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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四君子汤 我倒要看看,是如何受天子宠爱

    111.

    殿中寂静,萧九龄紧紧攥着后一张信纸,目光左右逡巡,渐渐用力。

    长久的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觉出几分不对。

    “九龄?”

    “陛下。”萧九龄急促开口,“……这字迹,断然不是我姐姐的。”

    话语既落,竟是落针可闻……

    经由宁离之手,送来的信件其实有两封。一封当是由容夫人身边侍女书写,交代了来龙去脉,另一封则是容夫人亲笔,寥寥数语,盼子早归。

    然而正是这寥寥的字迹,教萧九龄看出了不对来。

    十余年分别,生死茫茫,音信半点不闻,早已经绝望。愈是这样的痛苦,少年时候那些天真美好、明媚阳光的时日,便愈发清晰的镌刻在心中。

    一笔一墨,历历如昨。

    姐弟至亲,尔后萧九龄离家学艺,唯有书信相传。他与萧九容之间不知通了多少封信,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字迹娟娟,秀丽婉转,瞧着近乎于以假乱真。

    旁人或许看不出,但是在萧九龄眼中,却处处都不对,更何况……那其中其实有一个极大的破绽。

    “陛下或许不知。”萧九龄沉声道,“我阿娘闺中旧名,正好单字一个‘归’。”

    子女为尊者讳,既然如此,怎么会写盼雅苏早归?。

    他与张鹤邻一对视,那情形再分明不过,必然是有人伪造了萧九容笔迹,教雅苏回铁勒。

    而书信更往后处……

    其上正写着,自己如今病重,时日无多,唯一念想,便是见昔日幼弟一面。

    可那么多年,她未传丝毫音信,纵然萧九龄已至奉辰卫统领,纵然萧九龄臻入入微,天下闻名……又怎么会在这时改变主意?

    她……不会写在信里。

    一念至此,萧九龄喉头竟然一哽。

    他勉强按捺住心绪,道:“上皇必定在铁勒王庭安插了人,并且还拿到了属下的家书。”

    得知萧九容还在人世后,萧九龄曾去信过一封。

    当时心潮彭拜,心情激动,并未多想,如今看来,那封信不知经了谁的手,又落入幕后人眼中,教人知晓了容夫人身份,反而以此来做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怕召雅苏去铁勒是假的……真正的用意,是要属下离开建邺。”

    要请走的哪里是铁勒二王子,根本就是萧九龄!

    作为奉辰卫大统领、入微境武者、拱卫于式干殿前、忠心耿耿的萧九龄。

    摺子先上,并未提及此事。

    而家书后至,言辞哀婉,悲痛欲绝。

    雅苏知道多少?

    宁离又知道多少?

    心念电转间,唯恐祸及,萧九龄立刻开口:“陛下,世子他只怕被人蒙蔽……”

    裴昭轻轻颔首:“宁宁没看过这封信。”

    然而虽说是如此,心中却生出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宁离不过一介信使,他最是心肠柔软,受人请托,便忠人之事。只是将雅苏的家书带来而已,又如何会做那等偷看的行为。

    只是那幕后之人却知晓,那家书可以经由宁离的手呈至御前。

    更是知晓,一旦家书呈上,裴昭定然不会将雅苏扣下,会放雅苏去尽人子的孝心。

    孝心。

    萧九容病重,即将不起。倘若萧九龄与雅苏一道离开,便似断他身边一条臂膀。

    这手段……

    裴昭眉间微微浮起些讥哂的意味:“倒真是煞费苦心。”

    萧九龄目间犹疑,隐约间猜出几分心思,踌躇道:“若属下离开建邺,陛下|身边怕是有些不妥……”

    “无妨。”

    裴昭吩咐数句,语调沉静:“你即刻收拾,今日便与雅苏出京。”。

    薄暮冥冥,夜色将至。

    宽阔平整的大道上,忽然传来激烈马蹄声,正见一行男子风驰电掣,踏马将要出城。

    那容貌并无半分遮掩,一行皆是蜷曲头发,高鼻深目,浑身衣饰也与大雍常见的不同。

    道旁百姓议论纷纷。

    “这哪里的人?马打的这样快!”

    “瞧着彷佛是铁勒的。”

    “前些日子他们那使团入京,是今儿个离开吗?”

    “怪得很!这些铁勒人来难道不是与陛下贺寿的,怎么现在倒走了?”

    “……”

    穿过两旁百姓的疑惑与议论,至城门下核验过符传与文书,雅苏回首,入京时断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便要离开建邺城。

    一行人皆是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转瞬间便已去数十里,野草枯黄,砂石乱飞,正到了京郊驿站前。

    天色已暗,夜路不便,今日需在此休整,明日全速出发。

    铁勒众人井然有序,对着当中那一高大青年,皆是沉默,竟无人敢靠近。

    容夫人病重,王子北归,然而一行中却多了两人。

    陵光倒也罢了,他出身于斛律氏,原本便是铁勒贵族。

    可玄色衣袍的那位……

    玄衣青年抬手,一只白色瓷瓶滑过空中,雅苏下意识抬手,正正巧接到了掌中。

    雅苏心中有些不解:“萧统领?”

    那一时正对上萧九龄双目,心中一愣,忽然听得一声低沉:“唤我舅舅。”

    “多谢舅舅,只是这是何物?”

    雅苏从善如流改了口,只见萧九龄翻身下马,转瞬便至他身边。

    只听耳侧声音淡淡:“四君子汤,增删了其中几味,用以培元固本,调理阴阳。孙先生又改了些方剂,制成了汤丸……我离宫前,世子托我捎给你。”

    雅苏顿时怔住,紧紧地将瓷瓶扣在掌心,面上似惊讶又似激动,喃喃间不知是想说什么。

    “早些歇息罢,明日路还长。”

    那一切悉数落入了众人的眼睛,或惊或诧,或怪或疑,更有暗处一双猜忌不定。

    舅舅?

    那二王子的母亲岂不是……

    夜深人静之时,驿馆外,风过林间,叶鸣簌簌,忽然间有振翅之声,破空而去。

    本应入睡的萧九龄不知何时倚在窗边,他唇角微勾,然而神色之间,一片漠然的冰冷……

    翌日清晨。

    天光熹微,马声唏律,院中动静不轻,将人惊醒。

    二楼的另一处。

    “萧统领?”面容清癯的文士年高少眠,听得书僮的禀报,微微有些惊诧,“……你没有看错?是奉辰卫的萧九龄?”

    “定然没错!”那书僮点头,“前些年射柳时见过,先生,我记得清楚得很!”

    中年文士仍然有几分犹疑,这位不是一向不离开式干殿那位身周的吗?奉辰之名,正是拱卫紫宸。他一向在皇帝身侧,怎么会突兀离京?

    到窗前不过几步,正好见到院中场景。中年文士目光落下,正见那玄衣身影。他似乎警觉得很,忽然抬头,两人刹那间对上,彼此未动。

    少顷,萧九龄点头示意,嘴唇无声:

    陈先生。

    旋即不再等待,翻身上马,与身侧那些异族人一道,疾驰而去……

    院中又恢复安静,直到夜色全部淡下,天光终于大亮。

    “打探清楚了么?”陈先生问道。

    书僮点头,答的清脆:“先生,驿丞说那些人是铁勒使团的,符传文牒俱没有错,昨夜将将出京……据说入京是为了去年铁勒人刺杀陛下一事,铁勒二王子递了国书。陛下并未生怒,反而允许了他入崇文馆进学。”

    番邦王子来进学者也并不罕见,可铁勒二王子一来一去这才多久?

    圣寿将近,千秋节时,使臣当贺,算算也没得几天,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京,这一路去可正是北上的方向。

    更何况同行的还有萧九龄。

    他去铁勒作甚?

    不好好地待在式干殿,就算他与解支林不对付,那也不至于打到铁勒去的罢?

    书僮有几分迟疑。

    陈先生道:“说。”

    书僮道:“那是听驿丞说的,昨天铁勒二王子对萧统领的称呼很是不一般。驿丞说,他如果没有听错,那二王子唤萧统领,依稀是‘舅舅’。”

    陈先生刹那间一愣。

    顿时间,许多往事扑朔回首,仁寿年间,他常在京中书院,因此也曾经历过许多旧事大案。

    譬如昔年萧家的那一桩……

    为了妙香佛国的美人,上皇迁怒于萧家,男子尽数抄斩,妇孺悉数流放北疆。

    难道萧家竟有女郎,流落入了铁勒王庭?甚至还为铁勒王诞下了子嗣?

    陈先生心中沉思,蓦地冷笑,滑过几分不耻。萧家女郎他昔年也见过,还以为知礼守节,风骨出众。没想到受蛮夷之辱,竟然也还苟且偷生。萧九龄身为奉辰卫统领,竟然也还不以为意,当真是家门不幸。

    皇帝便更是荒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允许萧九龄同那铁勒二王子出京?

    马车萧萧,碾过尘土,走过官道。须臾,陈府久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他的踪迹就像一滴水落到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蔓延开去,渐渐整个建邺都知晓。

    自有童儿上前,奉上巾栉[zhì],将京中诸事,一桩一桩的说与他听。

    陈先生愈听,面色愈沉,终于是难以再忍,拂袖而起……

    建康宫。

    陈先生一整衣袍,至于两仪殿前,却并不曾见得君王天颜。

    那紫袍内侍含笑:“可不巧啦,陈院长,陛下如今在病中,并不见人哩!陈院长若是有事,不妨先将摺子递上。”

    陈先生淡淡道:“哦?张公公,究竟是陛下圣躬违和,还是有旁道宵小居中阻拦?”

    即便对着皇帝身边最倚重的内侍总管张鹤邻,陈先生依旧是冷然面目,隐隐间还有几分鄙夷。

    言辞虽淡,但字字带刺,那一声“宵小”都不知是暗骂的谁!

    张鹤邻如若未觉,仍是含笑:“自是陛下龙体欠安。陈院长若无要事,便请回罢。”

    他这腔调,陈先生半点也看不惯。

    一时更是想起京中传闻,童儿的禀报,自己归京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圣,竟然还被拒在门外。

    倏地,双目斜睨:“陛下不见人?我怎么听说,宁王世子正在跟前侍奉呐?”。

    昔年种种,闪过眼前,宁王溺爱便也罢了,总归那不过是一介边王。自己出言提醒,已然是尽了师生之谊。宁复还纵子无度,迟早自食恶果。

    可眼下又是什么?

    未及内侍开口,他已冷笑出声:“我倒是想看看,他如何受天子宠爱。”

    第112章 玫瑰松子糖 树大招风,你害怕吗?

    112.

    “谁回京了?”

    “陈则渊。”

    “陈院长竟然从崖州赶回来了,我还当他还要在琼山学府讲学哩!”

    “这回来还不如不回,你不知道,我听人说的,陈院长回京当天入宫面圣,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好大一番没脸呢!”

    “吁……”

    蝇蝇私语,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建邺宫城楼坊,入了各家各户的耳朵。

    这却是陛下此番病倒以后,唯一一个敢诤言面圣的,结果在两仪殿外吃了好大一番冷风,看来曾与天子有师生之谊的情分,也不甚中用啊。

    唯一能够在御前侍奉的,竟然还是只有那一位来自宁王府的。

    沙州的世子着实是恩眷深重,不仅能够在天子跟前,甚至还能左右天子主意。

    那铁勒的二王子,不正是拜访了宁王世子后,才顺利无虞的出京吗?

    先前朝中并不知晓,后面才略略体会出来一些个意思。

    铁勒二王子母妃病重,自己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然而陛下近来并不批阅奏摺,朝事亦然堆积,若按寻常论,那铁勒二王子不知要等到哪个时候,谁知他只将宁王世子约出见了一面,当夜便启程离京,事随人愿。

    只做个宠臣倒也就罢了。

    总归这宁王世子,文不成,武不就,金玉在外,绣花枕头,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怎么又隐隐听闻,陛下待这位,并不止于此?。

    钦天监,司天台。

    天文院前,正有人一席朱袍,神情沉峻,清癯面容上,带有不悦之色,只教他身侧那人,心生迟疑。

    现任监正尹守慈本就是陈则渊学生,听闻他问,一时间心中为难。

    那当真是暗暗叫苦,不由得也带了些到面上来。尹守慈自然有所听闻,今日老师入宫,吃了闭门羹。但不管陛下知或是不知,自己算得的那结果,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应私传。

    “守慈。”陈则渊面色威严,“难道你也要任由佞幸魅惑君上,助纣为虐?”

    尹守慈心中两难,终于是微微咬牙:“今日我要去司天台观星,老师若是还有什么要问,不如先去我屋里坐坐。”

    陈则渊双眉一竖。

    尹守慈匆匆行礼,低声道:“老师看过后,便忘了罢……我今日去司天台,亥时才回,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

    天文院严禁外人进入,可陈则渊出入,有若无人之境。

    二十余年前,元熙一朝时,他亦在这钦天监中,任过监正。

    那案上堆著有星图、式盘、算筹,正中见得是一封表格与历书。

    陈则渊目光扫过那本《协纪辨方书》,微微一哂,心道这算遍了干支、节气、神煞,却是想求得什么好日子?

    择吉表上,朱笔圈的有三个日期,俱是天喜、三合等吉神当值。

    另外还有两张细细纸条,瞧得正是尹守慈字迹,书了两张生辰八字。看那日期,一个是三月十三,另一个是七月廿六。

    他心中微掐,倒推回去,这两张八字,一人如今二十又三,一人则是十七有余。

    这般年岁……

    陈则渊心念电转,忽然间反应过来,一瞬时面色当真是难看极了。

    这两个生辰八字,那分明是……

    再一看圈出的几个日期,在旁批注的几个小字:天德合,宜嫁娶。

    他心中当真是气急败坏,险些一把将那案上的历书择吉表俱扬了。总算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饶是如此,面色阴沉。

    让钦天监勾选黄道吉日,与那宁氏的小儿合八字……

    难不成皇帝当真是昏了头?置祖宗江山与社稷不顾,竟然想要娶一名男子为后。

    荒唐。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则渊面上阴晴未定,神色数变,忽然间冷笑两声,出了那司天台,直奔城北大安宫而去……

    式干殿。

    “是么?”裴昭淡淡道,“那他可要扑了个空,上皇如今不在大安宫中。”

    他正听薛定襄暗报,神情微哂,对于陈则渊反应,并无半分意外。

    元日大宴后,上皇便被他软禁在凤光殿中。

    可笑陈则渊自诩忠心耿耿,连自己主子究竟在哪里都弄不明白。

    年前催陈则渊从崖州返回建邺时,裴昭原本是想着,这人虽然迂腐,但确实学问不错,将宁离拎去听一番讲学,也不是不可。但后来他才知晓,原来当年宁王也请过这位,原来宁离与陈则渊之间,竟有这样一段不快。

    小郎君心中怕是厌恶得很了。

    他心中亦是不喜,那讲学之事,自然不用再提。

    没想着,陈则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赶回了建邺。

    着实是微妙。

    不知他日夜兼程,为的究竟是式干殿,还是大安宫?

    暗卫只敢远远缀着,却不敢太过于靠近。只因陈则渊不仅仅是一位大儒,更有入微境界,文武兼修,名闻天下。

    薛定襄微有迟疑,良久,终于咬牙道:“陛下令钦天监问吉,可是当真要立宁世子为后……”

    他原本心中还存了些言语,不妨对上裴昭神情,心里定定的打了个突,顿时间难以为继。

    裴昭道:“定襄不喜欢他,究竟是觉着他男儿之身不妥,还是输给了他……心有不忿?”。

    玲珑宫灯,照起万千星点。

    宁离来时,正见得一个高大身影跪在殿内,他脚步一顿,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便绕开那身影,到了内殿。

    碧海燃犀,香气清幽。裴昭倚在榻前,张鹤邻正在服侍他用药。

    宁离挥了挥手,张鹤邻便知意起身,笑盈盈将碗递到他手中。他接过来,十分熟稔的舀了一勺,递到裴昭唇边。

    裴昭叹道:“教鹤邻来就是了,哪里要劳动你。”

    宁离瞥他,哼道:“我乐意伺候。”

    果然一碗苦药喝下,又摸了一颗糖,塞到口中。今日那糖颜色晶粉,是玫瑰松子糖,入口后,有淡淡花香。

    这小郎君,自己喝药觉着苦,于是也替他苦,那小小荷包里,不知揣了多少零嘴蜜饯。

    想来他少时,便是被这样哄着喝药的罢?

    宁离听外间动静,想起来自己见薛定襄跪在殿内,略略有些疑惑:“薛统领做了错事么?”

    裴昭“嗯”了一声:“你还记得那时在别院里,他与你切磋么?”

    那正是突兀一剑起,劈了个雪花飞扬,花枝簌簌。

    宁离还以为是什么错漏,没想着是那老黄历,竟然还与自己有关。芝麻大小的一件事,也值得这时候捞出来算账?

    当下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伤不了我……何况还是为你着想,还是别跪了罢。”

    裴昭听闻,轻轻叹气:“宁宁,你当真是好脾性。”

    宁离道:“哪有,我脾气可不好哩!”

    裴昭心道换个人那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偏偏宁离心中还不在意。一时间将他凝望:“你不计较他的冒犯?”

    宁离心想那可得了吧,别啦!那计较来计较去的有什么意思?

    摇摇头:“那算什么冒犯……再说了,崇文阁里,我也打了他,一来一往,算扯平了罢。”

    裴昭终于点头。

    他道:“既然是世子替你求情,那你便起来罢。”

    薛定襄叩头谢罪,出去时,那身影很有些沉默蹒跚……

    宁离想起白天时听说的,觉得还是要给人说几句好话。当下道:“陈则渊也太不讲道理,入宫面圣,还敢对着内侍施压……当时也还是薛统领去解的围。”

    他很难想像陈则渊居然会以境界相压。

    人家是内侍又不是武者,这里是建康宫又不是江湖武堂。

    果然阿耶当年将他赶走,定是因为他脑子有些个问题。

    他咕哝了一通,趁着这时候狠狠上眼药,反正这位与他也不对付。

    回过神来,发现正被裴昭握住了手。

    “陈则渊今日去钦天监,我原本可将他拦住,但教监正皆与他看了。”

    “我欲立后之事,只怕不日便会传遍京中。”

    “宁宁,你会害怕吗?”

    第113章 萝卜丝汆鱼丸汤 寒气久积,血气阻滞,经脉不通

    113.

    寒气久积,血气阻滞,经脉不通。

    在废去了镜照幽明后,所有的恶果也彻底显现。

    裴昭四肢无力,本应该慢慢修养,旁的还好,双手勉力还能动得,但是腿的情况并不是很好。

    要有人不厌其烦的替他打通经脉的阻滞,揉碎所有的僵结,因为寒气总是悄无声息凝聚,无休无止一般。倘若他想要重修,那么这一步就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让底子有任何瑕疵。

    人选唯有一个。

    每一次按压……都不啻于一场酷刑。

    一寸一寸,推过每一处xue位、经络,身后的那一双手彷佛烙铁,留下滚烫而痛苦的痕迹。

    如果说在废功之前,中正醇和的真气只令他熏然欲睡,那么此刻,就像是一根根钢针扎进了他的骨髓。然而那并不是一次能够消解的,痛苦过去一波,还有一波,拉扯过每一寸皮肤、骨肉,层层叠叠的堆积。

    那甚至比当初镜照幽明反噬时还要难熬。

    他终于明白那时为何宁离是那般神情,千回百转也不敢劝,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真的很难。

    一天比一天痛,像是从暴雪中被拔起,丢进了酷烈的油锅之中。

    汗湿重衣。

    而他犹自强忍,甚至不想要口中发出任何一声呻|吟。

    不知多久,那酷刑一样的按压终于结束,身体里彷佛还残存着那火|辣辣的感觉。他意识彷佛被抽离,汗涔涔的趴在榻上,忽然被一双手轻柔而不容拒绝的扳过了脸。

    裴昭下意识侧头,那竟是一个要避开的姿势,却被人掌住,两根手指按住了他的下唇,下一刻,撬开牙关,捉住舌尖。

    伤口被蹭过,仍是激起一阵刺痛,然而更难堪的却是此刻场景。

    如此无能、无力。

    裴昭骤然推拒,咬到指节又舍不得,忽然间口中一空,柔软的唇舌贴了过来,与他纠缠在一处,舔|舐过新鲜的伤口,以及所有带着锈气的血味。

    他或许咬破了宁离的舌,又或许是自己的伤口被碾过。那是难耐到尽处时无意识咬的模糊的伤口,被反覆亲吻着、探索着。毫无章法的急促,又与旁日时不同。

    到后来那甚至有些缱绻的意味,温情而安抚,恐惧与不安在交汇后,终于渐渐安歇下来。

    ——他其实也很害怕。

    ——我不能再教他害怕了。

    模糊的念头滑过了脑海,裴昭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知晓宁离根本不害怕外界的一切,上皇、陈则渊、世人眼光……于他皆如鸿毛般随风而去,半点不留痕,唯一能够教他感到惧怕的……

    唯有自己。

    “宁宁……”他忽然开口,气息仍有一些不稳,勉强算得平和,“你要不要去崇文馆看书?”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让人好生疑惑。

    “我去那里作甚?”撩过了额前的湿发,显而易见的不愿。

    裴昭短促的笑了笑,那神情竟然很是温和:“你不想给孩子取名吗?”

    少年面上浮过一缕疑惑与茫然,嘴唇微张,呆呆地“啊”了一声,似乎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

    是的,他的年岁还那样的轻,原本上京只是无奈之举,只想过三年快活些的时日便离开,却没有想到,在那间别院中遇见了自己,阴差阳错生了这般纠葛。

    宁宁自己都还天真懵懂着呢。

    裴昭心中忽然被扎了一下,教他已经要失去感觉的身体又生出一股刺痛。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那说不清是后悔、烦躁、畏惧还是其他。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但有那么一瞬居然生出个问题:

    ——你会后悔吗?

    宁离垂着头,那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怏怏不乐:“我不去,我没读过书。你学问大,你取。”

    那并不意外的回答,只能教他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

    可接下来要做的,他并不想要宁离看见。

    他说:“那你不去寻杨青鲤玩么?你已经许久不曾见他了罢……我并不想一直将你拘在宫里。”

    宁离倏地看来,面上神情冷冷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红。

    “裴行之,你好得很。”那声音都是狠狠地,切冰碎玉一般,“你要是敢死,我拍拍屁|股就回沙州,我管你这建邺洪水滔天!”。

    宫阙深深,影翳重重。

    式干殿偏殿,窗棂与大门皆紧紧的闭着,隔绝了外界天光,也遮掩了里间动静。

    内侍在阶前侍立,忽然间,听见殿内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被撞落到地上。

    张鹤邻听得心中咯噔一下,险些要破门而入,迈了一步又生生止住。他心中焦虑难当,止不住的来回踱步,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一声沉重落地,彷佛有规律一般,短暂的安静后,又是一声。

    那不知多久动静终于止息,忽然听得殿内嘶哑声音:“什么时辰了?”

    张鹤邻道:“陛下,将将巳时。”

    时辰已经算不得早,抬头可见天际踆[cún]乌,然而金光遍洒,却没有一丝照入偏殿深处。

    他忽然心中有所动,答道:“世子大概还有两刻钟回来。”

    里间似乎短暂的应了声,又听见些沉重闷响。

    张鹤邻无计可施,越是站着,越是心焦,一时恨不得去将人给请来。然而心中又知道,陛下此番模样,定然是不愿意世子瞧见。

    就在这一时,回头间见得阶下|身影,心中一惊,险些尖叫出声:

    ——世子!

    内侍声音戛然而止,彷佛被无形中控制一般,掐掉了声音。他惊魂未定的望着阶下,只见宁离食指竖在嘴唇前,那分明是要人噤声的意思,又冲着他摇了摇头。

    张鹤邻无声问道:“世子怎么这时候回了?”

    宁离冲他笑了笑,目光越过了他,似乎是要穿透过沉重的大门,穿梭到那看不清的内殿之中。

    那神情竟然是伤感而又宁静的。

    记得昨日时彷佛有些不欢而散,今日一大早人便走了,如今却悄无声息回了来。

    偏殿内声音不断,彷佛是有大病初愈的人,开始学习行走,却因为双|腿不便,而磕磕绊绊。

    有好些次,张鹤邻见着宁离的脚步都已经动了,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到底还是停在了台阶上。

    不知过得多久,终于听见殿内人开口:“鹤邻,进来。”

    说不出的疲惫,应是这一次到得结束,于是唤内侍收整。

    可是陛下想要瞒着的人正在殿外。

    数息之间。

    张鹤邻不禁心生迟疑,朝宁离看去,咬牙欲劝,却见着宁离轻轻地挥一挥手。

    银朱的衣袍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很快张鹤邻便望不见他的影子。

    飘转如一朵云,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式干殿。

    时至晌午,宫人已经布膳。

    宁离踏进殿中时,微微一怔,桌前巍然坐着的那人,不是裴昭又是谁?

    他竟然下了榻,披着身家常的霁青袍子,似乎刚刚洗沐过。发上水汽犹未干,只用一根玉簪半束。

    见得宁离来时,微微一笑,神情温雅,彷佛先前两人并不曾有冲突。

    “宁宁来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汆鱼丸,来尝尝?”

    ——你可以下床了?

    一句话在喉咙里千百转,逡巡来又徘徊去,到头来也没说得出口。

    他坐到桌边,内侍替他盛汤,碗里萝卜丝根根透明好似粉丝,几颗鱼丸珍珠也似,在汤上浮浮沉沉。

    他喝了一口,果然是鲜美滋味,或许是加了陈皮丝的缘故,并不觉得腥,也不令他想呕。

    搅弄着调羹,眼眸已经看向了另处,裴昭面色略略苍白,瞧着仍是虚弱,但精神头似乎好上了不少。

    真好?还是假好?

    心中五味陈杂,宁离一时竟然不敢去看。

    “宁宁去哪里了?”

    “崇文馆。”宁离含糊道,“你不是教我去看书么?”

    话音落下,却听到叮当声响,却是裴昭手中调羹晃了晃,不慎溅出了些许汤。

    他的手臂似乎微微发颤。

    宁离心中一紧。

    内侍上前,有条不紊的收拾好。宁离垂着眸,好像并不曾看见那一处的狼狈。他少少用了些,说:“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吗?”

    他已经问了,裴昭哪里能说不肯的……

    宁离似乎困倦得很了,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下,裴昭在他身边,缓缓阖眼,不多时,呼吸声也变得平缓。

    呼吸声转过某一处的时候,宁离突兀的睁开了眼睛。像是从来没有睡着一般,他悄无声息的坐起,撩开了素色的单衣下摆,果然见得那苍白肌肤上,团团淤青。有一些甚至发紫,看上去十分吓人。

    经脉阻滞,血气难归,纵然没有明说,可两人心里都明白。

    裴昭手连拿重物都难。

    镜照幽明废去后,甚至连站起来都成了一个奢望,裴昭却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强逼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

    就不能好好休养吗?

    孙大夫说,废功之后,如果顺利,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如果不顺利,那躺更久……都是有的。

    他这样急不可耐,急什么呢!

    还要把自己给支开。

    艰难站起时唯有狼狈,于是那模样也不肯自己看到。宁离能做的,唯有在他出殿时飘然转身,好像当真一分一毫也不知晓。

    又怎么可能?

    宁离现在回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裴昭说动,让他答应废功。

    那时在崇文阁上薛定襄厉声质问,历历在目,彷佛又要响在耳边。

    “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陛下绝不可能选择第二个法子。”

    “……”

    但裴昭当真答应了他。

    偏殿外,他听到了那一声声跌跌撞撞,如今又亲眼看到了这满身淤青,废功之后连寻常人都不如,甚至今日连拿勺的手都在打颤。

    宁离起身,在床头小隔里取出了药油,他倒在自己的掌心,一下一下,亲手将腰上的淤伤揉散。

    若有所觉间,宁离抬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沉静眼眸。

    就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宁离陡然垂下头,将双眼藏住。他忽然好想没有了顾忌,又像破罐破摔,伸手按在衣结上,仍是小心翼翼的,解开了掩住的衣襟。

    他曾经吻过这具躯体,如今换了手,用药油揉遍了淤伤的每一处。

    直到滞结处被揉开,直到手下光|裸的肌肤发红、发热。

    床帷间,尽是辛辣的味道,浮沉不散。

    宁离沉默的将裴昭衣襟掩上。

    不知过得多久,他终于说:“我明日……我下午……还去崇文馆看书。”

    第114章 寒食散 他若真心诚意,便不会行止如此轻浮

    114.

    日影倾欹[qī],将廊檐拉出长长的影子。

    穿梭过曲折回廊,漫长宫道,建康宫一隅的浮屠塔高处,宁离凭栏而望。掠过废弃宫室,碾过荒烟蔓草,终于停在芙蓉池边那一处殿宇。

    天光不定,而他明秀的面上,并不见一丝一毫表情。

    山河永固正在脚下,天地霜冻,却不知何时春来,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忽闪,在无数袅袅的烟尘中,捕捉到了那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

    羽翼划破长空,离开恢宏的帝京建邺,去往那海上波涛汹涌间的蓬壶。

    李观海。

    蓬壶的那一位岛主,天下五位“无妄境”之一,他会做出如何的选择?

    宁离忽然听见塔内有平稳的脚步声,拾级而上,即将到达他所在之处。如果他想,自然可以飘然隐蔽,然而银朱的衣袍吹拂在栏杆间,并不曾挪动半步。

    须臾,那脚步止住。

    隔着垂落的帘幕,老僧与他遥遥相对,那一时,风声彷佛都止息。

    宁离并不曾回头:“师伯……我应该是唤您一声师伯的罢?”

    那两字入耳,一刹那间,归喜枯竭的心肠好似被骤然牵动,顿时间忘记了语言。迢迢垂影里,他望着不远处凭栏的身影,将记忆深处并不模糊的轮廓比照、勾勒。

    其实从背面看时,并不是很像。

    师弟幼年落发为僧,也从不会穿这样灼灼夺目的颜色。

    他也早没了那三千恼丝,从来都是温静而淡泊。

    而就在那一时,凭栏的身影转将过来,好似穿越过这漫长而遥远的时光……

    “若你愿意……”老僧嘶哑道,“当然可以。”唤那一声师伯。

    宁离走上前,对着初见时曾经起过龃龉的老僧,双手相敛,端庄的行了一个晚辈礼。

    归喜禅师一时间竟然呆住,终于听得他说:“师伯,谢谢你从前对阿耶的照拂。”

    如梦初醒一般,老僧连忙将他扶起,那一下,正对上了相似极了的面庞。他忽然间竟然要哽咽,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

    第一次见时,他便认出了他。

    师弟在世间,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

    他将少年扶起,便见宁离对他微微笑笑,那神情又不很是相像了。

    这小郎君的神采便如他骄骄耀眼的衣裳,是几欲要灼目的明烂飞扬。他的眼眸间不见半分自弃与阴翳,足可以见宁复还养得有多么尽心,那必定是沐浴着满腔爱意长大,想来在沙州,是无忧无虑,无法无天。

    那是师弟无法获得的生活,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上。

    他听见宁离说:“师伯,可以给我讲一讲阿耶过去的事情么?”

    归喜禅师缓缓点头:“好。”

    那其实能够讲的并没有许多,在净居寺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乏善可陈。无外乎晨钟暮鼓,坐禅讲经,归猗因为着身份有几分特殊,做了上皇的佛前替身,平时连净居寺也出不去,几乎都在这小小的一隅方圆之内。

    直到那年佛会阴差阳错,宁复还到了这里来。

    归喜禅师挑拣些说过,忽然生出迟疑,到底还是发问:“你与陛下之间……”

    宁离答得并不犹豫:“便如我两位阿耶之间。”

    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归喜禅师长长的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心中却随之升起了一种苦涩的意味。

    他却见得眼前小郎君抬头,微微一笑,眉目神韵刹那间流动,恍惚竟似当年的归猗站在他的身前……

    “师兄,不必劝我。”

    神姿高彻的少年僧人目光坦然,那张从来波澜不兴的面容上,如水双瞳深处,竟然也是微微笑着的。他朝着归猗颔首示意,转身向禅房外等待的宁复还走去,他在池塘边接过了宁复还递来的饮子,两人并肩走向了寺外。

    那个英朗绝伦的少年带着归猗走出了净居寺,走出了昏暗而深幽的宫城,他们沿着漫长的宫道走到了人世间,步入了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俗世红尘。去看了春日的杏花,夏日的荷珠,尝过秋日的菊花与蟹,然后诀别在建邺城大雪纷飞的冬夜。

    他在无数的迟疑与犹豫中,终于搭上了那一只手,尔后泰然接受了所有颠沛而来的惨烈结局。

    命运并不曾眷顾他一毫半分,十七年后,故人不见。

    幼子重归,天壤相隔……

    “此间事了后,我要带阿耶的灵柩回沙州。”宁离轻声说,“请师伯成全。”

    谁能够不成全。

    “去罢。”归喜禅师哑声道,“带他走。”

    他本就不该埋在这里。

    带他去赴十七年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那场旧约……

    “这条路……”老僧喃喃,面目枯皱,“不好走,你怎么一定要走。”

    他不知道是在看宁离还是在看谁,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早逝的故人。

    “陛下如今在病中,无法将你护住,朝堂风浪,只会向你扑来,将你归为佞幸。”

    “与天子相恋,何等惊世骇俗。世人多有议论,百年之后,唯恐你玷辱了他的青名。”

    宁离笑着说:“唔,难道我也会被写进史书么?”

    怎么不会?

    归喜禅师说:“史笔如椽,最是洞亮刺人。百年之后,只怕你经受不起。”

    “那便随着他们写罢。”宁离漫不经心说道,“这一辈子本是我的事,又何必在乎身后名?”

    他有一种超然的洒脱,与对俗尘的漠视,那神情竟然并不似这个年纪的郎君。

    归喜禅师只当他是年少,蒙昧无知。

    朝堂种种议论,归喜禅师也有所听闻,如今还只是一介宠臣,便已经至于如此地步。

    而往后若更近了一步呢?

    他虽然只是一介出家僧人,尚且也读过几本史书,《佞幸传》上的诸位,没有哪一个是有好名声的。

    归喜禅师道:“如今情热,你自然觉得陛下千好万好,没有一处不合心意,无不缱绻,无不风|流……但是那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巷陌,陛下若当真要护住一个人,断然不会这般行事。”

    “你入京至今,也不曾安排的有任何正经差事。说是入了奉辰卫,也没有给你半分活计去做。只说你在御前侍奉,可官职也没得个……倒似是伶人取乐之流。”

    “若当真爱重。必然有妥善安排。怎么会如此轻浮?”。

    宁离听得微微一怔。

    他先前那晚辈礼节,只是为着归喜禅师为归猗师兄,为着这位老僧当年曾对归猗诸多关照。然而此刻在那切切的言辞中,倒是觉出了几分真心来。

    倘若不是真心实意,又何必在这时,说这么些得罪人的话?

    而他与行之之间……

    宁离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微微笑着道:“我都晓得的……”

    “师伯,你不要担心。”。

    少年人的目光掠过宫阙楼阁,又一次落在了湖光波影中的殿宇。他知晓那座殿宇,名为“凤光”。

    他那一时,静静地想,如果当年上皇不曾从中作梗,想必一切都会很好的罢?

    暮风吹过了林间梢头,卷起了片片枯叶,穿梭过宫墙小径,落入了淙淙的水沟。

    那些枯黄的叶片身不由己的随波流去,无数曲折之后,终于导入了浩渺的芙蓉池间。

    沿阶而上。

    暮色熔金,折射在青碧的琉璃瓦上,将巍峨的殿宇,照耀出一片波光明艳。

    幽深内殿中,不见侍奉的宫人,只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

    上皇将将服了寒食散,面色奇异的红润,正在殿中急步行走。桌上冷酒已被一饮而尽,只剩得只空空酒樽。

    他神情中似有迷乱,又有癫狂,竟对影子的到来分毫不觉。直到过得许久,身骨中的火气才稍稍消得一些,靠在了殿中的长榻。

    上皇看向了暗处的影子。

    “陛下……”那影子耳语数句。

    “三郎他走不得路了?”上皇目光浑浊,忽然大笑,“朕便知晓,那黄泉竭,哪里有这么容易解开!”

    第115章 雄黄 宁卿,到朕身边来

    115.

    “黄泉竭”,宫中秘药,无色无味,形若清水。若是幼童中此毒,只会以为是生来体质虚弱,有早夭之相。

    当年早已经有人断言过裴昭活不过弱冠,如今还能站在跟前都是奇迹。

    这不,正妄想着解开剧毒,便受反噬……可当真是天意昭昭?。

    内殿中弥漫着一股辛辣且刺激的气味,彷佛炼丹后的烟气,迷离扑鼻。那有轻微的与端午驱邪的雄黄相似,然而浓烈程度不知更甚多少。

    石英、钟乳、赤石脂、硫磺……或许还掺加了更多的丹石,炼作这据说能长生不老的秘方。

    上皇又斟了一杯酒,那或许是心绪激动,欣喜若狂,冷酒激发了体内还未完全散去的燥热,顿时间,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许久之后,殿里只听得他彷佛风箱一样剧烈的粗|喘声。

    “三郎……”

    那个孩子出生时正是三月十三。

    如今又将要到这个时间。

    各地世家、使臣为祝贺天子圣寿,入京观礼……细细算来,已经没有几天了。

    “有了希望再破灭,那滋味想必并不好罢……”

    以为请来了孙妙应便能药到病除?当真是痴心妄想。

    如果不自以为是,说不定还能稳定些局面,可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如瘫子一般躺在床上。千秋节那日,裴昭要如何露面?如何将弥天大谎圆上?

    而他若仍病体难支,更不知会掀起多少惊疑与波澜。

    影子有些不解:“三殿下为何不取消千秋节?”

    “那是他先前自以为成竹在胸,还未病成这般……”上皇神情莫测,忽然一声冷笑,“咱家三郎这性情,也不知随了谁,最是骄傲自负。他定然是熬坏了根骨,也要撑着去太极殿。”

    而到那时……

    上皇面容晦涩。

    儿子这种东西,死了便死了。当年宫变时已经没了两个,眼下,也不嫌再多……

    青鸟展翼,彷佛一道翠色的流光,飞过了连绵城池,苍茫大地,最终,消隐在怒涛翻涌的海天一线。

    出乎意料,狂风暴涌里,那海上小岛一处,竟然有一片晴空如洗。

    天穹苍碧,如玉如镜,倒映着幽黑深邃的海水,巨浪拍打在岸边起伏嶙峋的巨石上,化作如琼碎雪。而在最孤峭、最险峻的那一处礁石之上,竟有一道身影,峨冠博带,静坐如渊。

    海风漫卷,狂浪呼啸,而那衣袂在风浪中纹丝不动,岿然于广袤沧溟之间。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1]

    青鸟携着呼啸的风声,于空中俯冲而下,却在入他三尺之处彷佛受无形气机牵引,温驯的飞入了他的掌心。羽翼舒展间,化为了一卷信笺,又在他的指尖无声消散,若点点流光,沉入万顷碧波。

    峨冠男子缓缓抬眸,目光冷冽而不可测,他无声的眺望着远方海天交界处,彷佛穿越了千顷海浪、万里云涛,奔波到了青鸟信笺的尽头。

    天际尽处,一座恢宏大城,巍然屹立,俯瞰[kàn]万方。

    四十余年来,从未踏足帝京半步。

    也是时候,去瞧一瞧了……

    净居寺。

    暮色四合,笼罩旷野,归喜禅师早已经离去,唯有宁离一人,还在这浮屠高塔上,凭栏而望。

    他早不望那座芙蓉池边的殿宇,而是落在了建康宫的中央。

    手指垂在身侧,无意识的摆弄着腰间的螭龙玉佩。

    他或许应该回去更晚一些,给裴昭的时间也留更多一些,又或许假装并不知晓。

    可他的行为已然昭示着他的心知肚明,脆弱的默契好似纸薄,轻轻一搓便要散了。更何况,透明得两侧人都能看见彼此影子。

    元气大损,根本不曾补全,却要强逼着自己站起来。

    宁离素知裴昭心志坚定,却并不知晓,能坚韧若此。崇文阁中,他提出那第三条路时,尚还觉得那是一线明光,稍纵即逝,纵然千难万险,也要竭力把握。

    苦心志,劳筋骨,师父从前的话犹在耳边,那正是自己幼年祛毒之时所说,若连此关都迈不过,又如何谈以后?

    早知重修之路不易,漫漫长途凶险。

    可他又不是裴昭的师父。

    可裴昭正是他的情郎。

    纵然早有准备,如今……彷佛脊骨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并不曾亲身看见,可隔着遥远的宫阙,却能够亲耳听闻。彷佛间,耳边又听见殿内沉重而当啷的声响,一下一下,像要把他砸到地里。

    从前时光,他曾经也问过。

    ——比当年镜照幽冥反噬时如何?

    张鹤邻唏嘘道:“世子从前没见过,眼下自是比以前好多了。”

    饶是如此,内侍总管在阶上熬得团团转,嘴里宽慰过了,眼中却不自觉求助他,彷佛他是这宫城中最大的倚仗。

    “你说得对。”宁离点头,“……当年镜照幽冥都能挺过去,没理由这时候熬不住,是也不是?”

    “世子所言不假,若是陛下熬不住,哪儿还能撑到入京呢?当年在幽州时,情况可凶险得多哩!”

    是。

    他强迫着告诉自己,只能有这一个答案。

    可他知道那只是嘴巴上的回答。

    可他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不能够插手。

    他可以按压过那具身体的每一处僵结,也可以揉搓过腰脊间每一寸淤青,更可以亲吻、痴缠、撒娇,想上药便上药,想渡真气便渡真气,裴昭都会纵着他,由着他。

    唯独在这一桩,无法违拗裴昭的意志。

    不可以摧折骄傲,不敢去面见狼狈,于是只能退却在外,将那一方天地,留给裴昭。

    他可以难过、怜惜、宽慰,可他不可以生出怜悯与同情。

    裴昭不需要。

    他也不需要……

    天色已暮,冬日未过,原本就黑得快,转瞬间,风光景物都落入夜色。宁离凭栏而立,忽然间心头一动,身形飘转,霎时间,夜风袭来,呼啸而过,赤色流光仿若自天际斜坠,正正落在沉重的宫门前。

    他的手悬在雕花殿门前,一下正要落去,彷佛又生了迟疑。

    殿内悄悄,并无动静,无声的沉默与等待。良久,宁离深吸口气,终于屈指。

    ——笃笃笃。

    “宁宁。”一声叹正在耳边。

    却似仙音奏响,教他刹那皆忘,毫不迟疑入了殿内。

    烛火明灭,摇曳不定,更衬得案几边那郎君,身形清瘦。搭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眸光定定,正落在入内的身影上。

    裴昭眼瞳幽邃,忽然掠起一个极轻的笑,彷佛所有的阻滞与堵塞都涣然冰释,又像是春风重拂了人间。

    一刹那时,宁离蓦地想起别院中初见,疏冷面容温和抬眸。

    海青色外罩皆已经湿透,寻不见半分干爽之处。裴昭忽然松开了支撑的手臂,缓慢而坚定的朝宁离迈出一步。

    “行之!”

    宁离箭步上前扶住臂膀,触手一片冰冷湿凉。掌下的躯体,胸膛剧烈起伏着,可那眼中笑意却不曾止。

    “不要怕,你看,我过来了。”

    宁离蓦地唇一弯,却不知为何,竟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扶着裴昭,一步一步走过幽深的大殿,走到了交界的殿门前。

    他们俱坐在青石台阶上,身后朱漆宫门,身前夜色苍苍。

    宁离本来想问,作甚么要这么急切,忽然间,又觉得并不用出口。

    有些事,本就不必言明。

    他坐在裴昭身边,轻轻地捧着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中的手指还在不停地颤抖。那并不是无力控制的虚弱,而是气力耗尽后的自然表现。

    宁离捏过裴昭的指尖,点点入精纯的真气,都说十指连心,或许那醇和的暖意,也会向心中渗着些罢?

    “你……”他开口,忽然又停下,有那么一瞬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终于化成了一声叹息,“你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不狠能有什么办法?”裴昭侧眸来,漆黑瞳中,彷佛映着天际星光,“毕竟有位小郎君与我说,我若是敢出事,他便拍拍屁股跑回沙州去……我还能如何?”

    那俚俗的话简直不像是能从裴昭口里说出的,宁离见了鬼一样的瞪他。

    裴昭含笑道:“若真回去了,那我也只能教使臣携聘礼前往,雁帛金璧,求世子垂怜些个,入主中宫。”

    宁离原本还按着指下僵硬纠结的肌肉,闻言顿时多用了一点儿力气:“谁要住显阳殿啦!”

    那地方虽然离得不远,但多少也有距离的哩!

    更何况,都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怎么今天又提起来?

    裴昭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宁离登时一呆。

    显阳殿为皇后寝宫,他方才没有细想,这样子反驳,倒像是默认了……

    默认了半天,他也没挤得出个字来,抬头正见裴昭目中笑意点点,洞然一般。顿时心中一恼:“怎么,要教我出去住了?那我才不去,我要回别院。”

    “岂敢呢!”裴昭凝望他,一时间莞尔,为这突如其来的嗔语,柔声道,“自是盼着世子回心转意,与我同住式干殿一处。”

    至于那显阳殿,收拾便收拾了,不过做个幌子哄外人。

    四目对视间,皆是笑了起来,为着两心相知,那即将到来的狂风与恶浪,彷佛也不足为惧……

    三月十三,天子千秋,帝与群臣同乐,于太极殿设宴。

    巍巍宫阙,峨峨重楼,琉璃碧瓦倒映朝阳金光。

    广场御道前,朱紫斓袍,肃穆庄严,百官云集,群臣朝贺。《千秋乐》乐声庄严恢弘,凤阁龙楼间,韶乐回荡,但见众人伏拜,山呼万岁。

    太极殿中,官员、使臣鱼贯而入。

    久病未愈的天子终于现身,冕旒之下,容颜端肃,举止端方,威仪不减。彷佛与从前并无甚两样,然而令众臣起身时,分明听得一声轻咳。

    群臣神色各异,偶有交汇,或忧色,或烦扰。因为天子病征,甚少能见得些喜气。

    御案之上,天子端坐。

    众臣行礼,各自入座,不免逡巡些去目光。却见天子御案下不远一阶,赫然设着一金漆嵌螺案,可再一观,形似而非,那案面上,分明绘的是五爪金龙。

    那据传颇得盛宠的宁氏世子,正立身在那案前。

    那简直是于礼不合,边地藩王的世子,怎么能够坐在那处?

    殿中霎时暗流涌动,有些个交错过眼神,顿时间想起甚嚣尘上的传闻。平日里都见不到这一位,如今终于露面,难不成竟然是真?

    钦天监都去算黄道吉日了,据说陈院长亲自查探了番,绝对没有半分作假。

    天子若当真是此心思,那简直是悖逆天理、离经叛道!然而今天正逢千秋,若非熊心豹子胆,又有哪个当真敢开口。

    殿中舞乐正盛,中正端雅。觥筹交错间,却时不时有眼神飞向金漆龙纹案那处,但见郎君朱袍金冠,容光绝艳。

    忽然听到一声轻缓:“宁卿,到朕身边来。”

    第116章 木樨香露 火光照亮了宫城

    116.

    宁卿?

    那是在唤谁?

    宁离第一时间还怔住,还在想这殿内哪个官员是这个名字,居然能被裴昭看中。可左右逡巡一圈,迎着那些个或惊讶或诧异的目光,陡然间反应了过来。

    顿时间回首,正对冕旒下含笑双眸。

    宁离:“……”

    喔!他就是这位“宁卿”。

    从来听宁宁、世子、殿下,怎样唤他的都有,这一声“宁卿”是当真新鲜。

    于是漆金龙纹案前的红衣宁卿欣然起身,迈过数级玉阶,翩翩到了御案前。冕旒后目光如许温和,教他情不自禁一笑,旋即在御座一侧安然坐下。

    “嘶!”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啷”一声碰倒了杯盏。

    御案后向来都由帝后并坐,有那些个风|流皇帝,身侧也换过宠妃相伴。可是历数至今,从没有哪位皇帝,身边坐的是男人。

    今上登基后,后宫空虚,妃嫔无人,身边位置自然空置,谁知道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直接来了个大的!

    这……

    宁离目光垂落,自殿中瞥过。十分有趣的是,当他独坐在那漆金龙纹案后时,还有些人敢与他对视,可他在天子身侧时,却无不是低下了头,满朝文武无一人敢看。彷佛被无形的威压震慑,按得抬不起头。

    他不免有些索然无味,忽然见得殿中有人举杯,面上带笑,遥遥示意。

    内侍机灵,已经与他倒上了饮子,宁离亦是举杯。

    但见杨青鲤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宁离抿了小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带着股桂花香气,可分明与杨青鲤喝的不是同一类!

    他问道:“这是什么。”

    裴昭答道:“木樨清露,是用桂花蒸的,掺了点儿蜜。”他见着宁离有些气恼神情,不免一笑,说道:“朕也陪你,不喝酒哩!”

    果然那案上,半点酒浆都看不到。

    这说来说去,还是不许他饮酒,宁离这才晓得,为什么裴昭要突然将他唤到御案前。先前他案上的那壶酒还是满的呢!一口也没来得及喝。

    他也没有说定要喝,可怎么就这样将他管束,当真是……

    当真了半天没有当真得出来,到了尽处,那张清峻容颜分外真切,温和道:“忍过这几个月,嗯?”

    尾音轻轻上扬,柔软而又亲昵,彷佛在说他如今身体特殊,哪里能饮酒。但并不责备,只是柔和手段。

    原是桂花蒸露,清远芬芳,权且当做琼浆。

    宁离又斟了杯木樨清露,粲然一笑:“那我以茶代酒,也敬陛下一杯。”

    千言万语,却在不言之中。

    金声玉振,鸣声清越,饮罢杯中清露,顿时相视一笑。

    案下彷佛有什么被扯动了,宁离还以为是衣袖被压住,忽然间却被碰了碰,下一刻,微凉的手掌将他握住。

    怔愣不过一瞬,宁离立时回应,十指相扣。

    一声“行之”险些要出口,总算记得如今是在何处,勉强按捺回去。心中却像是被飘落的飞羽轻挠,忍不住唇角的弧度又翘了起来。

    没有人敢看这处,或许有哪个的胆子大一些,也只有一点隐晦的目光。

    宁离喃喃道:“……居然没有人刁难。”

    裴昭一时失笑:“卿难道盼着人谏言?”

    那怎么能说是盼着呢?

    可是他踏上御阶时,确然有些模糊的猜想。还以为这些臣子都是些清正不阿、犯言谏证的,结果连敢看来的都没得几个。

    裴昭面上带笑,心里却明白,今日是他千秋,就算有哪些个胆子大的,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触怒龙颜。

    更何况……真正的风波,从来不在明处。

    宁离忽然察觉到一阵目光,定睛一看,正对上陈则渊堪称古板的面容。他身穿文士衣袍,和周遭截然不同,此刻面上神情,都说得上是阴沉与不善。

    但他不高兴了,宁离就高兴。

    这位和他当年印象中都没什么变化,当初是劝阿耶另立世子,如今又想要劝行之做什么?

    宁离弯唇,眸光灿然,笑意一绽。

    顿时就见得陈则渊的那张脸,变得更加的黑了,堪称是风雨欲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陈则渊立时要拍案而起,大声痛斥,将这太极殿搅弄个天翻地覆。可陈则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并无动作,只是冷笑了一声。

    那笑容冷淡而轻蔑,彷佛看见了脏污视线的东西,调转过去,不愿意再看一眼。

    宁离若有所觉。

    裴昭忽然抬手,彷佛是要按住胸襟,没有忍得住,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内侍忙不叠凑上,巾帕之间,点点鲜血……

    太极殿宴会以一阵人仰马翻结束。

    皇帝将宁王世子唤到御案上坐着后不久,忽然间犯了咳疾,顿时急召尚药局,先行离开。

    偏殿的奉御、医令来了又去,几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没过得多久,匆匆又转去了式干殿。

    想来今日这场千秋盛典,身体根本没有好全,说到底全是强撑。这不,还没有撑到底,就露出了端倪……

    明光焕烂的另一处,正是芙蓉池前,尽管那宫灯连绵不绝,凤光殿里却说不出的冷清。

    明黄色的道袍半裹住一道身影,在烛火中明灭不定,不知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发问:“如何?”

    “三殿下情况怕是不好……应该是先前用了药,激发潜力,勉强支撑身体住持千秋节。宴会上咳疾犯了后将尚药局都宣了去,后来通通都赶跑了,只留了个李奉御,是从前一直在用着的。又转移回式干殿里。外面武威卫守得密不透风。”

    上皇淡淡笑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透着几分诡谲。

    他凝视案前酒樽,似是沉思。

    “孙妙应何在?”

    “陛下神机妙算,果然孙妙应听说城南出了疫症,当即赶了去……如今自然是回不来。”

    妙手回春的神医被调走,只剩下个李奉御,那老医官的医术,要是能顶用,从前早就起效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

    三月十三,正正好,一切始于今日,也该终于今日。

    恍然竟有二十四年。

    明黄道袍缓缓起身,上皇身形竟然还算得是高大魁梧,尽管三年来服食丹药,丹毒竟也未损伤分毫。

    他望向殿外烟波浩渺处,粼粼水光,宫灯迤逦。

    天色将落,而夜幕将至。

    忽然问道:“宁氏的那个孩子呢?”

    影子答道:“一直在式干殿里,就没有再出来过。”

    宴会上的所有风波,早有详细禀报,上皇默然片刻,眼神似乎有些古怪,又有些冰冷:“倒真是上了心。”。

    他缓步从殿中走出,那一路竟然无人阻拦,冷风扑面,春寒料峭。

    冬日已去,而寒意未消。内侍要与上皇披上大氅,却被他抬手阻止。

    栏杆的尽处,芙蓉池外更遥远的地方,在深沉的夜色中,忽然亮起了一线火光。

    第117章 苍术 也要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哪

    117.

    寒夜萧瑟,冷风侵袭,建康宫沉默地矗立在浓稠的黑暗中,高阔宫墙彷佛一道不可打破的屏障。

    寂静官道,忽然被疾行铁靴踏碎,马蹄踏破月色,承天门前,忽然爆发出冲天厮杀之声。

    “——杀!”

    “——杀!”

    嘶吼与兵器撕碎了夜幕,黑压压的兵甲潮水一般从阴影中涌出,竟不知是如何突破了重重守卫,出现在宫城之下。

    宫门守卫一时慌乱,不知何处袭来大批精锐,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抵挡中辨过兵戈,终于反应过来。

    “皇陵卫!”

    “报!皇陵卫叛军攻城!”

    那是一支早被遗忘的兵士,原来是握在上皇手中的暗棋。

    厮杀声、兵戈声连绵不绝,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一层层重叠、凝固,洇成赤黑的颜色。

    叛军攻破承天门,兵荒马乱里,火光几乎冲天……

    城南郊外,一处偏僻的村庄之中,“当啷”一声,药杵落地,还未曾入睡的药童天冬被这动静骤然惊醒,惺忪的揉了揉眼睛。

    他将药杵与药臼放好,寻思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当下心安理得抬头,却见得天际摇曳着水波似的橘红。

    那场景实在是诡异,此刻已然夜深。

    天冬迟疑道:“师父,我怎么觉得天那边彷佛在燃烧?”

    孙妙应出屋,微微眯起眼睛,艾叶与苍术[zhú]苦涩的气味里,果然见得北边方向,似乎隐隐现出火光。

    那是……建康宫的方向。

    孙妙应喃喃道:“出了什么事?”

    城外出了恶疫,身为医者,他不可不坐视不管。所幸裴昭病症还算稳定,也算得通情达理,容许他赶到城南这些病人中来。

    他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灰袍僧人,亦是默然望着远处天空,神情却一丝不动。

    这僧人彷佛心中悲悯,轻轻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城中,钦天监,司天台。

    夜风冷峻,吹过衣袍,大袖翻卷如云,面容清癯的文士正在高处眺望。

    司天台以北,无数火把融汇在了一处,连缀成线,熊熊燃烧成烈火长龙。他甚至能听见连绵不断的杀伐之声,兵戈相交,利刃入肉。

    是谁率领禁兵抵御皇陵卫?

    又还能有谁守在式干殿前?

    心念电转间,陈则渊心知时机已至,自司天台上飘然掠下。九重宫门禁闭,然而他知晓其中一处薄弱,正可以从那处进宫。

    延熹门前,夜色悄悄,高高的宫墙在夜色中沉默耸立,彷佛坚不可摧。可他知道这正是自己要寻觅的那一处。

    陈则渊眯眼望过,踏前一步。

    ——嗤!

    风声呼啸而过,刹那间正有一箭,定定的钉在他脚跟前,箭尾犹自震颤不休。只怕他刚才若是多走了一步,便会血溅五步。

    陈则渊缓缓抬头,正对上上首那人冰冷坚毅眼眸。

    “萧九龄……”事已至此,他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陈则渊道,“你没有走?”

    萧九龄轻轻一哂:“陈院长都从崖州赶回,萧某为奉辰卫统领,怎么敢擅自离京呢?”

    四目相对,一时竟然寂寂无声。

    唯有陈则渊面色,在火把中阴沉了一分。

    如何还不知晓!

    陈则渊冷笑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入京那日在驿馆中遇见萧九龄,上皇也说他要去铁勒探亲不足为惧。他只当上皇安排妥当调虎离山,不想竟在此处看见。

    射人射虎,擒贼擒王,今晚当务之急是将裴昭拿下,控制住重病中的皇帝,可是萧九龄竟然不曾出京。

    他在此处将自己阻拦。

    那宫中拱卫的是谁?根本不必再想。

    陈则渊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再离开此处。

    事已至此,各为其主,再难善了。

    从他答应上皇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他缓缓擎出了袖中的玉尺。

    夜色中的箭簇自始至终皆将他锁定。

    下一刻,爆裂之声冲天而起……

    承天门前,宫门告破,无尽的硝烟中,黑甲兵士朝着深宫冲去。

    呼喊、哭喝声不绝,大地震动,烟尘弥散,黑甲与禁卫厮杀在了一处。燃烧的箭矢,轰隆的火炮,激起石块无数,四肢乱飞,血肉模糊,皇陵卫的孤兵,如何是精锐禁卫的对手,一时间竟然溃败如水。

    剑光雪亮,而灰袍胡僧半按青砖,赫然吐出一口鲜血。

    火光照亮薛定襄冰冷面容:“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事先也曾想过,叛军统领将会是谁?陈则渊并不是那等能掌兵的人,却没想到,上皇居然从牢中秘密劫出了解支林。

    他微微蹙眉,居高临下打量着满身鲜血的灰袍胡僧,解支林气海彻底坍塌,此生不可能再入武道一步。

    解支林怨毒道:“谁让你伤了乌兰撒罗!他只不过是下殿参加比试而已,就这样被废了……被废了啊!”

    一声声嘶嚎带血。

    薛定襄一时恍然。

    难怪拼着修为散尽,竟也还要服下秘药受上皇招揽。

    “……倒真是甥舅情深。”

    禁兵上前,要将解支林困缚,他突然暴起,掌心匕首翻飞,刹那要将禁兵手臂截断。

    电光石火间薛定襄出剑,一脚将他踢翻,战靴狠狠地踩在背上。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解支林忽然癫狂的大笑起来,鲜血混着内脏,喷溅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可他越笑越是猖狂,越笑越是得意,那笑声几近于发癫。

    薛定襄心中忽然生出一抹不安。

    解支林在笑什么?

    今日之后,将有雷霆之怒降临铁勒,大王子一脉只差灰飞烟灭。解支林与乌兰撒罗都成了废人,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蓦地按住解支林脖颈,那力道几乎足以裂石:“你还计画了什么?”

    解支林边笑边咳,那声音十分嘶哑:“薛统领这么机敏,难道猜不到?”

    薛定襄一声哂笑:“陈则渊?”他不辨喜怒,说道:“好教你知道,上皇使人模仿容夫人的笔迹早被识破,萧九龄他出京不过是障眼法,昨夜便回来了!”

    解支林彷佛一愣,呛咳道:“哦?神机妙算,果然不愧是雍帝陛下,佩服,佩服!”

    可他说着佩服,口气极为古怪,只教薛定襄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

    他面色不变,蓦地探手,闪电一般卸下解支林左臂:“上皇还做了什么?”

    解支林闷声不答。

    薛定襄又卸下他右臂,只听得一声痛呼,解支林咬断了舌尖。他目光怨毒,却有一种诡谲的兴奋,满面鲜血,在火光中,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去鸿胪客馆,将乌兰撒罗提来。”薛定襄一把将他掷下,对禁兵吩咐。

    解支林面顿时双手挣扎,扭曲而又痛苦,忽然抬头,那目光怨毒极了:“我自然奈何不得,可是这天底下还有旁人!”

    薛定襄微微一怔。

    他扭头看向身后沉寂的禁宫,电光石火间想起一事,霍然色变……

    式干殿。

    冲天的火光与喧嚣,彷佛都不曾透过深重的层幔,传到内殿的最深处。

    那殿中悄悄寂寂,彷佛乱世中最后一片与世无争的桃源。幛幔上方,碧海燃犀灯幽然照亮,弥漫着一股似昙非昙的异香。

    唯有一抹朱色鲜亮,在那榻边,夺人眼球。

    宁离伸手,轻轻抚过裴昭面颊,落在了闭阖的双目间。

    即便是在睡梦中,眉心竟然也是微微蹙着的,彷佛正是心有牵挂,而睡得半点不安稳。

    案上搁着两碗汤药,其中一碗颜色深褐,似膏体般凝固、粘稠,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彻底冷了。

    张鹤邻低声道:“世子,这碗药……要给陛下喝么?”

    那是孙妙应离开之前留下的汤方,依照医者所言,如果决定要服下,那最好的时机,正是醒来后第一次吐血之时。

    “不必。”宁离目光都不曾瞥去半分,“慢慢养就是了,没必要拔苗助长。”

    不必要那么着急。

    他知晓孙妙应写出的这方子是为何,可他并未想到,裴昭居然还会瞒着他?若不是孙妙应临走前悄悄与他交代了一句,他是否还要看着裴昭稀里糊涂服下?

    张鹤邻迟疑道:“世子,可是如今情况实在危急,陛下只有喝了药才能醒来,主持大局。”

    宁离说:“你在慌什么?宫外有萧九龄,宫内有薛统领……这么多年都护得密不透风,今天突然就乱阵脚了?”

    他目光转来,正对上焦急的内侍,微微一笑。

    那有无声的意味,悄然流泻而出。

    ——再不济,也还有他呢。

    张鹤邻神情一怔,忽然想起上一次慌乱时,也是宁离在此,渐渐安定下来。抹了把脸,说:“全凭世子做主,都是奴婢慌了神。”

    可他确然有种不安。

    按理来说,陛下昏睡应该要更晚一两天,是在千秋节之后。

    也不知是怎的,刚刚好撞在了今夜。

    操心不了陛下,还能操心一下另外一位。

    张鹤邻劝说道:“那世子您呢!您这样熬也熬不住哩,到时候陛下醒来还是要心疼……那胶艾汤炉上还温着的,奴婢取来,世子趁着喝可好?”

    宁离瞥过去一眼,不置可否。

    张鹤邻赔笑道:“便是不为了您着想,也要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哪……”

    宁离心道聒噪,但也没想教这奴婢更加忧心。

    伸手要去取案上那碗冷了的,忙不叠被张鹤邻拦下,连连道:“怎么能喝冷的!”他手脚麻利得很,不多时,就送了一碗热腾腾的来。

    汤匙搅过汤药,那味道苦得很,宁离半点也不喜欢。刚刚舀了一勺,凑到唇边,忽然间凝神。

    张鹤邻不知他为何如此:“世子?可是太烫了……”

    不是。

    宁离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忽然间侧眸,彷佛透过幽深殿宇,看向了夜空中不可知的某一处一双眼眸清亮如洗。

    下一刻,手掌一翻,仰头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手指垂落,掠过小腹,宁离倾首,轻柔吻过裴昭眉心,尔后霍然起身。

    走。

    和我一起去看看,这远道而来的客人……

    宁离走到殿中,遥首对着黑暗处,忽然轻轻开口:“聂统领,我将此殿托付给你了。”

    暗中悄寂无声。

    他也并未再等待回答,径直出了大殿。但见殿前一人双臂紧绷,剑将出鞘,赫然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宁离顺着陵光的目光望去。

    院中那棵常青的柏树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比特青道袍的道士,衣带当风,峻拔有若海上仙人。

    仙人侧首而来,目光湛然:“我曾想过‘山河永固,天地皆春’在谁手中,原来是你。”

    第118章 朱蕉 李观海真真正正动了杀心

    118.

    寒风冷冽,夜色萧萧,远处的硝烟与火光俱淡去,禁宫深处的这一处院落,竟然是平静而宁和的。

    只听那道士徐徐开口:“萧九龄被引去了铁勒,薛定襄统领武威卫无暇他顾,五惭去了妙香佛国讲经……剩下一个陈则渊,一心效忠上皇。”

    “建邺城的入微就那么几个,我还道谁会掌管这宫城大阵,竟然是你。”

    “宁世子。”那道士缓缓道,“令尊可安好?”

    那天地极清、极静,于是道士低沉声音,便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众人耳朵。

    他明明是平平无奇的问候,周身也并无甚气势,然而一字一字,彷佛却带着极重的压迫,无形中令人几乎直不起身。

    陵光身形微晃,彷佛一把弓被拉到了极致,“锵啷”一声便要折断。却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蓦地被一只手掌住。

    那只手柔韧、修长,颜色莹白,月色下泛着如玉一样的光,无论如何看都纤纤柔弱而不禁风。

    却奇异的将那卷发胡人的身形稳住,回手将他按到了殿内。

    那只手的主人上前一步。

    宁离瞳眸平静,如若未觉:“李岛主识得我阿耶?”

    李观海神情淡淡:“我那不成器的徒儿飞来青鸟,说你不过‘通幽’,如今看来,大错特错。宁复还一代枭雄,怎么可能生出个苗而不秀的孩子?”

    他入建邺前,心中也曾生出过些许疑惑。

    那宫城的大阵,皇帝身边最后一道屏障,究竟会是谁?

    将大雍的诸位历历数过,只觉得并不曾有一个合适。更何况,便是有入微境守在宫城,那又如何?

    修者第四境,已经是一方巨擘,在寻常人眼中已经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入微之上,还有一境,名为“无妄”。

    数十年前,李观海便已经是无妄境修为。

    那时厉观澜尚不曾远道建邺,波罗觉慧在佛会上被打落,僧仲虔亦不曾还俗,更遑论后来大非川上惊鸿一现的东君……

    他曾是天下间唯一一位无妄。

    唯一一位武道巅峰的强者。

    应邀而来,建邺城中,有谁堪为他敌手?

    即便眼前那少年郎君的修为不止通幽。

    即便银朱衣袍下,身躯迎他威势,不避不退,不让不拒,朱蕉一般挺拔修长。

    也不过入微而已。

    若非在此时刻,便是在此时刻,他尚也要赞一句,初生牛犊,胆性上佳,不惧虎炁[qì]。

    却见宁离轻轻一哂,神色仍是从容:“李岛主过誉。”

    到了他这个年纪,见得青年俊彦,多有欣赏之意。

    李观海偶尔也会升起惜才之心。

    他座下唯一拿得出手那徒弟,时家大郎,比眼前这少年,亦是远远不及。

    李观海道:“你现在退下,我不为难你。”

    宁离神情平静而淡然,彷佛并不曾领会他话语中的好意,说:“李岛主现在离开,我也只当没见过青鸟,今夜亦不曾见岛主来过。”

    却是鹦鹉学舌一般,将那话语还回。

    李观海并未动怒,广袖当风,淡然道:“你是宁复还独子。你可想清楚,你是宁离,还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在这一方小院之中,拦在这式干殿前,拱卫着君王的少年郎。

    是宁离?

    还是沙州宁氏一脉的继承人?

    李观海认为,宁离应该想得明白。他自退沙州去,海阔天高,何必掺和建邺这一滩浑水?

    若他执迷不悟,便要直面一位大宗师的怒火。

    沙州连入微境也无,被武道巅峰强者标记为敌人,如何又能承受得住?

    宁离说:“我姓‘宁’,单名一个‘离’字。”

    李观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以名相称,那便是要摈除血脉、地位、出身,单单以血|肉之躯,将他阻拦了。

    他目光微落,隔着数丈距离,落在少年腰间系着的螭龙玉佩上,龙有四爪,乃是天子之饰。

    西渡至中洲之后,李观海并不是径直赶到宫城,他亦在建邺停留一日,亦因此听说过些巷陌传闻。他原以为那只是上皇放着的风言风语,可是此刻掠过少年平静的瞳眸,他终于知晓,那传言非虚。

    他目光越过宁离,落到身后那座巍峨的大殿上,除却宁离与他身后那胡人侍卫,此间再无声息。

    李观海忽然说:“‘镜照幽冥’的反噬,想来并不好受罢?”

    宁离眸光闪烁,刹那间面色微微一变。

    李观海将他神情尽数捕捉,轻轻一哂。周流六虚,他如何察觉不出,殿内正有一道气息,昏迷不醒,十分微弱。

    他道:“陛下也算得是个人物,稚子之身,竟然也还能修习成‘镜照幽冥’。只是我若是他,当日便不会留解支林性命,斩草除根,以免生出了祸患。”

    在见到宁离以前,李观海一度以为那是裴昭最大的底牌。

    天子久病,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位入微境的高手。

    谁料上皇将解支林劫了去,于是那秘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底牌也再不能上桌。

    若今日自己不曾西渡,若裴昭依旧清醒,以他天子之尊、暗藏入微修为,陈则渊、解支林如何能敌?说不得上皇筹谋,便会功亏一篑。

    但他已亲身至建邺。

    李观海道:“宁离,今日便教你一个乖,这世间真正强大的,只有绝对的力量。”

    思量筹谋,不过雕虫小技。

    无妄境在此,便是最大的阳谋……

    夜色并不深浓,那天边竟然是微微泛着蓝的,彷佛海水摇荡,掀起蔚蓝水光。

    云层屏蔽了天边的月亮,微风吹淡了远处的火光。

    这一处的天地,彷佛与外界相隔绝,谁也看不到其内的光景,谁也不知禁宫深处的惊心动魄。

    剑气无形纵横,那少年举了根乌黑的枯木阻挡。不知是何等古怪兵器,似黑炭似火棍,却在电光石火间,拦下了每一道嘶啸的剑意。

    他的身形动得极快,彷佛天罗漫步,踩月踏星,连环间招招接下,信手施为。

    若非额前渗出的一滴冷汗,几乎要让人以为,不费吹灰之力。

    可李观海看见了。

    他听到了略略急促的低喘,比先前的沉定沉着快了一分。

    李观 海识得他的剑法,并不是宁氏家传中的任何一种。

    极为普通的剑招,平平常常,或许走在大街上,随便哪一处武堂,都能见到人使出。

    可其中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意味。

    李观海随手一指,殿边的水缸骤然爆裂,万千水珠如白雨跳船,却听“铮铮”声响,被剑光泼过,不得近一步,于那阶前湿漉成一线。

    他眯起了眼睛:“你去过夔州。”

    宁离道:“是。”

    于是李观海明白了,他知道了眼前少年敢拦在自己身前的倚仗。

    那也教他一声嗤笑,眼眸中泛起了一丝森然。那简直半点不似方才仙风道骨的高人神态,隐约间竟有一丝癫狂。

    “你想倚仗谁……厉观澜?还是东君?”

    “可惜,他们都救不得你。”

    他竟然忘了,元熙十九年,宁复还曾与厉观澜有一面之缘。

    好一个《春归建初》,好一个少年相交。

    眼前人才多大?

    宁王世子去岁年末才入京,与时家那位二郎同时。依循大雍旧例,他不过将将满十七而已。

    十七岁的入微,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今日既然交恶[wù],绝不能放虎归山,否则来日定成大患。

    “是你自寻死路。”李观海森冷道,“我原本想饶你一命,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今夜第一次,他真真正正的动了杀心。

    螭龙玉佩迎着水光荡漾,四只龙爪熠熠生辉。他确然不会动金殿内的天子,但是并不包括殿外的其他人。

    很好。

    便由他来,做这令有情人天壤相隔的恶人。

    第119章 芦花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119.

    漏声冷,宫阙寒,秣陵枝头,月明千里。

    那杀意最初时只是一根尖尖的针,细若牛毛,随时随地都可能沉在涛涛大海里,消失不在。

    可是其中携裹的气势,并不柔弱,也不轻微,反而是聚拢着水花浪涛渐成龙卷之势。无形剑气恣肆纵横,在那阶前彷佛欲要将人吞噬的海上龙卷,倾盆而下。

    那威势较之先前盛了何止是数百倍!

    无妄与入微,原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

    若有人敢伸手阻拦这一剑,那无异于是螳臂当车,会被卷入海中,撕碎成无数碎片。

    那片狂暴奔涌的风暴海里,宁离竟然并不曾抬头,千钧一发的刹那,右手狠狠按向地面。

    ——铮!

    裂石碎玉般的声响,他手中乌黑的火棍被陡然插入了砖石,那一刹彷佛支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于玉阶之上,将泼天剑气尽数阻拦在外。

    李观海眸光微微一凝。

    道袍袖中彷佛灌着呼啸的海风,明明是站在天地方圆的广场前,却如同置身于孤兀峭拔的礁石之上。

    他目光垂下,落在玉阶裂隙处,那一根枯黑焦乌的火棍上。

    他没想到宁离竟然能够抵挡下来这一剑。

    亦或是心有所料,是以自己此剑未曾奏效,竟然也并不奇怪,反而有种理应如此之感。

    他承认眼前少年是皇帝的最大底牌。

    换了萧九龄、薛定襄……那些个寻常入微境来,恐怕在他手上都走不过一招。

    而这少年尽管脸色煞白一片,金纸也似,可确然将他拦住。

    他听见宁离低低的喘了一口气。

    颤抖而又嘶哑的,无可错认的,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李观海冷冷道:“你在等什么?”

    救兵?援军?还是想恢复些气力?

    他居高临下,俯视那身半跪的如血红衣:“你为何不发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纵然宁离确然天姿超绝,纵然他此时修为毫无疑问可为年轻一代翘楚,说出去只怕是震惊九州,可他终究缺了一样东西:

    ——时间。

    若再有十年,胜负不知是谁手,可他偏偏晚生了十年!

    仅以一身真气相抗,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可宁离明明掌握了破局的武器,却从始至终不曾使用。

    李观海正应该趁此时将他绞杀,然而脑海中却不期然的生出一缕疑虑,与内心深处那抹始终存在的忌惮,混杂在一处。

    宁离手中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火棍,似黑炭似枯木,来回格挡下自己无数杀气剑意,那绝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掌控的兵器。

    铮鸣声犹在耳边。

    李观海不是那等庸俗无知的世人,他自然在踏入建邺前,就已经知晓宫城下埋藏的大阵,绝非话本所说的传闻。

    以入微之境,发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足以给自己带来堪称是棘手的麻烦。

    可宁离不知出于何种想法,至今不曾发动。

    皇帝不可能不将这阵法托付给可靠之人,身家性命尽系于一处。

    但倘若,出了意外呢?

    沉吟不过是一瞬,李观海道:“我明白了。”

    他目光掠过了玉阶、回廊、朱墙、宫阙,淡淡的说:“宁离,你恐怕也没想到,你并非裴氏皇族血脉,掌控不了这阵法罢?”

    大阵唯有武者才能发动。

    显而易见,元熙帝驾崩后,阵眼钥匙不知为何不曾交给上皇,而是落入了裴昭手中。李观海曾经有几分不解,在此刻终于明白。

    上皇根本就不曾弄明白,纵然他身份确然尊贵,到底只是一介凡人。建邺的那些个入微,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都无可能,更不要说是眼前的宁离。

    真正能够掌控阵法的,唯有裴昭一人。

    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罢?

    受了镜照幽冥反噬,昏迷不醒,阴差阳错以至于当下。若他此刻清醒,说不得李观海还有几分忌惮。

    玉阶上的喘|息从急促逐渐变得平缓,然而其中的血腥气越发的腥甜灼烫。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李观海心中鼓噪。

    白帝城不可再有第三位大宗师。

    他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可笑。”李观海怜悯道,“你那将阵眼钥匙交到你手上时,可曾告诉你,这根本只是个摆设……还骗的你如此死心塌地?”。

    建邺城上空,天穹幽蓝,愈近北面宫城,那天色便愈发幽深。

    犹如海上潮生,上下宇宙,四面八方,皆是回环层叠的浪潮,彷佛置身在茫茫沧海之上。

    那是唯有大宗师才能引动的天地异象。

    禁宫之中,血流成河的长阶上,无数禁卫、兵士抬头。

    杨青鲤刹那间色变:“不好!”

    他是识得其中关窍厉害的,这海上潮生的意象代表了谁?唯有蓬壶的那一位!

    然而无穷的威压覆盖于禁宫深处,彷佛一个封闭的战场,教在外众人竟然不能够进一步。

    一时间,耳侧只听得癫狂大笑。

    解支林貌若疯癫:“如何?薛定襄,你以为这旁人手段如何!”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所说的上皇后手。

    怨毒的神情愈发扭曲。

    “薛定襄,我奈何你们不得,但李岛主自然奈何得了!”

    无妄境大宗师隐隐约间默认的一道约束,并不插手王朝内部争端。恐怕没人能想到,上皇居然能够将他从海外请来罢!

    火光中,薛定襄的神情并非惊讶、退缩,那竟然是微微有些古怪的复杂。

    他遥遥的望着天际,并不曾回头,目光有些晦暗,终又化成坦然。

    一声语调沉毅:“难道大雍的无妄,就只有他一位?”。

    杨青鲤微微一怔,电光火石间明白,心中遽震。

    一侧,坑洼砖石间,解支林面上的表情顿时间凝固。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薛定襄,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灵台气海彷佛再一次被扎穿,回到那个芦花萧瑟的冬夜。

    万无一失的刺杀失了手,甚至连自己也险些被一剑扎穿。

    那样辉煌而盛大的剑意。

    解支林喉咙间又溅出血气,混杂着嘶哑的气音:

    “东君。”。

    他怎么忘了?

    继而解支林想起一件旧事,那位当年横空出世,就是在大非川上拦住了陈兵的波罗觉慧,替刚刚登基的雍帝解了燃眉之急。

    原来从一开始,东君就带着极为强烈的入世之心。

    他必然会向着当今天子。

    解支林怨毒道:“皇帝许了什么代价……请东君出手?”

    并不曾有人理会。

    反而是薛定襄的面色,愈发凝重。

    他吩咐数句,武威卫点头称是,有条不紊。身形乍动,翕忽间穿过宫道、广场,来到了帝王寝宫之前。

    愈近那威压便愈盛,此刻经不能上前半步。

    幽蓝的水色彷佛结成了一座牢笼。

    薛定襄忽然咬牙,反手拔剑劈下,那一招简直用尽了浑身真气,却被震得噔噔踉跄数步。

    他脸色难看极了。

    身后杨青鲤匆匆赶来,见此情状,好话宽慰道:“既然阿离……宁离他是东君,同为无妄,想必能与李观海旗鼓相当,薛统领不必如此忧心。”

    孰料薛定襄的面色更难看了一分,哑声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曾看不上这少年世子,以为宁离心性、实力俱不佳,后来知道是自己大错特错,现下却希望自己错得更加离谱。

    薛定襄哑声道:“你以为他入京时修为为什么只有‘观照’?后来进阶也那么容易,轻轻松松到了‘通幽’?因为他其实已经反生重修!一身修为俱废了,就算重入了‘入微’,想要进入‘无妄’,那还要得几时?”

    何况宁离的那个身体……

    进补的汤药天天当着喝呢!

    有孕之身,直面李观海威压,他怎么受得住?!。

    杨青鲤刹那间一呆,从脚底冒出了一股寒气。

    远在叙州他都听说过。

    他喃喃道:“旁的倒也罢了……李观海与白帝城有旧怨。”

    便在这一时,西北方天外,骤然飞来一道箭羽携裹劈风破浪之势,却在接触如水海波上空时炸裂,陡然化作无数齑粉。

    角楼高处,萧九龄引弓,面色凝重之至。

    天下的明月,如今照在了哪一处?

    无数目光望向禁宫深处,或惊讶或恐慌,或怀疑或震撼。

    “大、大宗师?”

    世人无不感受到了那一道气息,变化莫测,浩瀚如海,更有朝廷重臣,中流砥柱,面色如同服了砒霜。

    李观海。

    蓬壶岛主,何时悄悄入了建邺,今夜之前,竟然无一人知晓!

    大雍立国之时,亦有番邦大宗师悄悄潜入,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后来为了避嫌,大多会提前告知行踪。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呐!

    此次陛下千秋,各地世家、使臣入京贺寿。蓬壶使者可从不曾言,岛主会在此番入京。又在这宫变的深夜现身禁宫,一身行迹,堪称是诡谲叵测。

    那教众人心底都生出个悚然的念头,只要一想便是浑身寒气。

    莫非……他想要弑君?

    可当年的太|祖皇帝是不世出的高手,如今的建邺城,又还有哪一位?。

    式干殿前,玉阶之上。

    宁离半跪在地,迎接着当面而下的汹涌浪潮。

    那杀意沉默却恣肆,有若汪洋,彷佛是想要将他拖入不可知的深渊,活生生将他溺毙。

    分明是跪在阶前,无形之中似有激流奔肆,要从他的眼角、耳廓、口鼻中灌入,夺去他肺腑间一寸寸气息。

    无数的压力滚滚而来,要将人压垮,下一刻便将要会窒息。

    煞白的脸色中,宁离右手更握紧了一分。

    李观海眼角一跳。

    他认出来了……

    宁离那不是身体摇摇晃晃、欲要寻物事勉力支撑,他握在那枯木的顶|端,拇指与食指相扣,那是一个拔剑的手势。

    下一刻,风声俱止,有若海上日出,一线金光从暗处生,随即漫过水波浪潮,照亮层叠屋檐、连绵宫阙,喷|薄挥洒遍了海角天际。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1]

    李观海终于变了颜色……

    他不曾见过这一式剑招,事实上那阶上的少年哪里有剑招,可是他心中,油然而生了这一句念头。

    与之同时,那少年身周的气息无声的暴涨,一寸寸攀升,终成不可当之势。

    李观海像是第一次认清眼前人一般。

    终于看清了眼前少年是谁。

    东君。

    那根本不是无力发动宫城中的大阵,那是要以“无妄”之身发动。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是足以教武道巅峰都忌惮的阵法,由大雍开国皇帝亲手布置,不知多少年后终于又由一位无妄境开启,要彻底将自己钉杀在此处!

    宁离抬起双眸,他的面色如雪一般透白,然而眼眸却亮得惊心动魄。他一字字道:

    “李观海,欺君叛上,大逆不道,按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