啊。
里侧的窗口没关严,冷风汹涌挤进,像淬炼过的刀子割在身上,疼痛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可酸热仍抑制不住地漫出眼眶,自虐似的,温书棠定定望着他手上的银戒,鼻音浓重,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嘉让,你混蛋。”
明明都有女朋友了,甚至都到了订婚的地步,还可怜巴巴地来找她说这些干嘛?
想让她再重蹈覆辙一次吗?
瞥见她眼睫上的泪,周嘉让一瞬愣住,缴械投降般,攥着她的手逐渐松开。
他主动退远,颈后凸出瘦削的骨节,喉结重重滚了一记,颓败地承认:“是。”
“我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