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下山(十一)苏丧彪上线
第二十一章
江暮雪本将柳观春推开。
可她却毫无抵抗能力,径直往后仰去。
蛊虫的邪气漫进口鼻,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不但中了幻阵,还中了蛊毒。
柳观春方才那个吻并非有意唐突,她很可能只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熟悉的师兄……江暮雪不该怪她。
可偏偏,心里还是有些不快。
江暮雪接住落地的柳观春,任由少女昏睡在自己怀中。
她明显很冷,不止肩膀颤抖,就连眉头都紧锁。
江暮雪的灵流探不进她的经脉,无法为她驱寒,可柳观春的手背鼓起小包,明显是蛊虫入体。倘若柳观春任由蛊虫在体内游走,万一损伤到灵台,灵根损毁,她将会变成一个毫无修炼能力的废人。
江暮雪想到柳观春没日没夜辛苦练剑的样子,想到她得到一把本命剑都能欢欣雀跃的样子……兴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有多喜欢剑。
这样的柳观春,道心坚定,合适修炼,她不该无缘剑道。
一时间,江暮雪的眉心守元印又红光大作,悲悯、同情、怜惜,他道心不稳,心旌摇曳。
一股凶悍澎湃的灵流自他掌心盘踞。
江暮雪并指抵在柳观春的眉心,强行输入纯洁无瑕的灵力。
他鲜少有这样冷硬霸道的时刻,竟完全不管柳观春体内深扎下的雪灵根,硬是将那一脉灵力灌进师妹的体内。
很快,柳观春体内的雪灵根察觉到外物强行涌入的侵略感,极速凝出灵力反击。
“轰——!”两股力量对冲。
柳观春的髓海震荡,掀起万丈浪潮,她痛苦难当,很快口溢鲜血。
江暮雪敛目看她,并无动容,只是抬袖,小心帮她擦去了血迹。
江暮雪的动作再轻柔,心里也没有打算放过柳观春。
既已行事,那便一错到底。
这一次,江暮雪没有心慈手软,他似乎有了一个“庇护师妹不遭到蛊虫伤害”的理由,他终于能纵容自己的欲念横生,他完全不在意那股力量负隅顽抗,直接涌进更多的灵力,与那股占山为王的大能灵流厮杀。
江暮雪三番两次受其挟制,心中早已怨念横流,又怎肯停下手?他一贯如此胜负欲强烈,他今日非要镇住这等寄居在女修体内的宵小灵力!
到底是遗留在少女体内多时的灵流,再强大又怎能及得上江暮雪这样活生生的元婴大能当场释出杀招?
很快,江暮雪的灵识便将其压制,他心中生出戾气稍微减弱。
明明该就此收手,可江暮雪似乎还不知足,仍要执意输入灵力,往柳观春的灵域一探究竟。
男修的灵流涌入少女丹田一事,近乎于神交,即便不过多停留,也会对江暮雪的道心产生阻碍。
但他送佛送到西,既已强行侵。体,便要一探到底,如此才知柳观春的雪灵根有没有受损,顺道还能帮她驱出那些钻进体内的蛊虫。
幸好这些蛊虫并非高阶邪物,它们感受到寄生体里的争斗,无处藏身。早在灵力钻进柳观春体内时,受其波及,被两团锋锐的力量焚烧成灰烬。
江暮雪还是窥探了柳观春丹田处的灵域。
他的血脉偾张,道心颤动,飘曳不止。
江暮雪额上的守元印隐隐浮出裂痕,道法戒痕自知大事不妙,已散出警告的红芒。
江暮雪体内血液沸腾,剑气翻涌不止,就连伏雪剑也感受到江暮雪僭越的行径,不住发出剑吟,以此告诫江暮雪不要越线。
伏雪剑:疯了吗?再熬个十多年,修成剑尊再择道另修不行么?非要自毁道行救个小娃娃……
可江暮雪素来强势,也可以说,于修炼一事,他其实十足自负自大,他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及柳观春的雪灵根,也能护住自己不会破道。
江暮雪谨小慎微,他能避开她丹田内的灵识,阻止神交这种罪事发生。
只是在江暮雪用神识涌进柳观春体内时,他竟有一刻失神。
他在师妹的灵域里看到一片熟悉的苍茫雪地,两缕幽蓝色的神识环绕着雪灵根漂浮游荡……
这是那个元婴大能留给柳观春的雪灵根,不仅如此,他竟还将自己的神识残存于柳观春的灵域之中,借以标记柳观春,独占她的灵识!
即便是道侣神交,也决不会在事后将神识残留在对方体内,此举不亚于凡人交合,却将男子精元残留于女子。私。处……简直卑劣至极!
只是。
江暮雪忍住胸腔泛起的痛感,他凝神分辨……这一抹神识为何如此眼熟?
没等江暮雪查出这一缕神识的来源,体外忽然传来了妖铃震颤的声音。
江暮雪确认柳观春的灵域安然无恙后,迅速撤出神识,收回疗伤的灵流。
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渐渐熄灭火光。
清癯秀致的男人睁开眼,凤眸一如既往清寒冷漠。
江暮雪并未破戒,他仍是那个情感淡漠的无情道剑君。
伏雪剑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远处浓郁的妖气散开。
黑漆漆的煞气砸向青石地,触地的一瞬间,那团魔气犹如江浪如潮涌至,迅速朝江暮雪的方向蔓延。
江暮雪眉峰微蹙,召剑在手。
他一手托住昏迷的柳观春,另一手快速捏诀结印,布下声势赫赫的剑阵。
数十把巍峨如山的光剑拔地而起,雪意翻涌不休,冲天而起的罡风席卷,吹得江暮雪白袍绚烂如莲绽,于夜幕中猎猎作响。
他将柳观春放置一侧,又幻出剑罩将其护住,避免柳观春受伤。
随后,江暮雪凝神判断妖气浓郁之处,当空破出一剑。
“哗啦!”
锦帛撕裂的声音响起,是江暮雪肃杀的剑尖精准刺中了妖邪。
“哈哈哈。”很快,狂妄的笑声传来。
一径径黑烟卷曲成人形。
不过须臾间,那团黑影腾跃上房檐,渐渐显现出妖邪的真身。
是个长相昳丽的少年郎,十六七岁的样子。
乌发如墨倾泻,还用缠绕的红绳打着几根辫子,他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嘴角微微上翘,即便见到敌人也满脸笑容。
漂亮的少年身姿轻盈,他蹲坐在檐角,和江暮雪热情地打招呼:“江师兄,好久不见啊。”
江暮雪认出眼前之人,他是那个曾潜伏玄剑宗的大魔苏无言。
苏无言引诱唐婉背叛师门,放出幽冥妖魔与仙宗厮杀。
仙魔一战中,修士被妖邪屠戮,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而苏无言明明在此前的大战中受伤遁逃,还不曾休养生息多时,为何又回来寻仇?他不怕力有不逮,极可能死在江暮雪剑下么?
江暮雪不喜魔物,他脸上神情冷峻,凛若冰霜。
没等苏无言再问话,男人已提剑再度刺来。
江暮雪肩覆霜雪,两袖盈风,伏雪剑在他的驱使之下,变化无穷,成千上万把薄刃激射而来,犹如地狱的剑树刀山之刑,尽数杀向苏无言。
可苏无言好歹是有上千年道行的猫妖,他又吸收了许多魔气,还吸食了那些枉死于他刀下的人躯阳气,怎会躲不开这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剑阵?
苏无言立马仰身躲闪,魔尊的身手敏捷,于雾霭中穿梭。
时而是矫健猫身,时而是灵巧人身,少年赤足缠绕的两枚银铃铛,随着身形晃动间叮咚作响。
咚咚咚。
铃铛传来致幻魔音,可摧折人的心志。
然而江暮雪墨眸清正,不为所动。
苏无言笑了一声:“原来你不会被幻阵迷惑啊……难怪此前敢开设迷魂梦阵困我,倒是可惜了,我还想给你制造一场唐师姐与你成婚的幻梦呢,你不是喜欢唐婉吗?你一定会很欢喜的。”
江暮雪厌恶妖邪,更不喜他妖言惑众。
清矜的修士懒得回话,只一昧搏杀。
江暮雪手中凝霜神剑翻转,以雷霆之势劈开靠近的苏无言。
伏雪剑刚挨到苏无言的妖身,顿时白浪泼翻,扫出一片驱逐魔气的灵流。
自江暮雪为中心,腾升出一片冰霜海域,幽蓝色的业火追着魔气吞噬,逐渐包围住苏无言。
苏无言左支右绌,被人逼进一条窄巷。
少年轻敌,不慎被江暮雪降妖的灵气灼烧,脚踝绑着的铃铛掉了一个。
苏无言不满地拧眉,又见江暮雪一副目无下尘的神色,不免故意刺激他:“难怪唐师姐不喜欢你啊,你这样凶巴巴、冷冰冰的样子,哪个小姑娘会喜欢你的冰块脸?当真晦气。”
苏无言好言相劝,可江暮雪依旧提剑缠斗。
再好性子的猫也不免心头火起。
苏无言抽出一把燎绕黑气的长刀,凌空跃起,他以磅礴魔力助势,当空砍向江暮雪的天庭灵台。
江暮雪已是元婴境界,五感敏锐,又怎会没发觉他的袭击。
男人旋身扬袖,风满衣袍,不过腕骨轻挽剑花,风雪覆没,一下子格挡住苏无言压下的刀锋。
轰隆——!
苏无言的刀势气压山河,一下将江暮雪脚下的青石地砖震碎,将他整个人压下地底一寸。
可江暮雪的实力也并不弱小,他的肩背挺拔,一手持剑挡住杀招,另一手负于身后,修长如玉的指骨快速捏诀,召出一个杀妖阵法,直直拍向苏无言额头。
江暮雪知道苏无言已是真身厮杀,若是能将他困入降妖阵,保不准就能用剑气将其凌迟成粉屑。
苏无言没想到江暮雪看着木头似的,一声不吭,打起人来竟下手这般狠戾。
他险些被阵法击中,知道缠斗下去必将两败俱伤。
苏无言还有别的计划,他顿时化成一缕青烟,金蝉脱壳跑远。
苏无言舔了两下那只被剑气所伤的猫爪,冷哼
一声:“好吧,我不和你斗。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和你讨人的。”
苏无言话还没说完,江暮雪已召剑杀来。
苏无言烦不胜烦,四处奔逃。
“你把你身后那个柳观春给我,我就不杀唐婉,怎样?怎么?有了一个唐婉师妹还不够,还要抢柳观春师妹啊?别这么贪心嘛,分我一个女人而已。”
苏无言戏谑的话总算让江暮雪有了一丝反应。
他莫名想到柳观春三番两次喊出口的“师兄”,若论入门时间来说,苏无言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柳师妹的师兄……
难道柳观春和苏无言有旧故,她喊的师兄,其实是在唤苏无言?
此等妖邪,果真会迷惑人心。
江暮雪脸色更冷,质问:“你为何与柳观春有牵扯?”
冷不防听到一句男人的话,苏无言错愕地抬头。
他眨眨眼:“我还当你是个哑巴……”
“受死!”江暮雪又要提剑杀来,剑势撼天动地,涛澜汹涌。
男人不但没有交出柳观春,他甚至击出一道掌印,将柳观春的剑茧加固得更深。
眼见着男人极宝贝这个柳师妹,死活不肯交出她,苏无言无计可施,只能跃上屋檐。
幸好他早利用蛊虫往柳观春身上下了标记,有了这个印记,即便柳观春身藏仙宗,他也能找到她。
他一提柳观春,江暮雪就杀气腾腾。苏无言更加确定这个柳师妹就是他要找的人。
只是,柳观春和小枣长得一点都不像。
柳观春不是小枣。
那么她应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
那就好办了。
苏无言决定杀了柳观春,再将她魂飞魄散,让她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如此一来,他的小枣兴许就能再次被天道召进这个异世了。
苏无言欢快地笑了一声,他没有恋战,转身便化作一团黑烟,慢慢消散无踪-
柳观春从梦中苏醒,她浑身都暖洋洋的,低头一看,竟是江师兄将一脉脉灵流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江师兄在帮她疗伤。
柳观春浑身惫懒,她躺着不动,底下垫着软绵绵的雪兔毛毯,想来是江师兄从她的藏宝珠里取出来的。
柳观春心里有点忐忑,亦有点欢喜,就好像病了的孩子能得到父母亲许多关怀那般,她也得到了江师兄的悉心照顾。
真好。
柳观春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每次生病她都会被外婆留在家里。
不用上学,柳观春高兴坏了,一边想围着外婆打转,一边又怕被外婆说病得太轻,还得去学校补课。
每次生病,外婆都会用柚子叶煮水给柳观春洗澡。柚子叶能够驱邪避祟,这样便可保护柳观春不招邪物,身体建康。
柳观春还会趁外婆做饭的时候,从老样式的漆木立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塞嘴里。这是外婆去参加婚礼带来的喜糖,老人家只吃得惯奶糖,其他果冻、巧克力,全省下给自家娃娃吃。
除此之外,外婆还会给她熬清淡的鸡汤。汤里只放几根晒干的黄花菜、一点盐、几勺去腥的农家米酒。鸡汤味道鲜美,带点清淡的酸味,很好喝。
小时候的幸福,仅仅用一块糖、一碗汤就能满足。
柳观春受了伤,喉咙里的血气还没咽下。她吞了吞唾沫,侧头望向江暮雪,忽然小声地问:“师兄,你会熬鸡汤吗?”
江暮雪抬起压在柳观春脉搏上的手指,垂眉敛目看她一眼:“不算擅长。”
师兄的神情平静温蔼,如同神坛上波澜不惊的慈悲佛像。
他体恤世人,因此这份温柔也惠及了她。
柳观春笑了笑:“等我伤好了,我熬鸡汤带师兄一份吧?”
江暮雪:“好。”
他应下一声后,心中又浮起疑惑。
按理说任何人身受重伤,醒转之后都会问问自身的情况,问问昏迷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可柳观春没有好奇心,她毫不在意,就仿佛……捡回来一条命也好,死在幻境里也罢,她并不害怕。
柳观春没有求生欲。
既不求生,又为何日日笑容满面?
江暮雪参不透她。
柳观春按了按小腹和胸口,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她不觉疼痛了。
倒是辛苦师兄,上次送她疗伤的丹药,这次竟直接给她输送灵流。
但柳观春不知的是,江暮雪之所以能给她输送灵气,完全是他强硬地压制了她体内另一股力量。
而那股力量倒是个见好就收的主儿,知道江暮雪强势,竟也没有再冒头和他作对。
只是江暮雪此前窥探柳观春灵域的事到底逾矩,事后细想,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常。他竟不知,因悲悯而生出的同情,会如此磨人。
兴许要尽快完成试炼,回到玄剑宗。
如此才能名正言顺舍下柳观春。
柳观春坐直了身子,她仰头望天,这时才发现,入冬后,山林尽头已经开始飘雪了。
绒毛一般的雪花落到潇潇翠竹上,纤薄如刃的竹叶被雪团压得轻晃,竹竿轻颤,又把雪絮抖到一旁。
山中景致优美,极静谧,也极舒心。
柳观春爬起来,一声不吭坐着,和江师兄共赏良辰。
没一会儿,江暮雪从自己的藏宝珠里取出好几本页面泛黄的剑诀与心法,递到柳观春面前。
江暮雪道:“今日起,你须每日背下四十页,夜里我还会抽空教授你其他剑招。”
一天背诵四十页心诀,还要练习剑术,分明是拔苗助长的行径,在这样高压的课业下,柳观春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高兴地点头:“好,我会努力学习,不负师兄期望。”
柳观春信赖江师兄,知道他全是为了自己好。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江师兄要拉着她进步,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况且,能得人指点,是柳观春求之不得之事。
可柳观春应得太快,又让江暮雪莫名生出一丝难言的窒闷。
江暮雪想让柳观春尽快“出师”,想要她尽早有自保的能力,如此他便不会总见她陷入困境,亦不会心生同情,屡次对柳观春施以援手。
江暮雪意欲远离柳观春,如此才能使自己的道心稳固,大道坦途。他的行径不合常理,破绽百出,可偏偏柳观春毫无察觉,也没有追问。
因她的不闻不问,竟也让江暮雪心生不平。
为什么?
江暮雪想,兴许是他一贯站在风雪之巅睥睨世人,他看似漠视万物,实则心性自负。他喜欢世事从来尽在掌握,偏偏生出柳观春这一个变数。
江暮雪不喜欢这种失控感……因他畏惧,所以会渴望舍弃她。
只要将柳观春遗忘,一切都会回归原点。
他们本就不该有交集-
柳观春想喝鸡汤,但大半夜的,她也不知上哪去找山鸡。
柳观春爱折腾,她想了个法子。
女孩故意用剪刀将符纸剪出人形,又对着白花花的纸人吹了一口灵气,纸人很快晃晃手、扭扭腰,动了起来。
柳观春命它们一字排开,又用木棍画出山鸡的样子,将这个形象传达给纸人,然后命它们四下巡逻,如找到“可疑鸡”一定要尽早回来禀报。
江暮雪打坐调息一个小周天后,一抬眼就看到柳观春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叨叨着:“要吃鸡,要肥美的跑山鸡。”
再一看柳观春手上银剪法器,江暮雪心中了然。
柳观春使的是傀儡追踪术,一般这种术法都是用来追逐敌人,抑或是寻找失散的队友……用来狩猎寻吃食,江暮雪倒是第一次见。
她倒是……很有巧思。
柳观春本在背心诀,一时嘴馋开了小差,偏她回头,正好迎上江师兄清冷的目光。
柳观春脊背发麻,小声解释:“我有在好好背书,傀儡术不过是顺手剪了几只。”
她不想让江师兄觉得自己懒惰贪玩。
江师兄的表情一贯肃穆,柳观春看不出他是否生气。
但幸好江暮雪没有怪罪,只淡扫她一眼,问:“无相心诀第三
十六篇讲的什么?”
柳观春陡然听到江师兄冷寂低沉的嗓音,意识到他在抽背。
少女连忙端正学习态度,正襟危坐,流利地背诵:“天地容心,灵通阴阳……”
她的背书声朗朗,口齿清晰,并无敷衍搪塞之意。
柳观春从小最擅长的事就是背书。正因如此,即便她数学这门课学得不好,考试时只要她牢记公式,分数就不会太难看。
小时候的家长会,来学校参加的人都是年轻家长,唯有柳观春是留守儿童,只能让老迈的外婆前来学校旁听。
要是她的成绩不好,老师就会语重心长地提醒外婆,希望外婆能找识字的人辅导柳观春学业,班级平均分总不能被她一个人拉下。
柳观春的外婆出身乡下,少时是抱养的孩子,家人只让她帮忙带弟弟妹妹,没有钱供她读书识字。还是柳观春长大了,特地教外婆一些好认的汉字,让外婆摆脱文盲这个头衔。
小时候的柳观春知道自己成绩不算好,本以为会家长会结束,她一定会挨外婆的骂,可外婆非但没有骂她,回家的时候还顺手给她带了最爱吃的糖渍麻花。
打那以后,柳观春愈发奋发向上地读书,她不想外婆再在家长会上遭人奚落,也不想有人背地里笑话柳观春有娘生没娘教,只能跟着老人讨生活,所以她的成绩才这样差。
柳观春一字不差地背完一整篇心诀,江暮雪满意颔首。
柳观春忽然抬头望他,目光灼灼:“江师兄,如果有一天,我和其他修士打斗输了,我绝对不会报出你的名号。”
她师承江玠,总不能自己学艺不精,还连累江师兄也遭人讥讽。
江暮雪没明白柳观春话中意思,但不妨碍他继续教学。
心诀背好,江暮雪又召出伏雪剑,渡来剑气,敲了下柳观春的膝盖,示意她站起身。
柳观春迅速爬起来,拍了拍手上黑泥,也并指召出竹骨剑,紧握手中。
夜风呼啸,卷起柳观春双环髻上的锦葵红丝绦。纤细的一道红,横于寒芒迸发的剑柄上。
对战开始,柳观春连忙竖起长剑,做了个起手式,准备御敌。
少女明亮的杏眼倒映在泛光的剑身,竹影潇潇,手中竹骨剑因竹林之故,寸寸生长,剑气凌冽。
柳观春想到方才记住的剑招,先是使出了奔星剑法,将手中剑气凝成火团一般大小的红球,又借助挥剑的风势,将火星尽数扫出。
砰的几声巨响。
熊熊燃烧的火球还没来得及碰上江暮雪衣袖,便被他旋身避开。
柳观春见偷袭不成,又要腾跃而上,追着江师兄劈砍。
然而不等她沾上江暮雪的衣袍,后脊便被剑鞘轻轻戳了一下。
柳观春明白,她的破绽被江暮雪找到,她已经输了。
师兄不会用剑伤她,只能以剑鞘来提示她认输。
柳观春没有丧气,她调整剧烈的呼吸,继续对招。
不知比了第几场,江暮雪忽然道:“若是不擅使用灵力,那便练习敏捷的身法。世间功法,唯快不破。若你能避开修士的杀招,便有机会寻到对方的破绽,一击制胜。”
柳观春确实不擅长搭配灵域来御敌,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灵根实乃旁人移植,并非天生地养。还当是自己的穿越体质不同,所以才会生来就与灵力相斥。
柳观春虚心求教:“我该如何练习身法?”
江暮雪思索片刻,扬袖抬手,掌心蓄满灵力。不过轻轻振袖,立马幻化出两个与他身材差不多大小的木偶,推向柳观春。
“我会从旁操控木偶,陪你喂招。等到你何时能避开它们二人合围,便是身法大成之时。”
柳观春点头,她知道江师兄也要修炼,不可能无休无止地陪她喂招。
他肯分出一丝心神陪她操练,已经是仁至义尽。
趁着江暮雪打坐修炼时,柳观春朝木偶勾勾小指,引它们来远一点的竹林比试。
柳观春在四面八方都燃上可以视物的火符,再度召剑厮杀。
即便面对灵力操控的木偶,她也没有掉以轻心或是轻敌,只是木偶复制了江暮雪大半的力量,又有他的一缕神识,下手便有点没轻没重。
柳观春几次被木剑击飞,摔到竹林间。
她腰酸背痛,脸上、手上全是污泥,但即便这样狼狈,她也打得很是过瘾,很是酣畅淋漓。
也因为眼前的陪练对象不是江师兄,只是两个木偶,柳观春心里没有那么多顾虑,反倒能放开手脚厮杀。
这一次,不仅柳观春浑身狼藉,就连两个木偶身上都沾满了竹叶和污泥。
打到最后,竹骨剑被没有君子风度的木偶击飞,柳观春也被木偶一脚踹出场外。
柳观春受此大辱,既然身手没木偶快,那就看看她的拳头硬不硬。
柳观春杀红了眼,冲上去扑倒木偶,拉着它泥潭混战,甚至是出拳肉搏。
反正只是为了赢,狼狈一点又怎么样?
柳观春不知的是……两个木偶虽然只是江暮雪信手捏出的傀儡,但他也将一丝神识凝进木偶脑袋,以防木偶继承了元婴修士的一部分的力量,打起弟子来毫不手软。
因此,只要江暮雪听到远处传来激烈的动静,他便会神识出窍,钻进木偶体内调整陪练木偶的战意,防止它伤到柳观春。
可江暮雪没想到的是,柳观春的好胜心原来这样强,缠斗起来有一种不死不休的孤勇,竟会跨坐在木偶身上,下死手揍人。
江暮雪微微一怔,但很快他便收回傀儡术,将两个木偶拍扁。
柳观春打得尽兴,连手骨上淋漓的血迹都没注意到。
直到木偶消失,柳观春冷不防坐空,落到地上,和眼前那只缩小百倍的白纸偶人大眼瞪小眼,她意识到比试结束了。
柳观春茫然望向密林深处的那个飘逸身影。
江暮雪还在林中打坐,只是他大半身子被翠盖梧桐遮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很快,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明日再练。”
柳观春认出那是师兄的声音,她看了一眼计时罗盘,已是亥时,确实夜深了。
柳观春见好就收,她施加一个清洁术法,扫去周身泥泞,还用药疗愈了磨破的手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伤疤,柳观春自己就能处理。
柳观春汗津津的衣袍已经用术法清理干净,只是头发乱成一团还没空梳好。
思及至此,柳观春索性扯下头绳,先和江师兄打声招呼,她再慢慢打理。
等江暮雪听到动静,睁开一双寒冽凤眸,入目便是披散乌发的柳观春。
少女杏眸清亮剔透,眼尾晕红,艳若远山芙蓉。她迎上江暮雪的目光,朝他弯唇一笑:“师兄,我若是在你身边起灶做饭,会不会吵到你?”
江暮雪摇摇头。
但他不解的是,柳观春已经辟谷,为何还有一日三餐进食的习惯?
许是男人眼中的狐疑之意太过明显,柳观春一边堆垒灶台,一边和他解释:“以前当凡人的时候,总担心吃太多会发福,虽然那时候我家境贫寒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吃……但现在是修仙之体,怎么吃都不会胖,自然要放纵一下!”
江暮雪艰涩地问:“所以,你用饭,并非为了果腹,只是想解馋?”
柳观春连连点头:“正是!”
没等她再和江暮雪说什么,放出的纸人忽然叽叽叽地跑回来了。
柳观春见状,立马拿起竹骨剑,凌空跃出一里地。
她想到江师兄落在后头,忙折一只粉鹤给江暮雪传信——她只是杀一只奸诈的山鸡精,很快就回来。
半个时辰后,柳观春带着她的战利品回到了江暮雪身边。
柳观春手里的山鸡已经被扒皮剁肉,处理得很干净,只待她熬汤炖煮。
柳观春今日又多学了两套剑法,剑术也大有提升,她很知足,也决定用鸡汤感谢一下江师兄。
于是她熬汤的时候,特地添了两人份的水量,又从藏宝珠里摸出黄花菜、干蘑菇等等提鲜的配菜,放到锅里一同熬煮。
大铁锅煨着鸡汤,柳观春百无聊赖,只能翻出心决,继续背诵。
柳观春刚背完一整篇无相心诀,江暮雪忽然唤她:“柳师妹。”
“啊?”柳观春抬头,呆呆地望着这位清隽
秀致的师兄,“怎么了?”
江暮雪想到此前莲花镇的事,想到柳观春在幻境里见到一位“师兄”,并且对他献吻……莫名的,有些在意。
他权当是关怀师妹,冷声问:“在玄剑宗中,你可有其他相熟的师兄?”
柳观春眼睫扑闪,不解地道:“为何这样问?”
江暮雪垂眸,指骨无意识地一颤。他至今还记得唇上温热的触感,只是这种事不好教旁人知晓。
江暮雪偏头,静静地看着她:“你陷进幻境的时候……喊过那位师兄。”
柳观春顿时醒悟,看来江师兄说的是江暮雪……是她幻境里出现的夫君。
柳观春想起江暮雪,心情很好。她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和大师兄毫无瓜葛,但她受过江暮雪的关照,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
柳观春笑着点头:“确实有那么一位相熟的师兄。”
江暮雪听了,心想:柳观春与那个男修的关系都近到会有肌肤相亲,可她在宗门孤立无援的时候,此人却没有出面相帮,可见是薄情寡义之人。
他又记起柳观春体内仍有外人残留的神识……若是那位师兄所为,也可从中觉察出此人卑劣。
柳观春心性纯善,他还是想提醒她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相熟,也得事事提防。特别是男修,宗门里亦常有不守夫德的男弟子在外勾三搭四,背弃道侣的事发生……师妹若是与其合籍成婚,须得事事留心。”
江师兄语重心长的教诲,令柳观春感到十分温暖。
柳观春当然明白江师兄是为她好,他误会江暮雪是绝世渣男,怕她被骗,这才私底下拿话敲打她。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眉心如火的守元印,她扬唇浅笑:“江师兄多虑了,那位师兄是位无情道剑君,大概……不会对我生出道侣之情。”
江暮雪错愕。
无情道剑君,那看样子,柳观春口中师兄,并非苏无言。
只是修习无情剑的男弟子居然与女修神交?此人枉顾道法,何等衣冠禽兽……
江暮雪想到法门这种竟出了此等败类,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就连伏雪剑也忍不住浮出灵域,怒骂一句:真是畜生啊!
第22章 下山(十二)这是第一次,有人义无反……
第二十二章
十天后的一个清晨,江暮雪点开降魔舆图,柳观春也凑上来看。
去莲花镇的时候,柳观春虽然没有铲除什么大妖,但也因她破除幻境之故,魔气得以清除,也算是大功一件。
因此,蔡长老故意在图纸上留下一个只有柳观春能打开的宝箱,待柳观春指尖轻触莲花镇的图标,宝箱开启,跳出一道横幅:“恭喜观春小友获得玉莲一朵,还望小友再接再厉,继续匡扶正义,除魔卫道。”
玉莲不算什么贵重的天材地宝,但服用以后,能够洗心涤虑,能够辅助修行,也是珍宝一件。
柳观春被这个天降的馅饼砸晕了,她晕头转向,也有点结结巴巴:“师、师兄,我拿到宝物了。”
江暮雪近日教导柳观春练剑,也算是她半个师长,看到徒弟受人认可,心中也颇感欣慰。
他颔首:“是你应得的。”
柳观春欢喜地点头,她捏出一张纸鹤,跳进这个舆图法阵中,粉鹤背着玉莲,又轻盈地跳出阵外。
舆图法阵一般都是匿名交流,蔡长老惯来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这才会给柳观春搞个惊喜。
可他不知弟子们私底下不合,这样高调的行径会给柳观春带来诸多麻烦,譬如柳观春前脚刚拿完玉莲,后脚立马就有段师姐和温师兄的信鹤传音——
“呵呵,明明是她身边那个师兄厉害,才让柳观春占尽便宜吧?”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嘛,我要是有她这个能耐,自然魔核拿得盆满钵满。”
也有其他两宗的弟子插。进话题。
“这个柳观春是谁啊?怎么看你们都认识的样子?”
“我知道她,哎呀,上次我们带小师妹去玄剑宗的时候,看到她和江师兄在一起,算了我私下给你发信鹤聊……”
柳观春看到层出不穷的留言,立马意识到自己被人推到风口浪尖,她的心脏砰砰乱跳,心中有不满,但并不觉得委屈难受。
柳观春早已习惯了。
只是,她快速关闭了舆图,小心翼翼看江师兄一眼。
柳观春不想让师兄知道自己原来这么不讨喜,她怕师兄也会对她生出坏印象。
柳观春小声解释:“我没有招惹他们,只是和他们脾气不合,同龄人相处不好其实很正常的……”
“柳师妹。”江暮雪忽然唤她。
柳观春蓦然抬起头,迎上江师兄那双韶秀的墨眸,她忽然语塞,沮丧地叹气。
“蔡长老擅卜卦、能窥人心,他虽不收弟子,时常游离世外,却一贯睿智贤明,宗门中许多要事都会请他卜卦做主。”
江暮雪放缓嗓音,低沉的嗓音里带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诱哄,“蔡长老当众夸赞你,便是认为你心性赤忱,值得嘉奖,你不必受之有愧。”
柳观春的杏眸渐渐睁大。
她听懂了江师兄的言外之意——柳观春,你很好,得此奖励,是你值得。
柳观春傻傻地凝望师兄,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脊背如雷电滚过,时不时战栗瑟缩,手骨发麻,连舌根也变得厚重笨拙,她连一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好,她的眼眶发烫,隐隐涌出泪花。
奇怪,柳观春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明明没有那么爱哭。
她抬起袖子擦去眼泪,对江师兄灿然一笑:“谢谢师兄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打开舆图,她要和江师兄一起确定下一个降魔的地点。
柳观春看着那些不断浮出的信鹤,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们的话题已经从柳观春身上跳到其他人那里。
对她的恶言恶语,仿佛只是一时兴起,师兄姐们从不上心。
可是,一句无心之言也会让柳观春深受其害,整日整日夜不能寐。
不过,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受这些污言秽语的影响,她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柳观春无视那些弟子们的谈天,转头问江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江暮雪看了一眼舆图,苏无言的幻阵破开以后,镇子里大多数魔气都消散了,想来就是他故意散出魔气,引诱他来到莲花镇。
就是不知……苏无言为何心心念念想要得到柳观春?
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江暮雪盘算了一下日子,再降一只大妖,此次下山任务就完成了。
于是,他随意指了一个魔气缭绕的镇子,对柳观春道:“去这里吧。”
“禹镇。”柳观春记下镇子的名字,收起舆图。
殊不知,在柳观春收起舆图的瞬间,江暮雪又暗下捻诀,打开了降魔舆图,凡是肆意妄议同门的弟子,皆被江暮雪施加了禁言一月的禁制。
信鹤瞬间消失,众弟子断开法阵的连接,一个个哑口无言。
大师兄忽然当众罚人,舆图顿时安静了。
夜里,柳观春又提剑跟着江暮雪操练。
接连十几日下来,柳观春已经学了好几套剑招,各类心诀也倒背如流,甚至她夜里睡觉,江师兄也会按着她的脉搏,为她输送灵流,助她调息,提升修为。
只是江暮雪仅仅帮柳观春打通脉络,没再私下窥探她的丹田。
即便江暮雪确实想知道,盘踞柳观春体内的神识究竟属于何人。
此为柳观春的私事,他无从置喙,也不该多添牵扯。
再过几日,他们便能结束任务,回到玄剑宗。
江玠这个名字属于人间,江暮雪会把它舍在凡尘。
他已经教会柳观春许多功法,也把很多从前批注过
的心诀留在藏宝珠里,赠予柳观春。
柳师妹日益强大,他也逐渐放心。
回宗那日,便是他与柳观春分道扬镳之时,江暮雪终于能心无挂碍地离开她了。
可柳观春对此并不知情。
柳观春一直以来都是两不相欠的性子,她怕承旁人的情,她怕日后还不清。
可是对于江师兄的善意,她本能没有推拒,全盘接受。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她和江师兄已有羁绊,她和江师兄还有漫长的未来,她要学会接受他的帮助,不可太过生疏。
而江师兄的灵流纯净而澎湃,每次接受灵力馈赠,都会让她想起江暮雪……柳观春嗅着江师兄身上清净的雪中松枝气息,睡得很沉,心中亦很欢喜。
柳观春渐渐学会打开心防,接纳江玠。
她终于有了很好的朋友,从今往后,她不再孤独了-
此次下山降魔的比试顺利,诸多弟子都收获了一颗魔核,不至于空手而归。
如今仅剩下禹镇的大妖未除,宗门弟子纷纷聚集此地。
柳观春和江暮雪赶到的时候,因镇子里的修士众多,一些闹市街巷已经不卖凡人的吃食了,甚至有灵商把摊子摆到镇子里,架起灵剑、灵鞭,甚至是一些洗髓伐骨的丹药来贩卖。
柳观春看了看摊子上的标价,最低也要十颗灵石。
这不是抢钱么?柳观春的荷包里一共二十颗灵石,她再不甘,也只能打消想给江师兄买一条剑穗的念头。
毕竟柳观春的灵石还要用来补充符箓的库存,多添一些疗伤丹药,如此才不会拖江师兄的后腿。
至于剑穗……柳观春看了一眼灵商编织的穗子,说实话不算精细,她可以自己买线和玉珠,给江师兄串一个。
灵石可以用于修士间的交易,柳观春当初买卖妖域灵药,满打满算也只赚了不到七十颗,进入内门后,各种剑诀、家用符箓都添置了一些,余下的灵石更是所剩无多。
不过不要紧,她可以买一些凡品。
柳观春在人间游荡多年,攒下了五十两银子,足够买到珍贵一些的珠玉了。
至于剑穗灵气,她可以翻书看看怎么为凡品添加灵力,到时候剑穗莹尘浮动,流星点点,定是华丽好看。
这样的剑穗,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一份能够入眼的礼物了。
柳观春打定主意,她往江师兄的掌心塞进二两银子,道:“师兄,你先去前面客栈订两间客房,我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江暮雪看着掌心里的银两,微微一怔。他收起身上用来充当银钱的珍珠,接下柳观春的好意。
柳观春在人间生活过,老实说在镇子里跑,她比江师兄要熟。
但没等她走出多远,一只白色的纸鹤忽然吱吱跟上她。
柳观春惊讶回头,那只白鹤已经攀上她的裙角,一点点爬上来,主动钻进她系紧了的腰带间。
柳观春意识到这是江师兄留下的纸鹤,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师兄在关心她。
柳观春拍了拍白鹤,忍不住蹦蹦跳跳地朝前走。
柳观春上首饰铺买了几条织金丝线……江师兄喜欢穿白衫、戴玉冠,还是霜色的丝绦比较衬他。
随后她又在店里挑了几颗看着色泽柔和的青玉珠子,论玉石品相可能不出挑,但柳观春将其串成剑穗后,还会往里注入灵气。素珠剑穗悬在剑柄之上,再搭配江师兄一袭白衫,定是风姿绰约。
柳观春杏眸明亮,她已经想象到江师兄舞剑的英姿了!
柳观春买好东西,本想折返,然而她回程时恰巧听到镇民们说,城南的包子铺又出新品,这次是香菇鸡肉包,吃起来口齿生香,味道极好。
柳观春想着晚饭还没着落,她去买两个包子与师兄分食吧!
郑家包子铺门口,车马盈门。
不止是镇民爱吃这口,还有许多达官贵人差遣家中下人来买包子。
柳观春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伍才买到一袋包子。
回客栈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柳观春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环顾左右,夜里还能看到许多宗门弟子成群结队在街上游荡,果然大家都是为了镇子上的大妖而来。
只是不知这次魔核会花落谁家。
柳观春正出神,裙摆忽然被一只喵喵叫的橘猫扯住。
小猫一边用脑袋蹭她,一边竖起长长的尾巴,围着柳观春绕弯。
柳观春嘴角轻翘,她知道这是讨食的意思。
于是,她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又掰开鸡肉包,吹凉了,一点点分给小猫吃。
柳观春养过猫,她知道小猫嘴叼,不一定会大口大口咀嚼食物,能撕碎了给它吃最好。
柳观春喂过这只小猫,很快又有其他流浪猫跑出来讨食。
柳观春一边喂,一边还用清洁术帮小猫清除身上的跳蚤。
她看着争前恐后跑来吃包子的小猫,心想,倒是可以在宗门里养上一只猫……只是她忙着修炼,万一忘记喂猫也不大好,还是算了。
柳观春自顾自发起呆,完全没注意到远处的楼台上,正蹲着一只昂首挺胸、英姿飒爽的黑猫。
苏无言幻化出宽肩窄腰的人身。
他屈膝坐在乌木栏杆上,一手撑头,一手提着沽好米酒的木葫芦。
少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望向柳观春,嘴角轻扬。
他本想直接杀了柳观春,可又看到柳观春竟会把怀中肉包分给小猫吃。
这种蠢货行径,倒是像极了小丫头……啧,还是给她一个体面些的死法吧-
柳观春回到客栈的时候,看到正堂里坐着一群白衣白冠玄剑宗弟子。
一见柳观春来,无数双眼睛都挪到她身上,专注地打量,仿佛她是什么稀罕物。
柳观春被瞧得不自在,轻皱了眉头。
早知道这间客栈这么多人,她就和江师兄换一家店入住了。
柳观春之前在降魔舆图上大出风头,又有弟子知道她与江暮雪走得近,害得唐婉伤心欲绝,一个个坐直了身子想看看热闹。
等到柳观春走进饭厅才知道那些弟子们期待的是什么。
远处,灯烛辉煌,明光锃亮。
黄澄澄的火光照出一双璧人。
少女身穿报春花纹袄裙,发间簪着银鱼衔花流苏,语笑嫣然,顾盼流辉。
男子眉目如画,守元印殷红如血。穿一身莲子白长衫,许是不畏严寒,外袍仅仅罩着一层轻薄纱衣,乌发用一只青玉冠束着,发尾纤长,被清灵剑光吹拂,飘逸如仙。
是唐婉和大师兄江暮雪。
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足登对,倒衬得柳观春一身素衣磕碜寒酸,泯然众生。
柳观春不知江暮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记得江暮雪从来不和人组队。
难道对象是唐婉,他就能破例吗?
倒也是,想来也该如此。
柳观春释然一笑,她本想默默退场,可一抬眼,视线却和江暮雪对上。
江暮雪的凤眸很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但他盯着她,定是有事。
柳观春思来想去,猜是自己遇到尊长却不打招呼,很失体统,因此她上前一步,对江暮雪作揖行礼:“弟子柳观春见过大师兄。”
江暮雪“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倒是唐婉早知柳观春组队之人是江暮雪,见两人生疏的样子,她猜是江暮雪乔装易容后才跟柳观春一块儿下山降魔。
唐婉心里松了一口气,好歹能在柳观春面前抿出一个笑容。
“柳师妹,好久不见。”
柳观春早知唐婉善妒本性,也知她今日在宗门里遭受排挤,其实唐婉能占头功,但在众人面前,柳观春不会和她撕破脸。
柳观春即便不想见到这两人,她也还是恭恭敬敬对唐婉行礼:“观春见过唐师姐。”
唐婉抿
唇一笑,不再看她,反倒是转身同江暮雪说:“听说禹镇的大魔凶残,恐怕还得大师兄出马才能降服……”
柳观春没再逗留,她抱着怀里的包子慢慢离开客栈。
明明说好了出迷魂梦阵以后就忘记江暮雪,明明说好了只是为了换取足够筑基的修为……可为什么每次见到江暮雪,她都会有那么一点难受?
柳观春咽下那些酸酸涨涨的感觉,她从腰上摸出江玠师兄给的白鹤。
柳观春:“你能不能帮我给江师兄送句话,就说……我今晚想喝酒,就在南街那家酒铺,江师兄若是得空,能不能来作陪?”
柳观春独自一人先去了酒铺喝酒。
她其实不清楚江玠会不会来。
毕竟客栈里都是同门弟子,大家都围着唐婉和江暮雪转,兴许江师兄也看到了自己在宗门里的道友,兴许他也有什么事绊住手脚,没空来找她。
没关系,很正常,无所谓。
柳观春吞下这口辣辣的米酒。
她拍了拍尚有余温的包子。
她只是觉得,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只是想分江师兄吃个包子而已-
江暮雪本在客栈里等待柳观春回来,可途中收到唐婉的信鹤,她和他说,已有禹镇大妖的线索。
江暮雪看了一眼降魔舆图,此处已是最后一个降魔地点,且大妖凶悍无比。
江暮雪和苏无言对过招,他要谨防卷土重来的魔尊对内门弟子下手。
思来想去,他还是回归真身,与唐婉打个照面,也好给诸位师弟师妹服下一颗定心丸,切莫战前乱了阵脚。
只是没想到,柳观春回来得这样及时。
他见过柳观春诸多样貌,不拘小节的懒散样、品尝美食的满足样、做贼心虚的讨好样……却从来不知,她面对大师兄江暮雪时,是这般拘谨慎重,待他冷淡如同外人。
江暮雪心知肚明,他同柳观春的亲近,无非是借助“白衣师兄”这一层皮囊,可看着她差别对待二人,心中到底还是略微不平。
这一次,江暮雪无法用怜悯抑或同情来解释这种不快的心绪,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总不能……是妒心。
江暮雪收到柳观春的信鹤,他扮作白衣师兄的样貌。
本想去赴柳观春的约,却看到客栈里跑回几个浑身鲜血淋漓的男弟子。
他们一见江玠,忙冲上前,带血的指骨狠狠抓住他的衣袖:“快!快去喊大师兄!大妖出没,段师姐坠落山崖,唐师姐也受困了!”
江暮雪听闻妖邪作祟,还伤他的后辈,自是祭出伏雪剑,先去降妖。
至于喝酒,待他得空,再陪柳观春喝吧-
柳观春喝完一整壶酒,还没等到江玠。
而远处的深山,妖气弥漫,黑气冲天。
柳观春意识到,这是有妖降世。
柳观春顾不上拿包子,她抄起一把竹骨剑,迅速追上。
倒是那两个留在桌上的包子,被一只黑猫团进怀里,揉巴揉巴带走了-
深夜时分,又有凶残大妖出没,深山老林一片寂静,除了有几声凄厉的夜鸮叫声,其他山兽飞禽全藏匿进洞穴,不敢露面。
柳观春取出火符照路,又用降魔罗盘来判断方位,但很可惜的是,魔物修为远在罗盘之上,法器失效了。
柳观春折了一只粉鹤吹向空中:“帮我给江玠师兄带个消息,就说我进山降魔去了。”
随后,她御剑冲向天穹的黑影,直冲妖巢而去-
密林深处,唐婉浑身是血,不住往峭壁爬去。
她没受什么伤,身上的血都是其他为了保护她的弟子留下的。
段芙蓉为了庇护唐婉不慎坠崖,其他同行的师兄弟要么就是被其他大妖缠住,要么就是修为境界太低,反而被打得遍体鳞伤,唯有唐婉逃到此处。
唐婉本该逃出生天,可没想到快要跑出山林的时候,又遇到一只黑虎妖。
偏偏唐婉剔除了剑骨,她无法展开灵域御敌。
若是她和江暮雪还绑着同心咒就好了,那么她一旦受伤,江暮雪也会心肺受损,他会不顾一切前来救她的。
唐婉的眼泪滚落,然而那只健硕如山的黑虎还在步步紧逼,如影随形。
黑虎吃了好多凡人,修为节节攀升,它被唐婉这具灵修身体吸引,一心要将她拆吃入腹。
就在黑虎一爪扑向唐婉的瞬间,一把竹骨长剑铛的一声击退了虎妖。
火符递到唐婉面前,她抬头,竟看到柳观春的脸。
唐婉泪眼婆娑:“怎么是你?!”
私底下相处,柳观春也没必要同她装样子了。
柳观春也没想到所救之人竟是唐婉,她不由拧起眉头:“我也想问,怎么是你啊。”
没等柳观春再说些什么,骤然遇刺的虎妖已经三两步冲杀上前,继续咬人。
柳观春知道唐婉如今废人一个,她嫌唐婉碍事,直接一道风符打向她的胸口,将她推进深不见底的洞穴甬道中。
“滚远点,别碍着我杀妖。”
柳观春虽出言不逊,但她确实好心地守住洞口,防止虎妖入内伤人。
唐婉被这样一个自己看不起的凡修救了,她心中既难堪又羞耻,可求生的念头还是占据上风,她老老实实缩成一团,没有吱声。
她是掌门之女,身份地位本就比柳观春高。
柳观春只是一个凡人,和那些伺候她的凡仆一样血脉低贱,柳观春保护她是理所应当的事……和她组队的师兄妹,哪个没有保护她?大家都知道,她是队伍的核心,她是掌门之女,她不能有事,否则、否则一定会被她爹爹怪罪的。
保护唐婉,是柳观春分内之事。
唐婉这样说服自己接受柳观春的保护,她希望柳观春能撑得久一点,至少等到江暮雪前来救援。
洞外的柳观春召出竹骨剑。
本命剑紧握手中,剑气如蛇蜿蜒,随着她挥舞的一招一式,掀起狂风万丈。
柳观春牢记江玠教诲,她不擅长使用灵域,那就比虎妖的速度更快!
每当虎妖腾空跃起,柳观春会故意露出破绽,诱它扑杀。
待虎妖真如一座小山一般当空压下,柳观春又会召出竹骨剑的分。身迅速刺向虎妖,自己则就地滚远,躲开致命一击。
接连几次诱骗,虎妖不但没吃到人,后背的皮毛还被凛冽剑气剃去一层,心中又急又恼。
它也学精了,在柳观春又要唤剑行刺的时候,它故意翻身,一口咬碎袭来的光剑。
虎妖的口齿坚硬,又有阴邪血气辅助,一下子侵蚀掉竹骨剑的幻影,将其碾成粉末。
柳观春没有可以帮她偷袭虎妖的光剑,冷不防腹背受敌,竟让那只虎妖得逞,一张獠牙丛生的虎口死死咬进她的腿肚子。
虎牙锋锐尖利,入肉三分。
鲜血顷刻间委地,织成血腥红毯。
柳观春倒不怕自己被咬去一块肉,她怕的是自己命丧于虎口。
骤然遇难,按理说都会慌得六神无主,偏偏柳观春胆大,她强忍住疼痛,高举起手中仅剩下的竹骨剑,狠狠刺进黑虎妖死咬不放的头颅中。
咔哒一声巨响,虎妖头骨碎裂,腥浓的黑血喷射柳观春一脸。
柳观春下手极黑,又是个打起架不死不休的性子。虎妖的髓海被柳观春的本命剑贯穿,内丹都险些碎裂。
虎妖气得发狂,猛地甩开柳观春。
就此,柳观春暂时得救。她被一道强悍的力量砸向一侧的石壁,嶙峋的脊背用力撞上石墙,腿骨也被震得断裂,五脏六腑痛得如同火烧。
柳观春没能扛住,猛地咳出一口血。
少女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她的手中还死死握着自己的本命剑。
柳观春的身后,便是唐婉躲藏的洞穴。
若非柳观春负隅顽抗,唐婉早就死于非命了。
那只虎妖还在凄怆地嚎叫,黑血浸透它浓厚的皮毛。
不得不说,柳观春近日确实剑术突飞猛进,竟能和这样一口生吞一个筑基期修士的妖物打得不相上下,平分秋色。
可偏偏,她撞上了血月妖夜。
红色的月光拨开云雾,照耀在重伤累累的虎妖身上。
只见虎妖头上的伤口陡然裂开,血肉像是藤蔓一般蜿蜒生出,竟又长出了两个脑袋。
虎啸惊天动地,几双妖眼睁开,红如血幕,直勾勾盯着柳观春,誓要将她生吞活剥。
柳观春的脸全被血覆盖了,她累得眼皮都睁不开,手中竹骨剑似乎感受到主人已经精疲力尽,无数剑光横亘于她的胸口,企图为她创造一面能够抵御突袭的剑茧。
虎妖变得比之前更为凶悍,杀气与妖气更是暴涨。
唐婉看了一眼,心如死灰地喊:“你不该激怒它的!它要借助血月魔化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了!”
倒是柳观春难得被她逗笑了:“我不激怒它,难道等着被它杀吗?又或者,等它慢慢享用我的尸体,再为你拖延时间?”
她疼得气都喘不出来了,她艰难地咽下一口血沫,说:“唐婉师姐,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唐婉如今全靠柳观春杀出一条生路,她也不知说什么好。
但她知道,柳观春快撑不住了,可是柳观春死了,她就得等死……她不想死啊。
唐婉又折出几张纸鹤飞出洞穴。
她难得好声好气地道:“柳观春,你再撑一下,我给大师兄,还有那些同门弟子都发了信鹤,他们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
“你再撑一下,大师兄很快就来了,他会杀了虎妖的……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柳观春意识迷离,她骤然听到唐婉说起江暮雪。
她心中忽然想到两人登对的样子。
是啊,唐婉是江暮雪的师妹,她若有事,他定会舍命相救。
可她呢?她只能靠自己。
柳观春自嘲一笑,她忽然又觉得,自己连倒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她就算死在这里,大概也没人会关心。
柳观春以剑为杖,艰难地撑起身体。
竹骨剑感受到柳观春强烈的求生欲,汹涌的剑意很快如潮涌至,源源不断地漫来。
柳观春叹气,摸出一把止疼的丹丸塞进嘴里。
她早已习惯此事,只鼓动腮帮子,像是嚼糖豆一般把药丸尽数咬碎了咽下。
在柳观春踉跄前行时,她福至心灵,对唐婉说:“唐婉师姐,大师兄一定会来救你的。”
这是实话。
因为唐婉是他的心上人,因为柳观春见过江暮雪为了拯救爱人不惜牺牲性命的样子。
他的温柔与慈悲,只留给唐婉。
柳观春对于江暮雪而言,什么都不是。
“至于我……”
柳观春运出剑阵,她额上的竹纹剑印熠熠生辉,“我只能靠自己。”
柳观春明白,她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庇佑。
她想试试看,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她想试试看,靠自己的努力找到回家的路。
所以,试一试吧,杀不死她的,必将使她变得强大。
柳观春睁开眼,目光坚毅。
她的身后光剑林立,风雪漫天,乌云翻卷。
竹骨剑发出清越恢弘的剑吟,随着柳观春的冲杀,光芒大作。剑风所及之处,草木摧折,妖气破裂。
虎妖见到仇敌,兴奋地嘶吼。
它纵身跃来,身影变大数倍,如同一座覆顶泰山,朝着柳观春的天灵盖,狠狠碾下!
轰隆一声震响。
罡风犁开方圆十里的草木,万物沉寂。
那只庞大妖物不想和柳观春拉扯,它直接化作庞大的邪物,将柳观春死死埋在身下,落地的瞬间,血液爆开,流泻一地。
唐婉看到这一幕,她吓得捂住口鼻,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那些血液……定是柳观春被压成了一滩烂肉!
她死了!她被虎妖压死了!
然而。
不过片刻,虎妖的后脊迅速刺出一截银刃。
虎妖仰头长啸。
可竹骨纹路的利刃却犹如一根春泥中冒头的笋尖,借着妖脊迅速长大。
那一根银剑越长越长,越生越快,最终化成一根肖似翠竹的长剑。
陷进妖身的柳观春屏住呼吸,她尽量憋气,不让自己受妖气影响。紧接着,少女奋力转腕横切,手中竹骨剑感受到主人的战意,挟带雷霆之势,破腹而出,瞬间粉碎虎妖的五脏六腑。
柳观春在危机之下,学会运用竹骨剑阵,她竟用此剑将虎妖撕成了数百块肉片。
哗啦——!
妖气散开,虎妖溃散,月光重新普照大地,也照亮了柳观春浑身是血的模样。
少女手中执剑,累到意识涣散。
就在这时,一颗虎妖的魔核虚虚落进她的掌心。
柳观春死死盯着这颗魔核,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这么拼命对吗?可她活下来了。
“唐婉师姐?!”
“唐婉师姐,你在哪里?!”
远处,传来无数道照路的火符,是玄剑宗的弟子找来了。
领队之人,竟是江玠师兄。
柳观春与江师兄遥遥对视。
江玠师兄……是来救唐婉的吗?
原来,不仅仅是江暮雪、唐玄风掌门、内门师兄姐,就连白衣师兄也一直关照着唐婉。
唐婉的命真好啊。
柳观春惨兮兮一笑,眨了眨被妖血泡到干涩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她素来能言善道,这一次居然轮到她语塞了。
另一边,唐婉见过伏雪剑幻化的样子,自然能认出这位白衣师兄便是江暮雪。
她受到惊吓,本能跑向江暮雪。
唐婉含泪撒娇:“师兄,你终于来救我了,我差点要死了……”
柳观春看着唐婉飞奔上前的样子,心中虽然不解,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猜测可能江玠师兄与唐婉也算相熟。
毕竟,宗门里哪个弟子不喜欢唐婉呢?
只是……她本以为,自己和江玠的交情会更深的。
柳观春的杏眸变暗,她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两次三番往身上施加清洁术。
可惜,只有微风浮动,身上的妖血还是牢牢附着肌肤。
柳观春忘记了有一些妖血并不是那么好清除的。
柳观春不免丧气,真倒霉啊,连清洁术都和她作对。
她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江师兄看到,她也不想自己费劲儿杀妖、死里逃生后,还要看到一群人都围着唐婉嘘寒问暖。
她也是个肉眼凡胎的人啊,她也想有人关怀,她当然也会嫉妒唐婉。
柳观春承认自己的卑劣,她不想当阴沟里的老鼠,她意图逃跑。
可是没等她转身离开,一道身影渐渐靠近了她。
熟悉的雪松味拂至鼻尖,清雅的香味逐渐抚平人心中的躁动。
一只宽大的、温暖的手搭在柳观春头顶,缓慢地揉了揉。
柳观春呆若木鸡,她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温柔清冷的嗓音传来。
是白衣师兄对她说:“师妹,你做得很好。”
柳观春猛然抬头。
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江玠!
她看到白衣师兄先走向自己,他没有理会唐婉。
一旁劫后余生的唐婉遭到冷落,她错愕地看了柳观春一眼,咬紧下唇。
唐婉不会当众戳穿江暮雪的身份,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大师兄偏袒一个替身……
另一边,柳观春还呆立原地。
她紧握竹骨剑,怔忪不语。
直到柳观春迎上江暮雪那双秀致的凤眼,她看到他静水深流的墨瞳里,仅倒映她一人。
不知为何,柳观春的鼻尖突然刺痛,心口也隐隐酸涩,她的眼眶生热,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柳观春的心里又酸又甜。
虽然她现在的念头有点卑劣,有点幼稚,有点可耻,但她真的很高兴。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
第23章 下山(十三)一个拥抱
第二十三章
降魔舆图上遭遇妖魔侵扰的镇子,基本都已得到处理,比试就此结束。
然而这次禹镇之行,玄剑宗的弟子却伤亡惨重,最后关头,还是江暮雪及时救场,将其余几个大妖斩杀。
江暮雪安排好弟子回宗疗伤的事,自己寻了个借口,又在人间多逗留一两日。
唐婉见江暮雪心意已决,心中猜
测他可能是想关照柳观春,但她到底是被柳观春所救,若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恩将仇报,肯定会引起江暮雪反感,是以唐婉什么都没说,甚至做足了表面功夫,给柳观春送去许多疗伤的药材。
柳观春伤得很重,她没有吝啬药材,凡是唐婉所赠,她尽数用了。
柳观春在这次杀妖行动中挺身而出,她不畏生死降服了大妖,那些宗门里平日看她不惯的弟子们,对她的印象又有所改观。
一个是觉得柳观春虽为凡修,但好像也没有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另一个是她虽然与唐婉有过节,甚至勾搭唐婉的未来道侣江暮雪,但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很拎得清,竟舍身搭救唐婉……也不算坏到极致。
只是段芙蓉师姐和温少卿不敌虎妖,被打得落花流水不说,还亲眼看到柳观春一个初初筑基的弟子持剑斩杀妖邪,他们心中愤懑,自认丢了大脸,对柳观春的怨恨更深。
柳观春也并不打算与施。暴者和解,她受过奚落与欺凌,如今她也学会如何慢慢修炼,她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讨好任何人。
况且……她有白衣师兄这一个朋友就足够了。
客栈里的修士弟子们陆陆续续回到宗门,柳观春白日服药,夜里又有江玠师兄输送灵流疗伤,身体也渐渐好起来。
虽然下山降魔这段日子每日修炼很是辛苦,但柳观春身边有人陪伴,她竟一点都不觉得苦涩,回忆起来心中也有些许甜蜜。
这日,柳观春收拾好行囊,她意外在藏宝珠里发现一堆堆累积如小山高的心诀剑法。
不仅有基础剑法,甚至还有孤本心诀!要知道她每次上藏书阁借书,因为她的资历不够,根本借不到那些高阶的心诀。这么贵重的书,江师兄竟全部塞进她的藏宝珠里吗?
柳观春被天降馅饼砸晕了,她脚下飘飘然,忍住狂喜,找上江师兄。
“师兄,我的藏宝珠里多了几本心诀,是不是你一时没注意……放错了?”
江暮雪本在客房中收拾衣物,听到这句话,他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偏头看了柳观春一眼。
少女的杏眸清亮,隐隐含有期待。
她不敢占为己有,即便知道是江师兄的礼物,也怕自己自作多情,还是会提前来询问一下江暮雪。
江暮雪心中了然。
柳观春不认为,这世上会有独属于她的偏爱。
柳观春不认为,她的运气好到能得人善待。
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渐渐升温,心头犹如巨石积压,闷闷的,叫人无法喘息。
他无情无欲,他本该什么都不懂,可他会屡次对柳观春心软。
“那是赠你的心诀与剑谱,独属于你。”江暮雪顺从本心,他想,这是最后一次偏私,他总该送她一场好梦。
江暮雪的话像消融冬雪的春雨,兜头淋了柳观春一身,雨水半点不冷,甚至被日光晒过,暖洋洋的。
她冰封的心因江师兄这句话有了生气,她重重点头,连连承诺:“我一定会好好珍藏。”
绝对不会让这些剑谱蒙尘,绝对不会让它们有丝毫破损。
柳观春想到自己已经编到一半的络子,她很快也能给江师兄回礼,不知道江师兄戴上她的剑穗,舞剑时会不会更加潇洒俊逸。
柳观春藏着小秘密,她对江暮雪狡黠一笑。
少女杏眸弯弯,嘴角上翘,她在他面前也有了其他神气的表情。
柳观春问:“师兄,我们今日回宗门吗?”
江暮雪揣测她的想法,良久才道:“如你不想回去,也可以在外逗留两日。”
柳观春没想到江师兄会陪她在人间玩两天,她有种拉着好学生一起逃课的羞愧感,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激动,谁不喜欢有一个和自己一起作恶,咳咳,玩耍的朋友呢?
宗门的生活枯燥单调,柳观春盘算了一下日子,还有两个月就开春,是她的生日。
她想提前过生日,想和江师兄一起在人间开开心心玩一场。
柳观春:“师兄,你陪我过一个生日吧?”
江暮雪略有错愕:“你生辰到了?”
柳观春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其实还没到,就是想提前过。”
江暮雪垂眸,应了声:“好。”
今夜,柳观春回房后,特地取来宣纸,铺在桌上。
她提笔研墨,正襟危坐。
那纸上赫然一行大字:“愿望清单。”
一、和江师兄一起吃个蛋糕,吹蜡烛许愿。
二、和江师兄一起登山望月,顺道买糕点吃食,在外野餐。
三、和江师兄一起逛集市,多添一些卤肉的香料,最好再置办一条毛毯。
比起雪兔的皮草,还是棉花被子睡得舒服一些,只是之前没有藏宝珠,她力气小,不好把一条棉被搬进山门。
柳观春写下许多要和江师兄做的事,她翘起兰花指,捻起纸张,轻轻吹了一下。
墨迹缓缓干涸,柳观春满意点头。
她心里高兴,竟就这么抱着纸张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转,柳观春挪来铜镜,对镜上妆。
从来不涂口脂的柳观春,破天荒从包袱里取出那一个买来假扮妻子的牡丹口脂盒,她的无名指碾上一点,噘嘴细细涂抹,不过轻巧一搽,镜中少女便艳若桃李。
柳观春怕江师兄觉得她的妆容太艳,不够庄重,两人毕竟是清修道人,又取帕子小心擦去一些脂粉。
至于衣饰,柳观春不想招人误会,只取了一身宗门弟子服,又拧好一个双环髻。只是发髻间多绕好几圈柿红色的丝绦,为了彰显今日与往常不同,她还特地别上一只银色的阔叶豆娘发夹。
微风拂面,蜻蜓小翅颤抖,栩栩如生,显得柳观春愈发玉雪可人。
柳观春打扮妥当才去找江师兄。
柳观春推开虚掩的房门,入目便是被一团霜色莹尘覆没的江师兄。
江暮雪早已拾掇好衣饰,只是眼下见柳观春没来,不荒废晨光,先在榻上打坐调息。
房间里侧,剑气凛然如风,圈出一层凝霜的冰壳,护住修炼的江暮雪。
剑风扫过,吹起江暮雪锐利如松针的发尾,搭拢于膝上的白袍也被轻轻掀起,更衬得他眉心那点红圣洁无双,萧然尘外。
柳观春不敢叨扰师兄修炼,她蹑手蹑脚,作势又要往门外退。
可这次,一缕剑芒朝她游弋,犹如一根小指,固执地勾住了她的衣角,拉了拉,阻止她离去。
柳观春诧异地回头,迎上江暮雪微睁的凤眼。
“师兄。”即便她看到剑气的动作亲昵,柳观春也不疑有他,只当江师兄是想唤她一起出门。
柳观春朝他笑起来:“师兄调完息了?”
“嗯。”江暮雪收剑入鞘,不过袖袍一扬,那些白色浮尘便不翼而飞。
似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冷淡,江暮雪试着让自己稍带些人情味。
他凝神看向柳观春,雪睫半垂,扫过柳观春殷红的唇,顿了顿:“你今日上了妆……”
柳观春特地装扮一回,竟教人看出来,顿时窘迫极了,她紧张地问:“很难看吗?我上妆技巧确实不佳。”
江暮雪的视线落在她浅搽一层红脂的樱唇上,停留一瞬。
江暮雪想到那日两人扮成夫妻,他掰过柳观春的下颌,细致帮她上妆。
彼时无知无觉,只把柳观春当成一副静待画工点睛描唇的美人像,下手也略微不知轻重。
可今日,他见柳观春妆容得宜,顾盼生辉,又意识到她是不可冒犯的活物。
有了这个认知,柳观春在江暮雪的印象中,又变得栩栩如生了些。
江暮雪静立不动,柳观春心中忐忑,不由又靠近一步。
“师兄?很难看吗?”她心有惊疑的时候,声音其实有点软。
“不会。”江暮雪似被烫到,回答得很快,他沉声转换话题,“你昨夜列了单子?”
柳观春想起夜半时分,她给江暮雪传信,告诉他,今日要做的事她都记在单子里了。
柳观春一想到要展示自己的巧思,难掩激动。
她拿出三五张白纸,递到江师兄眼前:“对,今日我们先去赶集,卯时正好出摊子!”
江暮雪依着她出
门。
人间对于江暮雪来说,其实太过吵闹。
修为臻至元婴的修士,几乎世间罕见,他们的五感早已超脱天外,世间的浊气、鼎沸人声,对于这等大能来说,便是极其吵闹的存在。也是如此,许多高修为的修士几乎很少游荡人间。
唯有江暮雪这等修无情道的剑君,才能沉心静气,即便身处浊世也镇定自若。
逛街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柳观春拿着银两东看看西看看,捋袖子和店家来来回回砍价。
她买了一袋金银花、甘草、当归,有的用来煲汤,有的用来夏季沏茶解暑。
除此之外,柳观春还买了一些鱼虾。
隆冬腊月,柳观春特地取冰来冻着河鲜,又将其塞进藏宝珠里保鲜。
藏宝珠的时间是静止的,完全可以当成冰箱使用。
柳观春忙得满头大汗,这才想起今日还没吃早饭。
虽然江师兄并不会感觉饿,但柳观春拉他作陪,自然要管饭,这是待客的礼数。
柳观春买了一笼屉个头不大的羊肉包子,还要上两碗甜豆浆。
她把吃食推到江师兄面前,说:“我小时候每天出门上学都会买一个包子,搭配一碗豆浆作为早饭……江师兄没辟谷之前,早膳都吃些什么?”
柳观春骤然发问,江暮雪反应不过来,只用一双沉寂的眼睛看她。
其实,他在入道后,已将那些只给他带来不快的前尘往事,尽数封存进自己创造出的迷魂梦阵中。
他不需要有愤怒、喜悦、仇恨、酸楚这些情绪,他要做冷心冷面的剑君,如此才不会陷进少时的梦魇中。
豆浆的热气熏上眼睫,江暮雪想了很久,低声说出一句:“花糕。”
虽然那块甜糕被伺候他的宫人下了毒,害得江暮雪险些死于非命。
以至于那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暮雪一看到吃食就犯恶心,他滴水不沾、粒米未进,险些将自己活生生饿死在冷宫里。
但现在……
江暮雪似有所感,低头看着眼前闷头吃包子的少女。
柳观春在江师兄面前进食十分随意,没有半点拘谨,柳观春的不拘小节,亦令江暮雪感到放松。
师妹送来的吃食没有毒,她觉得好吃,才会劝食。
江暮雪虽没有吃早膳的习惯,但他不愿拂了柳观春的好意,也学着柳观春的样子,咬了一口包子。
羊肉用米酒和香料卤过,不会很膻,的确很好吃。
柳观春见江师兄捧场,心里高兴,又吃了两个肉包。
白天,柳观春几乎把能逛的地方都逛遍了,她的藏宝珠里塞进满满当当的日常用物,连累珠子都变大了两倍。
等到少女扛起一床新织的棉花被褥,拼命往藏宝珠里推的时候,江暮雪终于忍不住开口:“弟子院很冷吗?”
闻言,柳观春讪讪一笑:“师兄姐们很擅辟谷术,他们几乎不觉寒冷炎热。但我不一样,不知道是资质太差还是旁的缘故,辟谷术时常失效,我还是能感受到冷热。”
江暮雪缄默,他知道缘故,柳观春这具身体其实并不通晓灵窍,若非移植的灵根助她入道,恐怕渡她再多修为,她也筑不了灵基。
想到这里,江暮雪又问一句:“一床被褥够吗?不如再买些暖屋子的无烟银炭?”
柳观春没想到江师兄贴心至此,她连连点头:“那当然再好不过。”
她刚想付炭钱,却见江师兄已经先她一步,递去一枚易物的珍珠。
柳观春有点惊讶:“倒让师兄破费了。”
“无事。”许是怕柳观春记在心上,江暮雪又把装珍珠的袋子递给柳观春看,“还有很多。”
柳观春看到满满一袋价值连城的海珠,心态有点崩,脸上尽是酸意:“师兄好有钱啊。”
她仇富!
看着柳观春暗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江暮雪难得扯了下唇角。
傍晚,柳观春准备好所有烤蛋糕的材料,搬进客栈的灶房。
她来到这个异世大陆就只烤过一回蛋糕,如今是第二回。
但显然,柳观春厨艺不算精湛,即便用风符帮忙控火,蛋糕底部还是烤焦了。
但她想到江师兄没有见过蛋糕,所以烤焦了也不尴尬。
“师妹,吃食是不是糊了……”江暮雪原本在灶房打坐,偏他嗅觉敏锐,闻到一股浓郁的焦气。
柳观春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没有,绝对没有!”
江暮雪看了一眼焦黑的蛋糕胚,沉默不语。
“你看,这个生辰糕就只有底部是黑的,代表了黑土地,我们凡人一出生就是扎根在土地上,故而蛋糕要烤成这个程度才能与生辰应景。”
柳观春信口雌黄糊弄师兄。
当她尝糕的时候,眉头都被焦糕苦得紧蹙成一团,江暮雪又道:“所以,你家乡爱吃偏苦的糕点?”
柳观春一怔。
不好吃的东西是不会流传下来的。
她脸上尴尬,即便江暮雪脸色冷淡,但她还是听出师兄话中戏谑。好吧,原来师兄一点都不好骗啊。
烤都烤了,生日蛋糕不拿来许愿岂不是亏了?
柳观春还是把控不好锋锐的剑气,她不想浪费蜡烛,所以没有像梦境里的江暮雪那样,直接用剑意削裁细烛。
她拿出一根白蜡烛,取竹骨剑一点点手动削细。
明明是一件很枯燥的事,但因江师兄陪在身边,她竟也不觉得无聊。
柳观春做事很是专心,她难得有不聒噪的时候,静得让人心惊。
江暮雪打坐完毕,从无我境界中浮上来,他睁开清冷的墨瞳,瞥向柳观春。
混沌迷蒙的霞光照进客栈的灶房,流泻至柳观春低垂的发髻,金光融进乌黑的头发里,别着的那只阔叶豆娘也随着她手中的动作轻轻颤抖,好似从莲池里飞来的活物。
柳观春近在咫尺,只要江暮雪精心凝神,便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他影影绰绰想到了什么。
女孩带笑的杏眼、手上燎出的水泡、极欢喜极可爱的一句“师兄”……
江暮雪的髓海里倏忽掀起惊涛骇浪。
他道心不宁,硬是施加了清心术法才将那些繁杂的思绪抚平。
那一幕究竟是什么?
江暮雪眉峰微皱,他不明白。
柳观春削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制好了两根简易版蜡烛。
她问:“师兄,你几月生日?”
江暮雪:“腊月。”
柳观春笑了声:“那不是正好,我给你也庆一回生。”
她切了两块蛋糕,但这次她学乖了,焦黑的部分全部剔除了,只涂抹了一些乳酪,埋了几颗山果。
柳观春点燃蜡烛,分别插。在两块蛋糕上。
她把师兄那块挪到他的面前:“师兄闭眼许愿,许完了再吹蜡烛,愿望会实现的。”
柳观春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暮雪,仿佛在期待他闭眼。
江暮雪无可奈何,是他自己答应要陪师妹玩耍,只能照做。
江暮雪没什么心愿,他思来想去,只帮柳观春许了一个。他盼着柳观春往后顺遂平安,大道通达,再无劫难。
江暮雪睁开眼,吹熄蜡烛。
青烟袅袅升腾,横亘二人之间。
江暮雪凤眸淡扫,看到柳观春仍闭着双眼。
少女双手合十,檀口微启,念念有词。
许了足足一刻钟的愿。
她的愿望……真的很长。
没错,过生日的机会难得,柳观春不仅仅给自己许了愿望,还给白衣师兄许了,就连江暮雪、蔡长老、妖域里几只常来窜门的精怪,她都逐个儿祝福过去。
既
然决定薅生日愿望的羊毛,自然要物尽其用。
柳观春许完愿,闷头吃蛋糕,但她好像放了太多糖,糕点甜得过分,自己没吃两口就放下了。
反观江师兄,他竟低头一口一口吃完了。
难道师兄没有味觉?
好吧,柳观春也不敢问-
夜里,镇子上张灯结彩,原是举办了灯会。
柳观春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她一时兴起,也去买了一盏精致的花灯。
她拎着惟妙惟俏的小兔花灯,扯住江师兄的衣袖,喊他一块儿上山进香。
去了才知道,原来是一座月老祠,求姻缘很是灵验。
可偏偏,江师兄修的无情道,柳观春也不打算在这个世界找道侣。
这不是偏向瞎子抛媚眼吗?
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无言。
奈何卖姻缘红绳的庙祝还不长眼,硬是上前送给柳观春一条红绸带。
“我们这里求姻缘最灵验啦!这棵梧桐树都有百岁寿数了,不瞒小姐说,就连仙境玄剑宗都想把这棵树挖回去当镇山之宝呢!”
闻言,柳观春猛然回头,小心看一眼江师兄,试图询问自家师兄有没有这件事。
江暮雪很快以心念传音——假的,哄骗善男信女的说辞罢了。
柳观春悻悻然点头,但那条红绳已经收进掌中,她想了想,推辞也不好,还是收下吧。
“哈哈,算小姐便宜一点好了,随便给个十文好了。”
柳观春:“……”她就知道有诈!
但众目睽睽之下和庙祝吵起来好像也不体面,柳观春从袖子里摸出五文,“就这么多了,您要吗?不要的话,我……”
“行。”庙祝咬牙收钱,今儿还真是遇上对手了。
柳观春花钱买来的姻缘红绸,不挂倒有点肉疼。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提笔,往红绸上写了几个字,随后她召出竹骨剑,支着这条红带子,缠上树冠最高处的苍枝。
柳观春仰头看着那条迎风招展的月老绸带,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走吧,师兄,我们去山顶占个看烟花的好地方。”
临走前,江暮雪回头看了一眼随风飘荡的红绸,他的目力敏锐,很快看清柳观春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她只写了一句——
“月老如有在天之灵,请务必送我回家。”
江暮雪:“……”
“在天之灵”一词,也可以这样用吗?-
柳观春藏在藏宝珠里的吃食总算派上了用场。
她和江师兄御剑占据一个至高点,准备观赏美景。
柳观春犹嫌不够,还摊开一块毛茸茸的团花薄毯,放上今日买的鸡豆糕、脂油饼、麻团。
山风大,柳观春又不想被剑茧罩着,索性自己燃了暖呼呼的炭盆。
她看一眼,来都来了,那不如烧点热水烫个汤婆子好了。
江暮雪观她一系列动作,默了默,终是问出一句:“你打算在外露宿?”
柳观春呆了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人生宗旨便是“能舒坦一刻是一刻,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死”,但江师兄大概不能明白她及时行乐的乐观心态。
思来想去,她还是把怀里的汤婆子放到江师兄的掌心:“这个……师兄拿去暖暖手。”
她努力行。贿,如此才好堵住江暮雪的嘴。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脉脉温热暖意,女孩身上沾染的浓郁花香也迎面拂来。不知为何,江暮雪忽然很想叹气。
他没有和她计较,也不再管柳观春要如何享乐。
只是在烟花开始燃放的时候,江暮雪用剑气轻轻搡了一下她,提醒她抬头观赏。
柳观春从毯子上爬起来,举目远眺,满山都被五光十色的烟火照亮,璀璨的火光,映得她一双杏眸流光溢彩。
柳观春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闲暇的日子,她身心放松,人不免带一丝懒倦。
看了小半个时辰,江暮雪忽然问:“玩够了么?”
男子疏冷的声音传来,柳观春知道,这是催促她回宗之意。
柳观春抿唇一笑,脸颊浮起一个浅浅梨涡,“够了,明日我们回宗。”
江暮雪颔首:“好。”
柳观春想着,正好今晚她挑灯夜战,努力把剑穗完工。这样一来,明日清晨她就能把礼物送到江师兄手上了。
山中湿冷,柳观春受不住夜寒,她快速收拾完东西,打算回客栈休息。
可临走前,柳观春觉得机会难得,她突发奇想,拉住江暮雪:“师兄!”
江暮雪转身看她,眉眼沉静。
柳观春想到明日回去宗门,两人课业不同,兴许只有比武卷轴里见面的机会了。
柳观春心中不舍,她张开双臂,难得任性一回:“师兄,我能不能抱一下你?”
柳观春不觉得一个拥抱代表什么,况且这是她对前辈的依恋之意,只有兄妹之情。
遑论无情道剑君根本不生情丝。
江暮雪怔住。
他薄唇轻抿,垂眸看着眼前身材矮小一些的女孩。
柳观春仍仰着头,笑意盈盈,等着他的回应。
一如既往的固执,她其实非抱不可。
江暮雪想要斩断尘缘,这是最后一次。
因此,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拒绝。
柳观春欢欣雀跃地跑来,一下子埋进师兄的怀里。
一缕清凉的寒意拂面,师兄身上淡雅雪气盈鼻,柳观春深深嗅了一下,好香好香。
她抱人的时候不大老实,双手圈过江暮雪的腰侧,环绕上男人的窄腰,手上擦碰还不够,手指还要在他的后背相互交缠,将师兄紧紧抱在怀里。
她用小脸轻蹭江师兄的胸膛,她能听到江师兄隆隆的心跳,如此澎湃,血脉偾张,并不是冷冰冰的一尊雕像。
柳观春有时太过迟钝,她没有意识到师兄因自己逾矩的亲昵,不仅肩背变得紧绷,连手指都轻轻屈起。
柳观春只是想通过这一个拥抱来确定她和江师兄的友谊,他们果真已是关系亲厚的师兄妹了,无论她如何为非作歹,江师兄都不嫌弃她,真好。
柳观春也知道见好就收,她抱了一会儿,老老实实松开手指,颓下手臂。
可就在她放开江暮雪的一瞬间。
一只宽大的手忽然寻上她的脊珠,滚烫的掌根按在她的腰。窝。
男人不过腕骨施力,柳观春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摁进怀里。
柳观春被迫再次抱上江暮雪。
她眨眨眼,心中不解:“师兄?”
江暮雪沉默一瞬。
“无事。”他慢条斯理地松开了她。
只是,在柳观春看不见的暗处,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明灭一瞬,喉头腥甜。
江暮雪垂下浓长眼睫,忍住翻涌的痛感。
最终,他缓慢抬手,以指骨掖去嘴角溢出的鲜红血丝。
第24章 梦醒(一)想要得到她。
第二十四章
柳观春没有选择御剑,而是尝试步行下山。
没走两步,她便有些后悔,山上常年积雪不化,地好滑。
她整个人都没怎么动,可身子却不住往下溜。
倒像是踏着一块滑板。
柳观春起了坏心思,也想看看江师兄是否有她这么狼狈。
少女偷偷回头窥探一眼,却发现江师兄依旧白衣翩翩,神闲气定,行路时如履平地。
柳观春心中纳罕,一时走神害得脚下打滑。她惨叫一声,就此滚到雪地里。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江暮雪都没来得及召剑救人。
幸好柳观春皮实,摔得一点都不重。她迅速从雪堆里扒拉出来,气闷地甩去盖满乌发的雪絮。
江暮雪看她摇晃脑袋的样子,莫名想到镇子
上玩雪抖毛的狗。
……不讨嫌,甚至有点可爱。
柳观春盯着江暮雪的脚,问他:“江师兄,你不觉得山路很滑吗?”
江暮雪一时语窒,“我没有踏地。”
柳观春一惊,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他是凌空踏步,难怪不会摔跤。
那些悬浮的剑气不仅仅托举着江暮雪,还搀着他逶迤坠地的薄纱外衫,如此一来,任江暮雪如何快速行路,他的衣摆也决不会沾上山中污泥。
柳观春心下了然:“难怪你们的衣袍从来不脏!”
她还以为是清洁术施加得勤快呢。
柳观春不折磨自己了,她召出竹骨剑,迅速踏上放大数倍的剑身,丧气地摆摆手:“师兄,走吧走吧,早些回去休息,不折腾了。”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已经玩累了,他没有说话,只并指驱出伏雪剑。
待江暮雪看到伏雪剑上空空荡荡,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男人的视线落在柳观春抬起的手臂,凤眸半阖。
江暮雪伸手,扣住柳观春伶仃纤细的腕骨,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柳观春蓦然被人抓住手,心里惊讶。她踉跄两步,低头去看。
几根修长冷硬的指骨圈在她的腕上,男人的手骨攥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柳观春看着那只白到不正常的大手,反应过来,是江师兄在拉她。
柳观春茫然地仰头:“师兄?”
江暮雪垂眸,将她懵懵懂懂的神情尽收眼底。
只有惊讶、不解,但没有害怕与无措。
她很信赖他。
江暮雪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去。
待她站稳,江暮雪松开手:“御我的剑回去。”
柳观春眉头微蹙,她不明白。
江暮雪抿了下薄唇,似是想到了一个理由:“你今日累了,御剑不稳。”
柳观春听懂了,江师兄是在关心她,他怕她劳累过度,御剑跌跌撞撞,他唯恐她受伤。
柳观春嘴角上翘,嘿嘿傻笑,她连连点头:“还是师兄关心我!”
关心么?江暮雪看她一眼,如鲠在喉,最终也只是沉眉闭目,装作默认。
山风颇大,吹得柳观春一头青丝群魔乱舞。
很快,一个挡风的剑罩盖在她眼前,柳观春被风吹到刺痛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
柳观春触摸坚硬结实的剑茧,眼馋地感慨:“师兄,如何幻化剑茧?”
江暮雪:“万剑诀的化形篇,夜里将那一册背熟后,再尝试练剑化形,自会无师自通。”
柳观春忙不迭点头:“今晚回去就背!”
今日玩得这样久,柳观春竟也不觉得疲乏,回房还想继续修炼……她的确是个很乖的弟子,江暮雪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观春并不知道剑茧不仅仅是一种术法,还得由修士神识辅助幻化,偏江暮雪又是高境界的修士,五感比寻常人敏锐许多……待柳观春摸上剑茧的一瞬间,温软手指一触,江暮雪便有所感应,眉心轻轻皱起。
柳观春一旦百无聊赖就有乱摸东西的习惯,以前是无意识去扯衣上的线头,后来变成煲电话粥的时候,会用手指不经意间拉拽腕上的红绳铃铛。
柳观春闲来无事,又因深夜御剑,认不清路,自然只能专心致志地琢磨这一片光茧。
当柳观春柔软的手掌触摸这片结霜的光屏,料峭的雪气会透过她的指缝溢出,寒气钻过五指间,触碰到指骨的软。肉,冻得柳观春后脊如雷电导过,整个人忍不住瑟缩。
虽然有点受冻,可感受却又很新奇。
柳观春尝试把两只手都按上剑茧,故意与它贴得严丝合缝。她试图并拢手指,夹住那些飞来的霜花,试图用掌心的温热驱散剑茧带来的凉意,可无论柳观春怎么推掌滑动,光茧除了越来越冷,寒气没有半点消减的意思。
她无可奈何,只能悻悻然收手。
但柳观春好不容易得到一件玩物,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柳观春刚缩回的手再次摁上剑茧,这一次,她故意温吞地戳弄,来回摩。挲、为所欲为地辗转,试图磋磨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柳观春自然知道剑茧坚不可摧,怎么戳它都是无用功,她不过是有意找点事情做罢了。
然而,女孩自以为自己作怪的小动作隐蔽,好似背着老师开小差的学生一般,偷偷摸摸干坏事……殊不知,因神识之故,这些细微的动作,被江暮雪尽收眼底。
江暮雪竭力避开那些放肆纵意的感知,他不适地阖目,优雅的下颌紧紧绷着,连带着嶙峋的喉结都静止不动。
江暮雪心中想着,下次再幻化剑茧,须得附加雷电咒,阻止旁人肆无忌惮的触碰。
江暮雪从来不知柳观春的玩心竟如此之重,甚至带些调皮的逗趣,一心和剑茧作对。
本该呵斥柳观春,可他更不想让师妹知道,自己能感知剑茧上的动静……平白令人难堪。
直到柳观春玩累了,她终于收手。
只是女孩的手心动作收回,人又犯懒,想将整个身体靠上剑茧。
柳观春的算盘打得极好,如此一来,她就能站着闭眼睡觉了,多省事……
可惜,当柳观春微鼓的衣襟抵上剑茧那一刻,剑茧发出啵的一声巨响,光罩破碎,消失无踪。
狂风又兜头冲上柳观春的脸,卷起她的长发,像是惩罚一般,推得女孩一个倒仰。
柳观春跌坐在伏雪剑上,和御剑的江暮雪大眼瞪小眼。
柳观春仰望他,结结巴巴地说:“剑、剑茧碎了。”
江暮雪目光微沉,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和柳观春解释为什么,柳观春也没敢问,万一是江师兄化形技艺不精,她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多让人尴尬呀?
柳观春老老实实坐在剑上,这次她学乖了,不再搞那么多花样。
女孩静得诡异,江暮雪便有些不习惯。
他背对着她,问道:“修士御剑赶路,若是求快,甚至能日行千里……既有空闲,你又惦念家人,为何不回家看看?”
柳观春屈膝,单手托腮:“因为我的家很远啊,它在一个无论我怎么御剑都到不了的地方。”
她甚至都想好了,努力修炼,飞升成剑尊,然后拿着她的竹骨剑捅天地一个大窟窿,看看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闻言,江暮雪忽然想起那一条垂在梧桐枝子上的红绸带。
树冠茂盛,遮天蔽日的一棵梧桐树。花叶扶疏的枝桠间挂着一条条承载凡人心愿的赤色红线。
寺庙檐角垂下璀璨灯火,幽暗的火光照亮苍天大树最上方的那一截姻缘红绸。
又窄又长的一条红布,上面书着柳观春一笔一划写下的愿望。
柳观春说,她想回家,她不求幸福姻缘,不求此世美满,她只想恳求天神能够大显神通,送她回家。
柳观春说了不止一次,她想回家。
可是,柳观春的家究竟在哪里?不是玄剑宗的话,难道在一个没有人能去得了的地方?就连江暮雪这样厉害的元婴修士也到不了吗?
江暮雪指骨微动。
他的心神怔忪,心腑生痕。丝丝磨人的隐痛,在胸腔深处弥漫,亦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原本冰天雪地的灵域不知何时生出一根根漆黑藤蔓,枝叶生长,铺天盖地,往灵域正中央席卷而来,那些邪念缠身的黑藤意图缠绕、试图破碎江暮雪的道心。
是梦魇、是心魔、是恶欲与邪心。
江暮雪的心神不静,他不喜这种失控感,他念了半阙沉心静气的术法,可还是没能压制下这股不知来处的阴戾。
直到江暮雪回头,窥见柳观春随风拂来的一片衣角,极柔软的衣袍,轻若羽毛,拂于他的指尖。
凉意席卷,空缺的部分逐渐被人填满。
想要得到它。
江暮雪遵循本能,下意识以神识驱动剑气,轻轻勾住了那片衣摆。
就此,戾气消散,雪域宁静。
江暮雪压制住了那些不善的私心,守元印也随之暗淡下去。
他不曾破道,亦不改修行本心-
不过一刻钟,柳观春跟着江师兄回到客栈。
她跳下伏雪剑,本想和江师兄道别,
但又想起禹镇还有一场酒宴没喝。
她做事向来喜欢有始有终,开了一个头,必要结一个果。
柳观春试探着问:“师兄,你困了吗?”
她分明记得江师兄修为高深,不大容易犯困。
江暮雪也看她一眼,凤眸浅扫,问她:“还想做什么?”
他自是七窍玲珑,能知柳观春心中所想。
柳观春说话语气略带点腼腆,仿佛说出来的话是难言之隐。
她说:“师兄,上次我给你送过纸鹤,我想喊你出门喝酒……我知道你不沾酒,你只要作陪就好了!你看,外面月亮又大又圆,好似一个饼,我们月下酌酒,岂不是很有意境?”
江暮雪第一次听到月亮像饼的朴素比喻,他又扯了下唇,“可以陪你小饮一杯。”
柳观春惊讶地抬头,她说话都不流畅了。
“这、这算不算破戒啊?”
“不算。”江暮雪顿了顿,温声道,“只此一次。”
柳观春的杏眸瞬间被江师兄话中暖意点亮,她想,江师兄事事待她不同,他果真很看重她,就连从不喝酒的规矩,他都为她破例了。
柳观春无以为报,她心里很高兴,只想着一定要好好修炼,待境界大成,出门在外便不堕师兄脸面了。
但江暮雪所想的却是……柳观春于他而言,已有无法掌控之感。他在她面前要时刻提防道心涣散,他会屡次因她失态犯禁,他不能再靠近柳观春。
只此一次吧,如他之前设想的那样。
江玠会消失,白衣师兄会消失……江暮雪舍下柳观春,如同舍下所有前尘往事。
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纵容她、允许她、偏爱她、袒护她。
“柳观春……”
江暮雪忽然喊她的名字。
柳观春斟满酒盏,呆呆地抬头:“江师兄?”
“无事。”江暮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忘记要说什么。
又或者,只是想最后再喊一次她的名字-
这一晚,柳观春心里高兴,她整夜睡不着,只能从床上坐起来。
柳观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随便取一条发带束起,又坐到桌子前。
她从藏宝珠里拿出那个还未编完的络子,继续将玉珠串上去,绕成好几朵青玉梨花的形状。
柳观春熬了一个大夜,终于把剑穗编好。
她学着书中术法,往剑穗注入灵力。只是她的灵力稀薄,剑穗至多浮起一点萤芒,并没有想象中光华流泻的璀璨之感。
但柳观春想着,这有什么关系呢?日后她还可以再给江师兄编织其他剑穗嘛!即便第一份礼物简陋一点,但江师兄心胸宽广,一定不会怪罪的。
思及至此,柳观春美美躺下,又补了一个时辰的觉。
第二天清晨,柳观春很早就爬起来洗漱。她记得今天要和江师兄一块儿回宗,不敢有丝毫耽搁。
柳观春穿好衣裙,跑向江暮雪所住房间。
“江师兄?你醒了吗?”
“江师兄,我们一起回宗了!”
“江师兄?江师兄?江师兄你怎么不开门呀……”
房门是紧闭的,任柳观春怎么拍门,里面都没有任何回应。
柳观春心跳如擂鼓,她咬紧下唇,大胆地推开门。
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江师兄去哪里了?
柳观春攥紧手中剑穗,脸色发白。
店伙计路过客房,看到柳观春,同她高声喊了句:“姑娘,你的房钱已经被那位同行的剑君结了,不必再给了。”
柳观春迅速抓住店伙计,如同紧攥一根救命稻草,她问:“江师兄上哪儿去了?他是不是还在大堂用早膳?他应该还没有走?”
柳观春语气里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慌乱,她抓人的力道很重,倒把店伙计也弄得紧张了。
店伙计懵了:“应该是先行离开了,没听说这位剑君要用膳呀……结账后人都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
柳观春呆呆地松开手。
她深呼吸,尽量往好处想。
柳观春回忆和江师兄谈天说地的美好时光,回忆那个清冷幽香的怀抱,回忆昨晚喝了酒的江师兄……
喝过酒的江师兄,凤眸里的寒意褪去,竟有种破冰而出的温润,他不讨厌柳观春,不然他也不会事事作陪……
柳观春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贪睡,可能是因为自己熬夜太晚,江师兄等得不耐烦,所以先一步回宗门了。
怪她,是她的错。
但是没关系,没事的,柳观春尽快赶回去就好了。
他们能在玄剑宗汇合,她能在比武卷轴等他。
江师兄会回来的,他绝对不会丢下她。
可是,当柳观春打开储藏魔核的锦囊,看到里面浮动三颗魔核时,她的心脏还是无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狐妖桃娘的魔核、蛇妖的魔核、黑虎的魔核……
江师兄把所有战利品都留给她,他什么都不要。
为了和柳观春撇清干系,他宁愿什么都舍下。
柳观春痴痴地看着魔核,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得到过一个人的温情,骤然又失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从来没有被人选择。
原来,真正绝望的时候,人是不会哭的。
第25章 梦醒(二)是退亦是进。
第二十五章
其实江暮雪猜的不错。
柳观春看着性子软,好说话,但她实在固执得要命。
和人比试也好,和妖物厮杀也罢,只要她有一口气在,她必须得个结果。
做事一定要有始有终的,她不允许江玠不告而别。
况且,要是柳观春误会了江师兄呢?他可能没有离开,他真的只是先行一步回了宗门。
对啊,魔核能换天材地宝,能助长修为。
江师兄都修无情道了,可见是抛下世间爱恨嗔痴恶欲五毒,他一门心思只有修行,又怎会放弃这么重要的珍宝?
万一他只是放置心诀书籍的时候不小心将东西留在她这里了,那他回宗后交不上魔核该有多着急呢?
柳观春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她必须帮师兄解了这燃眉之急。
柳观春为了养好身体,撑到回家那一日,她就算再困苦,早上也会醒来喝一杯糖水或是蜂蜜水。偏偏今日事急从权,她忘记了一日三餐定时吃饭的规矩,先一步召出竹骨剑,御剑回宗。
柳观春看着脚下踏着的竹骨剑,长剑光华流转,竹影潇潇,是世间珍品。
试问,一个讨厌你的人,怎会把宝剑转赠给你?
试问,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怎会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
可是,人心善变,人心莫测,她不知道近乎一个月的相处,她有没有哪里讨了江师兄的嫌。
江玠性子好,不怪罪她,只是失望与不满一点点累积,堆到一个阈值,让他承受不了的时候,他会选择转身离开。
如此果断坚毅,如同他的道心。
柳观春不敢往坏处想,她拍了拍脸,对自己说:“镇定一点,冷静一点,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没有那么讨人厌,你没有那么不乖巧、那么不懂事,别人不喜欢你不是你的错,至少……至少你很喜欢你自己啊。”
可是,再怎么喜欢自己,她也会感到孤独。
柳观春也只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女孩,她不该为“自己不够强大、容易寂寞”一事感到羞耻。
其实,柳观春无论做什么事,她都想好最差的结果,如此提前去品尝苦涩,才能在最坏结局到来的时候,忍住眼眶里的眼泪。
仙宗山门口,还有许多迟来的弟子陆陆续续进宗。不止玄剑宗的弟子,还有紫璃宗、归墟宗。
柳观春在最后对付虎妖时一战成
名,弟子们也算是接纳了这个修为吊车尾的废物小师妹。
众人只看柳观春一眼就默默转身,继续和同门弟子说笑,顺道将手中的魔核交给蔡长老,换取太阴殿那一批华光溢彩的修行珍宝。
柳观春不再引人注意,他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见到她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可为什么柳观春还是有些难过?
仅仅是想让旁人不要针对她,待她一视同仁,柳观春都付出了险些丧生的代价。
柳观春握紧手中本命剑,她深吸气,上前几步,询问之前一起待过禹镇客栈的弟子:“你们有没有见到江玠师兄?”
柳观春忽然靠近,众人还吓了一跳,但他们没有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只是茫然摇摇头:“没有见到。”
他们记得那个修为高深的无情道剑君,没人能说得出他的来历,但仔细想想,宗门里弟子众多,谁又能逐个儿认识过去?
柳观春没有问出江玠师兄的行踪,她没有气馁,又转身去询问其他弟子。
直到温少卿听到柳观春的话,嗤笑一声:“怎么?你的队友不想和你一队,嫌你累赘,所以先走了?”
柳观春没有反唇相讥,她只是垂下眼睫,快步离开。
倒是蔡长老喊住了柳观春:“观春小友,且慢。”
柳观春回头,迎上一张和蔼慈祥的笑脸。
她躬身行礼:“弟子见过蔡长老。”
仙风道骨的老者把笔丢给同僚,笑道:“吴长老,帮我代职半日,明日请你吃酒。”
吴长老眉峰扬起,怒目而视:“怎么?你又想偷懒?你别走!”
蔡长老没理人,倒是拍了拍柳观春的肩膀,劝她赶紧跟上,免得一起挨吴长老的打。
柳观春被蔡长老用剑气搡回了他的居所。
这是距离绝情崖最近的一个院落,亭台楼阁,依山临水,十分清雅僻静。
只是平日用结界罩着,自外看去,不过一片葱郁密林,难怪柳观春从来不知这里有屋舍。
蔡长老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他为柳观春沏了自己晒的花茶,邀她落座。
柳观春不知蔡长老为何对自己和颜悦色,她困惑地问:“长老寻弟子是有什么事吗?”
蔡长老道:“你不是要找江玠吗?老夫恰好知道他的去向。”
柳观春一怔,忙追问:“江师兄去哪儿了?”
“哎呀,这臭小子让老夫给你带句话,他忽然悟道,觉得无情道真是盗名欺世的恶道,他受此道蒙蔽,心中不快,已经弃道下山,不回宗门了。临走前,他还让我给小友带一句话,小友虽根骨不佳,但你心性稳静,只要勤勉修行,不忘本心,必有大成之日。”
说完,蔡长老还从隔空取走了柳观春锦囊里的三颗魔核,又取出三只宝匣,“这是你此次降魔比试的奖励,盼小友仙途亨通,万事顺遂。”
柳观春接过三样沉甸甸的宝物,她的目的达成,她本该高兴,可看着这三只冷冰冰的匣子,她又觉得有点可笑。
她和江玠师兄的情谊,轻易就被这些天材地宝买断了。
她收了礼物,她和江玠再无瓜葛。
柳观春紧握宝匣,指骨绷得死紧。
她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她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江玠师兄不肯亲自同我说?”
柳观春死死盯着蔡长老,她目光坚定,好似一只陷入困境的小兽。
她走不出来,她想不明白,她陷入绝境。
蔡长老长叹一口气,道:“老夫也不知道,想来是见了小友就走不了吧?”
听到这话,柳观春终于死心。
也是,她这样缠人,江师兄肯定避之不及。
只有不见她,才能舍下她。
没事的,很正常不对吗?江师兄已经陪她走过很长很长一段路了,她要再乖巧懂事一点,她要心存感激,这样一来,兴许下次再有人与她同行一路时,就不会那么害怕与她道别。
柳观春辞别蔡长老,她抱着匣子回了弟子院。
蔡长老看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拿帕子不住擦拭额头,嘴上抱怨:“这都什么事儿啊!倒让老夫当了恶人!”
没一会儿,庭院一隅,踏出一名仙姿玉貌的剑君。
他的容色沉静秀致,手中伏雪剑欺霜赛雪,衣袂翩跹,正是隐匿行踪的江暮雪。
男人抬眸,淡扫蔡长老一眼:“不过是捎带一句辞别的话,您不该胡诌一通,诱她误道。”
“老夫说错了么?一个个修无情道,没点人情味,看着就难受。”蔡长老冷哼一声,他从袖中摸出龟壳,取铜板卜卦。哐当两声,掌心一摊,金钱卦象铺在掌心。
蔡长老瞥一眼,乐了:“小友,你命里还有一劫啊。”
江暮雪垂眼:“还请长老指点。”
“天机不可泄露,沾因果的事,折寿啊,老夫还想多活几百年呐。”
说完,蔡长老忽然靠近江暮雪,耸动鼻尖,惊讶问:“你元婴满阶,快破镜了?过几日要开始闭关渡劫了吧?”
江暮雪漠然点头:“正是。”
蔡长老酸得厉害:“哟,仙宗千百年来第一位无情道剑尊啊,比老夫的修为还高深呢,当真得天道偏爱。你小子破镜择道,往后还择无情道吗?”
蔡长老自然知道唐玄风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等着江暮雪择道另修时,劝他改道,如此便有凡人情窍,与女儿唐婉成婚也不怕误道。
可他瞧着江暮雪冷心冷情的样子,不像是会改道的性子。
果然,江暮雪沉思一番,对蔡长老道:“我会再择无情道。”
他自己也不知缘由,他其实对无情道不算有多少留恋。
只是……
若他不选此道,若他不坚守道心,那他今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行径,又算什么?
若非为了断情绝爱,大道功成,他又为何推开柳观春?
江暮雪究竟在畏惧什么……他一贯灵台清明,可今日却像个初初入道的弟子,心生迷惘。
倒是蔡长老奸诈地笑:“嘿嘿,那看来唐掌门的算盘要落空咯!”-
柳观春回到自己住的弟子院。
一个月没有回来,她住的小院到处都是枯叶和霜雪。
柳观春没有使用清洁术帮忙清理,反倒是自己去劈砍竹枝,扎了一把扫帚回来打扫。
柳观春一有烦心事就会这样麻木地做家务,家里清理干净,汗也出了,心中积压的郁气自然而然也就散了。
可偏偏今日奇怪,无论她怎么做事,那种烦闷的感觉还是如影随形。
最终,柳观春放弃抵抗,难受就难受,不偷不抢还不许人不高兴么?她不能对自己太苛刻了。
柳观春没有动用那些提升修为的珍宝,她把它们藏在柜子里封存。
她只是觉得,一旦用了这些珍宝,她好像真的坐实了以物换友谊的事,她好像就能说服自己,她和江玠师兄的友情无关紧要,几样天材地宝就能抵消。
她不想这样。
柳观春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夜空中孤零零的月亮。
她摸出身上仅剩下的江玠的东西。
是一只白色的纸鹤。
它曾跟着她进过蛇妖的婚房,一直贴在她的腰间输送安抚人心的暖流,帮她通风报信。
纸鹤已经没有灵力了,连翅膀都黯淡无光。
柳观春凝望它,唯有这样,她才能确定江玠师兄确实陪过她一段时日,她也曾被人温暖过,她不觉得孤单。
思来想去,柳观春又打开了那个比武卷轴。
她进到三十七号比武场,她曾和白衣师兄一起练剑的地方。
柳观春盘腿坐着,一边吃米糕,一边翻动手中心诀默背。
蔡长老说得很清楚了,江玠师兄离开玄剑宗了,他不会回来了。
可万一呢?
万一他还有什么东西遗落宗门;
万一他还记得有一个尚且算是乖巧勤勉的师妹不曾道别;
万一他带着比武卷轴上路,可以时刻入法阵指点……
柳观春从来都是如此,自己已经陷进绝境,还给身边人留下成千上万条退路。
可是即便如此,江玠也没有回来-
岁暮天寒,玄剑宗今日的风雪很大。
江暮雪元婴阶满的事很快就人尽皆知,各宗长老和仙宗掌门纷纷同唐玄风道喜,羡慕他有这样天赋异禀的弟子。
众人围着江暮雪商议闭关渡劫的日子,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整个大殿热闹非凡。
但江暮雪却没有半分欣喜,他一贯如此漠视人与事。
夜深时分,江暮雪回到绝情崖。
他刚结下调息入定的剑阵,怀中比武卷轴招人比试的红光便大作不止。
江暮雪薄唇微抿,他点开光阵,看到三十七号比武场里的女孩。
柳观春盘腿坐着,背影孤清。
她仍是一个人,手中捏的那卷,正是她要学的《万剑诀化形篇》,她说过会挑灯夜读背下这一册,她没有撒谎。
招人比试的红光还在闪烁,可江暮雪却没有如从前那样迈进法阵。
他静静看了很久,最终扬袖,熄灭了光屏,亦焚毁了那一纸比武卷轴。
第26章 梦醒(三)你这么关心猫,你真的好有……
第二十六章
幽冥魔界,凡镇荒芜多年,寸草不生。
一名手持三清铃的老道,驱着一排瘦骨嶙峋的行尸,迎着风沙朝前走去。
他手边一个小童看着到处白骨森森的沙地,问师父:“师父,咱们打得过那个大妖吗?”
老道叹气:“此妖作恶多端,杀不过也得杀。”
可当他们抵达大妖洞穴时,却见此处已是尸山血海,遍地残肢断臂。
魔气遮日的山间,站着一名黑衣少年。
他赤着双足踏在地上,腕骨红绳绑了一颗硕大铃铛。
许是听到人声,他回过头,手里还捧着那颗大妖的头颅。
少年弯起眼角,一双桃花眼风情万种。
他咧嘴一笑,牙齿幻化成尖尖的獠牙,吓得小童哭嚎着躲到老道士身后。
直到这时,老道士才看清楚,少年身上所穿并非黑衣,而是不知浸了几层人血才腐化出的一身玄袍。
他反应过来这是另一只妖魔。
妖邪为了增加修为,时常互食,夺取内丹,很明显眼前的少年杀了洞中大妖,他的功力远在那只大妖之上。
老道士暗道不好,他连忙护住身后小弟子,又用术法召起三清铃,破空拍向少年。
哗啦!
然而没等那件法器逼到少年眼前,三清铃便被一股无形的罡风捏成粉碎。
苏无言法力高强,他不过虚空一抓,便废了老道所有的法宝。
老道士的护身法宝被废,他绝望地闭目,推开小童:“妖君若要吃人便吃我吧,放过我的小弟子。”
苏无言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滚吧,我不爱吃糟老头子。”
皮肉又老又柴,有什么好吃的?
老道士怔住。
苏无言想了想,又用术法捆住那个小娃娃,以此来威胁老道士。
“既然你非要讨好我,那这样,你走之后,记得告诉四海八荒,就说……本尊回来了,本尊要杀尽天下修士,独占幽冥,不服的大魔大妖,尽可来与我一斗。”
也是此时,老道士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
这名乳臭未干的少年人,竟是曾凭一己之力屠戮三大仙宗的魔尊苏无言!
他不是被玄剑宗大弟子江暮雪封印于幽冥了吗?他怎么回来了?
老道士吓得两股战战,便是他的祖师爷出面,也未必降服得了这样的大魔啊!
老道士不敢逗留,拉着自家小童子,屁滚尿流逃出了妖洞。
苏无言刚吃了一只凶残的大妖,还拉拢了一批往后替他冲锋陷阵的小喽啰,顺道定下了日后喊他“魔尊”还是“大王”。
黑猫精力有限,他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幻化成猫身跳到山头晒太阳。
刚要睡下的时候,苏无言感应到蛊虫印记散出的光辉。
他想起那个无用的女修柳观春,嘴角微微上翘。
苏无言伸了个懒腰,又幻化成人身,踢来两个头骨作为风火轮,将死妖的天灵盖抵在脚底。
苏无言就这么抱着臂骨,大马金刀御着两颗头盖骨,慢悠悠地飞往玄剑宗所在的山头-
柳观春今日看到江暮雪了。
听闻大师兄已经修满元婴境界,不日后便要闭关渡劫,飞升为半神剑尊了。
无情道剑尊,这个仅仅在传说中听过的境界,没想到仙宗竟有此等机缘,能培养出这么个光耀门楣的弟子,唐玄风与有荣焉。
那些宗门长老旁敲侧击打听唐玄风挑弟子的心得,甚至有人问他:“唐掌门想必还有好事将近吧?”
此话一出,众人才想起来,江暮雪失怙失恃,可不就是唐玄风自小为唐婉挑的童养夫?只是这个女婿太有出息,不早些把亲事定下来,恐怕悬呢!
说起这个,唐玄风亦有些头疼,他知道江暮雪虽对自己敬重有余,却亲近不足……此等误道的私事,不知他单用师尊的头衔,挟恩相逼,能否迫得江暮雪应允?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江暮雪这水也太肥了,他舍不得将他拱手让人。
思来想去,唐玄风也只能暗下给女儿唐婉施加压力——尽快去讨好你大师兄,看看能否在江暮雪闭关之前将亲事定下来,否则等人真的渡劫成了剑尊,宗门之中想做江暮雪道侣的修士不知凡几,那唐婉的竞争岂不是大了许多?
唐婉自知事关重大,可她看到江暮雪对待柳观春的亲昵,她又心知肚明江暮雪对自己无意。
大师兄不喜她,唐婉干着急也没用啊……但好在,她亲眼看见大师兄舍下了柳观春,江暮雪也应该是明白的,那个卑贱的外门弟子如何配得上他?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儿,腻了便丢了。
可即便如此,唐婉还有些心神不宁。
唐婉想出一个损招。
她为了断绝柳观春痴心妄想的念头,故意喊江暮雪百忙之中抽空来一趟膳堂,以降魔比试里的意外,训诫一众师弟师妹。
唐婉趁着江暮雪在人前露脸的时刻,私底下嘱咐张厨娘,将报喜的红鸡蛋挨个儿分发给弟子们。
不知内情的弟子只当这个喜蛋是庆祝江暮雪即将升阶,飞升剑尊。
知情的弟子则围住唐婉,朝她挤眉弄眼,调侃一句:“唐婉师姐,你和大师兄是不是快合婚结契了?”
唐婉没有否认,她故意抿唇一笑,羞赧地捂住师弟师妹们的嘴:“可不能让你们大师兄听到,这种事提前说出去到底不好……”
众人都明白,眼下是江暮雪无情道成的紧要关头,他们不敢让大师兄心生挂碍,连累修炼,自然老实闭嘴。
唐婉亲自将喜蛋递给柳观春。
柳观春淡定自若地接下。
她看一眼染上红点的鸡蛋,当然明白这是家中办婚事,才会给亲朋好友送喜饼、喜蛋。
江暮雪和唐婉郎才女貌,终成眷属,想来不日后还会完婚,所以唐婉才会提前把消息放出来。
柳观春看一眼远处冰清玉洁的大师兄江暮雪,即便是抽空赶来的膳堂,江暮雪依旧是衣冠楚楚,是那位清矜圣洁的天之骄子。
他得偿所愿,他快要成亲……柳观春喜欢过的人如今有了很好的归宿,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柳观春本以为自己会有心境波动,会感到不甘,会觉得痛苦,但后来她发现,她经历了太多,渐渐变得麻木了。
梦境里与江暮雪朝夕相处的七年,梦境外与白衣师兄短暂结识的一月,还有那些她感受过的细微温暖……不知为何,这些旧事在她的记忆里,都镀上了一层陈旧的光晕,它们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
柳观春心里很累,她连哭都没力气。
夜里,柳观春在演武场练完剑后,独自回到弟子院。
她本以为院子里依旧死气沉沉,可就在这时,犄角旮旯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猫叫。
柳观春肩背僵住,手指都有点颤抖,她怕是自己幻听,也怕是错觉。
女孩猫着腰,故意放轻了脚步,循声去找那只活物。
月华皎洁,照亮院中的竹编晒药
架。
竹编的簸箕上,站着一只昂首挺胸的黑猫。
黑猫睥睨众生,一双竖瞳在月色下散着黄绿色的辉光。
黑猫正是苏无言高贵的真身。
他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盯着柳观春,想到凡人的愚钝,最终还是大发慈悲地“喵”了一声。
柳观春看着这只和无盐长得好像的黑猫,她的感知好像恢复,冰冷的心脏也回温,酸楚和委屈一点点从心底弥漫上来。
女孩盯着黑猫,吸了吸鼻子,忽然抬手挡住眼睛,悄悄抹眼泪。
苏无言:“……?”他的威慑力这么强,一声怒吼就将她吓哭了?不至于吧?
柳观春朝黑猫伸手,小心翼翼把他抱下来,又轻声喊他:“无盐……”
苏无言讨厌柳观春的自来熟,他当空挥出一爪子,警惕地跳出小姑娘的怀抱。
只是伤人的动作在那句极轻的“无言”里,停了下来。
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很快,苏无言想,许是魔尊的黑猫真身画像在民间流传很广,所以柳观春一看到黑猫就知道表达恭敬仰慕之情,对他山呼:“无言大王。”
行吧,柳观春还算上道,魔尊很满意。
柳观春并不知这只黑猫的底细,她只是觉得……什么都好,只要是陪着她的活物,她会尽数接受。
柳观春没在宗门里见过猫,她想他应该是误闯仙门的野猫。
柳观春喜欢这只肖似无盐的黑猫,她自私地留下了他。
为了留住小猫,柳观春从藏宝珠里拿出山下买的羊肉条、薄脆牛肉干,甚至是香辣小鱼干,只是猫不能吃辣,柳观春特地取水冲洗鱼干上的辣酱,再逐一铺平于碗中。
她又拿出一盒点心,但最终记起猫不能喝牛奶,柳观春想了想,还是歇了给无盐吃牛乳糕的打算。
苏无言在外称王的时候吃得潦草,有时懒倦得很,当空抓一只翱翔的小鸟就囫囵塞进口中,哪里像今日,他竟能吃到这么精细的吃食。
这女修功法不行,剑术不精,厨艺倒挺好。
苏无言想,他怎么从前没想过在魔宫里养几个厨子?
魔尊大王是很矜持的,他也不想让柳观春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肉干吃了两根便推碗不要了。
柳观春仔细打量黑猫的神色,她回过神来,小声问:“你是不是不爱吃肉干啊?你喜欢吃老鼠?可我家宅干净,好像没什么老鼠,要不你等我明天去灵田里碰碰运气,给你抓几只田鼠过来当小点心?”
苏无言一想到那等腌臜东西竟要进自己的口,心中难受极了。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打算让这个蠢丫头误会,只能低头又叼了一根肉干嚼巴嚼巴咽下。
柳观春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心里也高兴。
没忍住,抚了抚黑猫圆润的脑袋,软乎乎的毛发,很好摸。
被冒犯的苏无言:“……”还是按照原计划杀了她吧。
柳观春就地给黑猫搭了个窝,但这只猫似乎觉得自己才是主人,三番两次要往床中央跑,还不许柳观春上榻,只要柳观春挨着床边,他就会亮出爪子,对柳观春龇牙咧嘴,还发出威慑十足的哈气声。
特别凶。
柳观春看了黑猫一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养了一个祖宗。
柳观春无可奈何,只能让出主卧,自己则另外清理一个房间出来,铺床入睡。
只是深夜时分,柳观春在半睡半醒间,忽然被一股力量吸进床中,任她如何伸手攀附也不得解脱。
最终,柳观春被无数条黑浓的锁链缠绕,她被固定在法阵的正中央,那些蛇一样的链条束缚她的手脚,将她高高吊起。
柳观春不懂如何破阵,偏偏在法阵之中,她也没来得及召出竹骨剑。
柳观春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逃不开,直到自己眼前缓缓浮出一个容色惊艳的漂亮少年。
少年屈膝盘腿,单手撑着下颌,抬头时,睥来一双含情墨眸,即便嘴角没有上扬,眼尾也隐隐带笑。
此人便是魔尊苏无言,但柳观春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外门弟子,她听说过苏无言的名号,却没有见过本尊。
柳观春没能认出苏无言,她只是拧眉,生气地问:“你是谁?绑着我有什么事吗?算了,你解开吧,我反正不跑。”
苏无言看着柳观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好无趣。
他很确定,柳观春不是小枣。
少年打了个响指,松开柳观春。也做好了如果柳观春逃跑,他就取长刀砍断她的双腿。
然而小姑娘很守诺,她落地后并没有跑,反倒从藏宝珠里摸出药膏,一点点涂抹腕上被绳索勒出的红痕。
苏无言第一次见到这种没有下跪求饶的女孩,他沉默片刻,还是打算谈论正事:“炸鸡,高丽人的电视剧,煲仔饭,有印象?”
闻言,柳观春的杏眸倏忽瞪大,她结结巴巴:“你……也是穿越的?”
苏无言微笑。很好,他确定柳观春是个穿越者了。
苏无言问:“你在这个世界是不是很辛苦?我看你修炼多年还只是筑基期,你的日子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还、还好。”柳观春被少年人看穿了,她难得有点窘迫。
但她知道,眼前的少年很可能和她一样,也是从现实世界进入异世的穿越者,或许他会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柳观春认真问他:“你知道怎么回到现实世界吗?是要通过修炼飞升,才能寻到回家的路吗?”
苏无言惊讶地看她一眼,噙笑道:“你怎么会觉得天道如此仁慈,等你飞升成神,能够增加这个异世的气运,它哪里还舍得放你回家啊?你回不去的,除非……”
“除非?”
“除非,你死在这里,并且神魂俱灭,渣渣都不剩下。那么天道为了改变这个异世的命运,就会召入更多的穿越者。在天隙开启的那个瞬间,你的命蝶或许能得天道怜悯,被它放回原来的世界,否则便是你修成神君,也无力捅破天地,回到现实。很可惜,你也许只有老死在这里的结局。”
苏无言的话虽然残忍,但他确实没有说谎。从前被他杀死的穿越者,运气好的几个,得了天道垂怜,确实通过命蝶上沾着的残魂,从天隙飞回世外了。
苏无言要把小枣重新召回这个世界,自然是希望柳观春这个穿越者也能聪明一点,心甘情愿赴死。
他对她的印象还不错,没必要喊打喊杀将她灭口,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都能接受的死法,不是也很温馨吗?
柳观春却没体会到苏无言难得施舍的怜悯,她其实很相信苏无言的穿越者身份,毕竟即使是诱骗她的山精野怪,绝对说不出电视剧、煲仔饭这些词汇。
只是,柳观春听完苏无言的话,心中绝望更甚。
难道即便她十年如一日勤勉修行,她也无法离开这个异世吗?
难道真的只有她死了,神魂俱灭,才能踏上回家的路吗?
柳观春想……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每日活得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她活得好辛苦,比起永生,她更想搏一搏这一缕渺茫的回家机会。
比起孤零零死在这里,倒不如尝试回家。
万一她真的能回家,万一她成功了,那该多好啊。
“我考虑考虑,也多谢你告诉我回家的办法。”柳观春没把话说死,她望着苏无言,又问,“不过,你究竟是谁啊?”
苏无言愣住,他唔了一声,还没想到怎么编造自己的身份。
可柳观春却已经替他排忧解难,她一拍脑门,问:“你是不是我的心魔?!”
柳观春记得她的灵域里一直藏着一个男人,可能眼前的少年就是那个心魔!难怪看着他的身影,心中浮出几分熟悉感……
苏无言顺坡下驴,敷衍了事:“对,我是你的心魔。”
柳观春羞赧一笑:“抱歉,我不知道原来你会说话,我还当你只是个幻影。”
“没事,我这猫、呃,这人心胸宽广。”
顿了顿,苏无言决定利用身份之便,给自己添一点好处,“就是有几件事想提醒一下你。”
柳观春正襟危坐:“您请讲。”
苏无言哼笑一声:“我觉得你养猫的技巧不大行……家猫好像嫌弃你棉被太薄,记得再给他铺上一层。还有啊,你那个肉干太淡了,加点孜然啊,实在不行掺点大酱也成,清汤寡水的,哪家猫能受这种委屈?哦,对了,你屋里烧点炭,抠抠搜搜,大冬天的,这不冻猫吗?最后你再去买些毛球……”
“心魔……”柳观春忽然打断他的话。
苏无言眯起眼眸,警惕地后仰:啧,难不成他暴露了?
怎料柳观春只是吸了吸鼻子,对他说:“你这么关心猫,你真的好有爱心。”
苏无言:“……”柳观春如此蠢笨之人,竟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仙大陆活到现在,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蛮厉害的。
第27章 梦醒(四)破戒
第二十七章
柳观春又觉得自己找到了生活的盼头。
她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猫,小猫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猫猫教万岁!
柳观春想到心魔说的事,她想,她已经辟谷,感受冷热的能力比普通的凡间活物要弱一点,但小猫很脆弱啊,她必须事事考虑详尽。
于是,柳观春蹑手蹑脚走进主卧,她从藏宝珠里拿出那一块团花毛毯,这是她藏在衣橱里最厚实的一块毯子,给无盐盖上以后,他就不觉得冷了。
当柳观春捏上这块软布的瞬间,她竟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江玠师兄。
之前柳观春在魔镇受伤,江师兄用灵流为她疗伤。
她气息奄奄,身下垫着的就是这块毯子。
这条毯子是江师兄亲自从她的藏宝珠里取出的,藏在箱笼最底下,师兄想要拿到它,必是耐心翻动过她的衣物。
江师兄精挑细选,取了这条最蓬松、最柔软、最厚重的毯子,供昏迷的柳观春压在身下。
他事事尽心周到。
可是,这样体贴温柔的江师兄,为什么偏偏离她而去呢?
究竟是她哪里不够好,连一个这样柔善的人都留不住。
柳观春摇摇头,她不去想江玠。江师兄走了,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还有了一只可爱的黑猫。
往后只要一心一意想着如何伺候自家的猫主子就好。
无盐是一只不通灵智的小黑猫,他很笨,在外肯定因为瘦小,成日被其他大猫欺负。
黑猫忍饥挨饿,无奈之下才跑进仙宗,寻找救援。但是他的运气很好啊,他遇到心软的神了,从今往后柳观春会好好照顾他的。
柳观春绝对不会抛下无盐。
女孩轻轻笑了声。
她开始尝试一点点建造属于自己的安全感,她想试着做一个选择别人的人。
当苏无言睡醒的时候,他蹲坐在床上,冷眼旁观柳观春忙里忙外,打扫房间。
床边烧着猩红银炭的炭盆,整个房间的寒气都被驱散,温暖如春。
不仅如此,柳观春还在床前准备了好多孝敬猫猫大王的供品。
苏无言打哈欠,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地上摆着食物的碗碟。
有撕成细条的叫花鸡、有剁成碎末蒸熟的鱼糜、就连河虾都切成了小丁……
苏无言看了一眼柳观春被河水浸透的裙摆,她什么时候还去河边捞鱼了?
算了,他为什么要管一个奴隶的事?孝敬主子才是她的任务。
柳观春挺上道的,要是在魔宫,她这样善于察言观色,已经够资格做他的手下了。
中午的时候,苏无言吃饱喝足,刚要睡觉。他转头一看,发现柳观春居然又进屋了。
好烦人,苏无言在床边快速敲击尾巴。
她知道无盐脾气差,不敢招惹,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一碗碗盛满水的碗碟放置房中。
像是怕苏无言不喝水,每个屋隅角落,她都摆上水碗。
此举竟让苏无言有些恍惚,他莫名想起小丫头……小丫头从前也是这样,一边和他抱怨水费贵,一边又在家里各个地方摆好水碗,生怕家猫不喝水,往后得了肾脏病会短寿。
愚蠢,苏无言是千年大妖,只有他看着小丫头生老病死的份儿!让一只卑微的蝼蚁担心身体,令苏无言感到心气不顺。
如今的柳观春在他眼里,也不过蝼蚁一只,她很快就会被他杀死了,一个猎物居然还在担心猎人的温饱……啧,太笨了吧-
柳观春明知修炼是回不了家的,但她也没有放弃剑道。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也可能因为剑道是她唯一能坚持的事。
又或许真如江玠师兄所说,她其实很喜欢剑。
柳观春今日练了三个时辰的剑术,浑身是汗,精疲力尽。
她背诵了那一篇《万剑诀化形篇》,但因她还没有结丹,神识不够强大,她凝不出很厚的剑茧,只有薄如蝉翼的一层,指尖轻触就破碎了。
但柳观春还是很高兴,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进步,她已经没有了可以分享的对象。
柳观春累到砸进被褥里,她闷头趴着,没一会儿那种熟悉的天塌地陷的感觉又来了。
没等柳观春惊呼,她就重重砸进一个魔纹繁复的法阵里。
苏无言双手对抄进衣袖里,像是猫猫受冻揣着手那样,缓缓飞近柳观春。
一张秀致昳丽的脸陡然逼近,倒吓了柳观春一跳。
她眨眨困到生涩的眼睛,和苏无言打招呼:“心魔大人晚上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无言想到今日柳观春摆的水龙阵,倒是真有一件事想问她。
“柳观春,你从前有没有养过猫?”
柳观春惊讶地望去,她在想,她又有哪里没做好,让喜欢猫的心魔迁怒于她?
柳观春声音怯怯地说:“养过的,是一只黑猫。”
苏无言的瞳仁骤然竖起,他眯起桃花眼,他的前身确实是一只黑猫,可世上黑猫那么多,恰好被柳观春养了又有什么特别的?
没等苏无言开口再问,柳观春又道一句:“它叫无盐,我很想它……”
苏无言现在明白了,柳观春为何一见他这样强大的黑猫,就喊他“无言”,原来他只是她心中那只贱猫的替身!
苏无言不记得小丫头的长相,也不记得小丫头都喊他什么名字,但总不可能是他本名。
即便柳观春的一些行径很像小丫头,也大概只是巧合。
毕竟小枣才是小丫头的转世,虽然当初小枣穿进这个修仙大陆时,言行举止也有许多方面,和前世的小丫头截然不同。
不过苏无言是一只包容心强悍的猫主子,他没有怪罪她。
苏无言要找的人是小丫头,可小丫头转世成了小枣,那么他要找的人便成了小枣。
小枣已经完成攻略魔尊的任务,离开这个异世了,而柳观春的容貌和小枣截然不同,她不是苏无言要找的人。
柳观春不过恰巧养过一只黑猫罢了……他不能因一时心慈手软而错过寻回小丫头的机会。
他要让她回来,所以柳观春必须死。
苏无言绝对不会找错人的-
十二月的时候,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玄剑宗的屋舍被皑皑白雪覆没,整个仙山银装素裹,峰峦秀美,松柏濯雪。
绝情崖上风雪更甚,除此之外,峰顶还盘踞一片带有雷霆电势的劫云。
修士升阶,妖魔降世,天道自会送来检验道心、驱邪除祟的劫云。
可那片雷云压势沉沉,隐有雷龙翻滚,云势浓密到几乎要将整座绝情崖笼罩吞噬,令观者心惊胆战。
莫说柳观春,便是三大仙宗的掌门与长老们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他们不免担忧江暮雪究竟能不能渡过劫云,江暮雪会不会死在这一场雷劫里。
为了庇护江暮雪,仙宗倾尽财力与法宝,在绝情崖的洞穴外布下各式各样能够吸收天雷的符箓与阵法,但无一人敢在旁边作陪。
所有人都怕劫云殃及池鱼,诛灭江暮雪的同时,也会让他们修为尽毁。
江暮雪必须独自去承受这一切。
柳观春受过江暮雪诸多照顾,即便逃脱梦阵,两人形同陌路,可江暮雪为人正直,在柳观春受欺时,
他曾替她解围。
在柳观春心中,大师兄是个清正温蔼的人,没有人比江暮雪更合适修行。
她希望他得偿所愿,平安渡劫。
柳观春把一碟鱼肉松放置无盐面前,她见小猫仰头去看那片深渊旋涡一般漫来的黑云,耐心和他解释:“那是大师兄要渡劫升阶了,他可是数百年来第一个登上半神剑尊境界的修士,很厉害的。”
苏无言不屑地甩甩尾巴,心中鄙夷。
不过……
苏无言瞥一眼天道设下的劫云,他自然知道天道定会助江暮雪升阶,如此才能塑造出一个能与魔尊匹敌的大能。
真等江暮雪成了剑尊,那可不好杀了,在此之前,或许他要尽快将妖邪召出幽冥,攻上仙宗。
柳观春要杀,江暮雪也要杀。
只是这次能够灭魄造阵的琉璃鼎不见踪迹,听说这一样宝物落到甘露宫去了,苏无言还得想法子去把它搞来。
柳观春看了小猫一眼。
黑猫没有吃鱼松,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唉,为什么一只每天吃喝玩乐的小猫也有那么多烦心事啊?
又过了几天,宗门展开一年一度的擂台比武大赛,凡是擂台获胜者,作为奖励,都能得到可以辅助修行的天材地宝。
作为玄剑宗的弟子,柳观春也报了名。
柳观春走出擂台的时候,她得知了江暮雪于今日清晨入山闭关,等待历劫。
待劫云降下天雷那日,便是他渡劫飞升之时。
待江暮雪修满无情道成为剑尊大能,他便可换道入俗。有了情窍,又不会误道,他就能娶唐婉了。
柳观春看了一眼终年积雪的绝情崖。
她莫名想起江暮雪。
大师兄一直高高在上,超脱出尘。他好似悬天冷月,和那片劫云一样高不可攀。
江暮雪身在高台,除了唐婉,他不会为任何人掉下来。
江暮雪永远离开那场旖旎的梦,而柳观春的梦也该醒了-
比武大会的前一夜,柳观春已经接受了江玠师兄绝对不会回宗的事实。
如今是冬末,再过十多天年关将至。一年过去,春季到来,山林万物复苏,又是一季新生。
柳观春取出那三盒魔核换来的珍宝,逐一打开匣子,然后打坐调息,用灵力融化宝物,慢慢送入灵域。
之前使用玉莲的时候,江师兄教过她如何融化天材地宝,再吸收进灵脉髓海。
她谨遵江师兄教诲,今日也如法炮制,学他那日的做法,为自己增加修为。
柳观春吞噬珍宝的灵力后,确实觉得灵台清明,丹田暖溢,手中剑势亦威势逼人。
她在院中练了一套剑法,出了点汗,看到时辰不早,决定快些去擂台对战。
柳观春给无盐准备好几天的凉水和吃食以后,手握竹骨剑出了门-
今日,玄剑宗张灯结彩,擂台上阵法明光耀目。
宗门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白衣、紫衣、黑衣的三宗弟子。
柳观春是筑基一阶,与她对垒的自然也是筑基期弟子。
擂台赛和寻常武斗比试不同。
既是出招搏杀,裁判是允许弟子们下手重一点的。毕竟往后在外降魔,都是用命去争去抢,哪有不受伤的道理?
只是,柳观春的擂台上光点浮动,与她对战之人,竟是那位诬陷过她当小三的温少卿师兄!
温少卿原本是结丹弟子,因私德有亏,被江暮雪几鞭子抽回筑基期。
温少卿现在的修为虽和柳观春不相上下,但他领略过金丹修士的磅礴剑意,又生出过助战的神识,即便修为降低,武斗技巧也远胜于他人,这样的弟子打柳观春,其实有点胜之不武。
许多筑基期弟子看到温少卿出场,立马喊来裁决,表示自己要换人。
反观柳观春,她无动于衷。
她没有什么想法,于她而言,和谁都是打,即便迎战温少卿也无所谓。
温少卿看一眼柳观春身上灵气,便知她还没有升阶,仅仅是筑基期一阶。
“废物果然是废物,即便吃了那么多天材地宝,还是升不了境界。”
宗门之中谁人不知柳观春拿到三颗魔核,换取许多珍宝,大家的眼睛都红得滴血,但这是柳观春应得的,没人会说什么。
只是温少卿不服气,他还没忘记柳观春是那个连剑都使不出的废物小师妹。
偏偏是这样的人,不但杀了那头将温少卿打得屁滚尿流的虎妖,还独得蔡长老厚待,宗门剑尊大师兄的关照……她有如此机缘,怎能不让人嫉妒啊?
温少卿也存了一雪前耻的念头。
若他今日打败柳观春,岂不是说明他完全有扑杀虎妖的一战之力?上次他临阵退缩,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并不是因他胆怯!
思及至此,温少卿伸手,召来声势赫赫的雷龙剑。
柳观春如今已经可以正常使用竹骨剑了,她虽不擅长开灵域,但她可以开启上次出于濒死之际,悟出来的竹骨剑阵。
柳观春瞥了一眼温少卿手中烧起熊熊烈火的长剑,心中并不畏惧。
她拧了一个剑花,银光灼目,剑吟呼啸,静待温少卿出招。
温少卿没有废话,立马提剑杀来,磅礴剑气掠起飘逸衣袍,竟也腾出浩然杀气。
他手中那把雷龙剑并非凡品,御敌时还可以分化为一剑一鞭。
因此,当戾气腾腾的长剑直逼柳观春面门,柳观春虽提剑格挡,可另外一道凝了剑锋的长鞭却陡然从剑刃旁分枝扫出,径直刺向少女的颊侧。
遇袭了!
柳观春分神去辨,她反手推开温少卿,迅疾后撤一步。饶是如此,手臂上也被锋利的鞭梢扫到,单薄的衣布被掺了灵气的长鞭破开,臂骨上横生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柳观春的左臂被淋漓鲜血染红,她遇到突袭,但她并没有恼怒,也没有因一时失利而陷入惶恐不安的境地。
柳观春知道,格斗厮杀时,决不能自乱阵脚,不过一招的成败,算不了什么。
可温少卿见她受伤,浑身狼狈,心中难免得意。
他不由嗤笑一声:“就你这点实力,想来当初诛杀虎妖,也只是一时侥幸罢了。”
他有意奚落柳观春,有意让柳观春灰心丧气,但柳观春不为所动,她不会被这些恶言影响。
她只想赢。
柳观春握剑在手,再次冲杀上去。
这一次,她使出江玠教过的剑招,她没有温少卿那样强悍的灵气,但她的身法可以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柳观春一边避开突袭,她左躲右闪,于对招间隙,观察温少卿的破绽。
柳观春实在不容易,一边要避开温少卿挥来的那些能攻人灵台的长鞭,一边还要挥剑反击,与人对战。
她手中竹骨剑挟带瑟瑟萧风,在纵身跃起的瞬间,看到温少卿落单的后背,她福至心灵,旋剑反手朝后,猛然一刺!
滚烫鲜血喷上柳观春的眉眼,将她的眼尾浸成霞红色。
温少卿一时不敌,竟被她刺破肩膀。
肩上鲜血顿时喷涌不止,温少卿咬牙忍疼,往嘴里塞了一颗止疼的丹丸。
原本温少卿持剑迎敌,尚且还算游刃有余,但在这一击破局后,他竟开始心生惶恐,下盘不稳,接连几次被柳观春逼到擂台角落。
温少卿不明白。
柳观春只是个初初筑基的弟子,她怎可能刺中他?她明明连灵域都不会开,但她的动作居然可以迅疾如风,出招竟能这么快!
再这样下去,万一他输给柳观春怎么办?那宗门里最废物的人……岂不是成了他?
温少卿望向柳观春,她的墨瞳染火,战意浓烈,竟有种不死不休的孤勇,教人心惊胆寒。
温少卿不愿输给这样的废物,他怒火攻心,再次展开绵密锐进的攻势。
柳观春不慌不忙,她手中握剑,凝神应对。
砰砰砰,接连几声刀剑相击的锐响,锋刃摩擦出的火花四溢,剑尘流泻,剑气如虹。
一时间,擂台上一团团凝霜的灵气外泄,尘土漫天。
柳观春隐在风雪中,她的身子娇小,像一尾灵活的鱼,隐在茫茫飞雪中。
有竹
骨剑阵遮蔽身形,旁观者只能看到柳观春迎风飞舞的发丝,瞧不清她手中疾风迅雷的剑招。
柳观春师承江玠,她又勤勉,自是将好几本剑诀牢记于心,将招式融会贯通。
柳观春知道自己不敌温少卿,只能图快,越快越好,每一刀、每一剑都要刺向温少卿的命门。
柳观春的境界太低,但她出招的速度够快,竟也隐隐压制住温少卿的战意。
只是,柳观春压着一口气战斗,她的血脉偾张,心脏狂跳,胸膛痛得几乎要爆裂开来,就连呼吸也逐渐粗重。
她浑身汗湿,衣布紧贴上后背,像是裹在一场滂沱大雨里。
可即便这样,柳观春还是没停。
疯子,她是个疯子!
温少卿看着步步紧逼的少女,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柳观春只想赢,她不会服输。
就算豁出去性命,和温少卿斗个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停下手中的剑。
温少卿不懂柳观春为何如此拼命。
他当然不懂。
柳观春每一次进步、每一次得人厚待,都得要她撞个头破血流才能得到一点可能。
她别无选择。
她从来没有选择!
“哗啦——!”
一袭击电奔星的剑势顺势击出,凶悍地劈向温少卿执剑的腕骨。
剑招来势汹汹,其力之大,可凌空斩断人骨!
温少卿受惊,迅速抛剑自保。
本命剑落地,修士认输。
柳观春赢了!
柳观春还剑入鞘:“我赢了。”
温少卿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雷龙剑,他不敢相信自己输在柳观春的手上!
柳观春平缓了呼吸,她忍住因攻势太快,鼻腔里涌出的血意,她隔空挑起那把雷龙剑,将此剑撞回温少卿的掌中。
“拿稳你的剑。”少女清幽的声音冷不防传来。
这是江暮雪在柳观春战败的时候和她说过的话。
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输便输了,但作为一名剑君,本命剑却不能丢弃!
可温少卿不能领会柳观春的鼓舞之意,他只当她在羞辱自己。
于是,趁柳观春转身离开擂台的瞬间,温少卿愤然握剑,朝她的后背刺去一击。
“去死吧!”
柳观春听到剑吟震耳,愕然转身。
虽然她及时转身格挡,但那把雷龙剑还是刮向柳观春的颈侧,硬生生剜出一道血痕。
一阵钻心刺痛传来,柳观春不由皱紧眉头,看向温少卿。
柳观春眼中没有愤怒,她很平静,她笑了声,说:“愿赌服输,看来温师兄输不起啊。”
这一句话,足以让温少卿羞恼难堪。
柳观春是不是觉得他甚至算不上可以一战的对手?他被她看轻了……他不服气!
可是这时,裁决已经上场,当空以剑气压制住不讲武德的温少卿。
“比试已结束,弟子不可逞一时意气故意伤人!”
温少卿不甘心,但他无可奈何,只能被其他师兄拖下擂台。
柳观春拿到自己晋阶的令牌后,没有逗留。
颈上的伤势不重,她可以回弟子院慢慢敷药。
又赢了一场,柳观春本该高兴,可她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够分享喜悦的人。
柳观春缓缓往弟子院走去。
夜风萧瑟,雪夜寂静。
四周空无一人,唯有柳观春踽踽独行。
柳观春下意识摸出腰带别着的那只纸鹤……她手上沾了血,染在光芒黯淡的纸鹤上。
也是这时,柳观春忽然觉得丹田升温,一股足以焚烧神志的热意猛然袭上灵台。
柳观春的视线模糊,她努力睁眼,看向自己握剑的手。
雪肤底下,隐隐有灵气涌动,四肢百骸到处有灵力翻滚,连带着手臂肌肤都鼓出一连串小包。
有一团热气几欲破体而出。
柳观春并不知道,这是升阶的迹象。
她吞噬太多天材地宝,偏偏体内的雪灵根吸收灵气的速度过快。
累积的修为在丹田爆开,可这具凡修身体却无法及时吸收这些功力,于是那团外泄的灵力只能残留于经脉之中,滞留不去。
眼下的困境,必须要有其他修士在旁帮助柳观春调息,辅助她通灵顺气,如此才能顺利吸收修为,成功破镜。
若是灵力储藏丹田太久,无法纾解,亦会有灵台爆裂,髓海枯涸之险!
可是没人教过柳观春这些事,宗门之中大多都是根骨惊奇的灵修,他们没有教导凡修的经验。
柳观春什么都不懂,她只能一头栽进雪里,茫然地承受这些痛意。
她的指骨还捏着那一只白色纸鹤,鲜红的血一点点溢出,流淌进纸鹤的羽翅。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道诞下的怜悯。
那只白色纸鹤忽然颤动了一下,它在雪中支起身体,晃晃悠悠往绝情崖飞去-
绝情崖。
乌云密布,大雪满山。
黑峻峻的洞穴中,一个身姿峭拔秀致的男人正在闭目打坐。
伏雪剑护在一侧,泛起幽冷的萤尘雪意。霜花冷寂,将闭关的江暮雪护在其中。
雷劫将至,饶是剑骨天才江暮雪,也不敢说自己此次历劫一定诸事顺利。但剑尊境界大成,亦是他毕生所愿,如今心愿得偿,自是欣慰。
江暮雪的神识出窍,神游灵域。他原本在髓海中沉浮调息,偏偏有一只细微刁钻的纸鹤闯进洞中,一路朝江暮雪飞来。
纸鹤吱吱叫着,一窜三尺高,它焦急地抬起鹤首,不住地顶,江暮雪的指腹。
信鹤没多少残存的灵力了,它奄奄一息地推动男人的指骨,试图唤醒江暮雪。
伏雪剑:……你找死!
就在伏雪剑击出剑意,意欲将这只恼人的虫子撕成碎片时,江暮雪从髓海浮上来,他略一抬指,捻住了纸鹤。
男人的凤眸清明,额心丹砂元印隐隐发红。
修长两指衔着这只染血纸鹤,江暮雪将其递至眼前,细细端详。
这是柳观春之物,染的也是她的精血。
柳观春有难,命在旦夕。
江暮雪默不作声。
他望向洞外雷电翻滚的劫云,一动不动。
伏雪剑感知此事,它大惊失色,赶忙劝道:“别作死啊别作死啊!咱们飞升在即,不可为了旁人前功尽弃!你稳住、稳住!那小姑娘福大命大必定死里逃生,你千万别去!”
江暮雪沉眉敛目,清霜拂面,飞雪落肩。
他自认灵台无尘,心境幽谧,无牵无挂,无挂无碍。
可不知为何,他身处此间,他会屡次想到柳观春浴血奋战的样子。
风沙卷起少女发髻间两条锦葵红的丝绦,诱得她脑后细长发带随风摇曳,活灵活现,如同两尾灵动的锦鲤。
只要她尚有一口气在,她就会无数次拿起血泊里的剑。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她都不会后退。
柳观春不认命,不服输,她固执得要命。
可她又是如此鲜活、如此俏丽。
生机勃勃的少女,像一节不住攀升的嫩竹,终有一日,她会茁壮成长,长成风雪不催的茂密竹林。
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最不该……死在这里。
洞外又是一声声轰隆雷鸣,震耳发聩,仿佛撼在人心上。
风动心摇树,心念无休无止,心神不宁,心绪不静。
江暮雪似有所感,他的怜悯终是难以自制……他似乎有些过界了。
洞外,一轮孤月缓慢坠下绝情崖,跌落人间。
江暮雪指骨蜷曲一下。
最终,他还是召剑入手,走向洞口。男人白衣翩翩,婉若莲绽,他的步履不停。
在出洞的瞬息,江暮雪打出一道撼天动地的法印,破开了绝情崖的禁制。
第28章 梦醒(五)“柳观春,不能亲。”……
第二十八章
柳观春住的弟子院朝北。
房屋背阴,周边多树聚阴,又离妖域的山门最近,不论是从风水的角度还是从地势来说都算是最次等。
隆冬天里,入夜时分,整个屋子暗下来,便有些寒津津的。
室内漆黑一片,又十足安静,饶是苏无言这样最喜阴气的顶级大妖都有点受不了。
他习惯柳观春的聒噪,每日听她在旁絮絮叨叨倒也得趣,今日难得耳根清净,他居然有点不习惯。
其实柳观春在床前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小零食,还有晒好的肉干、凉水,苏无言根本饿不着。柳观春说过至多出门一两天,快的话深
夜就能回来,可是她准备的吃食却足够苏无言吃上十多天。
苏无言日常所需都被照顾得很好,按理说他没必要去惦记柳观春,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苏无言幻化成人身,盘腿坐在床上,忽然有点迷茫。
思来想去,苏无言还是决定出门看看,毕竟柳观春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小姑娘,她那点寿数在苏无言眼中根本不够看。
做猫嘛,肯定得知恩图报,她既做他的信女,尽心供奉他,苏无言施舍神通,偶尔去接接她又没什么。
等到苏无言窜进玄剑宗的大殿,他隐匿行踪,站在树杈间看着底下的弟子们武斗,左看右看,他都没嗅到柳观春的气息。
苏无言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场场比试。
倏忽,他的黑色猫耳轻轻一颤,听到底下几个裁决弟子窃窃私语。
“今日那位柳师妹真是让人出乎意料,竟学会了高阶的七星剑术,还有阴阳三十八式,也不知受了哪位剑君的指点。”
“我观她剑势老成凛然,隐隐有结丹弟子之风。听闻她与大师兄相熟,而江师兄一贯亲和,在她恳求之下,指点一二,倒也无可厚非。”
“相比之下,温少卿倒是肚量太小,竟出招伤人,若非你今日出手拦下,恐怕柳师妹真会死于非命。”
“唉,也怨不得温师弟,他本是结丹弟子,如今被筑基期的小师妹击败,丢了脸面,心中自然怨恨,我能理解他。再说了,有你在旁护着,柳观春又死不了,担心什么。”
“也是。”
苏无言在树上听了半天,总算明白,这个叫“温少卿”的小子差点把柳观春杀了。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高兴,他的人轮得到温少卿杀吗?这不是抢他风头么?
思来想去,苏无言又化身黑猫,嗖一下窜进弟子院-
温少卿今日擂台失手,竟被柳观春打趴下。
同行的师兄弟都很体谅他折损了男子气概,定觉丢脸,同情地开解了两句。
反倒是半路遇到段芙蓉,高傲的女修抬眼睥他一眼,嗤笑:“亏你还曾是结丹弟子,没想到连个筑基期的小姑娘都杀不过。”
温少卿怒火攻心,持剑杀出:“你闭嘴!想打架是不是?”
“和我打?你怕是忘记自己的境界了吧?算了,我还有事,哪有空陪你闲聊。”段芙蓉晚上还有比试,她没和温少卿粘缠,只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温少卿心中越想越气,这下可好,所有人都知道他败在柳观春手上,会拿他与柳观春对比!
温少卿想在玄剑宗混下去,他务必得找个机会,再击败柳观春一回……
温少卿心事重重地推开门,一抬头,却看到屋内魔气浓郁,床榻上挤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猫。
温少卿震惊:“你、你是谁?你是猫妖?!精怪怎么会闯进玄剑宗,没被护宗法阵诛杀?!”
“因为我……是你祖宗呀。”苏无言甩甩尾巴,咧嘴一笑,一口獠牙尖尖。
温少卿意识到此妖凶悍无比,还开了灵智,并非他能斗得过的精怪。
温少卿作势想逃,可没等他转身跑出房间,一只猫爪便从后方破空袭来,一下贯穿他的胸口。
温少卿朝前一仰,口喷鲜血。耳旁传来淅淅沥沥的滴血声,震耳发聩。
温少卿低头一看,漆黑的猫爪上连骨带肉,抓出心脏,残忍地捧到温少卿的眼前。
苏无言可惜地感叹:“原来是红色的啊。”
温少卿瞪大眼睛,疼得喘不过气,他快死了,手指哆哆嗦嗦抬起,连摸一颗止疼的丹丸都做不到。
男修来不及高呼救命,待猫爪缩回,他便轰隆一声躺倒在地。
苏无言轻笑一声,他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摇摇尾巴,心里高兴。
杀了碍事的臭虫,这下柳观春总能早点回家了吧?-
雪地很冷,可柳观春却浑身燥。热,她把自己埋进雪里,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她觉得腹痛难忍,但在这样的剧痛之下,又有一种自毁的快意蔓延。
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沉睡好了。
可仔细想想,又很不甘心。
如果必须要死的话,为什么不死在心魔口中的灭魄阵里呢?说不定还能找到回家的路……还能有回家的机会。
柳观春茫然地想,她死了会不会有人惦记?她死在这里,可能连给她烧纸钱的人都没有吧?
无盐怎么办呢?小猫没人照顾,又得去流浪了吧?
但柳观春明白的,黑猫聪慧,即使没有她这个主人,他也可以找到其他人家收养。
是柳观春需要他,不是无盐渴望柳观春。
柳观春的眼皮很重,她连那只纸鹤都握不住,江玠师兄的白鹤从她指尖飞走了,飞得高高的、远远的,飞到月亮上了。
柳观春时睡时醒,她茫然地看着纸鹤高飞的画面,心里像是松一口气,释然又绝望。
她扭头,缓缓陷进雪垛子里。
她好像升阶了,可她的丹田破碎不堪,她很难聚气。
或许修炼的代价,便是要豁出性命。
柳观春胡思乱想,直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深深。插。入雪中。
泛凉的手指抵在柳观春滚沸的咽喉处,白皙的手指掰过她尖尖的下巴,就此将女孩的脸捞了出来。
柳观春呼吸到冷冽的空气,她的胸腔不住起伏,可离了能够降温的雪地,那股炙。热的的火气又在四肢百骸里窜动,暴涨的灵力挤进那些血管经脉,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柳观春的意识迷离,她疼到麻木,可是手指没有力气去拿止疼的丹药。
她只能努力睁开眼睛,她想死之前找到心魔,她想告诉他,魂飞魄散没有关系,让她回家吧。
她太累了。
柳观春仰头,看到眼前衣冠胜雪的男人,她认真分辨他的眉眼,后知后觉认出此人是江暮雪。
闭关渡劫的江暮雪,如何会来到她身边?
柳观春想,她又陷入幻境了吗?还是死之前,天道会给修士一场圆满的美梦?
她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江暮雪一手揽住她汗湿的后背,另一手搂住她的伶仃的腿骨,横抱起努力吸收灵力的少女。
江暮雪本想就这样带走她,可今日吃了苦头的柳观春格外不老实。
她从江暮雪的怀里挣脱,她的肚子好疼,一边要自我安慰地抚一抚,一边又往寒气浓重的江暮雪身上靠。
柳观春并没有逃离江暮雪的怀抱,反倒是蹬开双腿,她调转方向,从正面搂住江暮雪的脖颈。
女孩拉着江暮雪半跪至雪地。
柳观春满意了,她又屈起膝盖,分。开。腿,膝骨夹在,男人的窄腰两侧,跨于江暮雪身上。
柳观春这番动作利落娴熟,带点孩子气的执拗……倒让江暮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但转瞬间,柳观春便安静下来。
她十足乖巧,搂住江暮雪的颈子一动不动。
江暮雪垂下眼睫,细思一会儿,便知她是升阶了。
只是凡躯不及灵躯,骤然升阶,定会吃苦。
当初的江暮雪有寒潭辅助,他浸在千年冰池中,并没有吃太多苦头。
可那处宝地,是唐玄风的私藏,他不会让柳观春享用。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不适,他见她热得诡异,好似一尊炉。鼎,只能按住她的后颈,注入寒流,供她降温。
许是觉得舒服,柳观春愈发安静,她的藕臂细软,像是一条濒死的蛇,紧紧勒着江暮雪的
颈。
柳观春没了意识,屈从本能,裹住江暮雪这块千年陈冰。她只知道粘缠他,攀附他,耳鬓厮磨,口中无意识地说些什么,嘟嘟囔囔听不清……女孩的声音有点软,好像还带着哭腔。
江暮雪眉心守元印又生红芒,他不该与女修太过亲近。只是柳观春哭得实在可怜,她处于濒死之境。
江暮雪默不作声,最终,他还是顺从师妹,以这个格外亲昵的姿势,抱起她,御剑离开。
江暮雪虽然破开绝情崖的禁制,却没有让那些响动传出山崖,如此一来,待江暮雪再回崖洞的时候,深夜出走的消息便能掩下,亦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跟我念,大道无名,心无其形,心澄常静,心寂则宁……”
男人冷寂清幽的声音传来,带着若有似无的甘洌雪气,顷刻间灌进柳观春的心底。
她听懂了江暮雪的话。
这是清心咒的术法。
柳观春的修为境界太低,她便是念起清心咒,也无法压制体内腾升的滚沸。但有江暮雪从旁输入宁神的灵流作为辅助,柳观春慢慢回魂,没有再陷入昏迷。
柳观春听话地跟着默念咒法。
冰雪道的修士天然是降温好物,江暮雪涌来的冰雪灵流亦让她感到舒适,一来二去,浑身骨软筋酥,脑袋便时不时放空。
口中的清心咒便卡顿了好几下,柳观春逐渐安静下来。
“柳观春?”
江暮雪见她一昧低头,一声不吭,又疑心她是否痛到昏厥。
他无计可施,只能寒声唤她。
柳观春眨了眨眼,她将滚沸的额头砸进江暮雪的怀抱。烧红的耳朵抵在江暮雪微微敞开的衣襟处,如丝缎软滑的乌发也缠上江暮雪的衣襟,勾在他绣满暗纹的白袍上。
柳观春小心挨蹭,试图用江暮雪冰冷的体温降烧。
她就这么靠在江暮雪的肩头,侧目看他线条优雅的下颌,骨相嶙峋的喉结,单薄到近乎寡情的唇瓣……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呆呆地说:“师兄,我今天赢了。”
江暮雪不知宗门里近日展开弟子武斗大会,听她这般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柳观春又蹭了一下男人肤色雪白的颈侧,她细细思考和温少卿的对战,慢慢开口:“我用了你教过的北斗七式,还有奔星剑法,我赢得很快,但很吃力……我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拿稳手中剑’,我劝温少卿拿好剑君的本命剑,可他却很生气,他刺了我一剑。”
此言一出,饶是江暮雪再沉静稳重,也难免目露错愕。
北斗七式还有奔星剑法,是江暮雪扮作白衣师兄时教会柳观春的。
而那句“拿稳你的剑”,是他作为玄剑宗大弟子江暮雪时,对柳观春说出的话。
她口中那句“师兄”,喊的是江玠,还是江暮雪?又或者说,柳观春直觉敏锐,她已知江玠便是江暮雪……
江暮雪沉默无言。
他不知该说什么。
可柳观春好似只是神志不清,她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既把他当成白衣师兄,又把他当成江暮雪。
无奈之下,江暮雪只能将柳观春带回自己住过的弟子院。
此处空寂无人,偏僻避人,唯有一间草庐,一片萧萧竹林。
自江暮雪结婴后常居绝情崖,他鲜少回来此处。
难得带人回家,也仅仅是想帮柳观春疗伤,避免她髓海紊乱,走火入魔。
一路上,柳观春说了很多,她无意识地说完这些,又抬起脑袋,怔怔盯着江暮雪。
“师兄。”她喊他。
江暮雪敛目,那双凤眸温和,一如既往清雅高华。
柳观春想了想,缓缓扯开衣襟,露出受伤的肩颈,女孩的雪肤上凝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艳红血色。
她没有旁的绮思,只是想给江暮雪看伤,柳观春和他诉苦:“师兄,其实我好疼……”
“除了这里,还有肚子……”
“手疼,腿也疼……”
像是怕江暮雪不信,柳观春执着地拉扯衣衫,意欲拿出证据。她不骗人,她要让师兄相信自己真的受伤了。
柳观春不肯老实待在怀里,她忽然挣扎身子,四下扭动,江暮雪便有些接不住她。
在柳观春第二次要拉扯衣带给江暮雪看伤的时候,一道凌然剑气终于拍向柳观春的手。
柳观春像是被电到,吃痛地蜷指,不高兴地瞪着师兄。
江暮雪无动于衷。
他一手强硬用剑气压制柳观春为非作歹的手,另一手再次托住女孩的臀,许是知道柳观春快要跌到地上,江暮雪又抬臂,将她抱高一些。
可偏偏,被烧糊涂的柳观春太难缠了,她不能给江暮雪看自己身上的伤,那她便仰头看他。
女孩杏眸乌润,眼波流转,死死盯着江暮雪早已被揉到凌乱的衣襟,她看着那片裸。露在外的洁白无瑕的雪颈,感受江暮雪身上清净无涯的霜意,心念微动。
不知柳观春想到什么,她忽然低头,毫无预兆地张开了樱唇。
江暮雪猝不及防遇袭。
他感受到肩上有一丝细微的湿意弥漫,小舌一扫而过,拂来的是女孩身上馥郁的花香。
就此,滚沸的舌。尖,抵上男人冷硬的锁骨,甚至深深咬了一口……
江暮雪的薄唇几无血色,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肩背瞬间僵硬,就连窄腰都骤然紧绷。
柳观春尝到了冰,心情很好,就是有点咬不动。
她吸了一口雪松香气,又是一声有些娇气的“师兄”唤来。
江暮雪意识回拢,他并指一动,迅速压在女孩两片如花娇嫩的唇瓣上,拉开了她。
速度快得有些狼狈。
江暮雪剑眉冷目,声音低沉寒寂,又带着隐隐的怒意。
他说——
“柳观春,不能亲。”
第29章 梦醒(六)笑总比哭要来得体面。……
第二十九章
柳观春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
暖黄色的日光漫进纱帘,潇潇竹影映照在地面,自成一幅春意盎然的丹青画。
柳观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她穿戴齐整,臂下还压着软被,她被人照顾得很妥帖。
柳观春依稀记得一点昨夜的事。
不知为何,江暮雪点在她额心的术法没有生效,她的记忆并未消除。
柳观春记得自己神志不清地匍匐于江暮雪身上,她记得自己扯开江暮雪的衣,记得他被她推至榻前充当降温的寒冰……柳观春也记得他低头看她的眼神,平静温和,不生欲念,他是那个没有情丝的大师兄。
再后来,柳观春靠在他的肩膀睡下,江暮雪宽阔的胸膛、平稳的呼吸,将她带回那个很遥远的梦境。
柳观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难得这样静谧躺着,感受风,回想往事。
她记得那一只江玠的纸鹤,自她指尖飞走。
它为她带来了江暮雪,所以白衣师兄……其实是江暮雪。
柳观春不知江暮雪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屡次关照自己……许是怜悯、同情、心疼,又或者戏弄?
她对他是心存感激的,那是柳观春难得体会到的善意。
但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
因为在这一刻,柳观春发现,她仅仅是想安心睡上一晚,可这样的愿望在这个异世都难以实现。
太累了。
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回家去。
太累了,所以昨晚,她最后一次拥抱江暮雪,无关廉耻,违背伦常,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谁都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太多。
柳观春被自己逗笑了,原来死人有这么多特权啊。
柳观春从床上爬起来,床帐之中还残留着清雅幽静的雪松气息。青涩的、干净的味道,一如江暮雪一样,纤尘不染。
柳观春整理好这间小屋的被褥,她还趁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柳观春本来想去林间折一枝梅花插在瓶中,但她没有那么强大的灵气能保证花开不败……早晚有一天渡劫后的江暮雪会回到这间屋子,如果刚进门就看到一束凋零的花,或许他的心情会很不好。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变出纸笔,她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谢谢你,江师兄。”
她把这张纸压在细颈花瓶底下,满意地离开了
小屋。
柳观春还有最后一个牵挂,她要给无盐找一个很好的去处。
真的很对不起,她收养了他,却没有办法再照顾他。
但没关系,她会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然后恳求旁人好好对待无盐,而她也要回家了。
可是,当柳观春回到弟子院。
她看到天穹乌云翻涌,空寂的小院里里外外围了好多人,他们手持法器,道袍翩翩,圣洁如雪。
柳观春的心里忽然涌起巨大的恐惧感,她脊背发麻,浑身战栗,下意识抽出能够御敌的竹骨剑。
柳观春手上已经没有纸鹤了,她不能喊来江暮雪,而且她不该一次次麻烦他,有些事,得她自己来处理。
柳观春目光坚毅,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下,持剑入内。
她是境界是宗门最低,即使昨夜升阶,也不过是筑基期二阶。
她卑微如蝼蚁,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当她搡开围观的众人,她看到那只被人碎尸万段的黑猫,满目猩红……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一战之力。
唐婉远远瞥见柳观春归来,她手持寻魔罗盘,厉声道:“柳观春,你豢养魔物,刺杀温少卿,其罪当诛!”
柳观春明白了,温少卿死了,他的身上藏有魔气,而唐婉沿着魔气找到了无盐。
可无论无盐是魔物还是寻常家猫,他都是她的朋友。
唐婉不能背着她,将无盐猎杀。
凭什么?!唐婉凭什么?!就凭她是掌门之女,就凭她是灵修,身份高贵吗?!
什么狗屁修仙,什么狗屁异世!
柳观春沉着脸,她忽然爆开一股力量,掠步上前。
她不惜开启无法驾驭的灵域,不惜散开浑身的灵力,只为了用那股风雪之力搡开众人,从而死死攥住唐婉的衣襟。
“你杀了无盐!你杀了他!”
柳观春骤然发难,她双目赤红,眼眶明明有泪,却并未落下。
唐婉毕竟剥离了剑骨,没有一战之力,她陡然被人抓住,偏偏柳观春还是这副要吃人的凶恶嘴脸,自然心里怕得要死。
唐婉大声呼救,几道灵光爆出,瞬息打碎了柳观春的腕骨。
柳观春手上剧痛无比,她眼睁睁看着代表剑君尊严的本命剑落地,她没能拿稳它……
柳观春强忍痛苦,鼻翼沁满热汗,但她还是抬起另外一只手,将一记耳光重重箍在唐婉的脸上。
啪的一声巨响落下。
唐婉的耳骨发懵,她疼得偏过头,嘴角溢血。随后,比起痛楚,更多的是羞恼,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柳观春。
“你这个贱人,你敢打我?!”
没等柳观春再落下一巴掌,两道锁神链自后方迅速穿来,一左一右犹如巨蟒缠身,牢牢束缚柳观春的手脚。
柳观春被一袭强大的力量迅速拉回,吊在一旁。她的筋脉碎裂,髓海动荡,那种难耐的痛感再次涌上心头。
柳观春被她的同门师兄姐紧缚于檐下。
看着他们眼底的嘲弄与讽刺,笑她低贱如泥,笑她以卵击石,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柳观春原本还想和所有人好好相处,可人心偏见如此之重!
重若千钧,她无力抵抗。
唐婉见柳观春已被众人掌控,一时之间起了杀心。
她刚要动柳观春,一道金光却自上空打落,劈碎了地皮,震开唐婉,地表颤动,竟也缓缓裂开一道骇人的沟壑,飞沙卷石,风尘漫天。
蔡长老脚踩龟壳,气喘吁吁飞来。
他护住柳观春,大声道:“不可伤人!柳观春如此,全是被魔物混淆心志,将她关入冰渊禁闭反思便是,何必杀她!”
诸位弟子见德高望重的蔡长老为柳观春说情,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魔物已经伏诛,柳观春身上不见丝毫魔气,兴许温少卿之死与她当真无关。
唐婉在人前的形象本就温婉体贴、善解人意,眼下有蔡长老作保,她也不想事情闹起来惊动闭关的江暮雪,因此也只能默不作声,默许蔡长老将人带到冰渊-
冰渊终年积雪,山寒水冷。
此处位处幽冥交界,阴气浓重,湿冷逼人,又因靠近护宗大阵,得江暮雪修为辅助,等闲弟子一旦被关入其中,便无力逃出生天。
因此,这里也作为惩戒犯事弟子的监牢,用于关押罪犯,接受刑讯。
平心而论,蔡长老还是很喜欢柳观春的,毕竟江暮雪这样冷冰冰的大弟子,竟能屡次因她的事而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想来也是有趣。
蔡长老安抚柳观春:“不过是一只魔物,歼灭了便是,你同唐婉置什么气?你是不知道,唐玄风那老头多疼爱这个女儿,就连我都不敢说她一句重话呢!”
蔡长老本意是安慰柳观春,可偏偏小姑娘不领情。柳观春低眉敛目,跟着蔡长老朝结界行去,她小声呢喃:“不是魔物,无盐是我的朋友。”
蔡长老哑口无言。
柳观春的性子当真固执,难怪江暮雪要他从旁看顾。
要是柳观春的疯言疯语让唐婉听到,她还口称自己是魔物的好友,不知得掀起多少风浪。
蔡长老叹气:“你这话可别让人听到了,好歹是我保下的你。”
柳观春会意,若她坚持自己和无盐交好,还会让蔡长老惹祸上身,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于是,小姑娘点点头,表示知情。
蔡长老给她寻了个能避风雪的山洞,对她道:“你在此处好好反思,不用浪费力气尝试打开此地的禁制了,这是江暮雪亲自修补的护宗大阵,除非来人修为与他不相上下,否则无人能破开结界。”
蔡长老如今能出入自如,也是多亏江暮雪还没渡劫飞升之故,不然他连门都进不了,老脸还真不知往哪里搁。
柳观春应了一声:“多谢蔡长老救命之恩。”
蔡长老的眼神柔和不少:“唉,你也是可怜,别担心,等你江师兄渡劫回来,他自会放你出来的。”
柳观春怔怔地出神。
她想了一会儿,兴许自己可能撑不到那天了。
不过她受江暮雪诸多照顾,理应和他说一声谢谢。
柳观春说:“若是……往后没机会,烦请蔡长老帮我给师兄带一句话,就说我很感激他的照顾,多谢他。”
蔡长老惊奇地问:“你怎么不自己和他说?”
柳观春低头不语。
蔡长老见她这样,悻悻然离开洞穴,心道:果真是江暮雪这个闷葫芦的师妹,性子当真一脉相承!
送走了蔡长老,柳观春终于有空去看洞外的风景。
左边的山崖黑气缭绕,被一层厚厚的结界隔绝,那里应该就是传闻中妖魔滋生的幽冥;右边绿水青山,隐有琼楼玉宇点缀其中,是她曾住过的玄剑宗。
而那些亭台楼阁的至高处,还屹立着一座名为“绝情崖”的雪峰。峰顶上盘踞一团雷电紫云,江暮雪在峰顶渡劫,等待劫云降下,他便能飞升成为剑尊。
江暮雪得偿所愿,柳观春为他感到高兴。
她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源于江暮雪,即便他舍弃江玠这个身份,舍弃柳观春,即便他不告而别,柳观春都心存感激。
柳观春并不蠢笨,她当然知道蔡长老能在危急时刻赶到现场,背后一定有江暮雪的授意。
大师兄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过她可能没有机会报答他了。
她连为他折一枝花都做不到。
夜里,柳观春平躺在雪地里,她觉得很冷,但她在忍受。
柳观春等待心魔入梦,幸好苏无言没有辜负她,他真的进到冰渊结界了。
其实今日,早在唐婉带人赶到小院的时候,苏无言已经脱离傀儡猫身,离开了院子。
他知道唐婉手上带着寻魔罗盘,他才懒得和这些弟子们争斗。
可是当苏无言回到小院的时候,他看到傀儡猫留下的血迹,心中困惑。
苏无言从这些血迹里读取记忆,他看到柳观春那样
瘦小的一个人,竟敢持剑杀来,与一群玄剑宗高境界的弟子缠斗。
她卑微如蝼蚁,她不自量力,可她却为了保护一只算不上太相熟的猫,她胆敢忤逆掌门之女唐婉,不顾生死,执意要为那只名叫“无盐”的猫讨一个公道。
苏无言看着柳观春一往无前的模样,看着她瘦骨嶙峋站在人群里,看着她脸上的坚毅,眼里的绝望,她眼眶含泪,她为苏无言哭了……
苏无言忽然觉得心口有点沉闷。
他是大妖啊,他从来不会体恤凡人的。
而且柳观春那样蠢笨,那样愚昧无知,他其实不是很能懂柳观春的坚持……反正就是一只死猫,交出去就交出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苏无言当然也不知道,那是柳观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现在,这根稻草断了。
入梦的时候,苏无言看柳观春更为顺眼了。
他对她说:“别担心,你很快会出去的。”
苏无言想,大不了他把柳观春带回魔宫啊,她何必在玄剑宗受这种气,反正他的妖魔大军很快会杀进仙宗了,他会将此处夷为平地。
或许柳观春也不用死,他再多杀一点人,毁了这个世界,和天道谈一谈嘛……让天道把小枣也放进来。
她和小枣会成为朋友,应该也能成为他的朋友。
苏无言觉得,三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在山头晒太阳也很不错啊。
可是,柳观春却对他很温柔地笑,她对心魔毕恭毕敬地说:“心魔大人,我愿意魂飞魄散去博得一个回家的机会,请你一定帮帮我。”
苏无言第一次有些犹豫,他抱臂,故意装作很冷酷的样子。
“进入杀阵会死的,死亡很痛苦,而且我还要去取琉璃鼎才能让你魂飞魄散……你可能要先死了,再等待灵魂碎裂的那一日,即便这样,你也想搏一搏回家的机会?而且我不能保证你一定会回家,概率不是很大。”
“但也有机会对吗?”
“嗯……”
柳观春轻轻笑起来,脸上笑容明媚如春,“请你帮帮我吧,我不害怕。”
苏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明明柳观春赴死,换取小枣可能回来异世的机会,这件事分明很好,可他的胸口为何还是沉重不堪,好像有一块大石头重重压着……总不是因为今天吃了太多麻雀噎着了吧?
可柳观春看起来……真的很想回家。
算了,随便她。
苏无言倨傲地颔首:“行,那你等我几日。过几日,我会在此地设下杀阵,你只要入阵就能被阵法诛灭,届时我会用琉璃鼎粉碎你的魂魄,助你回家。”
“好,多谢你。”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苏无言又给她丢下一颗藏宝珠。
“这是我从你的寝房拿来的,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柳观春有点惊讶苏无言的细心,她心里感激,乖乖将那颗珠子握在手里。
做好事定留名的苏无言转身跳出梦境,而柳观春从梦中复苏,她的掌心还握着那一颗江玠……啊不,是江暮雪送的藏宝珠。
柳观春想了想,从藏宝珠里拖出那一床厚厚实实的棉被,铺在地上。
这是她和江暮雪下凡的时候买来的。
新弹的棉花被子有一种阳光的味道,很舒适。
柳观春舒服地喟叹,不免感叹自己的高瞻远瞩——看呀,如今棉被不就派上用场了?
柳观春还从藏宝珠里取了火折子、炉子、茶壶、茶砖,她为自己沏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又钻进被窝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虽然是赴死,但也是回家。
她终于不用受那些冷待,终于不要遍体鳞伤才能获得一瞬温存。
她得到解脱,她终于可以安心闭眼了。
柳观春心中没有伤感,她快乐地过着每一天,等待死亡那天到来-
苏无言回到幽冥,他组建了一支足以攻入仙门的妖魔军队。
山崖之下,阴气横生,妖气滔天。
邪魔高举刀枪,满眼都是对于魔尊的仰慕与敬畏,他们山呼“大王”,渴望苏无言能够带给他们力量,带给他们果腹的血肉,带他们杀穿那些惯来降妖伏魔的卑劣修士。
他们不必躲躲藏藏才能生存,他们可以肆无忌惮杀戮、食人,在世间横行霸道,畅通无阻。
苏无言百无聊赖地抬腿,把一个个鬼气森森的头盖骨当球踢着玩。
他看似在审视自己的军队,可心中却莫名其妙想起了柳观春。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间,只要手上力量足够强大便能活下去,多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柳观春不懂?
她好像还渴望着其他的东西……是一些炙热的、温暖的,苏无言不懂的东西。
凡人都这么愚蠢吗?
可苏无言心中有邪火无处抒发,他想事情也很简单,既然看玄剑宗的弟子们不顺眼,那么杀光他们就好了。
至于藏在甘露宫的琉璃鼎,只要苏无言杀穿三大仙宗,仙门不敌妖魔,他们为了加强护宗大阵,保下性命,自然会去请甘露宫的镇宫法器琉璃鼎助阵。
琉璃鼎是上古神器,不仅能诛灭魂魄,还能涤荡方圆百里的魑魅魍魉,袭杀邪魔。
只要琉璃鼎现世,他定会去抢夺。
柳观春养育过他一段时间,苏无言对她印象不错,他不会让她受很多苦难……早点助她魂飞魄散,送她回家,她也能少很多痛苦。
这是苏无言唯一能为柳观春的事-
三日后,绝情崖上的雷云忽然扩张,遮天蔽日,延绵百里。
天地风云惊变,狂风大作。那一团雷云犹如洪水决堤,金色的电龙从天落下,风流狂卷而出,一下子灌进江暮雪闭关的崖洞。
他御剑而出,一抹惊鸿艳影,瞬间钻进云层。
江暮雪的身法疾如闪电,手上伏雪剑战意浓烈,他早已练就心剑合一,无需手持本命剑,亦能对战应敌。
江暮雪眉心道印闪烁,红芒大作,他的双手长指合拢,迅速结出护身法印。
雪灵域感受到主人凶煞的杀意,千树霜花绽放。
凝雪光剑瞬间在江暮雪身后爆开,银尘遍地,整座绝情崖都被萧风雪雨笼罩,外人看不清丝毫内情。
也是这时,仙宗的众人这才知道,江暮雪身上蕴藏何等浩瀚的神力,他真正的实力,竟能与天地一争高下……-
绝情崖渡劫的声势浩大,柳观春自然也看到了。
她盘腿坐在雪地里,默默仰望那一轮皓月。
“江师兄,盼你仙途锦绣,往后天地广阔。”
柳观春结不下任何的恶,她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现在也要干干净净地离开。
她真心实意希望江暮雪得偿所愿,即便知道他很可能会和柳观春厌恶的女子成婚。
但柳观春太累了,她生不出任何恨意了,只要江暮雪高兴,那么一切都好。
柳观春举杯敬酒,独酌下这盏青梅酒。
说来奇怪,她酿酒时分明加了很多砂糖,怎么入喉时,酒液还是这般苦涩?-
趁着江暮雪渡劫飞升,苏无言趁机率军攻入仙宗。
妖魔早就在仙门的诛杀下,狼狈躲入幽冥,他们被镇压此地许久,仇恨日益累积,已浓郁到令人丧失理智的地步。
苏无言刚破开护宗大阵,那群妖邪便迫不及待地冲杀进仙宗。
这日寒雨细密,天地一片灰暗,山风呼啸,犹如鬼哭。
三大仙宗的修士们看到大妖再次杀进宗门,当即取出法器、祭出本命剑,与邪祟搏杀。
刀剑铮铮,狼烟四起。到处都是火光、血气,妖邪与修士拔刀相
向,搴旗斩将。
只是,有苏无言加持魔气,低阶修士再如何负隅顽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的蝼蚁。
苏无言轻易动动手指就能碾杀他们,就如同他们随意动手就能诛杀柳观春那样。
仙宗尸山血海,遍地残肢断臂。
唐玄风与诸位长老一同缩小护宗法阵,方才抵挡住这些妖邪的进攻。
他们知道,如今仙宗的灵池染上血气,灵力变得不纯,兴许这个护宗结界支撑不了多久。
蔡长老忽然想到柳观春还在冰渊深处,她很可能受到妖邪伤害,但宗门里无人记起这个卑微如尘的弟子,只当她已丧命妖腹。
就连蔡长老也不可能舍下宗门弟子,出面去营救柳观春。
但蔡长老记得,江暮雪说过,倘若柳观春有难,便将她送去护宗大阵之中,虽说此阵与幽冥相接,可阵眼却是以他的境界塑造的,等闲妖魔破不开阵心的结界,柳观春会很安全。
思及至此,蔡长老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免得唐玄风动了邪心,将柳观春赶出来,又放唐婉入阵,祈求得到江暮雪的庇护。
蔡长老确实多虑了,苏无言又不傻,他既打算护着柳观春,自然不会让手下喽啰靠近冰渊。
自此,外界的战乱丝毫没能影响到冰渊里的世界,柳观春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顺道旁观苏无言在雪地上用腕上血液绘制杀阵。
血气淋漓的杀阵一点点绘成,柳观春看着,偶尔问苏无言一句:“放血会不会痛?”
苏无言翻个白眼:“痛死了,所以你不要把它弄坏了,我懒得再画一个。”
“哦……”自此之后,柳观春靠近杀阵的动作都很小心。
苏无言心道:果然是傻子,妖血怎么可能轻易被毁,况且还是他这种顶级大妖!
柳观春已经能够心平气和接受死亡的到来。
她预设过很多次死亡的感受,思来想去,应是有一些疼。
于是,柳观春未雨绸缪,她调制了很多止疼的丹药。
如此一来,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事了-
江暮雪以为渡劫一事,不过是和天地争斗,胜者为王,傲视群雄。
但他还是低估了天道的能耐,它竟要江暮雪审视本心,它要验他的道。
江暮雪陷入一片混沌迷障之中。
他看到遍地血气的王宫,看到犹如阿鼻地狱的炮烙刑罚。
九尾妖狐迷惑人心,她勾走君王的魂魄,却发现自己杀不死江暮雪。
既然杀不死,那么就毁了他的道心,令他生恨、生怨,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如此,江暮雪不再纯净,他便不会得到天道钟情。
江暮雪六七岁时便独居于冷宫,凡是他信赖之人皆要害他,凡是他倚重之人皆要杀他。
江暮雪想要保护谁,他就不能偏爱此人,他要做到漠不关心,才能守住身边的人。
唯一破例的一次,是他实在想知道那只小猫摸起来究竟有多柔软。
他将它捧到怀中,削瘦的手指缓缓抚摸了一下。
很温暖,很柔软……可小猫咬下一口毒糕,它救了江暮雪一命,死在他的怀里。
江暮雪的梦魇可怖,他也会生惧生畏,当时的他不过是个懵懂的孩子。
江暮雪被困迷魂梦阵的时候,他反复被这一幕折磨。
直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小心翼翼匍匐到他覆雪的膝头,她看到了他的噩梦,她知道江暮雪还没清醒,于是女孩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指,她轻轻握住他的腕骨,引他盖在了自己的发顶。
“师兄,没有猫的话,你也可以摸我……”
女孩说话的声音很细微怯弱,带了点犹豫,却又很有勇气。
江暮雪的掌心传来温暖的热意,少女乌黑双髻柔软,碎发绒绒的,还有两根柿红的发带缠绕进他的指骨。
窄细的一道红,蜿蜒不去,好似月老赐福的红线。
江暮雪看不清她的脸,但他一直记得那种温暖的触觉。
……
江暮雪破开梦魇,他喉头滚动,竟喷出一口鲜血。
守元印明明灭灭,道心涣散。
但最终,眉心还是凝出了一粒朱砂观音痣。
此为剑尊剑印,他升境了。
“择道。”
天道缥缈疏离的声音传来,天幕金光闪烁。
江暮雪抬眸看了一眼,目光清冷,手剑挥出。
最终,他选下修心剑道。
江暮雪已经,择不了无情道了-
江暮雪渡劫归来,仙宗又添一份剑尊助力,宗门上下欢欣雀跃,急急迎向这位剑君天才。
就连唐婉也含泪,娇声唤他:“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柳观春诱魔入宗,连累弟子们死伤无数,她罪大恶极……”
闻言,江暮雪却冷声问了句:“柳观春人在何处?”
唐婉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询问柳观春的下落,她不甘地咬了下唇,不情不愿地说:“她被关押在冰渊……”
江暮雪神识出窍,感知了一会儿,冰渊之中的结界并没有硝烟战乱,柳观春很安全。
仙山之中,或许也就冰渊的结界与他修为相接,牢不可破。
斩杀妖魔才是当务之急,他没有再多问柳观春。
江暮雪本想执剑杀向围困妖域的邪魔,但唐玄风却和唐婉递了一个眼色,拉住了自己这位引以为傲的大弟子。
唐玄风召江暮雪入内室说话。
唐玄风坐在椅上,仔细打量江暮雪。
江暮雪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位飞升为半神剑尊的修士,他身上凝出的剑光威压,已是寻常修士所不能承受之力。
唐玄风老怀甚慰,看着自己手下长大的优秀弟子,心潮澎湃。
他语重心长地道:“暮雪,护宗大阵破损,妖邪入宗,弟子伤亡惨重。为师知你如今剑尊修为,定能制住魔尊苏无言,可他手下那群妖军猖狂凶悍,宗门弟子却境界太弱,无力对敌。倘若你们争斗不休,其他魔族大妖趁虚而入攻进仙宗,恐怕你的师弟、师妹们都会丧命于妖邪手中。”
唐玄风虽是仙风道骨的老宗师,却在几日迎战妖魔的战役下,迅速衰老下去。
江暮雪看着师尊,默不作声,他习惯如此听师尊号令。
见他沉思,唐玄风拉过唐婉,牵到江暮雪面前,同他道:“为今之计,只有借来甘露宫的法器琉璃鼎护阵,才能保下全宗弟子的性命。”
“只是,甘露宫的宫主乃是你唐婉师妹的外祖母,她愿意借出法器,助我等降妖除魔,可她亦有一个心愿,那便是看你与婉儿成婚。你们婚后便是一家人,甘露宫帮衬自家人,自然没什么不情愿之处。”
此为两全其美之策,唐玄风料想江暮雪不会拒绝。
可江暮雪却看了羞怯低头的唐婉一眼,语气冷硬:“我不会同唐师妹成婚。”
唐婉脸色煞白,她难堪地咬唇:“师兄,外祖母唯有收到你我婚帖,她才愿意携带琉璃鼎登门庆贺……”
甘露宫自然知道江暮雪如今是境界高深的剑尊,他们确实存了和剑尊联姻之意,以图日后得到江暮雪的庇护。
此招虽然下作,但如今妖魔横行三界,实乃无奈之举。
小夫妻日后成婚,温香软玉在怀,唐婉又与江暮雪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他又怎舍得和妻子心生隔阂?天长地久,两人自会亲密如初。
先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其他一概不论。
江暮雪不蠢,他自是猜到甘露宫的阴谋。
可唐玄风自小领他入门,引他入道,虽是看重江暮雪的天赋,却也到底有教养之恩。
江暮雪决定最后还他一次恩情。
他淡扫唐婉一眼,神情漠然清冷,即便他眉心无情道印已经消失,剩下的唯有剑尊剑印,可他依旧冷淡如雪,待人没有半分温情。
唐婉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江暮雪说:“我不会同你合婚结契,但婚
帖可以发出。等甘露宫携带琉璃鼎入宗,我自会先斩后奏,夺走神器,加持护宗大阵。”
唐玄风瞠目结舌:“你……”
他没想到,一贯行事清正的大弟子,为了不和唐婉成婚,竟也做出这样宵小的行径了。
可江暮雪心意已决:“此后的一切罪责,由我一力承担。”
他会护住玄剑宗,护住苍生,他决不能让妖邪入宗,肆意屠杀弟子。
如此,柳观春也能安然无恙-
冰渊之中,柳观春闲来无事便会去观赏那一片雷云。
终于,她看到雷云入洞,空中隐隐有人影与天缠斗。
柳观春紧握双拳,她在心中为江暮雪无声呐喊:“师兄,你一定要赢啊!”
幸好,江暮雪福大命大,他还是飞升为剑尊,天穹的乌云也在瞬间消散无踪。
柳观春为江暮雪感到开心。
隔日苏无言来冰渊绘画杀阵时,她特地给心魔大人沏了一杯茶,旁敲侧击地刺探:“江师兄是不是回宗了?”
柳观春被关在隔绝外界的冰渊之中,她并不知道玄剑宗内早已炮火连天,苏无言也有意避开这些会吓到凡人的血腥事。
柳观春问起江暮雪的近况,等苏无言绘好最后一笔杀阵,他敷衍地哼了一声:“是啊,他升至剑尊了。不过男人还真是猴急好色,头上无情道剑君的守元印刚祛除,马上就要迎娶自己的师妹……啧啧。”
听完,柳观春的手骨僵住,她如遭雷击,连脑袋都懵懵的。
少女良久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牵动唇角,也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柳观春故作镇定地问:“是、是哪位师妹啊?”
苏无言白她一眼:“那个姓唐的呗,除了她还能有谁?”
“也是哦。”柳观春哈哈一笑,“江师兄和唐师姐自小青梅竹马,他们合婚结契,再正常不过……”
只是,偏偏是她讨厌的唐婉,又偏偏是她喜欢过的江暮雪。
柳观春其实心里难受,但她想要装得体面,她不能让外人瞧出分毫。
苏无言想了一会儿,道:“对了,两日后是江暮雪大婚的日子,大婚当天,甘露宫会带来神器琉璃鼎作为新婚礼物恭贺新人。届时我会去抢神器为你灭魄,你如果还是坚持要回家的话,记得早点迈进杀阵,我也好顺手帮你灭魄。”
苏无言说得稀松平常,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早知柳观春回家的心意已决,他劝不住,那只能送她一程了。
柳观春点点头:“我肯定要回家的……”
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不管江暮雪会娶谁……虽然柳观春鼻子有点发酸。
冰渊的雪太大了,吹得她眼角都生潮。
柳观春仰头吸气,她闷闷地想:原来两天后,就是江暮雪的婚礼啊。江师兄穿红色喜服可好看了,器宇轩昂,丰神俊貌……她见过的,她很喜欢。
柳观春认真地说:“如果非要去抢琉璃鼎,那还是先等他们礼成,你再去抢吧……”
毕竟与唐婉成婚,是江暮雪期盼多年的事,柳观春私心想赠他一场圆满,她不想害他。
没必要最后还这样大动干戈,闹得两个人都尴尬。
苏无言挑眉,看她一眼。
柳观春朝他讪讪一笑。
苏无言伸手捏了一下柳观春的脸,讽刺:“不会笑就别笑了。”
“笑起来像哭,真丑。”
可柳观春依旧牵起嘴角。
她也不想丑到苏无言,可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能笑。
笑总比哭要来得体面。
第30章 梦醒(七)师兄记忆恢复了。
第三十章
今日是江暮雪大婚的日子,也是柳观春迈进杀阵的日子。
远处用妖血绘制的杀阵散出黝黑的魔气,无数红光膨胀,血气漂浮,擎等着活物入内献祭。
柳观春一大早起床就开始忙碌赴死的事。
她取雪水融化、煮沸,美美洗了一个澡。
她还花了很多时间去挑选衣裳、发带。
柳观春其实喜欢粉色,白色次之,因此今日她特地选了一身粉色袄裙,裙子清丽灵动,衣襟还镶了蝶恋花纹。这样繁复的纹样,在修仙者的眼里是平庸俗气,一点都不飘逸若仙,可柳观春很喜欢。
也是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和修仙一事本就如此格格不入,是她一直在强求。
柳观春记得蔡长老说过,冰渊是江暮雪用来关押犯事弟子的地方,他会来亲自来此处解放罪人。
那江暮雪一定也会看到她留下的痕迹。
柳观春看了一眼自己住过的洞穴,她把所有用物都收到藏宝珠里,还把那只没能送出去的剑穗挂在了竹骨剑上,思来想去,她多添上一只细小的粉鹤。
柳观春高举竹骨剑,她借助日光观赏自己的杰作。
“我就说,青玉剑穗很好看的。”
她满意点头,抱着竹骨剑,缓慢走进杀阵。
她问过苏无言,他说杀阵只扑杀活物,她带剑入阵也不要紧。
柳观春其实也有软弱的时候,她总要有个倚仗,所以让她抱着师兄的剑赴死吧,这样心中的不安就会少上许多。
柳观春一步步迈进杀阵,戾气瞬间绞住她,像一条条钢丝牵缠着她的手脚与脖颈。
她能感受到细丝破开皮肉的痛感,但她并不畏惧。
柳观春找到阵心坐下,她一边抚摸膝上的竹骨剑,一边抓出备好的止疼丹药,一颗颗塞进嘴里。她怕苦,这次炼药特地加了很多糖,所以丹药吃起来甜甜的,很好吃。
柳观春一直在努力哄着自己,可她还是低估了死亡的痛楚。
原来,这么疼啊……-
有了江暮雪身为剑尊的神力加持,护宗大阵不但更为坚不可摧,甚至还朝外扩张了一点。
也不知是忌惮江暮雪,还是旁的缘故,魔族的进攻难得停止了两日,至少让江暮雪平安护送外宗弟子进入玄剑宗。
因是掌门之女大婚,整个宗门喜气洋洋,树挂红彤彤的绸带花胜,廊庑底下悬着喜字灯笼,一如民间嫁女,只图个吉祥喜庆。
宗门弟子们很信赖江暮雪的能力,有他坐镇,势必能将妖魔杀个片甲不留。因此今日众人也不再畏惧盘踞山门的妖邪大军,他们放开了吃喝,聚众一团,欢喜地观礼。
江暮雪今日和唐婉的婚礼,虽是逢场作戏,但到底也要迷惑甘露宫的宫主。如此一来,婚礼便不能太过虚假,被人一眼识破。
因此,江暮雪看了一眼桌上红木托盘里的婚服,还是以剑鞘挑起,迅速穿上身。
男人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样的绸袍都潇洒俊逸。
只是,当江暮雪垂眸瞥向自己红衣上的织金云纹,不知为何他的剑印忽然灼热,隐隐有什么画面冲进他的髓海……
江暮雪拧眉闭目,他通过神识感受到了一片灼目的红。
是红帐、红烛、红盖头。
身材娇小的新娘子坐在鲸骨所制的双人床上,她明明盖着红布,可两只纤细的手还是轻轻交叠在一块儿,似是很紧张,指骨不住绞动。
见状,江暮雪从不饮酒,也事先饮下几碗。为的是壮胆,也有……哄骗自己之意。
就在江暮雪挑开那一块红盖头的时候,眼前的画面一帧帧消散无踪。
他没有抓住自己的妻子。
……
江暮雪睁开眼,房门被人推开。
“大师兄,吉时到了,我们去接唐师姐吧!”
江暮雪回头,对上一名师弟满含戏谑笑意的眼睛,他点了点头,持剑跟着人走出门去。
明明都是新娘子,可江暮雪听到唐婉的名字,心中并无欢喜。
他期待的人,不是她-
正殿婚仪,甘露宫主掷出赐福驱邪的琉璃鼎。
硕大的钟鼎悬于空中,无数名白衫弟子凌空跃步而起,他们手缠菱红相思网,指间迅速结印,将红蔓挂上钟鼎,缠出无数个代表仙门祝愿的同心结。
天地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所有人的脸上都笑意盈盈,喜迎这双登对的新人结为道侣,合完婚契。
江暮雪凤眸清冷,他迎上众人的目光,竟也有一瞬疑惑……在旁人眼中,他和唐婉好似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旁的唐婉撩起
花冠下垂着的珠帘,她抿唇一笑,递去手上红绣球的一角绸带。
“师兄,我们要行婚礼了。”
江暮雪死死盯着那一片红带,他衣下的指骨微动,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伸手。
待唐婉还要再唤,忽然,一声巨响惊动婚仪。
朗润讥讽的少年音自空中传来。
“哈哈,你另一个师妹正在杀阵里受苦受难,你倒有心思在此处纵情酒色……男人还真是薄情啊。”
琉璃鼎上,盘腿坐着一名黑袍少年,他足下红绳铃铛叮咚作响,脸上笑意盈盈,眼底却是浓重的杀意。
江暮雪认出来人真是魔尊苏无言。
江暮雪迅速旋身拔剑,结下光剑林立的剑阵。
他正要出招,可苏无言已经快他一步,把琉璃鼎收入囊中,纵身跃下。
众人见状,记起苏无言和唐婉有过一段缘分,还当他是来抢亲的……唐师姐果然魅力无穷,竟能将两个能颠倒乾坤的神人都迷得神魂颠倒。
江暮雪本该持剑争夺琉璃鼎,可他听到那句“另一个受苦受难的师妹”,倏忽心口刺疼,他被绵长的痛感惊醒,厉声质问:“你说什么?你口中之人,可是柳观春?!”
苏无言嫌弃地看他一眼:“难为你还记得柳观春的名字,不过记得也没用啦……”
他咧唇一笑,故意幻化出骇人狰狞的猫脸。大妖眯起猫眸,冷笑:“她已经步入杀阵赴死,按照时辰来说,应该已经没命了吧?我现在借用一下琉璃鼎,也好助她魂飞魄散。这是柳观春的愿望,她想从这个世界离开,她想回家呢。”
苏无言膈应一下江暮雪就行了,眼下还是快去帮柳观春灭魄吧……免得江暮雪想坐享齐人之福,强行要留下柳观春的魂魄。
江暮雪的大房妻子是唐婉啊,这女人太善妒,婚后肯定会给小妾脸色瞧的。
苏无言说完,转身就跑。
“回家”一词,总算唤醒了江暮雪一些翻涌的记忆。
江暮雪脸色苍白,心脏犹如万剑贯穿,抽疼不休。
他竟没再搭理唐婉,反而是御剑冲入云霄,直追苏无言而去。
苏无言所去之处正是冰渊,他没有愚弄江暮雪,他真的造了杀阵,他真的杀了柳观春!
江暮雪心中戾气横生,额心剑印涌动金光,身后伏雪剑感受到主人的战意,早早分化为成千上万把光剑,带着雷霆之势袭向苏无言。
冰渊之下,苏无言刚刚落地,一把锋锐的光剑便先他一步,轰然削断他的臂骨。
大妖的手臂斩落,琉璃鼎瞬间落地,骨碌碌滚向魔气浓郁的杀阵。
苏无言气得咬牙,他抖了抖断臂,又生出一只完好无损的胳膊。
正当他要去捡那一只琉璃鼎的时候,神器像是感应到什么气运,忽然碎裂,漫天霞光笼罩冰渊,世界变得瑰丽无比。
与此同时,强大的气流如潮涌至,直冲向苏无言和江暮雪,亦将所有追来的修士都掀翻在地。
江暮雪顶着那股磅礴的风力,他手持伏雪剑,单手结出抵御风流的阵印。
江暮雪的脸颊与手臂均被神器自毁的罡风刺伤,鲜血淋漓,但他不退。
口中咒文不止,身上灵气涣散,他在以半神之身,逆转天地神力。
唐玄风远远看到这一幕,急得大喊:“江暮雪!你停下,你这样会修为尽毁,沦为废人的!”
“你是我最优秀的弟子,你不能自毁前程!妖魔要杀进来了,你还有那么多师弟师妹要保护……”
很快,苏无言被唐玄风吵得头疼,他见琉璃鼎已经直奔杀阵而去,放下心来。琉璃鼎内的业火会焚烧生魂,柳观春定会如愿灭魄离开。
他不再搭理江暮雪,直接出招与修士厮杀。先杀那个嘴最贱的唐婉,旁的挨个儿摘脑袋!
江暮雪身后,又起仙魔战乱,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浓重的血气在冰川间弥散。
然而江暮雪充耳不闻,他只是固执地一步步靠近琉璃鼎落下的光罩,他的髓海里多添了许多记忆碎片,他终于记起还有一段在迷魂梦阵里的故事……那一页页故事逐渐清晰,他想起故事女主角的脸。
柳眉杏眸,笑意盈盈。
柳观春……
他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是柳观春。
在江暮雪登上半神剑尊的那一刻,师尊唐玄风的术法便能够被他更为强大的神识压制,也是至此,今日在他开出剑尊剑阵包抄琉璃鼎的时候,那些唐玄风消除的、隐去的记忆,终于又浮出水面。
天地间传来琅琅钟鸣。
琉璃鼎嗅到生魂溃散的气息,已经发疯失控。
柳观春仅剩下一片残魂,她安安静静待在杀阵之中,等待琉璃鼎将她绞杀为齑粉,如此便可魂飞魄散。
江暮雪努力靠近琉璃鼎,他破不开这一层神器的屏障,只能召出伏雪剑,结下剑阵,锲而不舍地攻击琉璃鼎,企图撕开一道口子,让他能抓住柳观春残余的魂魄。
柳观春在杀阵中浑浑噩噩地等待,她能感受到自己肉身消亡,身体也变得透明。
她原本还在静静等候死亡,她的五感丧失,她一如迷魂梦阵里的那一次,眼睛渐渐失明,陷入黑暗。
她很害怕,但她小心抚摸那一把竹骨剑,如此就能给自己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柳观春的视线忽然有了光,她茫然抬眸,入目第一眼,是一袭红衣的江暮雪。
柳观春遥遥看着他,她以为是梦,但她很快看到了江暮雪眉心的观音痣,那不是守元印,应该是剑尊的剑印吧?
虽然朴素了一点,但师兄的容貌本就秀致,如今染了一个红点,更像观音座下的仙子了。
很好看啊。
柳观春轻轻一笑,只是她现在有点狼狈,她浑身是血,她连凝神聚气都做不到,她靠近不了江暮雪,只能这样远远看着他。
师兄穿着一身嫁衣赶来冰渊,他是不是本来想放她出去,请她吃喜酒的?
倒是不好意思,她今日有事要做,倒教师兄白跑一趟……
柳观春明明想安安静静赴死,怎么还是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柳观春咽下口中的血沫,她颤颤巍巍地问:“师、师兄,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握住那把竹骨剑,心中忐忑,但又释然:“我说过了,师兄……你穿婚服真的很好看。”
柳观春不知的是,她已是死躯,她的五感消散,若非江暮雪爆开剑阵,她兴许至今还无法恢复视力与言语。
柳观春的听力近乎丧失。
即便江暮雪声嘶力竭地喊她名字,她也只能影影绰绰听到几个音节。
柳观春意识到自己听不明白,她叹一口气,只能尽量忍住痛感,把话说得更加清楚一点。至少天道怜悯,给她留下道别的机会。
“师兄,我要回家了,我祝你、祝你新婚欢愉,百年好合。对不起,我没有准备什么礼物给你……”
琉璃鼎外,一墙之隔。
柳观春的声音清晰入耳,江暮雪意识到她已经知道江玠就是自己。
他忽然胸腔沉闷,心如刀绞。
江暮雪拧眉忍住这种五内俱焚的痛感,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痛之入骨,凤眸湿润,心生杀意。
他一边催动伏雪剑,再度与琉璃鼎搏杀,另一边厉声高喊:“柳观春!撑住!”
“柳观春,你决不能死!”
“柳观春,给你造杀阵之人是魔尊苏无言!你是受了妖邪蒙蔽才会赴死,你命不该绝,等一等,我很快就破阵救你!”
“柳观春,求你,一定等我……”
柳观春茫然地看着江暮雪召出剑阵,看着他浑身浴血,颈骨上青筋暴起,一拳拳朝法阵攻去,口中还一
声声喊着什么话。
她第一次看到手足无措的师兄,她觉得江暮雪好像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冰……他要碎掉了。
不知为何,柳观春看到这样痛苦的师兄,她也有点难过。
她渐渐听到了一些话,她听到江暮雪说,心魔就是魔尊苏无言,说她受到苏无言蒙蔽才会赴死,可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柳观春想让江暮雪释怀,因为她不想他难过。
她不知道怎么劝,思来想去也只说出几句车轱辘话。
“师兄……心魔大人原来是魔尊苏无言吗?那他还想送我回家,他人还怪好的。”
“师兄,其实是我自己执意要进入杀阵的,他劝过我了,没有劝动。虽然不好说别人坏话,但是我觉得宗门的师兄姐都挺坏的,我生活得很辛苦,我不想留下了。”
“师兄,你不要为我哭,我没事的……只是回家,苏无言说了,只要魂飞魄散,我就能打开天隙,我能回家了。”
“师兄,我和你说过我的家吗?虽然我的父母从小就不在了,虽然外婆也去世了,就连我的猫也不见了,可是我能够在家里好好睡一觉。”
“我不用担心邪魔入侵,不用担心受人讥讽,我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我很开心。”
“师兄,我只是太累了。”
“师兄,我、我没什么钱买很好的贺礼,但是这个给你……这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
她的脸颊也很僵硬,她努力抿起嘴角,对江暮雪露出一个既腼腆又羞赧的笑容。
“真的很谢谢你,白衣师兄,江暮雪。”
她并不恨他,她很感激他。
若没有江暮雪,兴许柳观春还不能在死前洗一个热水澡,不能换上干净的衣裙,漂漂亮亮离开这个世界。
足够了,谢谢你,不要再见啦。
柳观春的魂魄散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竹骨剑推出琉璃鼎。
她的礼物,江暮雪收到了。
“轰隆!”
琉璃鼎不堪剑阵摧折,终于被伏雪剑斩成粉末。
江暮雪挥开光剑,他疯了一般冲进杀阵,意图拥住柳观春。
可滑跪而去的一抱,却只拥到了一抔雪。
柳观春早就死了,她的身体被火焰烧灼成灰,连魂魄都被琉璃鼎歼灭。
江暮雪的指骨擦过柳观春最后一片残魂。
哗啦一声,那片魂魄化为青烟,从他的手中溜走。
她连残魂都不想留。
柳观春魂飞魄散了。
她好像一如既往细心,连离开都那么安静。
江暮雪喷出一口血,他倾尽半世修为轰开琉璃鼎,毁灭神器。可他再如何努力,也只抓住了这一把竹骨剑。
竹骨剑光华流转,剑柄坠下青玉剑穗,还有一只少女折出的粉鹤。
柳观春留下的东西只剩下这些。
而江暮雪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天道不生怜悯,天隙也没有打开。
柳观春的运气一贯不好,所以这一次,她还是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若有残魂,尚能养魂复生,偏偏柳观春什么都没留下。
她永远离开了江暮雪。
柳观春没能等到他……
是江暮雪做错了,是他让柳观春一直在等,等到心灰意冷,等到她终于撑不下去,等到她宁愿赴死也要离开他。
江暮雪来得太迟了。
江暮雪跪在冰渊,血液顺着他玉琢一般的指骨,一滴滴落在竹骨剑上。
他的灵台清明,在琉璃鼎激发的强大剑尊神识之下,所有唐玄风设下的禁制统统破碎。
江暮雪渐渐唤醒记忆,记起迷魂梦阵里的故事,也记起十年前与柳观春的初遇。
笨拙的小姑娘将重伤的江暮雪从妖域拖到家中,她忙里忙外地照顾他,留下江暮雪一人睡在硬邦邦的鲸骨床上。
江暮雪凝神细思,他的鼻尖能嗅到女子被褥间清淡的香气,偏头还能看到一把横在衣柜旁边的石剑,墙上、屋顶,均刻着成千上万道深刻的剑痕。
他猜到柳观春喜欢剑,因此才会在屋里休息的时候,也日日锲而不舍地练剑。
江暮雪如今已经苏醒,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疗伤走人,但他想起柳观春明明身材瘦小,却还要努力将他拖回家中照看……不知为何,江暮雪又躺下了。
他只愈合了身上几道重伤,其余伤口仍留在腰腹,不多加处理。
少年时期的江暮雪难得放松一瞬,熟睡时他竟无意识地爆开灵域,还被生气的少女呵斥了一顿。
江暮雪第一次和这样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相处,他在她的屋中发现诸多有趣的东西,他竟不知道寻常可见的妖域植物,也能有那么多妙用。
譬如为了汲取更多天地灵露,青翻叶一到雨天便会张开叶片,接收雨水,而柳观春就把最大的青翻叶子折下一片,充当油纸伞用。
又譬如松果虫一旦受到惊吓,就会浑身蜷缩成一个坚硬带鳞的铁球,柳观春故意在缸子里放进一堆没开壳的稻谷,时不时丢鞭炮吓唬松果虫,待小虫蜷成铁球在缸中乱滚,就能起到碾米开壳的作用,还剩下不少人力。
她总有巧思,连做个饭都很有趣。
江暮雪在一旁站着,每每想搭把手都被柳观春轰开,他竟什么忙都没能帮上。
再后来,他听到柳观春的心愿。
少女睁着一双明亮莹润的杏眼,眼睫扑闪扑闪,眼中带着恳求,她靠他好近,她满怀期待地对他说:“我想入宗修炼,我也想像你一样成为一往无前的剑君。”
但江暮雪什么都没听清,他有些失神,目光落在少女殷红的唇上,他只记得那句。
“我要做你的师妹。”
江暮雪指骨微动。
清秀的少年额前,守元印第一次散出灼灼的红光。
江暮雪助她入宗,他希望她心愿得偿,下山做任务时,他甚至还会绕到外门,装作偶遇,见柳观春几次。
柳观春好像没有遇到很好的朋友,她的笑容比她在妖域的时候少了一些。
但她还是很坚定地做事,每日鸡鸣之前,少女已经从被窝里爬起来练剑。
没有灵气、但做事坚持不懈的柳观春,一点都不平凡,她很耀眼。
只是,江暮雪意识到,他不该多加关注旁人。
他择的无情道必须无情无欲,斩断情丝,他已经越界了。
偶尔,江暮雪也会在梦里见到柳观春,他看到她与自己的猫待在一起,然后柳观春笑着吃下一口香甜的毒糕,倒在血泊之中。
凡是江暮雪渴望的、喜欢的、偏私的,他都留不下。
蔡长老为他占过一卦,说他命里带煞,是万世孤星。
虽说蔡长老后来又笑着改口,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
但江暮雪知道,他确实连累身边人灾厄不断,他的偏袒,兴许也会害了柳观春。
道法自然,他既一心修行,便不该干预任何人的生死与因果。
于是,江暮雪第一次将一份记忆完全封存,他把柳观春深藏于迷魂梦阵之中,不再触碰。
就此,他忘记了所有关于柳观春的事。
后来,在仙魔大战到来的那一日,江暮雪欲以迷魂梦阵束缚苏无言,并将其斩杀。
江暮雪生来有“破妄”神技,可以窥破幻境,观人皮下真容,他不会被阵法迷惑。
可镇压了邪魔后,江暮雪却因剑骨碎裂,心魄迷失,堕入迷魂梦阵久久不醒。
此次战损,也破坏迷魂梦阵中的记忆匣子,关于柳观春的记忆再度回到江暮雪的髓海。
他记起从前认识这么一个女孩,笑起来杏眸弯弯,皎洁犹如天上月。
江暮雪还沉睡于迷魂梦阵之中。
他无知无觉,被厚雪淹没。
江暮雪难得平静,他甚至贪恋起这种安宁。
可是,他的迷魂梦阵中多出一人。
江暮雪看到柳观春进入他的梦,她浑身瑟缩,冻得发抖,可他不曾恢复术法与灵力,他什么都做不了。
江暮雪冰冷地窥探柳观春的行踪,他想知道她为何来此。
直到她看到了自己沉睡的躯壳,少女眼眸明亮,脸上俱是欢喜。
江暮雪的神识顿住,此刻风雪渐弱,春日盎然……
柳观春是为他而来。
柳观春长高了一些,五官不再青涩稚气,身段也变得窈窕玲珑。因引气入体的缘故,她的容颜一直停驻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不再生长。
柳观春不记得江暮雪,因江暮雪此前在脸上设下术法,她也记不清他的样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江暮雪,见到这位天之骄子,剑骨天才。
她对江暮雪既敬又畏,连祈求都那么小心。
她只是又累又饿,只是想要一点吃食和衣物。
她拿了需要的东西,她就会走。
江暮雪无法驱动身体,但他能够改变迷魂梦阵,他可以赏赐柳观春吃食,可他不想。
不是厌恶柳观春,而是怕她拿了吃食就会离开……江暮雪很想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柳观春实在太饿了,她虚弱地靠在他的膝骨旁边。
滚沸的体温一下子煨烫了江暮雪,令他冰封的心一点点融化。
第二天,柳观春睡醒,还是在身旁看到了一些食物和衣裳。
她很高兴,杏眸都是笑意,她对他小声说谢谢。
可江暮雪并没有那么好,他只给了她足够一天的食物,他在卑劣地留下她。
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太安静了,所以江暮雪才会如此失常地生出妄念。
柳观春没有离开他,她试探着靠近江暮雪,用桃木梳子为他束发,还时常帮他扫去那些落到身上的雪。
她很乖巧,她一直陪在他左右。
柳观春很爱说话,她可能以为江暮雪没有清醒,一定什么都听不到,因此她自言自语,和他说了很多事。
她说——
“其实我的家不在这里,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是一个你们修士上天入地都到不了的地方。”
“我还有养一只名叫‘无盐’的猫,可是他有一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外婆对我可好了,外婆就是外祖母的意思。她会逢年过节去庙里拜佛,给我带来寺中熬煮的绿豆粥,因为寺里的汤汤水水都有法师加持,吃下去能够扶正祛邪,招财纳福。外婆觉得那是很好的东西,所以她全部留给了我。”
柳观春和江暮雪说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他渐渐开始了解眼前这个女孩。柳观春不是此间游魂,她早晚要回家去,她过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生活得更好一些。
江暮雪不能动,也不能言语,但他想和柳观春交流。
礼尚往来,他也给她看到了一些自己幼年的画面。
是一些残忍血腥的故事。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一定会害怕,他有意吓跑她,又渴望她看到如此真实的自己,还能心无芥蒂地接纳他。
江暮雪开始滋生贪念……
这是江暮雪第一次不安地等人抉择,他也会畏惧被人舍下。
可是,柳观春并不害怕。
她没有被吓跑,她甚至趴在他的膝头,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师兄,你想摸猫吗?没有猫的话,你摸我吧……”
乖顺的、柔软的女孩,缓慢躬身,覆在江暮雪的身上,她的乌发触感软滑,侧头看他,好似那一只曾盘在他怀里的小猫。
江暮雪指骨轻颤。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掌门唐玄风希望江暮雪能够大道功成,带领玄剑宗青云直上,步入仙途。
唐婉师妹希望在江暮雪飞升剑尊后,仍惦念旧恩,与她结为道侣,如此一来她便能妻凭夫贵,倚仗江暮雪的境界,成为众人仰慕的剑尊夫人。
就连待他慈爱的宗门长老,亦是希望江暮雪能抽空多多指点他们座下的精英弟子,将修炼的秘诀和盘托出,不要藏私。
所有人亲近江暮雪,皆有所图。他们不能给江暮雪带来什么好处,他们都希望江暮雪能够赐予他们什么。
江暮雪就好似被高高供起的一尊神像,他必须洁白无瑕,必须心生怜悯,必须慈悲为怀,他必须聆听凡人的愿望,帮他们实现心愿。
可有那么一日,一个女孩来到他的跟前。
她仰望宝相庄严的神像,她对他说:江暮雪,不要害怕。
柳观春。
江暮雪记住了她的名字。
柳观春这样悉心照顾他,安抚他,她在祈求什么?
可她确实给江暮雪带来了些许温暖……她团在他的怀中,驱散了江暮雪曾畏惧过的黑暗。
江暮雪甚至卑劣地想:希望你有所图谋,如此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男人的道心涣散,守元印红光刺目。
这是江暮雪第一次生出了私心。
又过了半年,江暮雪苏醒。
他平静地看着柳观春,他畏惧她要离开。
可柳观春却握住她的手,怯怯地告诉他,她是唐婉。
江暮雪垂眸不语,他意识到,或许入梦唤他,是唐玄风派给柳观春的任务。
可江暮雪心知肚明,他必须演好这场戏,唯有如此,才能让柳观春留下来。
他没有拆穿,他开始变得卑劣、下作。
江暮雪带柳观春回到妖域的家里,他希望她过得开心。
只是,江暮雪不会喊她“唐婉”,他不把她当成任何人的替身。
柳观春是他的师妹。
只能是他的师妹。
柳观春在梦里活得很自在,她好像天生这般乐观,她在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她甚至还会下河摸鱼。
柳观春的双脚被溪水冻得湿漉漉的,她冻得一直哆嗦,直到江暮雪横抱起她。
娇弱的少女蜷在他的怀里,那样瘦小,那样轻。
仿佛他不抓住她,她就会随风而逝。
江暮雪帮她擦拭双脚的水渍,他握住她伶仃的脚踝,为她取暖。
柳观春不抵触这些亲近的动作,她很听话地坐在江暮雪的腿骨,小心翼翼依偎他。
为了让这种温暖的感觉在怀中长存,江暮雪故意擦得很慢很慢。
四年后的某天,柳观春对他说,她想同他成婚。
成婚便是结为道侣,比如今的关系更亲密一些。
江暮雪了然,他虽不通情窍,却有私心,他会想拥着柳观春入睡,会整夜不睡,仅仅垂眸凝视柳观春的脸,他亦有邪念,想用拇指一寸寸碾上她的唇……
柳观春以为他温文良善,可若是不装作如此,她不会靠近他。
听到成婚一事,江暮雪知道,自己定是欢喜的。
可他还是郑重问过柳观春,此事是你所愿吗?
作为柳观春,并非唐婉。
幸好,柳观春点了头。
江暮雪的目光变得柔和,他盯着她的红唇,凤眸中寒意褪去。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很想吻她。
新婚之夜,江暮雪借酒壮胆。兴许只有这样醉酒,才能解释他的情迷。
他也并非圣人。
贪念日益浓重,爱欲随之渐生。
许是压抑太久,江暮雪竟有一些失控。
他想拥有柳观春,他想看她在身下哭泣,想看她颤抖、目光迷离地沉沦。
想让柳观春的眼里,仅有他一人。
师妹,江暮雪刁钻地作弄她。
他也在床笫间如此唤她。
柳观春受到惊吓,她无措地搂住江暮雪,身体哆嗦一下。
她竟在他的怀中泄。了身。
江暮雪压制呼吸,再度沉下身,占有柳观春。
他从来以为此事是肮脏污秽不堪,直到他也有被渴欲掌控的一日,他沦为凡夫俗子。
不染情。欲的神像开始有了第一道裂缝。
新婚夜后,江暮雪怜惜地吻去柳观春的泪,将温热的掌心按在她的丹田。
柳观春没有灵根,这具身体无法寿元长久。江暮雪希望她能够长寿,他不惜破戒,自损修为,硬是将灵根分枝,植入她的体内。
江暮雪耗费修为,在柳观春的灵域设下结界禁制。
唯有知晓破戒禁制咒文的人才能
破开这一重结界,将灵流深入柳观春的髓海与丹田,即便随着记忆的丧失,连江暮雪自己都忘记了这串咒文。
但当时的江暮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在阻止除了自己以外的修士与柳观春神交,他想完全拥有柳观春。
若有人企图与柳观春亲昵,便是执意与江暮雪作对。
江暮雪会杀了他。
自此,梦境中的江暮雪沾染爱欲与杀念,他的道心破碎,守元印毁。
迷魂梦阵里的第七年,江暮雪第一次过完了自己的生辰。
他的出生伴随着母妃的死亡,他从来不将生辰的日子告诉旁人。
可是柳观春知晓了此事,她为他烤了生辰糕点。
柳观春说,生辰那日,寿星最大,他的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于是江暮雪闭目许愿,他祈求神明庇佑,他说:“让柳观春……为我留下来。”
江暮雪希望柳观春能永远活在迷魂梦阵之中。
他不想失去柳观春。
他知道,梦阵之外,柳观春没有顶着“唐婉”的身份,或许她不会与他深交。
江暮雪会失去她。
可柳观春执意要走,她想回家,他留不住。
江暮雪隐有不安,他记得柳观春说过,她的家是修士永远都无法抵达之境。
柳观春心意已决,江暮雪再好,她也不要他。
所以,在柳观春不惜自伤也要坠亡的那一刻,江暮雪放开了她。
……
出了迷魂梦阵后,江暮雪受师尊唐玄风的术法控制,迷魂梦阵中那些所有关于柳观春的记忆,尽数被唐玄风消除。
就此,江暮雪忘记了柳观春。
他忘了如何爱她。
江暮雪本想在梦醒后,先修至剑尊,再择道入俗,和柳观春结为道侣,做一双仙侣夫妻。
虽然他看似无所不能,却实在笨拙。
江暮雪没有追求过姑娘,他不知道柳观春喜不喜欢。在迷魂梦阵的时候,她被迫与他成婚,是他强求于她。
于情爱一事,江暮雪从来没什么胜算。
可现在……一切好像都来不及了。
江暮雪举目四顾,沾血的凤眸失神,眼底唯有无涯的绝望。
冰渊好冷,到处都是皑皑白雪。
他记得柳观春怕冷,每每入夜,他都会沐浴暖身,再去拥她。
他也记得,柳观春很怕疼,可她为了回家,宁愿流那样多的血,也要魂飞魄散……
江暮雪跪在杀阵之中,手脚都变得僵硬。
他咳出一口鲜血,胸腔撕裂一般的疼。
“师妹……”
江暮雪的怀中,仅剩下一把冷冰冰的竹骨剑,而那一只柳观春折好的粉鹤,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沾血的掌心。
江暮雪第一次感到刺骨的寒冷,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没有人能教教他?有没有人能救救他……
柳观春没有魂魄,她不入轮回,她回不了家,她不复存在了。
江暮雪的妻子死了……他永远都等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