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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更天换柱

    鱼息鼎, 冰夷铃。

    两件源自远古时代神君赐予寒荒之族的祀器起出时,位于苌兰海峡、柏木海峡和洪斗海峡三条南下逃难交汇处的梅城, 地面陡然震动了起来。城楼牒垛的积雪簌簌而落。城门口,后边的人向前摔倒,前边的人被推攘着,一起塞进城门里。

    “退后!退后!”

    守城们的山海阁弟子一边高喊,一边奋力展开双臂,将潮水一样内涌的人群强行拦下。

    骡马板车拥堵。

    人群攒动。

    强行接手梅城的山海阁在阁主左月生的命令下,封锁了梅城的其他三处大门。

    所有逃难的人们只能挤在这里, 尽管有山海阁弟子主持秩序,依旧塞得水泄不通。年迈的老人大部分死在长途跋涉,剩下的部分又在这一次推攘中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些母亲奋力把孩子举高,否则他们一转眼就会变成大人脚底一滩新的烂泥。但往往是母亲连同孩子一起, 被挤到在地,被上百双脚踩踏过去。

    天气酷寒。

    倒下的人流出的血很快结成冰, 无声无息。

    山海阁弟子额头满是冷汗。

    左月生命他们守视城门,表面是为了防止妖族和大荒奸细混入城中,可实际上, 他们心知肚明, “查路引、鉴正身”都是虚的, 设城栅和门关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控制进城难民的数量。

    眼下的梅城, 已经成了一个接收三方洪流,濒临崩溃的蓄水池。

    “退后!出示路引!!”山海阁弟子声嘶力竭。

    他不敢将所有难民全都放进梅城, 却也不敢直接将所有难民拒在城外, 那将使原本就喧哗的人群瞬间被引爆——数以万计的难民, 哪怕其中的散修比例再小,汇聚起来冲击城门, 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地龙翻身,地龙翻身了……啊!!!”

    背着竹筐紧张呼喊的木匠惨叫一声,捂住咽喉,踉跄后退。

    扭曲的黑烟从地面腾起。

    黑烟中血肉模糊的尸体带着咔嚓咔嚓碎响的冰渣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活尸扑向人群,被踩碎的手指指节古怪弯曲,深深抓进血肉,野兽一样张口就咬。眨眼间,尖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活尸吃人了!活尸吃人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拥挤在城门外的难民潮彻底暴/动。

    原本还算镇定的山海阁弟子此时头皮“嗡”一声,也炸了。他们同样第一次见到这等可怖的情景!常言道“人死有魂,魂归瘴里”,人死之后,除非有特殊手段,否则魂魄都会飘进瘴雾中。一直瘴月抵达,瘴雾封城,否则死魂野鬼万万不可能在城池周围出现。

    此时此刻,“死魂入瘴”这一条万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在他们眼前破碎了!

    一缕缕黑烟从地面升起,凄厉的哀哭穿透耳膜。

    死魂不归!人间已坠!

    “冷静!冷静!不要推!!!不要挤!”山海阁弟子一面祭起飞剑,斩杀不知为何忽然复生的死尸,一面高声试图稳定局面,“山海阁阁主和佛宗佛子在城中!阁主和佛子肯定有办法清除秽气!超度亡魂!大家静一静——啊!”

    “静你姥爷的!”

    一头戴褐帻的散修手握短矛,手背青筋暴起,脸颊骇人地扭动。

    山海阁弟子捂住咽喉,颤抖屈指,想召回在人群中盘旋的飞剑。同守城门的其他山海弟子旋刀斩杀活尸,已然来不及相救。褐帻散修手臂一送,赤矛捅穿山海阁弟子的喉咙,矛尖从他的脖颈后冒出来。

    散修反手一抽,温热的血向上泼出,溅到城门栅栏上。

    “茂嘉!”

    余下山海弟子喊了一声,回身要擒赤矛散修。

    “来啊!!!”头戴褐帻的散修瞪红双眼,发了狂地挥舞赤矛,状如疯癫,“来杀老子啊!老子早看清楚了!什么狗屁的山海阁!什么狗屁佛宗!全都是一个鸟样!你们就是不想让我们进梅城!你们就是想逼死我们!”

    褐帻散修歇斯底里地大笑,一矛挑开一柄飞剑,冲身撞向另一位手掐刀决的山海弟子。

    “来啊!来杀你爷爷啊!”

    厉风从后面袭来,刚冲出没两步的褐帻散修“咚”地一声,重重半跪跪倒在地。咔嚓咔嚓,喉咙破了一个大洞的山海弟子脸色青紫,眼睛全白,呆滞可怖地牢牢抓住他,大口大口啃食。

    “……老天!”

    手掐刀决的山海弟子头皮一麻,眼前可怖的情景表明此刻,就连修士身死也会当场成为走尸——苍天在上!这到底是怎么了?

    恐惧已经彻底爆发。

    城门前的秩序已经彻底失控,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情此景之下,尽在咫尺的城门就成了唯一的生路。人群发声呐喊,推攘拥挤着,拼了命想要逃进城里。单凭二三十名山海阁弟子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事态。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关城门!关城门!不能让他们进来!他们进来我们就全完了!全完了!”

    已经进了城门的难民肝胆欲裂地看着混杂人群中,不断扑咬的活尸,竟然发了声呐喊,几十上百人齐齐推动沉重的包铁城门,奋力想要将城门关上。好不容易冲破城门栅的人反过来成了守城人,连踢带踹,将后边的难民阻拦在外。

    咒骂声中,短短数丈的城门道,瞬间沦为自相残杀的战场。

    暴动如此可怖,以至于尸体眨眼堆叠成山。

    山海阁奉命守城门的弟子们踏剑在半空,一时骇然不知该做什么。

    惊骇间,号角声响起。

    号声从城祝司的方向传来,古牛牛角声如大吕,震荡寒气。被恐惧和愤怒携裹的人群被号声震慑,呆立原地。号角声中,白玉金阁从梅城外缓缓飞来——是载左月生抵达西洲的那一艘云中宝船。

    巨如小城的云中宝船从所有人头顶掠过。

    机括激发,齿轮转动。

    一根根金锁弹出,尾端系沉石锚,轰然落到城门内外两侧,将云中宝船固定在北城城楼上方。紧随着,精致如八宝转子的九重高阁转动,青金色琉璃顶流光溢彩,挥洒四方,四脊上的走兽仙人像跟着一起活动起来。

    仙人披洒流光,梵音重重天降。

    一缕缕黑烟袅袅升起。

    啃噬活人的走尸一具一具,重新砸进雪地。

    城门前的骚动和残杀这才堪堪平歇一些,拥堵在城门道中的难民向后退开,城门外的难民争先恐后向前涌去。但向前没挤进多少人,一位银氅执事就从宝船下来,一挥袍袖,轰隆一声。

    城门就此关闭。

    然而。

    城号未绝,凄厉长鸣。

    十二洲大地,城城有钟,池池有号。四方钟响,昭告瘴月过,四野开。而号角声则与四方钟的意义截然相反,号起瘴来。“咚”,不知是谁的膝盖重重磕在结冰的血地,一个、两个、三个……难民乌压压跪倒一片。

    短暂的静寂过后,绝望的哭声淹没了风声。

    远处的地平线上,粘稠的黑瘴翻涌排推,潮水一般奔腾而来。瘴雾里,影影绰绰,无数影子重叠在一起。

    ——自晦明夜分以来,人间最大规模的一次荒厄就此爆发。

    ………………………………………………………………

    “……果然来了。”

    左月生放下冰琉璃制成的望远镜。

    驾驭云中宝船的,不是他,而是不渡和尚。

    左月生和老天工则带领天工府弟子在梅城天池山上争分夺秒。眼下,西洲文人骚客惯常称颂的“天池净地”已经变了一个模样:高炉在山脚林立,时不时就有被引来的天火,如雨笼罩山脊。暗红的火焰日夜不歇地从炉口喷出,熔化发光的银精玉髓经由精巧的排到源源不断地流进仇薄灯提前刻定的大阵沟壑里。

    滚滚热浪将天池山的积雪融化了大半。

    雪水汇流成川,成瀑,白练一般从陡峭的崖壁上飞溅而下,构成星表大阵的定锚轨线。山上的古梅源源不断地吸引地底生气,成为星表大阵的节点。山脚下,凡人的气机成为漂浮散落的阵尘。

    山鸣河动。

    唯独天池山顶,一湖天水,湖面蒙光,静如银镜。

    “这些家伙真是连口气都不让人喘。”

    老天工盘坐在天池旁的岩石上,吧嗒吧嗒抽旱烟。

    他赤着膀子,露出虬龙错结般精壮的肌肉。山顶的雪并没有化,冷风酷寒,他周身却在升起热腾腾的白气,仿佛整个人就是一座熔炉。

    “指望它们让我们喘息,还不如指望大荒自己灭亡,而且他们要做什么,可比我们容易多了。”说着,左月生自嘲笑笑,“怪不得陆净总是叨叨,话本里的角色一走火入魔,实力打底翻倍……这世道,当个坏胚邪魔可比好人容易多了。”

    “我去看看城里的情况,”老天工磕了磕烟斗,磕出几点火星,喃喃道,“几十万难民啊,这要乱起来,有够受的。”

    他还未起身,负责西洲山海分阁的总执事就匆匆迎面赶来。

    “现在就出事了?”老天工一怔。

    总执事连忙道:“北城门是起了点骚动,但佛子大人已经平息了。是有人持陆公子信物求见阁主。”

    “陆十一?”左月生诧异,随即点头,“让他过来。”

    稍许。

    一病恹恹的白衣青年面带焦色,疾步登上天池山。

    刚一打照面,还未等左月生问及身份,对方直接开口,语速极快:

    “启禀阁主,子晋终于知晓御兽宗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们想……”

    “更移天柱!”

    第162章 洛州无影

    梅城, 天池山。石亭。

    长八丈宽六丈的方盘悬浮桌上。

    方盘结构精妙,内有直径六丈的圆形, 圆形内又有一类似菱形的区域。随着方盘底下的齿轮转动,圆外黑雾翻涌,渗透进圆中,圆内,苍石与水银流出,自动在正菱区域内聚集成起伏游走的山群水系。山起原推,海涌水折间, 又带动立柱拔起而起,金银圆珠悬浮转动,很快一个精致无比的大荒——人间立体版图浮于三人面前。

    “太史法象盘?”

    老天工挑了挑眉,一眼认出这是什么。

    晦明夜分前, 空桑为天下历学中心。

    天象地理所用器物,就如《天筹》的解读方法一般, 大多被百氏垄断,就连号称“天工人其代之”[1]的天工府都难以与之相媲美。浑仪地象属类繁杂,但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 一是仰观天象的浑仪, 二是俯察地法的形谱, 三是天象地法合一的历盘。眼下, 北葛子晋取出的这一副历盘不论是材质,还是工艺, 都堪称登峰造极, 显然不是普通历师能够拥有的。而相传, 空桑百氏一共持有十二件源于太古时代的历器。

    ——其中,太史法象盘为太虞氏执掌。

    最后一颗拟月的海珠升起。

    子晋松开手指, 额头已是冷汗涔涔,面色更是苍白如纸。他的修为废了个七七八八,催动古盘将十二洲的地理天象完整模拟出来就是此时的极限。

    “舍侄为太虞岑之子。”子晋道。

    老天工和左月生顿时了然。

    太虞岑在十几年前,也是江湖中的一方人物。他是太虞氏的司天官,地位仅次于族长。晦明夜分时,并未北下参与涌洲围杀,而是负责留守空桑。在空桑为太乙所破时,携妻儿逃蹿,后在沧洲云岭一带,为风花谷所截杀。

    唯独其幼子下落不明。

    若太虞岑的幼子是被北葛子晋救走,那么他将太虞历器交给子晋手中便不足为奇。

    “我曾托请陆公子将此盘转还与神君,神君恩重,仍将它赐予我。”北葛子晋低声解释了一句。

    左月生对老天工略微颔首,示意这人所言非虚。

    他听陆净提过,当初鬼谷牧鹤长老以千里山脉布阵,便是此人背叛空桑百氏,相助掩饰。而不久前,陆净虽未将北葛子晋所编撰的那本百氏遗民中心术正者名录交与仇薄灯,却将之传影给了左月生。

    尽管如此,左月生一进梅城,依旧立刻派人将北葛子晋及其侄子监视了起来——这个节骨眼上,两个百氏遗民的存在太过敏感,容不得他不加倍小心。

    北葛子晋并不在意左月生和老天工的慎重,只是一点太史法象盘,让历盘的日月星辰等天象黯淡下来。天象一黯,山川河流的地法就变得分明起来。十二洲的陆地板块上出现十几个光点。

    “二位请看,”北葛子晋一手揽大袖,一手指向历盘中位于西北处的光点,“这些是太古之时,神君定下的天楔位置。”左月生和老天工点头。

    虽说都不通历法,但这种基本的概念还是知晓的。

    太古,神君设仙门以做钉进大地的楔子,铆合绷紧,从而撑起苍天的帷幕。“八周仙门”的古称也由此而来:“八”意指方向,即十二洲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八极,“周”字取意“全”,指此位于八极线上的所有大小宗门。

    “二位可知‘西北天不足,东南水归焉’的缘由?”

    老天工抽了口烟,摇头不语。左月生也只能沉默。

    天工府精于锻造,对历学所涉向来有限,左月生倒是当年为查天轨,学过一些,但这十二年又要照料清洲这么大个摊子,又要协助仇大少爷陆净他们,也就停留在当年水准。知道些常识已然算不错,哪里知道这么复杂核心的问题。

    ——就连“西北天不足”都是来西洲以后,才听不渡和尚说起的。

    事态紧急,北葛子晋只能捡紧要的跟他们解释。

    他一指位于菱形四点位置的立柱,沉声道:“此四立木,即为四方天柱。二位请看,四极天柱所在的位置。”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总览人间四极。

    此前历法为空桑垄断,天文仪器更为百氏所迷藏,外人难以得观。而天柱遥遥,为人间尽头,便纵是修士,也罕有能够遍历者。对于左月生老天工来说,四极中较为熟悉一些的,也就一个南辰极,即不死城……十二年前,晦明夜分人间大劫时,正值山海阁值守不死城。为守南辰,左月生的娘亲,山海阁前阁主夫人烟画棠亲率精锐赶赴不死城,至今魂魄尤在城中镇守。

    此刻太史法象盘浮空旋转,至远之地变得一目了然。

    “交界。”左月生隐约抓到了点什么。

    “是的。”北葛子晋颔首,“四极处于人间与大荒的交界。二位且看……这四极再向前便是大荒。而大荒混沌无相,受其侵蚀,天柱外侧的地壳腐烂薄脆,不如内侧坚厚。如果仅立柱于此,久而久之,天柱必将颓然倾倒向大荒,所以需要立天楔以撑载……如果天楔与天柱都能各得其位,那么最后撑载起来的天穹将如覆盆,笼罩四野,地将如棋盘,菱然摆放。”

    说着,北葛子晋一点太史法象盘。

    齿轮再次转动,流沙移动,十二洲的轮廓随之改变,一些破碎凹陷处被填满,一些起义突出处被抹平。八周仙门的部分位置也跟着移动,等砂石静止后,北葛子晋手指虚画,先以金线将作为天楔的仙门主宗与天柱相连,再引银线将仙门主宗与扶桑神木树顶相连。

    左月生和老天工顿时愕然。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布置精妙到极点的人间十二洲!

    洛洲与沧、兰、幽三洲接壤,成一片最大的大陆,安置在人间的正中,余下八洲环绕分布。“天楔”向外连系四极天柱的金线恰好与“天楔”向内连系扶桑神木的银线相抵消……这是一个以空桑为重心,以接天扶桑神木为系点,以天楔连线为系绳的平衡!

    绝对完美的平衡!

    这个完美平衡达成的瞬间,流转在十二洲大地上的黑雾,瞬间如积雪消融,而四极之外,汹涌的黑瘴再不能进入洲陆一寸。

    “周髀盖天。

    “天盖地方,以分蒙晦,及城池芸芸,众星璀璨,后可伐大荒,可立宣夜[2]……这便是太古之古,神君定下的‘周髀盖天’计划。”

    北葛子晋悲哀的声音被凛冽的北风携裹,穿过石亭。太史法象盘在风中缓缓转动,砂石与水银构成山河散发微光,浓缩成一个遥远的幻梦。

    天似穹庐,地如星盘,下城上星,日月出行。

    美到几乎令人落泪。

    左月生和老天工谁也没说话,瞳孔印着旋转的太史法象,印着闪闪发光的山川河流。

    片刻。

    左月生声音低沉:“你们空桑百氏一直都知道这些?”

    北葛子晋摇头:“大族族长或许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北葛子晋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阁主可还记得‘洛城立木,影长几何’?”

    “洛城立木,洛城立木,”左月生只觉得这个问题格外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喃喃念了两遍,眼角余光扫过历盘正中间的扶桑木,日月正转过神木树顶,顿时脱口而出,“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

    他的确听过这个问题,也的确听人回答过……十二年前,烛南以勾栏闻名天下的琉璃街还没有被一把火烧成废墟,风月楚翘的溱楼雅间里,有琴女拨弦弹着《孔雀台》,烛光红影里,有红衣侧卧踏上,自斟自饮,声音散漫。

    ……然瞻部洲中,影多不定,随其方出,量有参差……洛城无影,与余不同。[3]

    “《七衡通论》。”

    左月生彻底想起来了。

    那一日,被荒侍暗中掌控的素花十二问,就出了这么一道题。当时溱楼内不仅有太虞时这样空桑出身的历法家,更有诸多饱读诗书的才子,却唯独只有仇薄灯一人答出。而这题,源于古书《七衡通录》。

    一部天下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

    不知著者谁,更不知著于何时,内容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谶纬学家试图将它解读,却无一意象能与现世对应,最终被定论为一部无名氏假借古人之名的疯话……可如果,从一开始它对应的,就不是现世呢?

    左月生视线定格在“周髀盖天”上,十日正在十二洲上均匀运转,天下正中心……

    空桑,洛城。

    “《七衡通录》不是一部无稽之谈,”北葛子晋低声说,他是直到晦明夜分后,神君身为太乙纨绔时的一举一动,都被说书人当做风流传唱时,才注意到神君答过的《七衡通录》,也是这十二年的钻研,让他彻底醒悟,“……它应该是神君最初的构想图。若‘周髀盖天’成功,那空桑变为天下中心,于空桑中心的洛城立木,却是无影!既然无影,自然称不上长短。”

    左月生木然。

    老天工手中的烟斗灰落了一地。

    北葛子晋虚点住西北的天楔。

    “这里才是西北天楔,也就是御兽宗主宗本该在的位置。”

    天圆地方,西北对东南。

    若“周髀盖天”的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御兽宗所在位置应该与烛南相对称。烛南居海,御兽宗主宗也应该位于海中……然而,实际上,御兽宗主宗所在的位置却在西洲洲陆的龙首千峰山区。

    “神君原定的西北天楔位置,居于古海,以天楔镇厉风。古海凶戾,如果要这里立天楔,必须有神君亲自坐镇。但当时空桑祸起,除了神君,无人能制止空桑分裂。若神君留驻古海,中洲将沦为战场,所以,天楔最终被后移,定在这了……”

    北葛子晋移动象征西北天楔的光点。

    “这。”

    他手指还未停下,左月生和老天工就已经看到了无奈更改天楔的影响:浑圆如盖的天穹立刻在西北塌下一大块,四极——天楔——空桑的完美平衡被打破了,人间洲陆开始缓缓自西北向东南侧倾。

    版图渐渐西北高,东南低。

    古海冲刷西洲,位于东南的清洲向沧海斜沉,洲陆边缘不断破碎,断裂。随着千年迅速过去,海岸线越来越向后。除此之外,其余洲陆线也在侧倾碰撞中,变得参差,一些河流被扩大成内海,一些平原被挤压成高山。而空桑,也因此失去了“无影”的正中位置。

    浑圆如盖的天穹破碎了。

    黑瘴再次从各个角落,涌进人间,十二洲上起了烽烟。

    烽烟里,七卷八百二十六万字的《七衡通录》就此散落尘埃,就此成了虚无,只剩太乙宗沉默刻印的荒唐书,成了所有人不屑一阅的荒诞谬误。

    “天楔被迫后移,周髀测算的‘天盖’在这里塌陷了一角,形成最直观的后果——西北天不足’,”北葛子晋松开手,看漫漫白沙飞舞,雪一样盖过西洲,“西北天不足,凤下百川寒。西洲温度太低,难耕五谷,只能以渔猎为生。从最早的狩猎开始,西洲的人就习惯了妖兽相合作,也习惯了猎杀妖兽……人与妖相亲相爱,最如冬火融融的,是西洲。但人与妖相很相憎,最如烈焰熊熊的,还是西洲。因此,御兽宗只会诞生在这里,不会诞生在其他地方。”

    极寒导致人和妖的关系前所未有的扭曲。

    而当一个有着铁血手腕,小时候亲眼目睹一城之民尽数为象群屠杀的修士就任掌门后,这种扭曲的关系,彻底朝彼此仇恨的方向发展。

    战争的引线就这么埋下了。

    最终,神君的归来,和三十六岛重登清洲点燃了它。

    “想要从根源上解决西洲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定天楔。”北葛子晋看向左月生,低声道,“天楔到底是什么,更移天楔会引发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左阁主应该比我更清楚。”

    闪电划过夜空,照亮左月生坚硬的脸庞。

    ——天楔是什么?

    是烛南九城地底,无数以血肉以魂魄延续玄武生命的左家先祖。是沧溟海上,无数屹立波涛平息怒海的海柱。

    “以骨为牺,以血为牲。”

    左月生轻声说。

    那是太古之古。

    天神、地妖与凡人还亲密无间的时代,大家追随神君辟四极定八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大家行走在荒秽瞢闇里。那是如今难以想象的瞢闇,哪怕强大如夸父,都倒在了铸造北辰的路上。可那个时候,空桑还是空桑,云中还是云中。大家互相亲爱,谁也没有离开,就像左家的先祖与玄武,心甘情愿在烛南以身镇海。

    因为大家都还相信。

    ——相信坐下扶桑神木下,商量出来的天圆周盖一定会实现。

    忽然间,左月生明白了。

    明白了仇薄灯——亦或者更应该称他为神君,为什么当不成真正的纨绔,为什么自始至终放不下辟四极定八方的誓言。

    因为……

    那么多的神,那么多的妖,那么多的人,哪怕倒下,都对他满心信赖。

    他若停下,该如何回首?如何对得起那些逝去的,信任他的故友?他们的生命,都血淋淋交付在他的肩头。

    可他若向前,又该面对如今已成新仇的旧友?

    “太古辟四极,定天楔,是神君以自己的血为祭祀的牲礼,兼以倒下天神、地妖以及圣人的骸骨作为祭祀的牺物,”北葛子晋抬头,他脸色无比苍白,“但如果今天,御兽宗真的是想要重定天楔,用什么办法最有可能达成血祭?”

    第163章 顶天立地

    老天工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此前种种, 御兽宗明知天下纷争,依旧一意孤行的所作所为瞬间有了解释!他们不是不知道, 坚持血契只会将仙妖的矛盾推向极端,也不是不知道,仙妖决裂将会带来怎样的动荡……恰恰相反,他们再清楚不过!

    因为,那就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要一场足够血腥的战争,来实现更移天楔所需要的祭祀!

    “他们疯了吗?!”左月生低吼,“就算不管西洲城民, 他们连自己宗门弟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拥堵在梅城内的与簇拥在城外的难民人数加起来,足足百万之巨!哪怕高坐天池山,都能清楚听到山脚下,百万难民的哭嚎恐惧。

    “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唯一能救西洲的办法。”北葛子晋说。

    左月生一指山脚下难民点起的火把光, 冷笑:“这是救西洲的办法?”

    北葛子晋沉默不语。

    ——这就是最荒谬最可悲之处。

    三十六城惨遭血祸,百万难民流离失所, 仙妖相争相杀,战火不休的一切,竟然真的是一千年前, 唯一能够找到的拯救西洲的道路。而这条道路, 却又带来此时此刻, 宛若毁灭般的人间惨祸。

    天池山顶, 寂静如死。

    左月生骂了一句操,忽然转头死死盯住北葛子晋的眼睛:“这些事, 和你们空桑百氏也脱不开干系吧。”

    闪电划过天幕。

    骤然照亮大地的强光中, 北葛子晋面色苍白。

    “这么大的布局, 绝对不是十二年能够完成的。而以御兽宗对天文历法的研究水平,也绝对不可能想出更移天楔的具体方法。除非有精通历术, 善于借用天地堪舆的人相助。”左月生皮笑肉不笑,“而一千年前,除了你们空桑百氏,还有哪些人有这个本事?!”

    他几乎要鼓掌,几乎要咬牙切齿。

    “空桑虽倒,遗毒万载,真是恨不得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家伙全都杀了得了。”

    “月生!”老天工沉声,“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左月生一边转身,一边点头,忽然猛地回身,一拳砸出,“操//你//爷的不是时候!”

    拳风迎面而来,北葛子晋没有闪避,发白干裂的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因果在万载前就已种下,在一千年里酝酿,最终在今天爆发成百万白骨,百万流民,百万血仇,百万厮杀。

    事已至此,身为空桑遗民的他,说什么都太讥讽了。

    太苍白了。

    砰。

    石亭的立柱出现裂缝。

    左月生脸上的肌肉抽搐扭曲,他收回手,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你继续。”

    “……一千年前,御兽宗掌门曾秘密拜访空桑,”北葛子晋说,“我查过北葛氏记录的天谱,因天外天吸收人间气运以及百氏多次私更日月,天轨在那时候出现第一次错乱的征兆。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的话,受影响而四时之风崩坏的,应该就是西洲,西北隅。”

    “一千年前、西北隅……”左月生重复一遍,“御兽宗顾轻水斩杀石夷,背后是空桑授意?”

    “石夷奉神君之命,镇守风穴。天轨影响地风,天轨乱而地风错。石夷为古神大妖,虽有镇风之能,却不通历相之变,且只听神君命令,”北葛子晋顿了顿,没有回避百氏曾经做的事情,“对于御兽宗而言,比起让空桑更正天轨,斩杀石夷要轻松许多。神君死后,就只剩下空桑百氏详知当初立天楔以定天柱,以载周天的内幕……在顾轻水斩杀石夷后千年,每年百氏都曾派历师到西洲,表面说是主持四时之风的祭祀,实际上,西洲御兽主宗所在之地,龙首千峰,就是天楔所在之地,一如山海阁的烛南九城。”

    “怪不得空桑颠覆后,你要带太虞氏子来西洲。”左月生冷冷道,“御兽宗对你们这些遗民,提供了不少庇护吧?”

    空桑覆灭后不久,百氏的主要掌权人物被清洗得差不多后,仙门联合下达了布告,禁止残杀并未直接参与牧天阴谋的百氏遗民。但布告效力有限,除了在对洲城掌控最为有力的太乙宗范围内,百氏遗民被怨民修士杀死的事还是屡禁不止。

    尽管仙门对此也曾下过告示,但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击杀百氏遗民者,往往被视为侠客。如果仙门逮捕并惩戒这些人,反而会引起义愤。

    药谷就曾逮捕过一名散修。

    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太阴氏一个旁支,共计三十六人。药谷弟子押他过街时,他放声大呼,高喊“……我道侣死于他们的跋扈,凭什么求我对他们宽恕?”话音未绝,街道就被早已经心怀不满的走荒人、修士给堵住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药谷释放了那名散修。

    ——他成了英雄人物,成了不平侠客。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左月生忙里偷闲,陪忽然来找他的陆净喝酒。

    酒量不佳的陆小白脸一坛一坛,闷头灌烧刀子,忽然暴起,哐哐将酒坛子死命往地上砸。

    ……她姓太阴,她就活该被强/奸!活该在大路上被扒光衣服?……因为他们姓太阴!因为空桑毁了人间!因为百氏乱了日月!全都该死!不得好死!

    ……她有罪,罪在姓,罪在名,罪在命。

    ……她活该。

    ……可她才七岁。

    酒坛重重砸在石柱上,清亮的酒泼了一地,倒影着冰冷的月光。最注重风度的陆净站在一地碎陶中,袖破冠歪,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醉得不能再醉。

    去他的侠客。

    他踢开一地破坛,踉踉跄跄,提刀向西。

    左月生在他背后,沉默举杯。

    次月,药谷叛徒陆净,于沧洲毒杀新晋剑侠。

    骂声四起。

    从那以后,再没有药谷十一郎,只剩下毁誉参半,人多忌惮的白衣索命陆无常。

    陆无常只有一个人,十二洲因天外天,因百氏而蒙灾受难的却有千千万万人。相较于其他洲屡屡发生的百氏遗民被虐杀案,逃亡西洲,隐匿于御兽宗的监控差役下,哪怕要瞻仰鼻息,都算得上求之不得的优待。

    “是。”北葛子晋自袖中又取出一本名册,放在桌上,推向左月生,“这是我查到的进入西洲的百氏名录……空桑出身的历官除去已故者,大概有四层迁入西洲。”

    比起他希望经由陆净转交给神君的那份历官名录,这一份,要厚上许多倍。

    左月生拿起来,草草一翻,不出意料地看到,其中太虞和北葛氏的记载最为详细。

    “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是百氏的叛徒了,”北葛子晋苍白得像个游荡荒厄的孤魂野鬼,“背叛一次,和背叛两次,又有什么差别?御兽宗从斩杀石夷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回头,只能在更移天楔的路上往下走,我之亦然。”

    “你没有投靠御兽宗,他们怎么会让你安全待在梅城?”左月生冷冷问。

    “我也投靠了御兽宗。”北葛子晋在老天工骤然冷厉起来的目光中平静回答,“大抵是对我心存戒备,所以他们只让我替他们计算一些算术。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天池山应该是西洲三条地脉的关键点之一,不管是御兽宗想要推移天楔,还是神君想要做什么,这里都是极其关键的地方。”

    左月生合上名册,冷冷地看着北葛子晋,一言不发。

    “神君的确有通天彻地之能,以洲城之息为锚,以人间气运自载周天的构想,是子晋从未想过的。而天池,”北葛子晋说,“不够,时间远远不够,难民的冲击只是第一波……如果我没猜错,神君应该留下了一些东西,指引你们立阵定锚起表。”

    左月生没否认,也没肯定。

    “但是不够,”北葛子晋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退意,“你们知道梅城是关键,御兽宗也知道,大荒也知道!别忘了,大荒中的魔,就是曾经的天神!天外天对人间天象的了解,不比百氏差多少,祂们和妖族一样,是追随神君最久的存在。”

    “所以呢?”左月生低沉问。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纵然有神君留下的指引,纵然天工府精于阵法,想要完成神君的命令,定锚立柱,速度也太慢太慢了!城里有难民,有御兽宗的眼线,城外有大荒与妖潮。”

    北葛子晋的声音陡然坚毅起来,犹如金属碰撞。

    “他们谁也不会给你们这个时间!”

    “你想说什么?”左月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石亭中,就像十二年前站在烛南海崖上的左梁诗。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但我熟悉,除了神君本人,世上再没有比空桑百氏更熟悉天象历法的,”北葛子晋双膝着地,他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面,“神君留下的指引,你们不熟悉,我熟悉。神君留下的东西,你们操控不了,我可以。”

    “我求你们。”“求你们让我为人间尽一份力,求你们让我替百氏赎一分罪。”

    风吹过石亭,夹杂冰冷的雪。

    “求你们。”

    他低声说。

    “太古末年,百氏背叛神君,致使神君身亡。太古之后,百氏背叛人间,与天外天联合,窃取人间气运,滥改日月,徒造冤结。十二年前,百氏再次背叛。而你,为御兽宗效力,得其荫蔽十二载。”

    左月生终于开口。

    他问:“你要我们要如何信你?信你不是御兽宗派来的内应。你要我们拿什么来信你?拿梅城百万人的命,还是拿西洲千万人的命,还是拿人间千千万万人的命?”

    北葛子晋笔直地跪在地上。

    “太虞岑是我姐夫,”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这个当初或许也曾是空桑天骄的历官,仿佛苍老疲惫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虽姓北葛,却是姐姐养大的。姐姐为我织衣,姐夫为我找最好的历官当老师。长姐如母,姐夫如父。”

    北葛子晋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表情。

    一个苍白至极的笑。

    “学堂中扫地的老仆,是御兽宗派来监视我的人。”

    左月生忽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道:“你侄子……”

    “死了,”北葛子晋木然,“他姓太虞,我姓北葛,这就是命。”

    左月生一拳狠狠砸在这个被良知与亲情折磨成疯子的历官脸上。

    “混账!”

    他骂,不知道是在骂子晋还是在骂自己。

    北葛子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口鼻里顿时溢出血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时,三人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转头看,只见熊熊大火从梅城东南角方向燃起——那里是安置难民最多的地方。

    “阁主,时间不多了。”

    北葛子晋一边咳嗽,一边捂住口鼻。

    血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上。

    左月生从老天工的腰间拔出天兵血斧,咬牙:“这个人间乱七八糟的,早他妈烦到家了。得,老子今天就赌这么一回!不行大家一起玩完!去他妈的!”他斧刃一指北葛子晋,对老天工厉声道,“真要完蛋,记得把这家伙的脑袋砍下来!”

    “老子黄泉路上当球踢!”

    喝罢,他把血斧丢回给老天工,转身就朝山下去。

    “谢谢。”

    北葛子晋低声说。

    “跟你没半文钱关系,”左月生头也不回,“老子他妈的当不成畜生!!!”

    老天工提斧,站在天池山上,目送他大踏步走向下面骚乱暴动的城区,一边走一边抽出两把深黑漆金的陌刀。

    风卷动他的衣袖。

    他的背影与十二年前的左梁诗重叠在一起。

    一样顶天立地。

    第164章 “你猜他会不会来?”

    梅城城内火起, 城外瘴起。

    金楼白玉船的九重高阁以接近极限的速度转动。

    青金色琉璃顶上的走兽和指路仙人像几乎只剩下一片残影。无尽金光像不要钱一样,在星辰月亮都被黑云遮挡的夜晚, 于梅城外三百里地处,泼出一道圆弧形的线,拉起一面半月状的城墙,强行将汹涌而来的瘴雾阻拦在外。

    这是天工府和山海阁十二年来的研究成果之一。

    当初左梁诗将佛宗梵净尘与烛南九城的金羽图结合,就曾成功地短暂封锁静海,将荒瘴阻隔在外。

    左月生兼任天工府少府主之后,就和“清净佛门”的不渡和尚联手, 汇聚三宗之力,以金羽图为原型,打造出了这么一座能够对抗瘴雾的移动堡垒。

    为了这一座移动堡垒,左月生甚至放弃了他年少时代更为感兴趣更为痴迷的单舟多船战队设想……就如今的局势而言, 拥有一艘能够在定星表时固守一方的巨型战船,比百万艘单体攻击能力无法对天神级别的敌人起太大作用的飞舟战队更有用。

    然而, 尽管有这么一座堪称惊世的金楼白玉船在前,此时此刻的梅城北门依旧哀嚎四起。

    只见梅城北城门前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道道裂缝。

    裂缝里探出一只只青白冰冷的手, 抓住活人的脚踝, 把他们往地缝里拖去!佛宗弟子不断地念动经文, 金光挥洒, 却有若孤勺止火,无济于事——太多了!从地底裂缝爬出来的白骨死尸太多了。

    “哪来的这么多尸体?”披着银氅的山海阁弟子一边驾驭飞剑, 一边嘶声问道。

    一名与佛宗弟子、山海阁弟子一起守城墙的梅城祝师, 一指从裂缝里钻出来的尸体, 声音颤抖地回答:“百、百、百弓庄血池里的浮尸!!”

    “什么?”山海阁弟子没听明白。

    “那!那,还有那!那边的那些都是前阶段刚刚运到城外乱葬岗埋了的尸体, ”梅城祝师的声音因为过度惊讶和恐惧,尖得有几分刺人。

    梅城百弓庄地底的石窟血池被发现后,魔气被神君处理掉了。血池中堆积的那些重重叠叠的尸体,就都运送到城外集体下葬——当时负责组织人手运尸下葬的,就有眼下这位梅城祝师。

    那些尸体给他留下来的印象太深刻了。

    ——全都被放干了血液,干枯得像一把灰柴,

    眼下,荒侍邪魔将那些尸体,连同乱葬岗中埋着的更多的尸体,一起驱动。

    地尸在泥土底下中行走,竟然一直走到了他们眼皮底下。连日涌来的难民,刚好掩盖了他们驱尸走地的动静。

    若是往日,就算瘴月来到,就算有地尸活动,也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因为城内有古梅梅灵庇佑,地尸越不过城墙线,走得再近也只能在墙根处打转,和那些瘴雾中被阻拦在外的死魂野鬼一样。城民只需要躲在城墙背后,熬过漫长的冬季,春回大地时,黑暗自然退去,没有瘴雾阴气的支持,那些地尸就会泥土下继续安息,活人能随意在它们头顶走来走去。

    但眼下不一样。

    眼下梅城城门外,还有数以万计的难民!

    地龙翻身震开了冬季里被冰冻得坚硬无比的地表土层,一具具尸体顶开泥土和积雪,循着活人血肉的气息,从地底爬了出来。

    原先因为金楼白玉船出现稍稍安静下来的难民群再次惊惶失措。

    前面是已经紧闭的城门,后边是被金楼白玉船阻拦在外的瘴雾,脚下是渴食血肉的地尸……他们成了瓮中困兽。

    不知道谁先喊了声“去你妈的!老子想活!”,所有人全都疯了,全都跟野兽一样,发了声呐喊,向前涌到城墙上,拼了命开始扒着冰冷的城砖向上爬。这一幕几乎也震到了端坐在城墙上念经文的佛宗弟子。

    眼前的场景,就像数十万蚂蚁在洪水的紧逼下,黑压压地堆来,以此翻越阻拦在他们面前的丘壑。

    乌压压的难民群堆了起来。

    十万几十万人堆到不过几里地的一段城墙下,人叠人,人踩人,人踏人,一眨眼功夫堆成了一座座覆斗般的小丘——亦或者说,血肉压成的梯子。

    那些最先发了声呐喊最先涌到城墙底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向上爬多高,就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挤压,拍在了城墙上,被层层传来的,海潮般的力量挤成了薄如纸片的烂泥。一小部分还能维持冷静的人被携裹着,大喊大叫着什么,他们的声音被呼喊淹没了,连带他们的身影也很快就被淹没了。

    天气太过严寒,以及于流下来的血还来不及落到地面,就结成了冰。

    血冰将人与人冻在一起,

    就这么一层一层。

    冻起了一座座直逼城垛牒台的血肉之丘。

    梅城北城门上,佛宗的僧人结跏趺坐,嘴唇瓮动,原本正在迅速地念镇压万魔超度死魂的经咒。他们飞快地捻动佛珠,想要维持禅心镇定,却依旧被这一幕震得面如白纸,透不出一丝血色。

    佛宗经义认为,阿鼻地狱位于大荒中的幽冥,所以才有“死魂入瘴”的世间现状。其中,六千年,又有一代高僧义法持菩提明净子,探查大荒。自大荒中险死还生后,高僧义法认为,幽冥深处最可怕的地狱,当属“八寒地狱”,位于大荒最深处。

    为此,高僧义法亲自撰写了一部对法藏论,告诫世人活着的时候,一定要行善积德,常诵经义,切勿作奸犯科,否则死后定坠入八寒地狱,苦不堪言。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3]”

    僧人们手中佛珠捻转如急雨,嘴唇瓮动,虽仍只强作镇定,念经声却已经在颤抖了。

    高僧义法笔下的“八寒地狱”遥处大荒,距离人间九万里。荒寒几何,这世间大抵是无人知晓,唯独眼前所见所闻,分明便是活生生的,人间八寒地狱!

    佛家梵音与难民们凄厉的哀嚎惨叫连成一片。山海阁弟子提着刀剑走在城墙,不住挥剑。

    有佛宗弟子在此,难民刚死产生的冤魂厉鬼,被净化镇压,没有再出现立刻起尸的迹象。但那些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地尸,却借机混杂藏身在活人之中,待到抵近城墙,立刻暴起扑向念诵经文的僧人们。

    “随所合处。心随有者。是心无体。则无所合。若无有体[4]……啊!!!”

    一名念诵经文的年轻僧人措手不及,被从难民胸腹中蹿出的地尸扑了个满面,惨叫一声,被掐住脖子,向后倒去。

    他一倒下,他所镇守的这段城墙,立刻腾起了黑气,人梯中间被挤压至极的尸体立刻起尸,自里向外炸开。刚刚攀上城墙的难民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别拽我!”,就被三四只冰冷僵硬的手弯钩般抓进血肉里,拖了下去。

    血肉横飞,惨叫四起。

    “……不对劲。”

    一位容貌秀美,年纪不大的白衣僧人立在金楼白玉船的琉璃攒尖顶上,一边落下一束佛光,一边迅速地扫视整个混乱的北城地带。

    白衣僧人法名清昙。

    按辈分来说,清昙算是不渡和尚的师侄。

    他是佛宗不久前选定的新一任佛子。

    同不渡和尚这位少时“三渡三不渡”之名天下皆知,后来又血衣挂白骨的佛子相比,清昙佛子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他修为虽高,至今却未尝有什么惊人之举……要知道,不渡和尚在差不多他这个年岁的时候,就已经奉佛陀之命,赶赴清洲,亲身经历过烛南大劫,又参与涌洲事变。

    这一次,西洲有浩劫将至,清昙自请带队佛门弟子,随山海阁宝舟一起,来协助不渡和尚镇守梅城。一来,是践行佛家经义的“乱世渡人”,二来未免也存了些不想逊色于上一任佛子的心思。

    扫过下方混乱的场景,清昙佛子的视线转向了被光幕阻拦在外的瘴雾。

    浓稠厚重的黑瘴里,模糊能够看见许多重重叠叠的鬼影妖形,它们借瘴雾隐匿身形,似乎并不急于等待。为首的是一尊模糊不清的魔像。清昙凝神光于眼,看了一眼那魔像,眉头顿时就是一跳。

    四面、人身、蛇尾。

    这个形象对于仙门地位较高的人来说,不算太陌生!

    晦明夜分尚未发生前,掌控空桑百氏所对应的图腾,向来是仙门弟子的一门日常功课。其中,扶宣氏的家纹图腾就是四面人身蛇尾像。而作为现任佛子,清昙知道得要更多一些——扶宣氏传承的是毕阿神。

    显然,祂是十二年前从云中城逃走的那二三十道流光之一。

    毕阿神曾是天外天的战车之神。

    根据佛宗密卷的记载,祂的四面分别对应四种化身,一曰欢喜,二曰悲集,三曰憎恚,四曰怒猊。

    似乎察觉到了清昙佛子的窥视,黑瘴中人身蛇尾的毕阿神忽然一直身。抬臂向黑暗中抓取什么。祂原先静止不动,身形半隐半现,似乎还与当初身为云中上神时无异,此时一动手,手臂下登时露出森森白骨,可见腐烂的肺腑。

    ——分明已经是魔非神了!

    清昙佛子一惊。

    下一刻,一柄长//枪被毕阿掷出。

    慌乱间,清昙只来得及握住腕上的菩提明净子,枪已经贯穿金楼白玉船设下的光墙,携裹一股可怖至极的森寒破空而来。

    风声被压缩到极致,只剩下一点爆音,清昙佛子只觉得自己被一股酷寒冻住了骨骼,哪怕他神智依旧清醒,手指甚至已经触及明净子,也无法做出丝毫应对……时隔十二载,重踏人间的昔日天神给这个初出茅庐的佛子上了一节近乎毁灭的课。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直面当初的神祗!

    瞳孔缩小得几乎只剩下两个小点。

    清昙佛子眼睁睁地看着枪尖在视野中放大,接近,先前那一点自比不逊色于普渡师叔,只是晚生十二载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

    当初的普渡师叔可是迎战兵戈之神的主力,而他却连坠荒成魔的毕阿随手一枪都拦不下!

    惊惧、后悔、不甘……

    百般杂念还未一一掠过,就听见身边传来了一道吐骨头的“噗”声。

    一根肉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擦着清昙佛子的脸颊飞出,迎上毕阿掷来的长//枪。枪尖与鸡腿骨碰撞,以碰撞点为中心,炸开一圈圈无形的气爆涟漪,声如闷雷。紧接着,一枪一骨头,各自向后崩飞,打了个旋,原路退回。

    啪。

    不渡和尚抄起一个碟子,一竖,倒飞回来的鸡腿骨正中碟心。

    “……呼……呼。”清昙佛子踉跄倒退两步,身上白气蒸腾,硬生生是在这酷寒无比的西洲冰季里出了一身大汗。刚刚那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口气缓过来,清昙佛子紧紧握住明净子站直身。

    金楼白玉船阻挡瘴雾的梵净光墙上涟漪缓缓消失。

    刚站直身的清昙佛子怔了一下。

    一个疑惑划过脑海:

    显然,金楼白玉船能够挡住瘴雾,以毕阿为首的妖魔却未必没有办法突破它。

    ……那它们为什么没有动手?为什么要无声无息地待在梵净光墙外?

    “不好!”清昙佛子视线扫过血肉纷飞,混乱如八寒地狱的城门,骤然醒悟,脱口道,“师叔!它们是在等!”

    毕阿的四面相里“悲集”、“憎恚”和“怒猊”,能够放大人心中的恐惧、绝望、憎恨和愤怒。而在瘴雾袭来地尸破土的压迫下,经历千里跋涉逃到这里的难民,本身就已经濒临极限,甚至不需要祂做太多,随意放大一两个人心中的绝望愤怒,就够把混乱的人群一起点燃。

    所谓“人心如鬼”,莫过于此。

    假若佛宗山海阁不舍弃这些难民,荒侍邪魔就可以在他们为此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的时候,发动进攻。

    假若他们舍弃难民,数以万计的难民一旦被妖魔杀死,那么梅城北城门外会立刻多出数以万计的活尸恶鬼!

    “普渡师叔。”

    清昙急急忙忙回头。

    不渡和尚曲着右膝,倚靠画楼歇山正脊右侧斜飞出的雕花角,半跌半侧,敞开衣襟,斜躺在屋顶,喝得醉薰薰,赤/裸的胸膛上滴满汤汁和烈酒。灰色的僧袖掠过一盘漂浮三两残骨的肉汤,抓起一根冷透了的鸡腿。

    他像是完全没听见底下的哀嚎,自顾自地喝酒吃肉,一副天塌下来也别打扰他潇洒的架势。

    “贪……贪事、贪见、贪贪、贪悭、贪盖……[1]”

    鸡鸭牛羊的骨头,横七竖八,丢了一琉璃顶,酒坛子更是碎得到处都是。要是左月生看到不渡和尚这么糟踏自己心爱的宝船,铁定跳起来跟他玩命。

    “普渡师叔,普渡师叔!快醒醒,别喝了!想想办法啊!”清昙佛子一边掌控金楼白玉舟,一边着急地喊他,“别喝了!!!”

    ““贪恶行……贪子息……贪亲友……贪资具……贪、贪……嗝……[2]”

    不渡和尚对他焦急的喊声充耳不闻,打了个饱嗝,口鼻处冒出刚刚灌下去的酒液,

    然后将咬住鸡腿肉,一扯,一呸。

    噗。

    一根鸡骨头吐到清昙佛子脚边,几乎就把刚刚那一鸡腿骨丢出来的敬佩给一并儿吐掉了。

    “普渡师叔!”

    清昙佛子劈手去抢不渡和尚手中的酒坛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喝!!

    “嗝……”

    不渡和尚将酒坛子朝天上抛起,自己醉醺醺地一钻,跟个泥鳅一样,从清昙佛子胳膊底下钻出去,歪歪斜斜地在金楼阁顶站定,一把接住掉下来的酒坛,呼啦扯开坛口的塞子,一仰脖子。

    哗啦。

    三斤打底的烧刀酒瀑布般落下,一滴不剩,全落进不渡和尚大张的嘴巴里。

    清昙佛子气极,眼见不渡和尚疯疯癫癫,置若罔闻,而底下梅城城头的佛宗同门不得不一边念经一边斩杀地尸,局势快要彻底失。他一咬牙,手一翻,掌控金楼白玉船的悬印出现在掌心中,就要启动某个机关。

    手刚伸出,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力道大得清昙佛子险些惨叫出声。

    “急什么?出家人这点定力都没有?”

    不渡和尚终于睁开眼。懒洋洋地问。

    “可是……”

    清昙佛子还想说什么。

    不渡和尚将空酒坛随意一丢,把这手的油也一并擦到自己这个便宜师侄的僧衣上,然后越过他,踩着青金琉璃瓦向前走。

    瘴雾里,毕阿蛇尾轻轻拍打地面,四面相中的“憎恚”冷冷盯住他。

    不渡和尚捻动佛珠。

    他的目光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相观众生,观过去,观现在,观未来,观凡人,观妖魔,观四方。佛宗圣莲池中诞生的净魄,目生而张,能观四方。是天生修炼相观众生的好苗子,也是天生的佛门圣子。

    无父无母,六根清净。

    “……可这世上,何来真正清净之人?”无尘禅师摸着徒弟的脑袋,叹气,“你生来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从一开始就跟红尘没有一点干系,又怎么能懂红尘是什么?世人是什么?若连红尘是什么,世人是什么都不懂,又谈何渡世济人?”

    去吧。

    师父第一次送他下山。

    先去看看什么是红尘。

    他下山了。

    相观众生之下,知往昔,知未来,未到大成,却看不了现在。

    他也终于明了了师父为何说,他此前虽可观众生,却观不懂众生。当一个人的眼睛,看得见过去,照得出未来,他反总因此看不清现在。为此,他在初下山时,吃了不少苦头,要么因一个人过去犯的错误,而武断否定他的当下,要么因为一个人未来的虚影,错以为他而今是个好人。以至于闹出了个不少荒唐笑话,最后竟不该如何判断,何人该渡,何人不该渡想,险些失去对菩提明净子的掌控。

    富者贵,贫者贱。强者尊,弱者卑。黑者白,白者黑……红尘为何会是这样一种面貌?这样的红尘,又有什么用?

    佛陀到底能渡谁,大慈大悲,又是什么个大悲法?

    种种困惑,在涌洲的风雨夜爆发。

    天生清净的圣莲池子披发成佛,有了心魔。

    血衣净佛门,白骨做菩提。

    面对他后来做的种种事情,自凶犁土丘赶回来为他辩护的师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第二次送他下山。

    ……普渡众生……若你见的是如烛南仙人两相护的一面,那便是要舍身镇魔也是容易的。可若所见是世人厮杀争执,丑陋不堪的一面,那便是为他们念一卷《静心经》都是难的。而普度众生,难就难在这里,在你见过,世人的种种贪婪丑陋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引渡他们。愿意与不愿意就在一念之间。

    ……而这一念,就是菩提。

    佛陀低首一菩提。

    不渡和尚踩在如飞燕高扬的螳螂勾头上,挂在手腕上的白骨佛珠随风碰撞。

    他垂首看底下八寒地狱般的景象:扭曲在一起的“人”,兽一样向上爬。你拉我,我拉你,唯恐别人先一步逃出生天,最后扭打着一起坠落……炸开的头颅就像佛说的末世来时,大地上盛开的业火红莲。

    活着的人,渴望活得更久。

    死去的人,渴望重新活过来。

    生者贪生,死者亦贪生。

    “有也贪,无也贪,贪尽金银贪悲欢。佛也贪,魔也贪,贪尽千秋贪万山,”不渡和尚似问似唱,似悲悯,似讥讽。“贪尽酒肉贪说禅,贪尽死生贪妄断……贪贪贪,几时贪尽几时还?”

    天神的贪婪葬送了空桑,葬送了原本能够成功的周髀定天。百氏的贪婪,葬送了日月之轨的公正。仙门的贪婪,葬送了仙妖和解的希望。

    “师父啊……”不渡和尚喃喃,“寂灭是菩提[4],可是我心忿忿难平息啊。”

    淡淡的七彩琉璃光自里向外,从不渡和尚身体中浮现出。瘴雾外,一直冷冷观察,按兵不动的毕阿魔神色忽变,不再等待看一出“进退维谷”的好戏,直接下令:“动手!”

    刹那间,凄厉的狂风从地面裂缝中卷起,要抢在佛宗与山海阁做出反应之前,提前绞杀所有难民。与此同时,阴风怒号,黑瘴中,无数鬼影邪祟同时扑出,扑向金楼白玉船形成的结界。

    “师叔!”清昙佛子大喊一声。

    串连白骨佛珠的红绳崩断。

    咚!咚咚!

    一百三十二颗白骨佛珠拖着长长的流星一样的金光,急射向四方。落地时,仿佛巨锤砸下。沉重无比。一百三十二颗白骨佛珠,如一百三十二颗锚住,原本在鬼影妖邪的进攻下摇摇欲坠的梵净光墙登时稳定了起来。

    狂风呼啸里,只听得不渡和尚在放声大笑。

    他一跃而起,展开手臂,状若怀月,当空化成一尊庞然巨佛。

    佛像的胸腹仿佛大门一样,向外打开,大风从里面涌出来,卷住地面上或扭打,或哭泣,或挣扎的难民。就像长鲸吸水一般,数以万计的难民被风卷着,腾空而起,投向佛陀相胸腹展开的佛城里。

    清昙张大嘴巴,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肉身佛国。

    这是肉身佛国!!

    从古至今,唯一一次出现肉身佛国的奇观,是在中古。也就是神君复生又陨落引发的“祸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时期。那时候,神君斩天索未成,大荒趁神君第二次神陨,发动全面荒厄。瘴雾席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

    最艰难的时期,佛宗所在的澜洲几乎全被瘴雾吞没,荒厄一直逼近佛宗主宗所在地,试图摧毁天楔。

    情形危急,当时的佛宗宗主为了保住天楔和宗门,做了一件惊世之举:他显出佛陀琉璃法身,头顶青冥,脚踏厚土,然后将整个佛宗连带周围的城池容纳进自己的体内。就这样,佛宗众人连同主宗附近的城池凡人,在佛陀法身里生活了将近三百年,直到恢复元气,组织起第一波反击。

    这一桩事情,在佛宗金卷里有详细记载。

    如今佛宗还遗留有当时肉身佛国的痕迹。

    这段往事,佛宗弟子人人耳熟能详,但包括清昙在内,所有佛子弟子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尽管不渡,不,普渡师叔眼下展开琉璃法身远不及中古时期的那一位佛陀,但这种纳万民于己身,以己身渡万民的做法,确实就是将近万载未曾出现在人间的肉身佛国!

    “我证阿鼻,不证菩提!”

    佛相口中发出不渡和尚隆隆的声音。

    梅城城内,左月生猛地抬起头。

    他愕然地看向北城方向那一尊陌生又熟悉的巨佛。

    他听陆净形容过不渡和尚在涌洲召唤出佛陀金身,以及披发成佛的事迹,可他毕竟不是陆净,没亲眼见过不渡化相,镇压万魔的样子……十二年来彼此忙碌,见面次数不多。见面时,只觉得这秃驴头发长出来后,僧不僧,俗不俗,除此外倒也没什么感觉。更兼每次见面,不渡和尚都死性不改,一心向钱开,越发难以把这个家伙,同佛陀这种高大上的存在直观联系起来。

    “我去……”左月生喃喃,“秃驴,你这哪里是只能镇守几天啊?你都能烧成点燃黑夜的火炬了吧?!”

    浩浩荡荡的琉璃火从不渡和尚所化的佛陀相上爆发出来,向四面铺开。汹涌而来的黑雾与琉璃火一相遇,顿时如积雪遇火,消融飘散。

    “谦虚过头了啊!秃驴!”

    琉璃火照亮了梅城的夜空,左月生提着陌刀,掠过覆雪的街道。

    城门外,佛陀低眉合手,结跏趺坐。

    漫漫积雪堆在他的双肩。

    …………………………………………………………………………

    御兽主宗外四重峰脉已经找不到一处算得上是洁白的积雪了。

    血和反常的诡异暴雨洗过山峰。

    御兽宗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月白长裙的女弟子被冰冷雨水洗净的脸庞依稀有几分清秀温婉,但至腰部以下的身体,被不知哪种海妖的利齿撕成了两半。她的上半身挂在端木上,下半身卡在石缝里。肠子长长地垂下,在狂风中如布条般在咆哮的海河河面披拂着。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斜倒另一位同样穿月白长裙的少女。

    山坡上的其他尸体大多脚朝下,头朝上,倒在向山顶撤退的道路。唯独她倒在向山脚跑来的方向。大概是往日交好的师姐或师妹,发现她掉队遇险,就回身来救。一支骨矛贯穿她的胸膛,钉在地上。

    她的生命定格在最后一秒,定格在朝好友奋力伸出的手上。

    雨水洗过山峰。

    挂在骨矛上的月白裙带,缠绕在树枝上的惨白肠子,都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更早之前,宗门里还是山,还是海,女孩们手拉手,走在悬索上,她们要穿一模一样的裙子,给对方扎一模一样的头发,一起分吃一块桂花糕,一起偷偷议论,哪一峰哪一脉哪一个长老门下,新来了哪个小师弟,长得又高又好看。

    她们长长的裙带在风中飘着。

    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一个浑浊的浪头打过来。

    将断木,断木上少女半截尸体,连带着过多那么多年,宗门里明媚的阳光,女孩们手拉手,说说笑笑的时光,一起吞没了。

    八座卦山围起的养龙池中间,一面面水镜悬浮空中,投影出御兽宗内的战局局势。眼见最后一头赤象倒下,西海海妖中跃出体生黑鳞的巨鳄,咬断第五重峰脉门关处的镇兽环狗咽喉,数百名撤退不及的弟子被几十名披散白发的寒荒大妖围困在山脚,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掌门!该起阵了!再不起阵,连第五重山脉的弟子也要死光了!”说话的是位青衫长老,她紧紧地盯着水镜中被围困住的那一百多名弟子。

    百余名弟子竭尽全力地向里撤退,寒荒大妖被他们引动,逐渐逼近第五重山脉,但这些弟子也在接二连三地倒下。他们衣袖上的图纹与青衫长老袖上的图纹一模一样。

    那些都是她所管峰脉的弟子。

    三十六城的尸体也好,百万千万跋涉在路上的难民也好,他们的凄苦他们的绝望他们的哀哭,都距离龙首千峰太过遥远。尽管天天一口一个“苍生苍生”,可说到底“苍生”就只是一个概念,凡人在泥里,仙人在云天。凡人沧桑一百年,仙人弹指一挥间,因此他们很容易就可以用“凡人生老病死短暂无比,百年一过,又是新人新城池。”“想要更天楔,就必须有所牺牲。”来说服自己,来虽愧疚却并不迟疑地支持了庄旋推动仙妖决裂,血祭天楔的计划。

    他们是为了西洲世世代代的苍生,所以牺牲了此时此代的黎民。

    此亦护苍生。

    然而,西海海妖的实力超出了原先的预计,原本只是想佯败诱敌深入,此刻却成了真正的溃败……“为苍生牺牲”这一套说辞,可以用在三十六城上,可以用在百万千万绝望的难民身上,却很难用在他们熟悉的宗门弟子身上。

    有些是他们的徒弟,有些是他们好友的血脉,

    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

    人心可以酷寒如钢铁,也可以柔软如布帛,全看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水镜里,寒荒大妖逼近了落单的百余名弟子,缓缓举起手中的骨矛。

    这些骨矛除了远距离作战时充当巨箭,在近距离下,它同样是一柄柄可怖的屠杀武器。

    “掌门!”

    青衫长老焦急地催促。

    “不行,”庄旋断然回绝,其他长老目睹门下弟子被屠杀,或多或少神色都有些许异样,唯独这个男人就像连心带骨头都是铁浇铸的一样,从未出现过一丝动摇,“他们还没有完全入阵,等寒荒国的主力入阵!必须等!”

    说话间,水镜里,寒荒大妖举起了骨矛。

    “静苏!”

    青衫长老尖锐地喊了一声,猛然向前迈出一步。

    水镜里,一位容貌清秀的弟子被骨矛刺中胸膛,他双手握住骨矛尖端,竭尽全力想制止它向前。皮肤冷青的大妖戏谑地看着他,唇角一扯,陡然裂出一个狰狞的森寒的冷笑。下一刻,骨矛一送一抽。

    一泼血溅向天空。

    青衫长老面上的血色似乎也跟着这一泼扬起的血一起消失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在寒荒大妖将门下弟子高高举起,双臂用力,将他们的尸体扯成两段的瞬间,青衫长老忽然暴起,闪电一样扑向冷冷立在银龙龙丹前的庄旋。“简芝!”“白长老!”惊愕混乱的喊声中,庄旋掌门身影鬼魅般一闪。

    金属碰撞声响起。

    一柄虬龙状的窄剑同时掉落在地面。

    庄旋掌门身前一块深青光甲渐渐散去,手握一柄赤剑,剑穿过青衫长老的左肩。

    刚要抢上近前保护庄旋掌门的长老们停下脚步,彼此心下都有几分骇然。

    白简芝算是宗门内除已故的顾轻水外,剑术最佳的一位长老,又曾将一以往来迅疾神秘著称的青蛟的“惊鸿”神通熔铸在自己的佩剑中。她猝然偷袭,在场的长老没几个有把握能够及时挡下。

    “掌门,白长老只是一时受失控。”有与青衫长老交好者拱手求情,“还请掌门看在多年情面和时下险境的份上,网开一面。”

    “带白长老到一边去。”庄旋抽出剑,吩咐道。

    立刻,两位长老半制半扶,架着白简芝朝一边走去。

    “你这个疯子!”白简芝嘶声大吼,“你根本就不在乎弟子的性命!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今天御兽宗会死这么多人,全都是为了你一己之私的野心!”

    “一己之私的野心?”原本已经转身,朝银龙龙丹走去的庄旋忽然停下脚步,忽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白长老,您如今倒知道一己之私了?当初我以眠金、秦黄、凇来三城城祝印,换你支持于我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庄旋的语速陡然变急,透着一股讥讽。

    “死三十六城城民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死其他峰脉的弟子时,你也无动于衷,等到死你自己峰脉弟子的时候,你终于知道心疼了?敢冲我出剑,怎么不敢冲出去跟那些大妖厮杀,给你那到死都不知道师傅就是他亲娘的杂种报仇?”

    “你!”

    白简芝的脸色陡然赤红。

    “你什么你?”庄旋冷笑,“你算什么玩意,也配跟我说话?”

    “姓庄的!”白简芝声音又尖又利,“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东西?你当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个掌门怎么来的!当初柳大师姐怎么死的?!云二师兄怎么死的?你自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瞒天过海,可也别把人当……”

    后两字没有骂出来。

    “够了。”

    盘腿坐在银龙龙丹附近的三位师祖之一,不知道何时来到了白简芝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这一出好比是狗咬狗的闹剧。

    白简芝脸色忽青忽紫,到底不敢在师祖面前放肆,硬生生将满肚子火气压了下来。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清师祖缓缓环视周遭,“行血祭,更天楔的计划,是在场的诸位都同意过的事,争执过失也没有什么用处。”略微一顿,他的视线落在水镜的惨烈画面上,“死了这么多弟子,大家心里不好受也是正常的。”

    空气沉郁,没有人说话。

    只有缓慢粘稠的流水声。

    却不是雨,也不是海河。

    是血。

    八条体型最大的恶蛟被缚龙索固定在青铜网上。

    蛟龙首下方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并未完全将龙首斩断。在妖族中也位居前列的生命力驱使恶蛟强健的心脏继续搏动,将血液压出,在如蛛网凹陷的青铜罗网上顺着锁链,汇聚到底部中心。

    银龙龙丹就悬浮在那里。

    八条血流,就像八根供养它的血管。

    随着同族血液的输入,银龙龙丹上,逐渐出现一道道赤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心脏,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常余峰的言长老站在靠近艮位的地方,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轻举妄动。

    太清师祖看着水镜中不断倒下的弟子,问道:“现在大家心里什么感受?愤怒?还是后悔?”

    没有人回答。

    太清师祖摇头:“我老了,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我心里是后悔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

    在此之前,太清师祖是最早支持天楔计划的一位师祖。

    “妖死了,西洲百姓也死了,简芝的孩子,你们的徒弟,也都死了,”太清师祖声音苍老,“死了这么多人,如果不后悔,又怎么可能呢?”

    大部分长老们神色黯然,庄旋神情冷戾,一言不发。

    太清师祖叹了口气:“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意义?西海海妖的实力的确比我们预计的更加强,牺牲的弟子也的确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计。但眼下,不论是我们,还是它们,都没有和解的余地了!”他一指水镜上映射的累累尸体,“我问你们!就算妖族现在退兵,你们肯答应?!”

    没人回答,但言长老已从所有人脸上得到了答案。

    “我再问你们,”太清师祖又一指越过山峰缺口,进入第五重山脉与第六重山脉之间的海河的寒荒妖族,“我们现在跟他们说休战,它们肯答应?!”

    依旧是不需要回答,便有答案的问题。

    “这就够了,”太清师祖淡淡地道,略一顿,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别说死的是你们谁的孩子,就算现在死的是老夫,这场仗也得继续打下去!除非御兽宗灭门,否则天楔就算把我们自己人也搭上去,也得给我更了!否则此后万载,御兽宗就彻彻底底是西洲的罪人!人间再无御兽宗的立足之地!反之,假若我们真的能更天换柱,那么就算这次死了再多人,死了再多妖,青史上我们留下的也是功绩!谁起了后悔的心思,都给我掐死在肚子里,否则休怪老夫无情。”

    “是!”

    众人齐声应和。

    “庄旋!”

    “弟子在。”庄旋掌门欠身。

    “你来把握开阵时间,再有谁敢质疑你,老夫第一个出手杀了他。”太清长老寒声道。

    “是!”

    太清师祖转身回到银龙龙丹旁边,盘腿坐下,与另外两位“太”字被的山门师祖一起,将手按在了银龙龙丹上。

    ……………………………………………………

    “真可惜,竟然没有闹出大动静。”

    一位荒侍看着水镜中浮现出来的画面,摇了摇头,显然颇有些失望。能坠邪成为荒侍的家伙,大多都是一些脑子不正常,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见了热闹就想看,也不管对他们大荒自己的布局有没有什么影响。

    他们位于距离御兽主宗所在的龙首千峰四五千里处的西北隅,

    这个距离堪称遥远,并不会被御兽宗发现,但对能借荒瘴而行的荒使和邪魔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随时可以插/手干涉战局。

    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荒君并未允许他们踏上西北隅。

    “闹不起来的。”怀宁君淡淡地笑了笑,“庄旋此人,城府极深。与其说他刚是动怒,倒不如说,是想借动怒,挑开御兽宗所有人最后一层遮羞布,斩断所有人的退路。若那位太清长老没有出言,让他继续借题发挥下去,效果会更好。

    “比起什么青史留名的君子言辞,小人做派的一条船威胁,更为有效。”

    “原来如此。”说话的荒侍恍然大悟,急忙恭维起怀宁君,“不愧是荒君大人,洞察如火。”

    “这些御兽宗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伙,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想玩敲打威慑那一套……”怀宁君摇摇头,“等真正迁移天楔,庄旋第一个杀的,就是他们。某种程度上,御兽宗倒也当真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您是说,庄旋就像山海阁左梁诗?”荒侍揣测问道。

    怀宁君失笑摇头:“你把他们两个放一起,简直就是拿臭壤去媲美芳草,左梁诗隐忍八百载,虽也做了许多不得不为的事,但所行所为,是为了最后的清山镇海。他就是个彻头彻底的君子,被时势逼得做了小人。”

    “那更天楔,不比清山镇海更君子?”荒侍跟随他时间不短,知道这位怀宁君不怎么在乎底下的人提疑发问,他更讨厌的是,身边跟随的人都跟木头一样,只会唯唯诺诺,什么话都不敢说。

    作为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怀宁君有这样的习惯其实有些奇怪。

    也许是因为,曾经他常常同谁争执议论,各执一端。尽管如此,已经没有多少人有资格有胆量同他争执,连提疑发问,也带着投其所好的色彩,他也还是保留了这个聊胜于无的习惯。

    “从人间的角度看重定天楔,的确是一件罪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怀宁君道,“但庄旋要更天楔,绝非他有多仁义,多目光长远。而是出于仇恨。他出生在北地的雪城,目睹过象群践踏的城池。无定的赤象群毁了他生长的家乡,他就要彻底镇压妖族,毁灭妖族。在西海海妖进攻时,还要特地将赤象群充作第一波防线——如今,御兽宗的驭象已经尽数覆灭。这是一个以仇恨为生命的人,可怕的是,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当他发现,更移天楔,能够一次性除掉西洲最强大的妖族势力,并且让妖族从在西洲境内彻底受人掌控时,他就会为更移天楔倾尽所能……想想也很有意思,一个是真君子,却只能装做伪小人。一个是真小人,却只能装作伪君子。”

    荒侍赞叹:“是小人驽钝,为表象所蒙蔽。”

    怀宁君笑笑。

    说话间,水镜呈现出画面里,御兽宗这一方的太乾师祖召唤出的驭兽尽数战死,银发沾血的女薎一剑将他劈进一片崖壁,却并不急着追杀,而是点在鱼息鼎上,招来冰夷铃,摇了摇三摇。

    “西海海妖在催促了。”荒侍说着,皱了皱眉头,“这些妖族也不是真傻啊,大妖主力拖延到现在不肯踏进第六重山脉……荒君,看来我们要是不动手,他们是不肯尽数进阵了。”

    怀宁君不在意地笑笑:“毕竟被背叛了那么多年,好歹总要比以前多长点记性。”

    闻言,左右的荒侍忍不住直发笑。

    在他们眼里,西海海妖委实算是不聪明到极点了。

    跟着笑了几声,原先说话的那个荒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虽说妖族与御兽宗的确有血海深仇,但……”他留意着怀宁君的神色,见荒君无甚异样,这才大着胆子,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西海海妖对神君感情深厚,小的担心,若神君出现,海妖们会不会毁约弃盟……”

    怀宁君脸上一直带着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荒侍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心说让你多嘴。

    诚惶诚恐间,就听见怀宁君说:“他可以制止这场劫祸,他的确可以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但那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而且永远无法真正改变。

    他凝视着龙首千峰的方向,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

    很快,怀宁君回过神,沉吟片刻,低语道:“不过也确实奇怪,计划实施得太顺利了,而神君至今未曾现身……他不太可能不插手才对。”

    荒侍却听不懂他没说出口的话,只是听到“神君不太可能不插手”后,立刻紧张起来。

    如果是在以前,太古过去了那么久,神君独登不周山的往事都被尘埃埋葬,荒侍们对他虽然忌惮,却未必会有形如实质的畏惧。但是在神君于十二年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衣入大荒,一人封幽冥后,一切就都变了。

    荒侍们终于明白曾经天外天的天神,对神君深刻入骨的忌惮和畏惧是哪里来的了。

    幽冥的森寒,和无光的黑瘴不是万无一失的庇佑。

    它们阻拦不住那个人的脚步,更阻拦不住他的剑。

    “那,那我们是不是要戒备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变?”荒侍战战兢兢地问,他其实更想问,万一神君真的来了,怎么办,可惜没那个胆子。

    又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西海海妖叛变也没什么关系。”

    荒侍不解,怀宁君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与他们闲谈的兴致了:“动手吧,给他们点信号,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荒侍不敢再问。

    冰夷铃声止的瞬间,黑瘴随厉风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里,转瞬间就到了龙首千峰的附近。

    狂风骤雨,闪电霹雳。

    黑云压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追随荒侍远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开的防线缺口,涌进了御兽主宗。战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开这一幕的怀宁君并没有动身,而是停留原地。

    厉风吹过他的衣袖。

    风的前方,有铃铛声,叮叮当当,空灵飘渺。

    怀宁君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西北隅。

    作为西洲最偏远的一块海中陆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岛,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么都没有,无草无冲,无飞鸟,无走兽。铃铛声就来自那里,更准确的说,是来自岛上的若木。

    怀宁君踏着海面,不紧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走向浮岛。

    大大小小的银铃铛,悬挂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树干上。

    怀宁君刚一踏上浮岛,所有铃铛的声响骤然一止,尔后忽然变得激烈,仿佛他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这其实是因为这些铃铛由石夷仿造冰夷铃所制,天长地久,也有了些许灵通,天然排斥来自大荒的气息。

    然而,这个小小的变故,却让怀宁君怔了一下。

    恍神间,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苍苍,覆盖百里,广袤无匹。

    那是大家还在讨论怎么辟四极的时候,历术还只是个雏形,全都要一点一点提出又推翻。是个很枯燥,很无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见了就找各种理由开小差,什么借口树上风景好,我去树上听,什么桑田初开,我去替他们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个。

    跟别的家伙不一样。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样只喜欢文辞的家伙,硬着头皮学,死活也能学个皮毛,能生掰硬凹地算点立木测影。唯独石夷,学是学得最认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学不会。

    石夷石夷,石头脑袋一个。

    你能指望石头有什么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虽然只是个石头脑袋,却未必真有颗心头心脏。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却怎么也学不会后,就不愿意再学了,只在大家讨论的时候,闷不吭声地蹲在一边。

    也听不懂,也不走开。

    就那么矗着。

    闷不吭声的。

    傻愣傻愣。

    后来,也不知道是朱雀家的哪个顽劣过头的小崽子,给了它一个铃铛,让它能在无聊的时候,听个响。

    打那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石夷莫名其妙喜欢上了收集铃铛。而出于某种,觉得是好东西,就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心理,收集到的铃铛,就跟小朱雀一起,挂到扶桑树上。

    那么大一个块头,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精致玩意,未免有几分“妖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开始零零星星几个铃铛,在大家被不断推翻的构想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的确是个解闷的安慰。但很快,树上的铃铛未免就有些太多了。一遇到幼崽们在树上蹦蹦跳跳,就响得能把本来就晕头晕脑的天神地妖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但石夷护鸡仔一样,护着它的铃铛,死活不让碰。

    大家没办法,就只能天天背地里筹划,寻思着什么时候趁神君不在,赶紧把石夷这蠢脑筋捆了去填海眼。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

    叮叮当当。

    叮当叮当。

    “结果,你还真就让人填了海眼啊。”怀宁君无声笑笑。

    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立在若木底下,乍一看,就仿佛一个木讷愚笨的巨灵神盘腿坐在那里。石碑上,以红漆刻篆,洋洋洒洒,誊录了御兽宗斩妖定风的功绩。大概是出自哪个被御兽宗养着的书庄文人手笔。

    “你说神君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教会你怎么以日月算风向?”怀宁君问。

    没有人回答,只有铃铛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浮岛冷冷清清。

    石夷活着的时候,就不会说话,被炼化成石碑后,就真的成了块石头。

    怀宁君在浮岛边沿站了一会,才慢慢地登上了岛。他在石夷所化的石碑对面半支膝盖坐下,取出一坛酒。

    清亮的酒液慢慢斟入杯盏。

    他摆了三个酒杯……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一起饮过酒。

    若木主干被风冻上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冰壳随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一年一年增长。枝干上了结了冰枝,就像鹿角一样,一年一年变多,多到承受不住时,咔嚓一声断掉。就好像这课曾经几乎连接天地的古木还活着一样。

    一小簇雪落进酒盏。

    怀宁君端起白玉酒盏,慢慢摇晃。

    他看着水镜。

    水镜里,荒侍加入战场后,西海海妖不再拖延,直接从御兽宗第五重峰的缺口,切进第六重峰。御兽宗主宗所在地之所以称为“龙首千峰”,就是因为这里奇峰林立,峰连峦绕,形成十二重回环状的山脉。

    自然条件下,要形成这样十二条重重推进的回环山脉,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龙首千峰山的山脉走向,也确实非自然形成。

    整片龙首千峰山,就是西北天楔所在地。

    尽管它并不是神君一开始定下的地点,但每一座山峰,同样经过神君的精心计算。想要单单凭借外部力量,就彻底摧毁神君定下的天楔,难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十二洲所有天楔、天柱与空桑通过一种十分巧妙的力量联系,串联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是几乎耗费神君一生所有时间计算出来的模型,整个十二洲在神君手中变成了一个息息相关的大阵。可惜的是,最终的“周髀定天”确定时,空桑已经分崩瓦解,除了神君自己,再无人对它有一个真正的,彻底的理解。

    天楔、天柱、空桑、城池。

    日、月、星辰。

    当所有的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后——哪怕只是个不完整的形态,在它的关键节点变动,超出整体的承载力前,一切外来力量,和内部的错乱,都能够靠这个整体的框架分担,化解,维系。

    中古初年,大荒趁神君坠魔被困杀空桑的机会,发动了第一次针对人间的全面蚕食。

    在那次蚕食中,南辰天柱所在的不死城曾落到大荒的控制下。

    大荒试过很多办法,都只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天柱的倾斜角度,从而影响人间日月,并在人间与大荒之间,制造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缝隙。除此之外,将天柱彻底摧毁的目标,却始终没能完成。

    天柱,天楔,只能从人间这一方起出。

    一个本该生机勃勃的骨架,最终却只挂满了腐肉和蛆虫。

    无怪乎大荒幽冥对那个人又忌惮又轻蔑。

    ……站在它的角度看,的确很可怕啊……一个未完成的人间,一个未完成的七衡六间,就这么难以动摇摧毁,若让他真正完成了最初的计划,那么今时今日,到底是人间害怕大荒,还是大荒害怕人间,那就说不定了。

    怀宁君慢悠悠地想着,漫不经心地一边饮酒,一边通过水镜观战。

    水镜里,与荒侍汇合的西海海妖不再像先前那样,把战线拉得绵长,一人不留地进行绞杀,终于将精锐力量集合起来,压缩成一线,如刀子一般,切向御兽宗的核心地区。但很明显,西海海妖对荒侍们戒意深重,在战局中,以寒荒大妖为领导的精锐,刻意地将双方的距离拉开。

    怀宁君知道他们的用意。

    这是为了以防止大荒在进入龙首千峰腹部的时候,忽然反手将刀剑捅进他们的后背,和御兽宗一起,将他们彻底绞杀,作为启动天楔需要的祭品。

    怎么说呢?

    大荒确实不是妖族的盟友。

    因为大约还有一半的荒侍和妖魔隐匿在龙首千峰外,并没有直接加入战场。

    水镜中,与荒侍合力的西海海妖势如破竹,太乾师祖毙命于女薎剑下,尸骨被抛掷进鱼息鼎里。眼看即将切进龙首千峰的核心地带,御兽宗八座卦山方向隐隐泛起了银红色的光,寒荒大妖们忽然一起发出尖锐的呼啸。

    下一刻,他们竟然直接调转巨弓方向,劲弦急张间,骨矛作箭,密集如雨的箭雨,铺天盖地地笼罩向荒侍们。

    “一场战争,两端献祭啊……”怀宁君停下酒杯,露出些许意料之外的神色,“谁为螳螂,谁为黄雀?”

    他起身,却又忽然停下来,没有回头,对早已化为石碑的石夷问道:

    “你猜他会不会来?”

    ………………………………………………………………

    “女薎大人,大荒的那些家伙果然也是些卑鄙无耻的家伙!”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海妖阿河落到女薎身边,手上提着的巨剑不断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巨剑已经沁成了暗黑色,暴雨冲刷在剑身上,将雨水也一并地染成了红色。

    四周隆隆巨响,回荡不绝。

    不是雷声。

    是山声。

    山在震动。

    以八座卦山为中心,整个龙首千峰的山脉在缓缓震动。就连站在山峰上的御兽宗弟子都惊呆了,他们骇然地看着山峰周围的洪水。洪水泛起了一个个巨大的峰头,而激荡峰头的力量却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地底。

    “苍天啊……”

    一座山峰上,一名御兽宗弟子脚下的石头忽然坍塌,他整个险些跟着掉进海水里,急忙急速后退。但此时此刻,山峰上已经没有人能够稳稳战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御剑飞起。因为……

    山在拔高!山在移动!!

    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超出了他们的想要。

    原本被海水、洪水淹没得只剩下一半的山重新完完整整露了出来。龙首千峰就像一条真正的巨龙,它苏醒了,在苏醒的瞬间,活动自己的筋脉,活动自己的肌肉,活动自己的骨骼。回环形的山脉在地震般的巨响中,向前,向后,移动!拼接!

    山群迅速移动时,极其了高高的浑浊的浪花。

    十二重回环峰脉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合并。

    只剩下里外中三重。

    而当山峰拼接合并时,前后山脉的孤峰,完整地互相填补空缺。十二重山脉铆合之后,就是三重密不透风的围城。

    西海海妖被困在这由千峰万仞组成的三重围城正中心。

    群山移动的影子,与不断划过天空的闪电交错在一起,巨大的亮块与巨大的黑影,交错着投在聚集起来的西海海妖军队上。鱼息鼎悬浮于群妖队伍的正中间,将他们笼罩。女薎绣满异纹的雪袍被风卷动。

    她的冰夷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腕上和脚踝处,此刻叮铃铃像个不停。

    就好像是某种危险的前兆。

    “女薎大人!”阿河斜提巨剑,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这是神君留下的天楔?”

    “不。”女薎回答,赤金的眼瞳透出前所未有的寒意,“这是御兽宗以天楔的守护阵为基础,改造出来的杀局。”

    她眼中的暴怒就像倾世的火。

    “我知道他们将龙神的骸骨拿去做什么了。”

    ………………………………………………………………………………

    咚、咚、咚。

    雷霆风暴,山峰的移动,都没能压下这低沉的,巨鼓一样的声音。

    心脏跳动的声音。

    养龙池里的蛟龙已经被斩杀得干干净净,全部的蛟龙属鲜血被尽数输送给沉寂多年的龙丹。原本皎洁如满月的内丹上布满了粗大的血管。它真的从一颗内丹,蜕变成了一颗活着的,血淋淋的,跳动的心脏——而原本,内丹就相当于妖族的第二颗心脏。

    而如今,它不是银龙的心脏,而是龙首千峰的心脏。

    随着这一颗心跳的跳动,御兽宗的群山迅速地复苏,生长,移动。

    寒荒族的祭神女薎说对了。

    这的确是一个杀局,一个以神君当初留下守护天楔的阵法为基础,改造成的杀局。

    御兽主宗共计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当这个杀局启动的时候,这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将变成一条以山石为骨骼的巨龙。它既能层层收缩,向内如恶蟒捕猎一样,将不自量力,闯进阵法深处的敌人挤压成血肉烂泥。又能斜转山峰,以峰为刃,对内对外,同时形成一个齿轮状的绞肉盘。一个攻防一体的杀局。

    而是这个改造得以实现的关键,就是,御兽宗捕获过一条巨龙!

    一条真正的巨龙。

    不是养龙池中那些仅仅只有一丝半缕古龙血脉的废物,是真真正正的太古巨龙。能如烛南玄武驼起九城一样,驼起西洲北角的群峰。

    以银龙龙骨为骨架,将所有山峰与它的脊柱骨节一一对应,那么当阵法启动的时候,御兽宗的群山,就将如龙盘旋舞动。

    这是御兽宗制定更天楔计划的底牌。

    ——又或者说,这也是他们无法回头的原因。

    山石滚动,杀局第一次启动,哪怕是亲手唤醒它的长老都为之色变。其中,最为惊骇的,莫过于那三位将手按在银龙龙丹上,引导龙血输送的御兽宗师祖——在阵法启动后,龙丹吸收蛟龙血的吸力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发恐怖。

    眼下,已经没有蛟龙血可以输送了。

    银龙龙丹干脆吸收起了他们的修为!

    “怎么回事?”

    三位师祖之一骇然问。

    方才震慑过众人的太清师祖猛然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掌门庄旋。

    他青圭色的衣袍在风中飞扬。

    “你……你做了什么?!”太清师祖惊怒交加。

    “师祖深明更天换柱的大义,亦早有为此死而后已之志。想必此刻定能明白弟子的苦心,”庄旋掌门言语客气,“庄旋替宗门上下,谢师祖为西洲献身。”

    “你!你!大逆不道!”另外两位师祖反应过来,立刻朝在另一旁的长老们呵斥,“还不速速将此等宗门叛逆击杀!”

    长老们已然为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惊呆了。听到师祖的命令,下意识地向前,视线触碰到庄旋冰冷漠然的脸时,一股寒意爬过脊背,一时间竟然又齐齐停了下来。

    “三位师祖,”庄旋不紧不慢地走向银龙龙丹,青衣翻飞,“想要彻底唤醒银龙龙丹,一池的蛟龙怎么够?”说着,他微微笑了笑,“而且,银龙内丹缺失的精华到底哪里去了,三位师祖和刚刚殉道的太乾师祖,想必比我更清楚。”

    他叹息道。

    “宗门内,太字辈的师祖们惊才艳艳者,何其多乎。四位长老并非最出众的,可怎么就是你们突破境界,受寿逢长?”

    三位师祖脸色一变。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庄旋已经略一欠身。

    “时候不早了,还请师祖为宗门赴死吧。”

    “你……”

    三位师祖的声音刚出,下一刻就被银龙内丹上传来骤然加强的恐怖吸力,吸成了三把干巴巴的骨头。

    风一吹化为灰白的粉尘,不知道哪里去了。

    庄旋一招手,龙丹落到了他掌上。

    ………………………………………………………

    千峰移动,万山旋转。

    首峰海拔较低,原本已经被海水淹没了。此刻它破浪而出,宛若巨龙分水。它美丽如小森林的龙角,不见了飞起飞落的鸟儿,惨白发肿的尸体挂在枝丫上。冰冷的雨水流过它空洞的眼眶。

    最后一个没被急流冲走的小鸟巢在龙角上摇摇欲坠。

    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扶正了它。

    红衣衣角垂下。

    第165章 一袭红衣挑山岳

    绵延千里的群峰在浩瀚海波上, 如巨龙卧波。山门很低,恶浪涛涛, 从门楼下的台阶阶面奔腾而过,翻起的浪头冲刷龙首垂落的鬓须。宛如长大的银龙,正把头靠在沧澜上,打一个短暂的小盹儿。

    她只是在漫长的等待里,睡一个懒觉。

    会醒来的。

    神君定定看着这颗美丽巨大的龙首,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记忆混乱模糊,犹如隔世。他不认得她了, 不记得当初的约定了。他的喜怒悲欢都远去了。雨水从伞沿划落,在重重雨幕中,披出一片半弧的水帘。

    苍白的手指在雨幕里,无意识地颤抖。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

    仇薄灯回头, 冷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他整个人惨白得仿佛只是一片宣纸剪出来的形影, 古艳的红衣披在他身上,就像是不断渗出新血。师巫洛把油纸伞放进他手里,指尖相碰时, 他的手和已经沦为恶鬼的天道一样冷。

    仇薄灯抓着伞骨。

    红衣湿漉漉贴着腕骨, 雨水顺着伞骨流淌, 在指节处汇聚成涓流, 向下滴落在龙首的额心。

    许久,他半蹲下身, 雪白的长发顺着肩膀披落, 垂进龙首淤积的污血里。油纸伞被他插在龙角的分叉, 稳稳地在暴风雨中遮住了那一个小小的鸟巢。鸟巢里还有一个不知道磕破没有青白色的小鸟蛋。

    “……阿绒,你长大啦。”

    就算只有三只龙爪, 你也好好地长大了,长出了很多很多枝丫的角。有很多很多的鸟儿在你的角上飞起飞落,陪着你从清晨到暮晚,叽叽喳喳……

    再也没有人嫌你爱说话。

    “别怕。”

    疯了的神君俯身,拥抱那沾满血肉的龙角。

    “一切都要结束了。”

    污血沾在神君的脸庞上,弄脏了他的白发。

    他摸了摸银龙苍苍然的角。

    师巫洛拉起他。

    闪电劈开天地,太一剑劈开雨帘。闷雷的轰隆巨响中,御兽宗以玄武岩搭起的巍峨门楼轰然倒塌,银龙龙首笔直地落在废墟上,龙首顶端,被红纸伞笼罩出的鸟巢安然无恙,巢中的青白卵壳出现一条小小裂缝。

    咔嚓,咔嚓。

    雨燕的雏鸟奋力啄壳。

    暴雨中传来两声清脆的啼鸣,两道笔直的黑影旋飞而来,冲破重重雨幕,落到它们失而复得的巢旁,一左一右,猛然扬起阻拦暴风雨的翅膀。

    仇薄灯与师巫洛,一人提剑一人握刀,在雨幕中沿着起伏过山脊的山门长阶向前,恰应了当初神君在梅城说的那句话:他来亲自走一遍,御兽宗的山门。两人前行的速度不算快,但走过的地方,在雨幕中却出现一道常人看不见的蜿蜒银线。

    像山峰随他们的脚步,裂开了一隙,露出了那最底下深埋的东西。

    整个西洲千山万河,隐隐开始呼吸。

    冰雨流过他们的头发,打湿他们的衣襟,谁也没去擦。彼此的眉眼都在雨中变得模糊而苍白,唯独证明对方存在的呼吸如此清楚。曾经分别登过的九万重天阶,九万里幽冥路,今日重叠在一起。

    谁也没说让对方留在原地的话。

    今天是结束一切的时候,而他们早就约好,要么一起坠落,要么一起死去,幽冥与不周独走,一次就够。

    龙骨群峰一千三百八十六。

    是非恩怨、有时休。

    …………………………………………

    鼓声震得海面怒波浩荡。

    御兽宗弟子不知道这鼓声从何而来,只知道在鼓声中,自己所驭妖兽忽然齐齐对天嘶吼,仿佛被鼓声一起唤醒了嗜血的欲//望。隆隆巨鼓与山峰震动混杂在一起,在天地间汇聚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战争号角。

    百川南下,西洲海河水位上涨,八卦峰打开,千倾龙池积水倾泻,万载难逢的暴雨……这一切的一切,将御兽宗主宗所在的龙首千峰淹没成一片新的汪洋。这原本是西海海妖进攻御兽宗最有力的倚仗。

    短暂形成的内海掩盖了他们的行踪,提供了最适合他们的战场。

    如今,一切彻底颠倒了。

    龙首千峰合并形成的巨龙在层层收缩,向内如恶蟒捕猎,圈起的汪洋面积迅速缩小,并且随着山石巨龙的移动出现一个恐怖的旋涡。原先串联在山与山之间,峰与峰之间的铁索,此刻已经变成了血腥屠杀的绞索。它们随着山峰的旋转,一起旋转起来,在海面上空拉成一张封锁网。

    ——最适宜海妖的战场,转瞬变成了一个困死它们的血肉绞盘!

    如果被困其中的,是一只仙门的修士军队,此刻已经被旋转齿轮般的急速水流绞成肉酱了。但海妖驭水的天赋让他们无惧群山带起旋涡。他们被不断逼近的山峰压迫,步步后退,结成一个圆形的大阵。拥有厚甲重壳的海妖与体型庞大,皮肉坚硬的巨兽汇聚在外围,形成第一重甲阵。以近战为主的海妖居中,组成第二道防线。

    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等到水域面积被压缩到一定程度,那些有若刀刃的山峰,就会立刻侧转,如倒立的龙鳞一样。

    龟甲巨兽在怎么力大无匹,皮肉坚硬,也会在以峰为刃的绞杀下,被碾成血泥。

    女薎赤足立在鱼息鼎上,神色变幻不定。

    面对御兽宗的杀阵,他们西海海妖不是没有能与之对抗的后手。可他们必须忌惮一件事——那就是来自大荒的袭击!他们绝不相信先前投入战局的那些荒使邪魔,就是大荒的全部力量!

    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还未现身。

    十二年前坠荒的诸多天神也还未现身。

    ……

    御兽宗、妖族、大荒。

    孰为秋蝉?孰为螳螂?孰为黄雀?

    时局未分,一切还未定音,但谁要是第一个底牌尽现,谁就会第一个被这瞬息万变的战局吞噬殆尽。

    山峰逼近,旋涡已经染上红边。

    来不及撤退到军阵中的那些灵智未开,只知厮杀的海妖已经被山石和铁索绞杀。甚至一部分修为较低,没能在剧变中站稳的御兽宗弟子,也在跌入水中后一并丧生。杀阵已启,连长老也救不了他们。

    血肉骨渣随旋涡飞溅,泼向四面山峰,仿佛有人以狼毫大笔饱蘸朱砂,在山石上狂乱走笔。

    字字淋漓。

    “女薎大人,”海妖阿河提着骨叉,俯身请命,“我带队去杀了背后家伙!!!”

    闪电照出女薎冰冷的脸。

    她知道阿河的意思,既然最重要的后手还不能暴露,那么就由他带队最精锐的寒荒大妖,直接杀到主掌阵法操控龙神内丹的人。尽管这个计划简单到几乎不能够称为“计划”的地步,但目前却是唯一的办法。

    女薎抬起头。

    透过重重雨幕,漆黑的山群上暗光闪动。

    一头头四肢粗壮的地虎沉重地喘着粗气,拉出一箱箱沉铁,沉铁砸在地面溅起泥桨。一架架巨大的机关//弩被迅速地组装起来,不比寒荒一族的骨矛逊色多少的可怖铁箭被架到了弩上,蓄势待发。

    ——这本是在龙首千峰被唤醒之前,用来抵御西海海妖第一波攻击的利器。

    只是因为西海海妖来得太过迅速,以至于御兽宗仓促之间,没来得及起用他们。

    哪怕有鳖鳌之族为盾,寒荒一族想要冲破重围,抵达阵法核心,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可以说,寒荒一脉,都要葬送在此!

    若寒荒一脉葬送,西海海妖同样也将大受重创。

    “女薎大人。”

    阿河焦急地又喊了一声。

    女薎一咬牙,正要做出决断,一团火光,从八座卦山原先在的地方腾起。

    女薎猛然抬首。

    几千里之外,牧狄同时抬首。

    这道气息……

    龙神后裔?

    …………………………………………

    轰隆。

    巨石与红影一起砸下,庄旋手掌龙丹,急速后退,不复先前掌控全局的气定神闲,显出几分狼狈,一直退到险些撞上兑位的山峰才堪堪停住。养龙池里层层叠叠的蛟龙尸也被那轰然砸落的红影震起,此时接二连三的落下。

    就像下了一场血腥的尸骨雨。

    反应不够迅速的长老生生被落下的暗红龙影压成了肉泥……不是以熏藿等草药催//情□□繁殖出来的蛟龙,是血脉纯正的神龙。哪怕还未真正长成,也庞然可怖。

    暗红的烛龙略微匍匐。

    火一样的血液,从它身上翻卷见骨的伤口流出,落到地面。

    顾轻水死后寄魂返宗的一剑,泯灭了御兽宗的主峰,也恰好给庄九烛提供了一个藏身之地,没有在山移峰转的时候,直接被阵法碾碎。尽管如此,撞开第一座卦山,还是在它的身躯上留下了累累伤痕。

    它死死地盯着御兽宗掌门庄旋,赤金的眼睛里仿佛有怒火在熊熊燃烧。

    “是我小瞧顾轻水了,”庄旋盯着暗红色的龙,语气冷淡,“没想到驽钝一辈子的家伙,也有本事瞒过所有人,留下这么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真可惜,他醒悟得还是太慢了,若早点用出来,说不定还能掀一点波澜。”

    太古时期,一些太过强大的妖在幼年时期很难掌控力量。

    它们的父母有时候会选择封印它们血脉,让它们以人相成长,直到体格能够承载血脉传承的神通。

    “少来恶心人。”

    曾清忍着筋脉断裂,膝盖破碎的疼痛,一跃而起,接住破空而来的剑,无渊剑。

    一手持无渊,一手抓住龙角。

    曾清在小师弟所化的赤龙上站直身。

    “只有像你这样的家伙,才会将什么都抓在手里,抽空它们的力量。”曾清衣袖破碎鼓荡,剑芒寒光闪烁,声音森寒,“我师父从来都没把小师弟当做什么底牌。”

    顾轻水一世古板老木,他唯独在如何隐瞒小徒弟的秘密上,费尽心力:他将九烛托于已故的道侣庄氏无出嫡妹名下,于世人眼中,收其为徒,便是照拂了道侣一分薄面。同出一宗令庄旋从未疑心过庄九烛这个不远不近的血亲,是妖非人。

    就这样,庄九烛在御兽宗,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健健康康,肆无忌惮地长大。

    师父师父。

    是师,也是父。

    顾轻水身为御兽宗第一剑圣,刻板严厉,唯独对庄九烛这个小徒弟纵容得不像话,任由他花天酒地。为人师,总是希望学生学有所成,出人头地,可为人父,却更多地求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

    哪怕一事无成,也没关系。

    “看来你们都就知道,他是妖,这个秘密。”庄旋了然,怪不得顾轻水其他两个徒弟一发现无路可逃,立刻横剑自刎。

    他们要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一旦暴露,庄九烛马上就会成为御兽宗全力搜捕目标的秘密。

    一边龙神遗留的血脉,一边仗着娘亲遗留钱庄胡作非为的纨绔,哪个更安全,一目了然。

    “他是我们的小师弟。”

    曾清以一句话做出最后的回答。

    烛龙低吼,低首撞出。剑光一横,无渊再次下斩。另外一边,其余长老反应了过来,立刻出手,阻拦。他们出手时,一片清光升起,一直隐忍未动的常余峰峰主言长老终于出手。三十六枚银镯飞起,三十六相妖神出现在半空,将其他长老释放出的妖兽尽数挡下。

    也是在言长老出手的瞬间,离他不远处的两位长老,几乎是同一时刻向他出手。

    庄旋面色如常。

    既然早就知道常余峰亲近妖族,非与一心,又怎么可能不做堤防?

    唯一的失误,便是未曾料想,顾轻水竟然能将“徒弟是龙神族裔”这一惊天辛秘死死隐藏到现在。

    不过也好。

    若有一条血脉同源的烛龙为祭,御兽宗的龙首千峰将成为真真正正的群龙之首。

    青圭色的衣袖拂动,庄旋看着迎面而来的烛龙,目光冰冷……昔年巅峰时期的银龙龙神,都要陨于西洲烟波中,你这种连成年都未的幼龙也想来翻浪花?

    眼见庄旋衣上银光流动,言长老架住刀剑,猛然高声厉喝:

    “常余峰弟子听令——”

    “斩龙锁!”

    他声音如雷,滚滚传开。

    一声令下,在战局中被有意无意逼到最危险前线的常余峰弟子立刻高高跃起,抽剑拔刀,召兽驾妖,朝旋转绞杀的悬索冲去。不仅仅是常余峰弟子,言长老声音落下后,立刻还有其他零零星星几道长老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

    “飞鹤峰弟子听令——”

    “斩龙锁!”

    “清宁山弟子听令!斩龙锁!”

    “云影峰听令!”

    “听令!”

    “……”

    一道道单薄的,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

    声音落下,一位位弟子跃然起身,应令而出的峰脉,多者上百人,少者三四人。不论是百人,还是三四人,在跃起的瞬间,就再没有回头,哪怕身后传来巨弩激射时铁弦冰冷的响声。

    一蓬蓬血在空中炸开。

    如星星浮火。

    一支百十人的队伍结阵如剑,在只剩最后一人的时候,斩断了一根龙锁。一支三四人的队伍,在起身的瞬间,就被汹涌的旋涡吞没。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刚刚抵达天空就纷纷向下坠落。

    懦弱无用的停云峰弟子方英搂着朱鸟的脖子,在最后一瞬间,将自己的伙伴推出了罗网。

    他知道自己斩不了龙锁。

    他很自私。

    他不像常余峰的弟子,他在停云峰听到的,只是仙妖相杀,两两相争的道理。他不懂什么仙妖相亲的大义,不懂是什么无愧于心的对错,他只是来放自己的朱鸟走的。

    “再见啦,”他坠向汹涌的血色旋涡,笑的时候脸颊浮起两个酒窝,“去飞吧。”

    以后不能替你梳羽捉虫了。

    你要好好的。

    烛龙砸进山峰,将山峰拦腰撞断,滚落下的山石掩埋了它大半身体。庄旋回身,一掌自虚击出,掌落赤鸟落。言长老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玄鸟一起撞进干枯的养龙池里,七窍流血。闪电照亮庄旋的脸。

    “你们这群蠢货!”他声冷如冰,“你们以为自己是在救谁?救妖?救西洲?还是救人间!蠢!蠢!蠢!蠢到令人发指!”他虚空一抓,扼住言长老的咽喉,“事到如今,你们救多少妖,就会害死多少同门!害死成百上千倍的凡人!你们以为自己秉持大义,实际比我这种卑鄙小人还可耻!”

    玄鸟嘶鸣,不顾伤势,横撞而来。

    庄旋向后飘退。

    “大义?”言长老惨笑,“我们哪里分得清对错道义?不过是……”

    他猛然伸掌,将来救他的玄鸟推出,自己的衣袍鼓荡。

    “良心难安而已!”

    刺眼金光炸开。滚滚气浪炸开了从乾峰延伸出去两条关键的斩龙锁。

    御兽宗,力主仙妖相亲,两厢为邻的常余峰峰主,殉道。

    庄旋挥开碎石,衣袖破烂,略显狼狈地掠上高空。炸开的不仅是精密的斩龙锁,更他源于旋龟的光甲也炸裂的些许。如果不是此刻,他已与龙首千峰连为一体,恐怕也要受不小的伤势。

    仅仅一个言长老自爆,威力达不到这种地步,但在他衣衫鼓荡的瞬间,被他推开的玄鸟飞了回去,选择了和他一样的结局。

    有言长老与玄鸟断开关键的两条斩龙锁,于群峰间不断跃然起身的人影进展瞬间加快。常余峰仅存的最后一位弟子,扎着马尾辫的大师姐凌空高喊:“太古之时,人测堪舆以定址,妖负山石以筑城,相约为盟!由此才有了血契!大家——我们西洲的城,是人和妖一起建起来的啊!是我们先负妖,不是妖负我们啊!!”

    她几乎哽咽。

    “是我们啊!”

    常余峰大师姐挥剑,拨开迎面而来的箭,剑与箭一起脱手飞出。她两手空空,面前是师门,背后是妖族,两厢战火,接天也连地,熊熊不休。她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展开双臂凌空跪下。

    “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啊!”

    暴雨,狂风,怒潮,群峰……一个人竭尽全力的嘶吼,在百万血仇面前,百万相杀面前,单薄得不过只是一道徒劳风声。但风声里,还是有一些,尽管只是不多的一些机关//弩发射的速度慢了下来。

    “够了!”庄旋的身影浮现在高空中,手掌一翻,银光交织,把封锁旋涡上空的罗网给填补了上去,“天神不可信,地妖不可信,唯独人力更天命!”

    他冷厉的声音传开,生生压下山和海的震动。

    “妖兽食人,古来有之。血契保证不了所有妖兽与城池两不相干,更保证不了你们亲朋好友所在的城池不会因风更月替,而被兽潮践踏成废墟!恩怨对错,多说无益!今日我御兽宗要的是终结这一切!”

    他猛然抬高声音。

    “在我们脚下,就是天楔!就是西洲冬长岁寒的源头!只要更改天楔,从今往后,西洲再也不需要从其他洲万里运粮,万千凡人,再也不需要在薄冰上胆颤谋生!现在,西洲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城皆祝,只待我们这一地血祭功成!”

    ……自龙首千峰东去千里万里,面对汹涌而来的瘴雾,百万逃难的流民,在御兽宗弟子的指引下,跪地祝告。大大小小的城池,城城祈祷。祝告声,祭歌声,汇聚在一起,无声无息地点亮一枚枚城祝印。

    光流穿行地底,像大地伸展开的血管与经脉,也像一盘巨大无比的围棋。

    城池为子,苍生为局。

    “成,则千秋万载,春季不瞬,败则千城牵连,万户人亡!”

    “一时之罪与万世之罪,孰轻孰重?”

    千山俱寂。

    旋涡中,群妖之间,女薎凝视那跪在半空被银光贯穿胸膛的常余峰大师姐,脚下点着的鱼息鼎鼎身诸多物纹开始放出光彩……更远一些的地方,水波浮岛间,牧狄同样不知在想什么。

    黑瘴流转间,龙首千峰外,怀宁君始终神色漠然。

    常余峰弟子杜鹃啼血般的悲哭,御兽宗掌门冷血残酷的陈词,在他耳中始终都一个样。他停在离千峰不远不近的地方……说他虚伪也罢,真情也好,他并不怎么想见到银龙阿绒的龙首。

    比起沉默寡言的石夷,当年那条爱缠在神君腕上的三足小银龙,对他来说,要更熟悉。

    “……红刃已至此,岂可等妖怜!”

    “杀!”

    庄旋的喝令远远传开,千峰骤转成杀刃,鱼息鼎同时长鸣四野。鼎启峰转的瞬间,怀宁君神色骤然一变,下一刻,身影直接跨越百里,出现在龙首千峰之上,一剑凌空挥出。刀剑相撞。

    金戈之声响彻天地。

    女薎神情忽然空白了。

    她,阿河,西海很多很多的妖,在破浪穿山一路西进时,都想过,若神君来了,他们要如何面对,要如何言说……在他们背弃曾经的誓约一刻起,他们就像仙门背弃血契一样,抛弃了曾经在篝火边白衣浅笑的神君。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去面对如今一袭红衣的神君。

    他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神君大人!”

    女薎意识不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脱口喊出本该被埋葬的尊称,她赤金色的瞳孔空茫地印出神君的身影。

    不是云中白衣雪的神君,不是红衣入凡尘的神君,是……

    一身血污的神君。

    听不见,也看不见。

    坠魔的天道振开绯刀,浮雕万象的鱼息鼎被他凌空摄取,鼎身万象,铺展天穹。红衣的神君在半空旋身,雪白长发漫漫展开。

    我不见青山青,也不见千古相逢悲白首。

    我不见长风长,也不见万载宏图一旦休。

    太一挽出一轮月圆,一剑挑山岳。

    银光破峰,直冲云天。

    第166章 一剑断平生

    钟声、雨声、雷声、山崩海啸声。

    声震天地。

    御兽宗弟子来不及逃离,来不及躲避, 甚至连意识到发生什么都来不及,就已经随着炸裂崩飞的山体一起,被砸进海水与黑暗中。视野中最后的画面,是大雨般的巨石间隙中一闪而过的银光。

    龙首群峰一座接一座地裂成两半。

    褐色的山石从苍白的骨骼上,大块大块剥落,坐落在御兽宗群峰峰顶的山钟钟楼尽数倒塌,洪钟大吕挂在龙骨脊柱的棘突上, 就像一个个青金色的铃铛。

    巨龙披一身山钟,拖万千沉重的铁索,矫首向天。

    遥远的梅城。

    天山喷出熊熊大火,火与雪一起扬向天空, 像一场漫长的梅花落……很久很久以前。三足的银龙衔梅路过,她见天池如镜, 见流民蜷曲,便松口让梅花掉落。纷纷扬扬的梅花代代枝枝,撑起了一座城的十喜歌。

    一恭二喜, 彼之不去。小雪降兮, 扶扫庭兮。

    三恭四喜, 赐我冬兮。大雪硕兮, 纷纷盖羽。

    ……

    万千银光如万千银羽,纷纷散落, 夜照四方。

    ……昔有神龙, 其长万里, 其鳞辉辉,出没云中, 光照通胧,所至无有不澈。

    骤然间,长夜如昼。

    白昼中,一袭血衣落向披一身银光的巨龙。

    庄旋从短暂的惊愕中惊醒,毫不犹豫地向前,右手五指朝冲天而起的龙影一张,一收。一根根以沉铁铸造的铁索深深卡进脊骨的棘突,随着它们的猛然收紧,银龙龙骨生生定格在半空。

    闪电划过,照亮死去几千年的龙。

    修长纤细的肋骨弯曲如笼,长长的脊柱如盘旋弯曲,以一种与庞大的形体不同的轻盈优雅,螺旋向上,朝高空昂起它的头颅,就像一条巨蛇想用鼻尖去小心接住一朵花——龙首所向之处,狂风中,神君的血衣翻涌,如佛禅里描述的,盛开在赤火地狱河岸的曼珠沙华。

    神君垂首。

    凝望当初缠绕手腕撒娇的小银龙。

    它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大,大道飞起在空中,就像一整条雄峰巨岭蜿蜒在云层。

    红衣拂动。

    举御兽一宗上下,无一人看清第二剑到底是怎么出的,就听见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小心!!!”

    一名乘鹤的御兽宗长老厉声大喊。

    山群龟裂时,反应不及弟子被山石碾压,死者过半。余下众人,或乘飞鸟,或驭蛟龙之属,堪堪飞起躲避。此时,一道道强劲的风声比乘鹤长老的呼喊更快抵达——那是一根根在同一时间被斩断的锁链!

    链重千钧,以沉铁铸造。

    这是昔年御兽宗用来困龙的利器,如此它在倒飞向御兽宗自己。一位位御兽宗弟子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连皮带骨,被斩断崩回的铁索撞成了肉泥。片片血雾在铁索上炸开,如一根褐色的藤蔓,忽然绽满刺目的花。

    血肉和骨渣混杂,噼里啪啦落下。

    庄旋倒退一步,喷出一口血,紧扣银龙内丹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勉强站定,入目是遍地疮痍。

    雄奇的群山不见了,崩塌瓦解的山体铺满海面,低矮起伏,成了一片狭长的浮土,也成了一道回环的褐色伤疤。深色的血泼在上面,被暴雨冲洗,泥土的黄和血的红混在一起,向两侧的水域弥开。

    比先前的连番血战更可怕。

    反倒是从一开始就聚集在一起的西海海妖,借助重重防御,勉强挡住了这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是反击的时机。

    困住它们的龙首群峰不见了,与它们厮杀的御兽宗蒙受重创,它们该借机冲出去,冲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御兽宗,该去把那些狼狈逃窜的背叛者撕成粉碎。可它们谁也没动,全都站在惊涛骇浪的海水中。

    全都静静地仰望天空。

    ……妖的记忆有多久?

    很久很久。

    久到万载过去,最初的记忆依旧清晰。

    人生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要耗费上许多许多的时间,才能掌握最基本的知识与力量。婴儿时期的牙牙学语,孩提时期的蹒跚学步,少年时期的学堂苦读……生而知之者,其唯圣也。

    可对于大妖来说,“生而知之”并非圣贤才能具备的能力。

    妖与人不同。

    妖以血脉传递信息,以血脉传递能力。

    上一代的大妖,将自己的力量与知识,通过血脉传承给后裔。所以很多妖,一出生就站在了部分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的起点。

    血脉传承,血脉传承。

    身为父母,总是会忍不住把所有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给儿女。把强大的力量,有用的知识,美好的东西留给下一代。在父爱与母爱上,妖与人没有什么不同。

    最初的妖,如孩子数石头一般,把它们最心爱的东西传递给下一代。

    力量,知识,以及……

    记忆。

    最初的西海海妖,在冰冷晦暗的海底,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因何而死。彼此之间,只有无来由的愤怒,只有发泄愤怒的自相残杀。那是一段漫长浑噩的记忆,血色的光影交错混杂,只是模糊回首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尖锐戾气。

    没有温情,没有柔和。

    直到雪尘落进黑暗。

    ……是妖啊。

    白衣神君一手提灯,一手拢袖,低首垂眼。

    那时候的海还不像现在的海,海水是漆黑的,是粘稠的,像血也像泥巴。海妖如蛆虫,如蛇群,挤在阴冷的巢穴里,即畏惧,又惊愕,冰冷的竖瞳盯住来者。那时的神君还没有想去建四极,只是偶然路过。

    强大,可怕。

    却没有敌意。

    偶然路过的神君没有一丝杀气,轻轻地,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声,便继续向前。

    被压得很低的鳞甲摩擦声在黑暗中尾随。

    西海海妖不远不近,跟着他。

    ……那是什么?

    最初的妖盯住在海底摇曳的光,懵懵懂懂地想。

    想要抢过来,又不敢动手。

    ……偶然路过的来者强大可怕,却没有敌意,它们就该老老实实躲到角落里去。

    一路尾随除了找死就是找死。

    可或许,就是因为对方没有敌意,没有杀气,以至于它们好奇得近乎放肆。

    以往都没见过的东西……

    是什么呢?

    除了厮杀,进食还是厮杀进食的妖第一次费力思考,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由得变得越来越焦躁。后方的血气变得浓重起来,只身走在黑暗中的白衣神君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回身。

    受惊的海妖拥挤着向后退。

    这是灯笼。

    里面烧的是迷毂烛。

    神君举了举灯笼,轻柔温和地解释。见海族退缩在远处,又忌惮又不愿意离去,想了想,他又挥袖,在污秽中清出一小片空地,将灯笼放了上去。

    迷毂是什么?灯是什么?

    神君离去后,混沌深海中,强大的妖们立刻扑向对方……那时候的妖,还不知道什么是“同族”,也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有最简单的欲//望,那就是杀死其他的大妖,把发光的宝物据为己有。

    可它们一动手,烛火就被风和气流带得摇曳跳动。

    行将熄灭。

    动手的大妖被吓到了,纷纷停在当场,全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盯住那一抹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一直到它安定下来,紧绷的肌肉才骤然松开。烛火一定,大妖又想扑向对方,然而一扑,烛火立刻又跳动了起来。

    反反复复,灵智未开的大妖们终于意识到:

    它们不能在灯笼边打架。

    有史以来,深海大妖们第一次,聚集在一小片地方,没有因为没来由的暴怒自相残杀,第一次学会围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盯着一缕相对它们而言,很小很小的火。火焰印在一双双或赤红,或冷金的眼睛里。

    迷毂为芯的烛火火焰洁白,跳动时如舞女的裙摆。

    ……好看。

    漂亮。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有了对“美”的直观印象。

    最顶层的深海大妖不再像往日那样,沉迷厮杀……就像闸门初开,就像天光初溅。一缕火星激起了自我花火,它们聚集在火边,火光照出彼此的相似形貌。它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什么样,对方长什么样。

    何者为我?何者为他?

    它们发现了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日复一日的思考间,一个小小的灯花炸开。

    迷毂燃烧殆尽。

    黑暗重新降临。

    一开始,海妖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们的视线中仿佛还遗留着火焰的影子,还在跳动,还在翩跌如舞。它们依旧围在灯笼旁边,等它重新亮起来,还伸出前爪,去碰那灯笼,它们简单的思绪以为这样就能让灯笼重新烧起来,

    直到视线中残留的火焰幻影也彻底消失了,灯笼被谁不小心“咔嚓”碰碎,

    庞然的石夷、身披恶甲的鳖龙、百里的恶蛟……一群大妖重新躁动起来。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像一群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方向的幼犬。

    黑暗被轻轻分开了。

    是清蒙的微光。

    白衣纷纷,如云如雪,如霓如雾。

    神君俯身,拾起竹灯笼。灯笼的提手和细竹薎被还没有学会收敛力道的妖族弄断了,洁白的纱棉不知道沾上谁鳞甲上的血污,变得脏兮兮的。海妖们发出低低的,长长的呜咽,眼巴巴地看着他。

    “蜡烛烧光了。”

    神君在大妖围成的圈中坐下,拆开坏掉的灯架,洁净的细竹篾柔软如丝绸,在他干净修长的指间跳动,一点一点,重新编织起一个漂亮的框架。他的衣上,发上蒙着淡淡的,白雪一样的微光。

    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脸庞,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闷头闷脑地蹲在神君旁边,神君更替竹骨时,一节竹篾从他指间滑落。石夷伸手去捡,粗大的,沾满血污的手碰到神君洁白的衣袖,顿时在上面留下一大块脏兮兮的痕迹。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妖族从出生以来,就在泥泞里挣扎厮杀。

    它们很少意识到自己是脏的。

    白衣如雪,污迹分外鲜明。

    石夷握着竹篾的手,张开又收起,停在半空,不知道该递出去,还是该收回。

    神君自然地接过竹篾,笑着道谢。

    石夷瓮声瓮气,不知道应了什么。但周围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海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安静,你挤我,我挤你,时不时呜呜咽咽两声,占不到位置的妖大着胆子,爬上了像石夷这样的大妖肩头。

    一头抢不到位置的夔龙,把自己狰狞巨大的脑袋探过妖群,偷偷摸摸地把神君洁白的袍袖压住一角。

    ……喜欢。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

    神君,灯笼,漂亮。

    喜欢。

    白衣,篝火,拨动琴弦的手指,侧首时的微笑……是从这一盏灯火照亮晦暗起,西海海妖才开始拥有自我,开始学会什么是同族之爱,开始懂得在黑暗的寂寞中拥抱与厮杀更暖和。这西海海妖见过的最漂亮也最美好的东西。

    它们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这些记忆全收藏了起来,刻进血脉。

    它们想得很简单……

    那束光真漂亮啊。

    它们也想让自己的孩子看一看。

    穿山越岭,屠戮三十六城的某些时候,西海海妖忍不住会想……要是当初的大妖没有将那些记忆传承下来就好了。

    要是妖也能像人一样善忘就好了。

    可是,那是昏暗的西北角,冰冷的深海底,你所曾见过的第一缕落下的阳光,你又怎么舍得将它忘记?……那些画面太过美好,太过清晰,以至于哪怕已经站到与神君对立的战场,已经背叛了与神君的约定,西海海妖们也始终下意识地觉得、觉得神君始终该是那个样子。

    该明媚如光,皎洁如雪。

    嘀嗒。

    太一低垂,剑尖滴血。

    神君立于银龙龙首上,闪电照亮了他。

    他已经和明媚,和皎洁,没有一丝关系了。

    深红的衣袖垂落,衣摆浸没在污水里。雪白的长发被冷雨打湿,贴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这、这是神君?

    残存的御兽宗长老驭兽悬浮半空,看清了站在龙首上的身影,一时间竟然没人敢确认。他们不像妖族,没见过神君白衣胜雪的样子,但说书人笔下太乙小师祖模样的神君,可谓是极尽风流。

    拨弦弄风,红衣挑灯。

    是人间的第一绝色,第一风雅。

    ——哪里会是眼前这个单薄又血腥的身影?

    洪钟轰鸣,重鼎轰鸣。

    怀宁君与师巫洛各自向后退出一段距离,袍袖被风鼓荡不休。荒君与天道第一次全力以赴的交手结束。高空的雨幕生生被震开一片,整个龙首群峰的风雨短暂地中止。狂风暴雨被刀剑碰撞震开的气浪搅碎,刀光和剑光甚至让清穹出现一个巨大的破口,刻骨的寒气和扭曲的炽火从破口中贯落。

    西海海妖和御兽宗众人如梦初醒,下意识冲向对方,又猛然止步。

    ——银龙龙骨横亘于双方之间。

    龙骨上,神君空洞漠然,俯瞰战场。

    一时间,竟无人知道他的来意,他的立场。

    怀宁君身影飘摇,白衣弥漫淡淡的黑气,背后黑云汹涌,群魔欲出。师巫洛落到仇薄灯身边,与他遥遥对峙,绯刀低垂,鱼息鼎悬浮。鼎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一具具尸体从中走出,身上燃烧熊熊大火,立在他背后。

    一股股强大的气息从它们身上传来。

    ——是当初为劈四极死在瘴雾里的天神地妖,乃至人杰的尸体。

    这本是大荒跟西海海妖达成的交易之一,也是西海海妖在明知御兽宗想以它们为血祭,仍敢征伐龙首千峰的底气。只是没想到,身为天道的师巫洛坠魔后,竟然能将鱼息鼎强行摄走。

    寒气将炸开的雨幕冻成纷扬大雪。

    大雪和流火一起不断落下。

    女薎与西海海妖立于波澜上,仰望神君,不上前,也不退后。御兽宗的长老立于暴雪和流火中,低头看面目全非的群峰……没了,全没了,山门,天阶,群峰、弟子……所有熟悉的一切全没有了。

    冰冷的,死寂的,无法退后的寂静中,突然有人尖声大笑,近乎发狂。

    “死了!都死了!!!死得好啊!死得干干净净!!”

    八座卦山的废墟里,冲出位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青衫长老,正是先前失态过一次的白简芝。她因过激袭杀掌门,被押到远离银龙内丹的地方,反而因此避开了言长老与玄鸟自爆的范围。

    “庄旋!”白简芝尖声叫道,“你得意了没!你的千古伟业害死了整个宗门!你得意了没?!”她歇斯底里地大笑,张开双臂,冲向庄旋,“你个罪人!你罪该万死!”

    砰。

    一声闷响。

    “掌门!”

    余下寥寥无几的御兽宗长老心神具骇,透骨生寒,猛然发觉自己竟是一点也不认识不远处立于雪火中的男人。

    白简芝的身影定格在半空中,一只手贯穿了她的胸膛,攥住了她的心脏。

    庄旋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

    滚烫的鲜血泼到他冷硬的脸上,白简芝青色的衣裙坠向满是山石与尸体的海……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血腥的移山填海,也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易峰为原。神君两次出剑,一剑动山岳,一剑断山门。

    龙首千峰不复存在。

    御兽门人百不存一。

    “罪人?”

    庄旋手指一点点收紧,血淋淋的心脏被他捏碎,从指缝里渗出血肉碎来。

    他仿佛全然未觉自己此举的可怖之处,只是忽然怪异地大笑起来。

    “罪人!”他一把高高举起银龙龙丹,龙丹上的血管竟然不知道何时被他与自身嫁接在一起,青紫色的血管从龙丹上爬出,密密麻麻,如植物的根系一般,扎进庄旋的体内,飞快地爬向他的脸颊,“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是犯人,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那又如何!!”

    “又如何!”

    话音落下,

    龙首千峰的废墟忽然再次震动起来。

    浑浊不堪的水中一道道阵纹的光线交错纵横,如同一道道棋局的棋盘。崩塌的龙首群峰千里废墟变成了一面圆形的巨鼓,巨鼓鼓面,山石跳动,海水震动,咚咚有声。水色冷蓝,直冲云天。

    神君、银龙、妖族、御兽宗长老……

    所有人都身处光柱中间。

    处于三层群峰废墟中间的西海海妖只觉一股极端可怕却也极端不稳定的力量从脚下的海水中缓缓升起,寒荒大妖女薎神色骤变。

    “疯子!”她脱口而出。

    天楔!

    庄旋启动了天楔!他在血祭没有完全完成的情况下,强行启动了天楔!

    会死。

    除去神君、天道、怀宁君以及寥寥数员外,在场的全会死!甚至整个西洲北部的飞鸟走兽,城池众生也都会死!

    为什么启动天楔一定需要血祭?为什么启动天楔需要的血迹恐怖到令人战栗?

    因为混沌未分。

    因为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十二洲的天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混沌未分,人间边陲的地壳腐烂薄脆,承载不起天柱的重量,所以需要天楔协助承载。如果任何一枚天楔贸然起初贸然消失,倚仗它作为平衡的那一极天柱会立刻倒塌!人间的苍穹也会立刻跟着崩塌,紧接着其他三方天柱,会被牵扯着倾斜。

    所谓的“血祭”,就是为了在更移天楔时,造出这么一枚临时的天楔。

    相当于,用无数生灵的尸骨,来生生背负起天地震动时的可怖力量。用无数根新的脊梁,来代替旧的天楔,承载起十二洲的苍穹旋转,十二洲的厚土拉伸,牵一而发而动全身可怖的力量。

    血祭未成,便起出天楔,临时用来替代的天楔的力量不足以承载人间。

    那将是一场倾覆,一场血难。

    ……还不明白么?

    怀宁君遥遥望着立于银龙龙首上的白发神君。

    唯一的能够结束一切的办法,就是重更天楔。可漫长的仇恨,争执,怨怼过后,人、妖与神,已经再也不可能相亲相爱了,再也不可能无尘无埃了。血祸铸成了仇恨,仇恨促生血祸,回不了头,就只能向前走。

    只有一场厮杀,一场劫祸。

    用人与妖与神的血和骨,来重铸这天地。

    衣袖飘摇,怀宁君神色平静得近乎悲哀。

    ……就算你是神君,就算你可以像当初一样碎骨载天,可以制止眼下这场仙妖相杀,苍生祸劫的惨剧,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永远无法终止,这是无法改变。

    这是破不了的局,解不开的题。

    人间早已浸透仇恨的血。

    恶念是一切的本真。

    “小人又如何?罪人又如何?弱肉强食!死生自取!”

    庄旋在笑,展臂仰面,放声大笑。

    笑声中,惨叫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位位御兽宗长老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被冷蓝的阵光贯穿胸膛,惨死当场。

    御兽主宗就此覆灭。

    千万人的祝告声、祭歌声汇聚在一起,从光阵中传出,一枚枚西洲城祝印悄然浮现,光映阵纹……如果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将十二洲洲城的城祝印印纹全部描绘下来,拼凑在一起,他就能够得到一幅再完成不过的十二洲气脉图。

    城祝印,不仅仅是城祝与城神沟通的灵器,更是落于人间棋局的棋子。

    城池之气,上升为星。

    天柱、天楔、空桑,是周髀定天模型的主干。城池是依托它们而生的筋脉,是围绕日月而行从星辰。可某些时候,如果强行抓住交错的点,未尝不能反过来,牵引动整个模型中最关键的支柱。

    “我罪滔天,尔罪滔天,他罪滔天……孰能无罪,孰可称悲?”

    庄旋脸庞已经被血管攀爬覆盖,这个平生最痛恨妖族异兽的人,正在被龙丹吞噬,到头来反成为了神龙复生的载体躯壳。神君能够召起银龙的龙躯,却召不走银龙的内丹,因为它早被庄旋与天楔大阵相融一体。

    海面震动,异浪丛生。

    西海海妖们聚集在一起,白森森的骨矛对准了神君……血祭未成,御兽宗已覆没,还有谁能来做这最后欠缺的祭品?尽管骨矛还未离弦,但昔日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万载相逢,白首故人。

    旧友新仇。

    咚、咚、咚。

    血管,皮肉,像藤蔓一样蔓延,将庄旋逐渐蚕食包裹。

    他却依旧在笑。

    “我欲更天,君欲更天!”他张开双臂,任由血管蔓延覆盖。他要逼神君出手,杀人亦或者杀妖……不论是用哪一种方法,今天这场祭祀一定要有个结果,“来!来!”庄旋放声狂笑,“请君更天!”

    光柱冲天而起。

    海上浮岛。

    牧狄身形猛然一动,又猛然停住。

    光柱冲天的一瞬,师巫洛握刀向前。没有人会怀疑,他会毫不犹豫地让十二洲血流成河……他是早就坠魔了的天道,是早就憎恨苍生的人间,杀人亦或者杀妖,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值得迟疑的。

    但他被拦下了。

    他的手被神君轻轻握住。

    冷雨冲刷神君的白发,发梢的污血被晕开,一滴一滴,落在肩膀上。

    神君低垂眼睫,提剑向前。

    血衣飘摇。

    第三剑,再次轰然落下。

    剑光淹没大阵。

    人间十二洲,忽然同时惊雷炸响。

    无数座城池冥冥中的流火刹那泯灭,转瞬间,百万枯骨,百万冤魂……十二洲大地上,所有铭刻神君往事的石碑雕刻刹那破碎,所有记载云中白衣的典籍史书化作烟灰。

    从前种种,恩情庇佑,万载以来,苦苦支撑。

    烟消云散。

    一剑断平生。

    第167章 龙起西洲

    天黑只在一瞬之间。

    十二洲如归混沌,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日、月、星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只听得见, 头顶昊宇闷雷滚动,轰震如山崩。诡异的现象顿时让所有生灵陷入了恐慌——距离类似的情况出现,才刚刚过去十二年!

    所有活着的生灵,但凡稍有灵智,就会清晰地记得当时那种天地欲催,将被碾碎的可怖感觉。

    清洲,枎城。

    柳阿纫点起灯, 让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顾劝阻,匆匆赶往城祝司。

    风声很大,雷鸣不歇。

    神枎有几枝侧干, 上次历劫后,还没恢复过来, 全靠祝师们搭起的架子撑着。她担心支架被刮倒,银枎树干失去支撑,就会折断裂开。

    刚一出门, 柳阿纫就被风沙刮得目难视物。

    瘴雾自八方压来, 城池里, 人们燃起的灯火在这种吞噬一切的漆黑面前, 格外单薄微弱。柳阿纫以袖掩面,顶风向前, 时不时听见市井街巷里, 哪户人家的门扉荆窗被刮开, 撞在墙壁上,在巨大的“哐”一声里, 一户灯火随之熄灭。

    小孩受惊的哭声立刻响起。

    又尖又锐。

    还没传出多远,就连同大人的劝哄,被风扯得七零八碎。

    柳阿纫心下焦急,步伐越发快了一些。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比十二年前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正要发生……到底是怎么了?

    惶急间,笼罩枎城的苍苍木冠一起卷动起来。

    如雪如纱的广冠海潮一样翻涌,大团大团的银光,连枝带叶,砸在枎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噼里啪啦,在风雷之夜,迫切地唤所有人起来,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护什么。以往它总是如慈母般温柔,此时此刻,却焦急得仿佛一个全力嘶喊的哑巴……

    ……快一点。

    快一点,再快一点……

    要来不及了……

    巨大的恐慌从熟悉的方向传来,淹没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纫,淹没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师祝女,甚至淹没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棵树,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不安和悲伤。

    灯笼被风吹灭了。

    柳阿纫顾不上重新点燃,直接丢掉风灯,朝银枎催促的风向狂奔。

    隐约的,她觉得那个方向有些熟悉。

    那是……

    苍穹惊雷炸响,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枎城,照亮了神枎催她去的方向。

    “……不!”

    柳阿纫脱口而出。

    一道银光在曾经燃起过篝火,举办过盛宴的空地上炸开,一块石碑,一块新刻成没有多久的石碑,在柳阿纫的视野中轰然炸开……归丁年瘴,枎城大难,傀丝久藏,血劫一旦……恰逢神君游历此方……祀以记恩……

    端正的篆书,字字破碎。

    狂风肆卷,一片烟灰。

    紧接着,一道虚幻缥缈的火,忽然从枎城地底升起,就已经如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痕迹,消失在西边的天际。流火消失得太快,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不会说话的银枎在流火上升的瞬间,声如狂潮。

    就像一个哑巴,在声嘶力竭地嚎啕。

    人们只感觉到,在虚火升腾的瞬间,城池震动,城池周围,黑瘴奔腾,分合奔腾,形如狂欢。

    ………………………………

    随着一尊尊碑刻自行破碎,一卷卷典籍自行焚烧,一团团流火,从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间,滕然升起。流火升起之处,或是一野平川的阔原,或是江河交汇的淤壤,或是大江入海的口岸……或有城郭,或无城郭,或有乡野,或无乡野。

    星星点点。

    俯瞰有若一场先由地升天,再由十二洲向西北的盛大火雨。

    烟火升起时,鹤城、梅城……一股股晦涩古奥的气息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动荡,一道道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猛然抬起头。

    祂们见过类似的火雨。

    ——在太古末端。

    熟悉的白衣出现在天阶末端之前,天神们谁也想不到,神君真的会为人间独登不周……周髀定天的模型下,万物众生,要等到城池遍地,繁星满天,才有可能以氲氤周转的气机,自承天地。而不周山,则是当时联系天柱、天楔的枢纽之一。

    那时候,十二洲雏形方现,人间城池寥寥无几,不足以载天地。

    ……若无不周,若无天神,人间斡维谁来维系?

    既然人间斡维由天神维系,那么人间气运自然也该为天神所得,十二洲自然该为天神的囊中物。

    ……既然如此,那就换我来维系吧。

    九万重白玉阶的尽头,神君声音平静,轻若叹息。

    他向下坠落了。

    碎成漫天流火。

    太古已过万载,黑暗席卷十二洲,唯独西洲西北隅,被从四面八方归来的流火,照成绚烂无比的玫瑰色。火光同时照亮很多张的脸。每一张脸庞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怀宁君的衣袍在风中鼓荡,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漫天火光中,早已经有一个人在神君身边,形影不离。

    师巫洛银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轨迹。

    ——它们重叠成记忆里的另一场火雨。

    “……我们建四极,放日月,不是为气运,也不是为了洞府。”

    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云阶,太一剑低垂,剑尖拖出长长的血迹。

    “……你们忘了。

    你们忘了夸父死的时候,奋力掷出拐杖,只为最后再造一片桃林。你们忘了六魑死的时候,犹自悬车狂奔,只为最后再载一日光辉。你们忘了鸱龟死的时候,衔木曳石,东望不闭目……”

    “你们都忘了。”

    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

    “我没忘。”没忘记所有倒下时,放心地把尸体交付给他的同伴。大家都开玩笑着说,生可辟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两番用途,这一遭,走得不亏啊……

    那些尸体,那些笑语,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头。

    他可以随波逐流,他可以云端俯瞰。

    可若连他也如此,那夸父、六螭、鸱龟……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尸体,又要算什么呢?

    风过云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飞舞,如云如雾,如霓如霞。

    万众沉默,神君以指抚剑,洗去剑身残血。

    一剑斩不周。

    尔后,松手。

    他展开双臂,把自己当做圆穹地维旋转时系缀的那一点枢纽,在天与地之间,被十二洲绞成埃尘。他的骨和血肉,纷纷扬扬,洒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间,生机氲氤,就此承载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没的地方,开出了缤纷的花朵……梦幻得就像一场鲸落。

    ……他睡着了。

    天道想。

    是的,他只是睡着了,他就躺在我怀里。

    既然都说,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脉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进我的脊梁;他落进河流里,就是落进我的脉搏;他落进原野,就是落进我的血肉;如果有风吹动他,他在风中扬起,就是融进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与我一体。

    天道这么想,竟然也从苦恨与剧痛中,品尝出一丝血腥的甜蜜和绝望的欣喜。

    尽管,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人间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种种前所未见的极端天气,同时出现在西洲北地。御兽主宗往日气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龙首千峰,已经在前后几次动荡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汹涌而过,成了一片尸浮骨沉的汪洋。

    仅剩庄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强站立。

    师巫洛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朝海面遥遥一按。

    庄旋顿时口鼻皆血。

    他在自高空压下的毁灭性的力量前,艰难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极,君立西极!人间……人间何罪与!”

    师巫洛不为所动。

    苍白冰冷的手残酷下压。

    御兽宗最后一人连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尸体与重伤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雾。早就坠魔了的天道虚虚一握,丝丝缕缕的血气陡然收束,聚拢,如长鲸吸川一样,没进银龙内丹。

    咚、咚、咚!

    三声心跳如鼓鸣。

    银龙龙首黑洞洞的眼窝中陡然燃起两团暗红的火焰。

    龙鸣震天。

    “起。”

    师巫洛低喝。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龙驼载,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间,方圆千里之内,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开!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只觉得耳边一震,下一刻就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被震千里。

    整个西海亿万兆的海水受到牵引,跟随着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

    如巨灵击鼓。

    以海为杵,以地为鼓。

    一鼓砸落,海河纵横,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陆,顿时开始龟裂,破碎。

    无数座雪山,轰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龙,怒吼着奔过大地,轻而易举地将缀于狭窄河谷的乡镇吞没。无数条雄奇的山脉,撞击在一起。山与山之间,峰脉与峰脉之间,蜿蜒点缀的万家灯火,瞬间消失不见。无数条岩浆从几千万丈深的地底,咆哮喷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

    短短一息之间,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生灵,被碾做齑粉,被填进裂缝深渊。

    师巫洛的衣衫,顿时跟仇薄灯一样,变成了几乎要滴出血的红色。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仇薄灯伸出手。

    宽大的广袖被吹到肘间,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肤被天火照上血色。飞扬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从四方而来的火点,被他引动,拖着长长的光尾,向下贯落,汇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

    一旦与岩浆、白雪、血水混杂,流光散去绚烂的色泽,变成一捧捧尘土。

    ——这是他。

    是他死去的骨,滴过的血,破碎的肉。

    是非功过,在漫长的时光中,早就成了一抔腐壤污泥。

    可是,过去万载里,却有一个终化形骸的天道,像个傻子一样,独自走遍千山万壑,踏过黑水白河。去登千仞孤峰,采朝华初生的第一滴明露;去下万丈深潭,寻百般洗练过的寒玉……就这样茝兰薜荔,精金美玉,天道把自己的胸腹剖开,把心脏上凝结出的所有好的美的,汇聚在一起。

    然后用所有这些至珍至宝,小心翼翼,拼凑起一个新的他。

    ——哪怕代价是自己坠进地狱。

    最后一道流火落下,最后一抔碎骨堆成支柱。

    天楔彻底拔起。

    强劲的气流吹得仇薄灯和师巫洛的衣袂翻飞。

    他们披着一样的血衣,有着一样的呼吸。他们一个曾埋骨天地,一个曾倾尽天地……他们早就是对方的骨中骨,血中血,肉中肉。

    再无谁如他们这般,悲欢与共,死生相同。

    闷雷滚动,聚山崩之震。乌云奔腾,合疾驰之势。西洲天楔彻底起出后,银龙背载天楔,彻底显出万里长的庞然身躯,将整个西洲所有山脉河流之气,负在身上——她将奋力伸展身躯,西洲褶皱的大地将随她一起伸展,西北的天穹将被填满,未明的天门将被点燃。

    岩浆横流,雪浪迤逦。

    在这山河即将破碎,洲陆即将重铸的浩大剧变中,巨大美丽的银龙轻轻回首。

    “神君,阿绒长大啦!”银龙声音清脆,眼含泪水,“阿绒、阿绒来载您与十二洲啦!”

    第168章 日月同辉

    银龙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怀宁君低目垂眼。

    “好久不见。”

    白袍卷动。

    怀宁君的声音被汹汹黑气淹没。

    粘稠厚重的黑气从遥远的古海涌出,大潮一般平推过苍穹。天上地上, 立刻同时出现了两片海。地海水色灌荡,阴火汤汤。天海翳晦无光,重压厚乾。刹时之间,天与地仿佛颠倒了过来。

    上下分界骤然模糊。

    所有蓄势已久的荒使妖魔,在天楔彻底起初的同一时刻,驾瘴驭雾,呼啸扑出。阴风飚涌, 厉寒冥默,无数骷髅死魂尖声高啸,如狂如喜,从空缺不足的西北海角, 生生挤进人间,数目之多, 不可以亿万计。

    一时之间,仿佛覆如盖伞的天穹被撞开一扇门。原本只能徘徊在外,借风随障而入的幽冥鬼怪, 肆无忌惮地穿过天门, 直返阳间。

    也确实是打开了一扇天门!

    若整个“周髀定天”能够一丝不扣地执行, 那么“天楔——天柱——中钧”三者构成的, 天穹本该完美地笼罩大地,不使其大荒来的黑瘴有余隙进入十二洲。然而, 如今的事实却是, 十二洲洲屿隅隈多有, 破碎曲折。原本该严丝合缝天与地,出现了让瘴雾能够通过的破碎空隙, 以至于十二洲“黑雾乘风,厚土瘴迷”。

    究其根源,当属西洲。

    更准确地说,是西洲西北角的天楔。

    空桑百氏的历师纪官在三千年前,就曾简明扼要地指出“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阴也。”[1]作为太古之后,人间天文气象、地理堪舆与物候历术的中心,空桑纪官曾组织过一场兴师动众的立圭测影,扬帆测风的运动,名为“勘天”。

    不管“勘天”运动,其本意是否时当时势如中天的百氏,为了达成“牧天下”的野心,所进行的一场谋划深远的十二洲军事地理勘测行动。至少在那时,负责立圭测影,扬帆测风的历师纪官们,耗时一百七十一年,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他们测出了天门

    “天门居西北,天楔起而天门现。”

    北葛子晋大踏步跨过灌满铁水银浆的沟壑,洁白的袍袖在赤火中,被照得通红。

    天池山的积雪已经彻底融化了。

    数以千计的白练飞瀑,砸进山脚八十一座高炉的水排。

    水排绕山而建,高达三十丈,堪称古往今来独一份。排前立木,竖置初月偃木,以秋千悬索。[2]水自上落,击木排扇,以此鼓风。此刻,千百飞瀑同时落下,大大小小的立轮水排偃木牵引复回,几无间隙,仿佛木与水联合构成的琴键,翻飞不休。隆隆水声与呼呼风声是它演奏出的乐章。在狂吼咆哮的慷慨旋律中,赤色的火焰从半开的高炉炉口冲向天空。

    雪水融化形成的飞瀑,在完成击排鼓风的使命后,流进天工府事先挖好的沟壑中,顺山势湍流,经过急速炼铸的高炉周围,保持整个万人同铸的大阵阴阳相协。使得挥汗如雨的天工们不至于在天火中化为焦炭。

    流转一周,沸水汇聚自天池山脚的四处深潭。

    天工府专锻武体的伙夫,赤膊束腰,站在深潭边缘,发了声呐喊,奋力摇动巨大的水车,将雪水抽向高空。水逆流向上,在酷寒的冷气中迅速降温,直到越过崖口,再次下将,再次成为鼓风的天地伟力。

    整个循环过程中,水系的运转同时冲击山体中的转轮,带动山顶神君原先居住过的阁楼缓缓转动。

    神君所居之处,房屋堂顶呈半球状,浑圆如盖,拱梁铆合之处,极尽精妙巧思。堂顶共分两层,在上者,施用缥碧,在下者,施用赤金。赤金的一层,上面装饰有璀璨明珠,缥碧的一层,则隐有弧线刻纹。整座建筑,共记九室十二堂,立柱造井,井藏齿轮。

    堂边有台,台下有池。

    过去十二年里,神君行踪飘忽不定,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直到今年秋后抵达梅城,似乎是喜爱天池山的景色,神君就此驻足,不再周游,并命山海阁为他寻找精巧工匠,修缮天池附近的房屋楼阁。

    神君的这些举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就连提防戒备的御兽宗与大荒都不是很上心——毕竟神君在还是太乙小师祖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好华服美屋,好奇具巧技”。他身份未现时,世人将之视为纨绔之举,而等到晦明夜分,红衣下云中后,他的这点小癖好,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人所共逐的“风雅”。

    御兽宗同大荒该后悔他们的疏忽。

    因为,整座明堂高阁,就是一件指星引象的天器:

    ——盖天图仪。

    堂顶瓦屋面分虚实两层,缥碧色的一层为实,对应的是“周髀定天”中的“青画图”,用色通透,固定不动,立柱修长,给人以高远之感,是天穹的形象化。而赤金色的一层为虚,对应的是“周髀定天”中的“黄画图”,上面的璀璨明珠对应的是日月星辰。一旦明堂外的绮井中的机括齿轮,被启动,这一层堂顶就会开始缓缓转动,“黄画图”与“青画图”重叠,日月星辰的周转立刻尽览无余。

    这是神君留给山海阁天工府,铸造星表之锚的指引。

    精妙之至,超乎想象。

    也正如北葛子晋说的那般,这件盖天图仪,太过精妙,太过复杂。要想使用它,演示追踪日月的运行,就必须要有对天象历法,对日月之轨极其熟悉的人来操控。尽管神君考虑到这一点,提前留下了不少注疏索引,但对于此次随同府主阁主前来西洲的天工府山海阁历师而言,还是太过艰深了。

    一群钻研典籍多年的老历师在明堂中争论许久,谁也难以服众,直到老天工带领一身病气的白衣青年走进明堂。

    只一个简短的介绍,就令围绕中枢台的一众须发皆白的历师们沉默地让出了主导位。

    ——北葛氏,子晋。

    相比左月生,老天工,这些须发皆白的老历师们更能明白这五个字的分量。如果说,百氏纪官是空桑垄断历法万载后的天文权威,那么这一位出身北葛家族,名为“子晋”的年轻人,就是百氏纪官的权威之一。

    他师从古卓,而古卓,是百氏三大历学家之一。

    古卓生前就曾说过:继我衣钵者,其唯子晋。

    后又赞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徒如此,不负此生也。

    尽管年岁尚轻的北葛子晋是否已经“胜于蓝”,还多有争议,但毋庸置疑,他在天文历法的造诣上远超天工府与山海阁的众人。

    太虞氏代代相传的那件测天至宝“太史法象盘”悬浮在半空,投射出人间的立体版图,北葛子晋就在隆隆水声中,参照法象盘,不断调控灵台中枢。

    “天门,又称阴阳之门。”

    北葛子晋语速极快。

    “生属阳,死属阴,人间属阳,大荒属阴。天门开则阴阳通。天门一共会有两扇,一扇为阳门,由人间开向幽冥,一扇为阴门,由幽冥开向人间。《七衡通录》中认为,若有一日,混沌分,幽冥建,则阳门旦开,阴门夜开,使诸神鬼往来。”

    略一顿,他补充解释:

    “这是神君当初与神、妖、人共同的看法。

    “他们认为,鬼由神、妖、人身死转来,那么就不能否定它们本身也是鸿宇的一部分。由此广推,混沌也为宇宙的一部分。因此,神君与众友认为一旦周髀定天彻底成功,鸿宇之间,阴阳要相生平衡,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天门。而这两扇天门的主掌权,将与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大荒肆无忌惮地侵入人间,而是人间反过来主导天门的开合。大荒幽冥,将成为人间的一部分,恰若昼夜相生。

    “自此,生死循环,神有所归,魄有所依。”

    北葛子晋握住对应星纪的卧轴,用力下压。

    用来操控整座盖天图仪的中枢灵台讲求精准,以精金青铜铸造,随着超高频率的运转,齿轮与齿轮,转轴与转轴,火花迸溅,热气蒸腾。北葛子晋压下卧轴,及星纪被他调到一百六十二分处,手掌与卧轴相接的地方,已经几乎烫成一体。

    随着他松手,去调控另一处机括,掌心登时就被撕扯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

    一位天工府的老历师面无表情上前,要将自己的灵气传给他。

    一开始,还能由北葛子晋下令,让其他历师一起操控中枢灵台。但随着天池山脚下的铸造进程不断推进,盖天图仪的运转速度越来越快,齿轮转动间,无数艰深的算术同时发生,除却北葛子晋一人,再无人能够完成这么庞大的计算。其余人只能退居二线,灌输灵力,维持明堂的运转。

    北葛子晋摇摇头,简略解释:“筋脉尽废,不必了。”

    他边说边绕中枢灵台而行,继续调控机轮,指挥天工府将熔金铁水布到正确的位置。

    果决。精准。

    隐约可以窥见,当年空桑年少,白衣天骄的残影。“既然这么说,那天门不该在‘周髀定天’彻底完成后才会出现吗?”一位历师沉声问道。

    “周髀天成,阴阳均衡,二门诞生。这原本才是大道演化的天理。但是阴阳未能均衡”北葛子晋一咬牙,几可见骨的右手猛一用力,咔嚓一声,将对应沧洲的通绞轮推到神君指定的位置。

    提问的历师猛然醒悟:“西北天不足。”

    北葛子晋踉跄起身,甩掉手上的血,再次迈步,险些摔倒在地。

    老天工动作迅速,给他拍下半瓶丹药。

    “太古末年立西北天楔时,位置太过向里,以至于原本该浑圆如盖的天穹,在西北处出现了一块空缺,《素问》有言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阴也’。西北方阴气过重,而大荒又属阴,以至于提前形成了一处闭而不开的天门。”

    ——西北有天门,天楔起而天门现。

    这是北葛子晋的老师,当年参加“勘天”运动后,做出的判断。

    “神君有所预见,于是在北上不周之前,留下了璇玑玉衡。”

    “璇玑玉衡?”老天工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名词有些熟悉,略一沉吟,猛然记起,

    “月母手中的那柄银杖?”

    ——在烛南浩劫的时候,月母手中持着的,就是璇玑玉衡!

    “其实它真正的用途,是正天之器。”北葛子晋说,“西方天门,属阴。为了与之相平衡,神君便另外造了一座与它相对应的天门——东方天门。月母镇凶犁土丘,镇的就是一扇天门。日月之所以会在东北相汇,是因为那里就是天门之地鵷鸟以止日月,璇玑玉衡以正天穹。事实上,《七衡通录》如果能够实现,那么十日与十二月,最后是要归为一体的!”

    “什么?”

    其余历师失声。

    十日与十二月周而旋转的历史,已经太久了。

    久到大家都习惯了,甚至都忘了,原本十日与十二月,也只是天神、地妖与人杰们,一手锤造出来的。

    “不论是金乌载日,还是玄兔抱月,原本就只是暂行之策,就像空桑的牧天索。在周髀定天完成后,都是要被废除的。”北葛子晋声音仿佛穿过太古,“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月出东方,月落西方。东方天门,为日月所出之门,西方天门,为日月所落之门。”

    只有同为历官,同习天文,才能感受到神君到底都为人间做了什么。

    神君真正留给十二洲的,不是他的过往如何强大,他的剑术如何高超,而是他纵横天地的布局走笔。

    甚至,连自己的死,也在成就这盘棋局。

    如果

    如果空桑百氏没有成为天外天的走狗,始终维持日轨月辙不相错乱,使得□□有序,万物将在有序中蓬勃生长;如果三十六岛没有被逼离开十二洲,仙门与妖族联手庇护苍生,那人间将会有万千洲城。

    万千洲城之精气,上升于天,成万千繁星。

    等到繁星多得数不清的那一天,日与月就不再需要分而周巡,就不再需要天索牵引,人间就能够以人间星辰引动天上日月,使十日合一,十二月合一,就能够重定天楔,打开天门,使得日月穿越大荒。

    从此,瘴去风来。

    四野天清。

    神君没有输给才智,也没有输给实力。

    他输给了野心。

    三十六岛与十二洲断绝往来,空桑百氏野心勃勃放牧四方,巫族被困南疆,太乙护棺走东洲一切正如那八百二十六万字的《七衡通录》,戛然而止了。

    今天,他们要做的,就是重启。

    重启这一盘局。

    要让天楔归位,要让日月归一,要让大荒人间,阴阳相化,生死循环

    “可最美好的时代,都无法完成的事情,又怎么能指望在一切支离破碎的时代里成功?”怀宁君的声音平静而讥讽,“善如积砂,恶如刻崖。自相残杀,争斗不休就算四极建成,这些也不会消失。”

    万万千千死魂野鬼,呼啸着从被撞开的天门涌入人间。

    血祭确实完成了。

    神君死去的形骸,替代旧的天楔,成为了临时的支柱。

    但大荒真正的目标也达到了。

    ——它们撞开了西北天门。

    在过去,西北天门之所以闭而不开,是因为人间城池芸芸,生机勃发,加上神君神陨,鲸落大地,遂与天门之外的死气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而西洲之所以能够这么迅速恢复元气,是因为御兽宗背弃盟约,推行血契,以此开道,复兴洲城。

    然而,恰恰正是因为如此,仙门与妖族的矛盾,愈演愈烈。

    最后演变成,仙妖决裂,相杀相伐。

    战争席卷大地,神君收回旧骸。

    是以,大荒能抓住神君起初天楔的间隙,撞开了由幽冥向人间的天门。

    其实,神君不收回旧骸,天门照样能够被打开不论御兽宗做过多少恶事,身为修身者的他们,秉承的生气,确实是西洲最重要的一环。他们的覆灭,让西洲的生气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缺。

    尔后,起天楔的动荡,吞噬的生灵,仙妖厮杀覆灭的州城,就已经将西洲与天门的平衡给打碎了。

    “这样的泥沼里还待得不够吗?”

    怀宁君声音很轻,话语却清清楚楚地传遍天地。

    这位在太古末年离开天外天,失踪不见许多年的昔年白帝,终于流露出一丝他心底真正的情绪他对人间没有多大的恨意,对大荒也没有多少喜爱,有的只是一种极深极深的厌倦。

    他在失踪的岁月里,当了那么多年旁观者。

    冷眼看仙门与妖族互相提防戒备,冷眼看天外天与空桑野心勃勃

    建立四极有什么用?

    日月归一又有什么用?

    四极立,八方辟,世上便不会再有纷争了么?仙和妖就可以永世相好了么?日月归一,芸芸众生,便可以永享安宁了么?若真是如此,何来刀与剑,弓与矛?天神与人间的恩怨刚刚成为过往,地妖与仙门的厮杀就已经揭开帷幕。

    那更远之后,凡人与修士的战场,号角也终将吹响。

    善恶纷争永不休。

    比起日后千万年,继续在这样的苦难中纠缠不休,他宁愿从一开始,就终止这一切——既然恶不可止,既然罪不可恕,那就一起坠进黑暗吧。回归到那最初的,永恒的混沌如果一切从未诞生,也就无可纷争。

    神君一言不发,落到银龙龙首。

    怀宁君轻轻叹了口气,一挥袍袖,从天门涌入的万千死魂野鬼如得命令,发出刺耳尖锐的啸声,如群鸟扑出,刮过汹涌的海面。海面骤然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先前天楔起时,被震开的西海海妖,被生生犁开了一条血路。

    鳞甲散落,肌骨破碎。

    “大荒”女薎催动冰夷铃,抵御鸠然血至的群鬼,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掌控了大荒!”

    黑云之中,怀宁君依旧是白衣若雪,面容也一如太古,清俊尊贵。但从他周身席卷而出的气息,分明已经晦涩阴翳至极。

    在女薎略微失态的惊异声中,他垂眼看着在银龙龙首上俯身的神君。

    “是啊,我现在是大荒了,”略微一顿,怀宁君的视线掠过师巫洛,又落回到神君身上,“又或者说”

    “幽冥。”

    大荒深处,一张金色的面具溃散成无数光点。

    十二洲大地上流转的瘴雾,同时高举,状如潮涨。雾中,无数死魂野鬼同时伸出青灰色的双臂。

    也就是在十二洲瘴雾高涌,千万魂越天门的瞬间,师巫洛猛然将鱼息鼎朝高空抛起。

    下一刻,师巫洛展开双臂,狂风吹动他的衣衫,暗红的血气,深黑的魔气,弥漫,翻涌,转瞬间铺展过另外半边天空。

    他如驾血云,如驭黑天,山川河流的缩影在衣上折转蜿蜒。

    衣袍鼓振,满袖银光。

    声势之可怖,比之吞噬幽冥,主掌大荒的怀宁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怖的声势里,却是孤寒的语言在苍穹之上响起。

    如太古以来的风,汇聚在一起,同时掠过大地。风中藏着千年万年来的窃窃私语,藏着每一片雪落的声音,藏着每一次岩浆穿行地底的声音,四字一句,两字一节,晦涩高远。血云黑雾,腥风戾雨中,比太古更遥远的祝歌在天地之间回荡。

    人以巫祝通神,神以巫祝通天。

    天以巫祝通什么?

    ——天以巫祝通万物!

    银灰色的眼眸自始至终清晰地印出一道身影,不论那道身影,是白衣还是红衣,是黑发还是白发。一如太古高原的冰湖,始终印出飘旋的冬雪,不论那片雪是起还是落。

    永不改变。

    曾经在鱬城发生过的奇迹,再次上演。

    万丈高空中,暗云急速奔流,遮蔽一切的黑雾被风卷散,扯碎。空桑,所有天索尽数崩断。

    十日与十二月同时升起。

    日月同辉!

    白发红衣的神君在古老的祝歌声中,俯身,手掌按在银龙龙首上,轻轻说:“阿绒”

    “走!”

    走这一场万载荒唐,不死不休。

    走这一场千秋大梦,不梦不归。

    万山震动,千河倒悬。

    龙起西洲。

    第169章 太乙镇八方

    十二洲大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异象。

    苍穹之中, 十日与十二月同时高悬。城池之外,黑瘴势如涌潮。上与下之间,狂风怒号。烈火与暴雪同时席卷……所有的常识,所有的经验,全都成了笑谈,飞禽与走兽,人与草木, 在这一刻,竟然毫无差别,都在这错乱的鸿宇之间,渺小如尘埃。

    异象的集中点在西洲。

    以“十峰九河”出名的西洲大地, 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褶皱的山脉被一点点拉平, 嶙峋高山崩塌,深沟巨壑被填满。仿佛一条巨龙,正在伸展它的身体。短短数息之间, 海陆变化就已经胜过以往千年万年。

    震雷不休, 银电林密。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 城池外周的天空, 被黑瘴侵占满,无数死魂厉鬼怨毒的笑声直贯大脑……

    “上天啊……”

    勉强逃进城墙后的走荒人与城民挤在一起, 呆若木鸡。

    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人间, 还是身处地狱。

    唯一的慰藉就是, 有城神在,有仙门修士在, 瘴雾与死魂就会被隔绝在城墙之外。但是,很快地,这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也碎了个干干净净——所踩着的大地正在剧烈起伏,立于大地上的人们,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大海。

    泥土的潮头,高高抛起。

    在不知道是谁凄厉的悲鸣里,依山而建的城池,被山淹没了。

    而在别的地方,平原旷野上的城池,人们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就看见熟悉的城忽然少了一大半——那一大半城区,连屋带人,一直坠进黑漆漆的裂缝里去了。

    十二洲拼合在一起的板块,仿佛成为了一张纸,一张薄脆的,正在开裂的纸。巨大的裂缝起于西洲北角,却一直延伸到清洲东南角。裂谷深不知几千几万丈,岩浆从地底涌出,灌满裂缝。自高空俯瞰,就像人间发了一场暗红色的洪水。

    血亮的河网肆意纵横地蔓延。

    裂谷在大地上斗折蛇行,如同亮红的闪电,转眼就撕裂到梅城附近。

    岩浆抵达城墙墙根的时候,左月生正在梅城暴//动的城区中大踏步行走,两把深黑漆金的陌刀刀身满是鲜血。暴//动已经被他以雷霆般的手段,给强行镇//压了下来——所有试图煽动难民和城民混战的御兽宗弟子和散修,都被他击杀了。

    陌刀挥刀最后,如鱼鳞排雪。

    收刀之际,刀身的金漆已经被粘稠的血迹给压过了。

    左月生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人是罪不容赦的,又有多少是情有可原的。他只是想起不渡和尚在去坐镇金楼白玉船前,来找他喝酒,喝着喝着,忽然就沉默了。

    烛火下,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和尚,罕见地露出了点佛子的意味。

    眉目印火,大慈大悲。

    他说:胖子,从今以后,我们都是罪人,都是囚徒,都要在良心的炼狱挣扎,煎熬。

    当时左月生抄了根鸡腿骨,砸过去说:去你的,少跟本阁主来这套。想推销你们佛宗的大悲咒,去跟那群愚夫愚妇推销去。老子才不吃你这套。

    鸡骨头正中不渡和尚脑门,留下一道油亮亮的印子。

    他却不笑也不闹,只是低声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佛陀难佑我。”左月生喃喃,大踏步向前,陌刀倒转,砸出。

    一面在大地震动中倒塌的墙壁被刀气扫开。左月生从墙下捞出被吓傻了的小姑娘。他走出两步,小姑娘趴在他肩膀上,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奶奶!奶奶!”。她抓着左月生的衣服,哭着说“救救我奶奶,救救她!”

    左月生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扫开墙壁的时候,他就已经看清楚了,粥铺的老妪年岁太大,已然在墙倒柱塌的瞬间,受惊吓死了。

    梅城的街道正在崩塌。

    一间间或繁华,或简朴的铺子,柱倒墙塌,那些被细心扫起洗净装满的梅花罐碎了一地,山桃白,千山雪,骨里红,金钱绿萼、跳雪垂枝……林林总总,红的白的粉的花瓣被气流吹起,洋洋洒洒地飞向天空。

    像血,也像纸钱。

    人间过往的祥和,在今夜被撕毁了。小门小户,粥茶自足的安宁,就是这么易碎的东西。而左月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渡和尚、陆净……所有人都要担这一份因果。他们同样是粉碎这份安宁的推手。

    也许,他们可以对自己说:

    这不是我的错,人心不足蛇吞象由来已久,代代积累到现在的苦果,想要掰正它,就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牺牲,在所难免,我无法对所有死者负责。我是在救人间,我是为了人间的长远发展。

    的确,这么说的确没有问题。

    可这些哭声,这些血迹,难道就是假的吗?

    ……如果,为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就能毫不犹豫地去牺牲许多人,并且不觉得自己为此负罪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不为死去的人感到愧疚,也不会为此折磨,性命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而如果,明知不去做一件事,就会死更多人,却因为畏惧背负良心的谴责,而不愿意去做的人,是可悲的。因为他们求的是自我的安心,他们以仁善为名义,任由几千万人碾碎在埃尘里,这样的人,也不配称诸道义。他们只是自私而已。

    前者是屠夫,后者是懦夫。

    而他们呢?

    ……他们是罪徒。

    一张写满字的纸被扬到左月生脚下,是不知哪个书庄哪个文人,在这些日子,引经据典,痛心难民之死的言语。

    左月生看也没看,直接从纸上踩了过去。

    风势渐大,卷着黑烟,层层而上。

    城池外,岩浆横扫瘴雾,将诸多死魂野鬼灼成灰飞,撞在了金楼白玉船释放出的结界上。刹时,声如江沸,火星四起。与此同时,天池山方向,八十一座高炉,同时轰鸣。

    左月生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池山。

    ……………………………………………

    天池山顶,明堂之中。

    又一个至关重要的上滑轴被推到正确的位置,明堂中横梁立柱不断变化,开错铆合,赤金色虚顶的“黄画图”旋转,与缥碧色实顶的“青画图”重叠出日月星辰的轨迹。九室十二堂的穹顶上,大半星辰已经运转到预定的位置,环绕正中的日月。

    就在北葛子晋要校准下一洲星辰的时候,悬浮在半空中的“太史法象盘”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盘中象征日月的金银圆珠跳动不休,紧接着,崩飞向四周。

    “怎么了?!”老天工大惊,急声问道。

    “法象错乱,日月失控……”

    其他历师脸色陡变。

    他们虽然不太熟悉这件空桑太虞氏秘藏的历器,但对天象对应征兆的理解,要比老天工这种门外汉高得多。

    话音刚落,原本水平悬浮在半空中的矩形法象盘无规则地旋转晃动了起来。

    盘中飞沙走石,原本精致清楚的十二洲版图瞬间变得一团混乱。盘中部,发出了令人惶恐不安的石裂之声。

    “中钧……”北葛子晋失声,“中钧不定!”

    太史法象盘,是一件冥冥之中,与人间相对应的历器。一如鬼谷代代相传的“推星盘”一样,一定程度上,太史法象盘能够反映,并推算预测十二洲的天文地理变化。“南疆地震,消息未出,而中洲知焉”便是由来于此。

    如今,太史法象盘的变化,说明它失去了悬浮时保持稳定不动的重心。

    相对应的,就是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出现了动荡!

    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在哪?

    ——空桑。

    在整个人间版图上,空桑居于其最中央,是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名副其实的“中钧”之地。

    但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中钧之地,出现了异变。

    北葛子晋的脸色一下子灰白如土,原本要校正下一颗星辰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如遭重创,好似成了个死人。

    ……他们,他们低估了大荒。

    又或者说,他们低估了过往万年,人间自己造下来的苦果。

    万年间百氏一点一点私更天轨,仙门或为大局,或为小利,不加问责的恶果,在今天彻底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作为中钧之地的空桑,能够在龙首动,群山迁的天地剧变下,保持稳定。

    中钧定,四方定。

    可是,过去万载,空桑百氏却私更了天楔。

    私更一次两次的天轨,表面上的影响,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兴亡盛衰。可实际上,日月移动,天轨错乱,四/方之风跟着错乱,带起的是整个十二洲的地形在万年间潜移默化地更改!洲屿边缘受异变的海潮影响,不断破碎,洲屿内部,高川成低谷,沟壑成内湖……今日一砂,明日一石……

    十二洲的受力平衡就这么被更改了。

    更为致命的是,空桑百氏为利农耕,曾经大举以神力进行过数次的“平荒”运动。

    所谓的“平荒”,平的并非大荒的“荒”,而是荒野的“荒”。

    空桑沃野千里,良田万顷,耕耘垦殖,其农收天成,为十二洲之最。在这基础上,逐渐演变成了天下的文化与经济中心,与其在地理的“中钧”位置相匹配。由此,空桑百氏“放牧天下”的野心才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更早之前,空桑所在的地方,并非全然沃野一片。

    如果对比一下太古的地图和今天的地图,就会发现,人们口中的“空桑”比太古时期的“空桑”,面积翻了不止十倍。只有古空桑所在地区,是一片平原,其余诸地,多穷山高原。之所以会演化成如今的局势,是在中古晚期,空桑人口激增,百氏有感于地狭人稠,便提出了“平荒”计划:

    将空桑附近的地方削平,逢山移山,遇沟填沟。

    这么一翻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空桑平原向汤谷以南和以西,扩张了不止两倍。

    中洲天府诞生了。

    可是,原先的千里沃野,之所以会是平原,是因为承载扶桑与日月之重,深处的土层坚硬无比。后来,百氏新辟的这些“沃野”,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薄弱如此的中洲,怎么担当得起定鼎十二洲的重任?!!

    “……中钧不定,”北葛子晋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中钧不定,何以更天?”

    他残喘于世,为的不过是……不过是想着,神君更天,四极立八方定,他能在这其中尽一份力,以此来挽回一点空桑百氏这么多年造成的罪孽。可眼下,却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做错的,就是做错的。

    挽回不了,弥补不了。

    北葛子晋一口血喷洒在地,整个人顿时万念俱灰,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竟已了无生意。

    “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有人揪起他的衣领,一耳光狠狠将他抽醒。

    “继续。”

    “没办法继续!”北葛子晋目光空洞,似哭似笑,“你没看见吗!中钧不定!中钧不定,大地就会因为西洲的拉伸变化,旋转崩裂!……就算我们把星表核对完毕,就算我们定下了准确的星锚也没有用!”

    他说话间,血从口鼻间不断涌出,却毫不在意。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西洲要毁灭,人间要坠荒……

    所有人都要死。

    浑浑噩噩间,将他拽起来的人,反手又是一耳光,将他抽得脸颊侧转。

    “那是你们百氏下的空桑!”老天工一字一顿,眼中几乎要喷火。如果不是顾忌这明堂星图,只有这病得快断了气的北葛废人会用,他早一斧头把这小子的脑袋剁下来了,“别忘了,现在是谁在空桑!”

    ……现在是谁在空桑?

    北葛子晋如梦方醒。

    “太……太乙!”

    ……………………………………………………

    空桑正在龟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带动整个十二洲开始旋转,而天旋地转的可怖压力,被汇聚到中钧之地。以往流速缓慢的汤水,此时涛浪不歇,宽阔如湖的江面泛起一个个漩涡。龙卷风刮过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丑陋的褐色深沟。

    好似大地的伤疤。

    风大得将百斤重的石头,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这么大的狂风里,环绕空桑,列成大阵笔直站立。从长老,到弟子,个个手握刀剑,无一退后。

    太乙掌门裴棠录一件青衫,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视线扫过每个弟子的脸庞。作为一位老被抱怨抠抠索索的掌门,门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虽然他不认识所有的确,但他记得每个峰脉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笔一笔,在他心底,记得清清楚楚。

    都有数。

    今天,汇聚到十二洲中钧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长老,下至弟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大阵按辈分站立,长老立于外,弟子立于内,除了大阵阵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里边。

    新入宗门没多久的弟子站在最里边,脸上难免带了几分紧张的神色。站在他们面前的师姐师兄回头,笑吟吟地对他们说:“小不点们,怕不怕呀?”

    师弟师妹们鼓着脸,老大不高兴。

    他们今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师兄师姐怎么能还是这逗小孩的语气。

    想是这么想,握刀剑的手个个紧张得关节泛白。

    “哎哎哎,别包子脸嘛!”师兄师姐们趁大阵还没正式启动,飞快地伸手,在他们头上用力揉了一下,“师姐师兄罩你们啊!别怕哈!”

    师弟师妹们用力打掉他们作乱的手:“我们才不怕!”

    裴棠录手捧镇山剑,穿过大阵,抵达阵眼。

    他最后一次环视整个大阵,扫过大阵里边那些或紧张或飞扬的弟子……他们都还很年轻,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的视线扫过大阵外围那些或枯槁或盛年的长老……他们已经不再年轻,已经是太乙的肩膀。

    所有这些脸庞,加起来,成为天地的脊梁。

    ——若人间无中钧,则太乙为中钧!

    飓风咆哮,沃野龟裂,山冢崒崩,滚石如洪。

    十二洲正在崩裂,正在毁灭,正在新生,正在涅槃。十二洲旋转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压来,天与地,万物与众生的重量,汇聚在这千里之地。要将一切碾做尘埃,碾做齑粉。面对这恐怖的力量,太乙九九八十一峰,巍然不动。

    裴棠录脸庞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骄傲。

    仙门太乙,无叛徒!无弃徒!无懦夫!

    虽过万载,此心不改。

    “起阵!”

    他大喝一声,双手持剑,剑尖向下,贯穿石层。

    剑名——

    定风波!

    第170章 日月归一

    天作碾滚, 地作石盘,风作推柱, 绞杀万物。

    空桑外,一座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巨峰,如爆竹般,接二连三地炸开。不是地龙翻身时的那种倒塌,而是另一种更为可怖的毁灭——山峰从中间开裂,山顶与山脚同时向两个方向转动,互相碾磨, 爆炸成滚滚烟尘。

    山石的洪流被飓风携裹,形成千百条灰黑色巨龙,由地升空,由四方旋聚向空桑, 所过之处,沃野被犁开一道道深沟巨壑。

    这一幕, 就仿佛是鸿宇对太乙的嘲笑:

    群山尚如此,尔等又如何?

    数以千计的飓风高达万丈,从四面八方压近太乙, 世界顿时只剩下他们所立足的一片逼仄空间。在这天与地的咆哮声里, 太乙大阵中, 百人大吼, 千人大吼,万人大吼, 百万人吼声汇聚在一起, 百万人的刀剑同时高举。

    “乾!”

    百万柄刀剑同时齐贯入地。

    裴棠录双手握剑, 拔起,踏步:“兑!”

    太乙上下, 百八十万,随他一起,起剑,踏先天八卦罡步。一步出,看不见的狂暴力量从举宗大阵冲出,霸道无比地扫过。山石形成的龙卷顿时破碎。纷纷扬扬,举世泥沙,上下晦暗,东西不分。

    “离!”

    二步出。

    簌簌砂石骤然下落,填沟平壑。

    “震!”

    三步出,风鼓雷动,川更为泽。

    ……古之不周,上授大道,中有罡步。曰:藏形隐迹,步我罡魁,我见其人,人无我知,动则如意,叱声鬼随,急如水火,鼓舞风雷,变泽成山,翻地覆天,我身坚固,安然默然,万载长生,与道合仙。[1]

    此后万载,罡步便为仙门求道阴阳的基础步法之一。

    然而,除去感悟阴阳,接引五行之外,却很少有人能够达到鼓风引雷,地覆天翻的大道之境。

    后人便多将密藏典籍中的描述之语,视为夸饰。

    殊不知,此非妄言。

    只是不周山上神君所说的,乃是舍生取义的大道……欲更天地者,必先舍弃自己的一身血肉为天地。欲更五行者,必先有胆魄以自己的五脏六腑为五行。而古往今来,世人多汲汲营营,浑浑噩噩,随天而转,随地而行。身不坚,心不固,在天地翻覆的剧变面前,先就要被吓得魂散魂飞,又凭何驱动五行?

    唯独今日,十二洲倾覆,仙门太乙,敢为人间定中钧。

    一番意气发杀机。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2]

    “艮!”

    七步出,翻地之气爆发,下撑中洲。

    “坤!”

    八步出,覆天之气腾起,上载青穹。

    “定!”

    裴棠录最后一声大喝,双手握剑,剑身笔直向下,重入厚土。

    ——以地覆对地覆,以天倾对天倾。倾覆相抵,天地正矣。

    百万人与他一起,双手拄刀剑,将刀剑重新插回先天八卦的卦眼之处。太乙上下,一百八十万人所立之地,骤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场!气场笼罩整个空桑,整个空桑仿佛变成了一根立于十二洲正中心的柱子!

    上承天,下撑地!

    十二洲旋转崩裂的力量汇聚至此,就像投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旋涡,虽风雷滚滚,却再不能兴起一分波澜。

    旋涡之中,光辉腾起。

    是日与月。

    十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太阳与十二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月亮,受旋涡牵引,急速旋转,最后在一声令十二洲同时震动的巨响里,十日相撞!十二月相撞!

    如果没有太乙百万人结成的大阵,此刻中洲已碎!

    空桑主阴阳,掌晦明的古老使命,在今日彻底画上句号……炙热的火焰铺展,冠广百里的扶桑神木,燃烧成了一支照亮天地的火炬。

    十日合一!

    十二月合一!

    日月归一后,受中洲旋涡影响,合十为一的太阳与合十二为一的月亮,即将继续相撞。日月相撞前一刹,天地间,鸟鸣凄厉,一只遮天蔽日的鵷鸟从东北方向的地平线升起,鸟首上有女身披蓝羽。

    狂风吹起她黑藻般的长发,她妩媚的脸庞漠然冰冷。

    ——月母。

    “你们来了。”

    大阵最中间,太乙掌门手拄定风波,巍然如山岳。

    月母没有回答。

    她高高举起那根精致的银杖,银杖杖首状若浑天仪的璇玑玉衡飞速转动,牵引空桑上空的云气。云潮聚拢,生生将气场旋涡正中心的日与月分开,震出这片十二洲的中钧之地。整个过程中,空桑内气流狂卷,锋利如刀。

    天与地,日与月,四海八方十二洲的力量,朝空桑压了过来。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人屹立不动。

    合而归一的日月,重量超出以往百倍千倍,不再是单独的金乌与玄兔能够背负起。一被震出空桑,日与月,立刻坠向大地。日坠月落之刻,空桑外大约一千二百里的地方,三十六岛的大妖们,终于腾空而起。

    这是一场交易。

    ——是三十六岛与神君、与仙门、与人间的交易。

    既然三十六岛已经重返十二洲,天地倾覆也会将它们席卷,可大家做不到遗忘过去,也做不到尽释前嫌。那就把一切当做一场交易吧……神君灭御兽宗,断血契,起天楔,三十六岛说服月母,护日月向天西。

    不是爱也不是恨。

    只是一场交易。

    名为“大风”的鸟挥动双翼,将万里云海编织成承载太阳的马车,将千丈寒风压成托举冥月的帆船。螭龙现出它庞然的体型,凤凰展开它华美的双翼……它们其实早早就抵达空桑了。

    只是一直袖手旁观。

    ——这种旁观是一种满怀敌意的戒备。

    哪怕已经刀剑相向过,生死相杀过,三十六岛依旧相信神君,相信他会灭御兽宗,会断绝血契,会起出天楔。它们不信的是仙门,是太乙……负载日月要三十六岛倾尽全力,负日载月的一刻,是妖族最脆弱的一刻。

    可妖族早就不可能对仙门后背相托了。

    ……西海海妖与御兽宗,以血为盟,尚遭背叛,他们与太乙彼此敌视万载,又怎么能信任对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它们在等,在旁观。

    若太乙也如御兽宗一般,大义于外,祸心于内,打着将三十六岛血祭以定中钧的主意,它们立刻倒戈向大荒。

    太乙给出了他们的答卷。

    定中钧的方法很多,太乙选择了最不留余地的那一个:

    宗门上下一百八十万,人人入阵,人人为阵。

    他们成了活生生的中钧天柱,只有坐镇八方的固守之能,没有哪怕一点出击之力……多愚蠢,多荒唐,怎么会有一个仙门,这么轻易地舍弃万载基业,舍弃天下第一的荣光,只为了对针锋相对已久的仇敌袒露胸膛,说:

    来,尽管剖开看!

    看有没有哪怕一丝的私欲偷藏。

    他们就不害怕,举宗入阵定中钧后,三十六岛不护日月吗?

    他们不怕吗?

    ……不能再想了,这只是一场交易。

    太阳车的车轮被螭龙拽动,冥月船的风帆被凤凰鼓满,日月开始移动。月母幽蓝华美的翎羽展开,掠出一道长虹,在前引路。三十六岛的大妖尽出,护日月向西。它们在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刻,忍不住回头后看。

    狂风漫天。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屹立风中,袍袖翻飞,有若白鹤。

    他们巍然不动,任由至阳之火与至阴之风浩荡穿过。他们把自己的血与肉,骨与魄,当做金属一样打磨。他们承载着十二洲崩裂又重组的倾覆之力,以血肉之躯,来做这人间的锚点。

    他们在浩劫中放歌。

    ……日月不驻,天地高厚。

    应龙画土,旋龟苦昼!

    白鹿难牧,岁鹤难游。

    壮志当死,莫悲高楼!

    ……

    百万人齐歌,歌声雄壮,远远传开。

    日月已经去远了。

    只剩下一线万里红光,在群山众峰的脊背上起伏绵延。

    大阵中,太乙众人,从最外围的长老开始,一个接一个,被风与火,锤炼成了青铜色的塑像。歌声声音渐渐地就低了,唯独声音中的雄壮慷慨,丝毫未改……怕什么!师兄师姐们罩你们。

    往日,山水明媚。

    扛着刀剑的师兄师姐,神采飞扬,揽着师弟师妹的肩膀,怂恿他们去偷长老新酿的果酒。

    别怕。

    天塌下来,师兄师姐们扛着!

    今天,二不着调的师兄师姐们履行了他们的诺言。

    在长老化身青铜之前,站在他们背后的弟子没有谁化身青铜。在师兄师姐们化身青铜之前,站在他们背后的师弟师妹,没有谁化身青铜。

    “……壮志当死,莫悲高楼!”

    最后一位稚气未脱的太乙弟子吼出最后一句慨歌,渐成一尊目视前方的铜像。

    师兄师姐就在前边。

    他是真的不怕了。

    阵眼处。

    裴棠录松手握着的定风波,展开双臂,青金色的光从他身上爆发,引动阵光。

    光芒从空桑扩散到整个中洲。

    大到人口百万的城池,小到二三十户的乡野村郭,全都齐齐一震。这一震过后,即将倒塌压垮乡野村郭的山峰被无形的手拨回了正位,即将贯穿洲城东西的裂缝被强行合拢。天空中,有人朗笑滚滚,声传四野。

    “人间啊……你慢慢走!”

    “不要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