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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章“当年之事,朕并不知情……

    求亲?

    唐璎微微顿首,继而垂下头,眸中闪过一缕自责。

    “大人之所以没去,是因为腕骨处的伤吗?”

    毕竟于他而言,断腕无异于送命。

    “与你无关。”墨修永却摇了摇头,眉宇间蕴含着深杂。

    “嘉宁十六年,我接到了一封匿名信。”

    章府走水后,为护阿璎逃出火海,他的脊骨被横梁砸断,左臂被灼伤,腕骨粉碎,足在卧榻上昏睡了三个月才苏醒。

    待他终于能下地行走了,阿璎的生辰也近了。

    那日,他去城郊猎了两只鸿雁,欲送去章府作求娶的聘礼。入城后,通政司的小吏拦住了他,说是建安那边有人给他捎了信。

    建安城的信?

    他眼皮微跳,心头顿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因他身份特殊,以往裴序若是有事相托,定会令北镇抚司的亲信飞鸽传信与他,万不会走官府的通政司。

    难道是朝廷的人?

    手指紧攥着信封,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素笺之上,开头的称呼便是“致莫同之子”。

    他面色一变,颤抖着展开信纸,短短的一行字已足以令让他胆战心惊——

    “汝若不欲让忠渝侯之女随乃父一同遗臭万年,速与其斩断联系。”

    唐璎闻言猛然一窒,心中五味杂陈,望向墨修永的清眸中隐有游光浮动。

    只几息,却又暗了下来。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年那段情伤背后竟会有这样的隐情。

    “你为何不告诉我?”

    答案不言而喻——

    “伊人姣丽,身残的墨家钜子尚且自愧于己身的卑弱,佞臣之后又当如何?”

    闻言,唐璎鹿眸微湿。

    她明白,一旦墨修永莫同遗孤的身份被曝光,谁人若是嫁了他,必将声名尽毁,命在旦夕。

    她这一生虽说亲缘寡淡,却长于高门,自小锦衣玉食,仆从环伺。而今想来,十五六岁的自己虽有追爱的勇气,却未必能如年幼时的墨修永那般顶得住兴中百姓的怨愤与凌辱。

    而墨修永则正是因为有过那段不堪的经历,才愈发不忍让她受苦。

    他考虑的远比她想象得多。

    幽灯下,男子的声音仍在继续,飘散在侵骨的海风中,愈显低泠。

    “不久后,我便从裴序那头接到了消息——太子求亲忠渝侯府。”

    接到匿名信后,他便清楚两人之间缘分将尽,却未曾想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隔日,他放飞了大雁,一连几日粒米未进,彻夜不眠,终于章府再次见到她时,狠心说出了那句“——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

    此言一出,她目色怔然,面容苍白,眸中闪过莫大的失望。

    她原以为他今日过府是为求亲而来吧。

    见她失魂至此,他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锦衣卫迎亲那日,他跟在仪仗队末尾,随着队伍走了好远好远,一直跟到建安城的城楼。

    城门前,她回了头,他却返了身。

    甲板上,唐璎深吸一口气,竭力忍住喉中哽咽,哑声道——

    “那封匿名信……大人可知是何人寄

    出?”

    墨修永颔首,手撑着桅杆,眸光起伏不定。

    “我托裴序查过信件来源。信是从东宫寄出的,便由此怀疑是太子的意思,然而”

    说到此处,他双手紧握成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昔年,当他得知信件出自东宫后,为免给裴家带去麻烦,遂只能跟裴序断了联系,从此销声匿迹。

    经年过去,裴序终于大漠中找到了他,见面后的第一句便是——

    “除周诚外,你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周惠。”

    层层戈壁之上,赤霞如火,黄沙漫天。

    裴序的声音很淡,眸中厉色却让人不寒而栗,白皙的面容上还隐着几分哀愤。

    墨修永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他与裴家失联已久,裴序之所以放下公务不远万里寻他而来,皆因裴夫年事已高,如今已在弥留之际。心中之牵挂,唯有他这已故上司的儿子。

    裴序的目的,便是将他带回建安,见裴夫最后一面。

    见他不为所动,裴序背过身负手而立,目光移向敦煌的方向——

    “去年观世音菩萨寿辰,远宁伯举家去长宁寺祭拜,周惠因不慎打翻了祭台的供果而被周夫人罚睡茅房、打扫下人的通铺,便是连吃食亦被换成了猪圈中剩下来的残糠。”

    墨修永听言大震,他虽早已从父亲口中听说过周夫人的狠毒,但她对周惠做的那些事可谓丧尽天良!

    裴序不过只言片语,便勾起了他年幼时期最为不堪的那段回忆。那些被人扒衣游街、扔猪圈、浸粪坑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疼过便罢了,如今就连他的妹妹也……

    “——我随你回京。”

    他想要考取功名,带母亲和妹妹脱离苦海!!

    然而,志向虽已立下,钱财却成了问题。

    他的手早已不适合作画——

    断腕之人不仅拿不动长枪,便是连字都写不好,可谓文不成武不就。

    他物欲不高,在外漂泊的那些年,勉强做些杂活倒也能维持生计。然建安城开销大,衣食住行、拜师打点样样要钱,他不欲向裴府讨要,便只能如乞丐般宿去了草庙。

    恰在这时,维扬旧居的友人捎来了一件包袱,说是他曾经的故交转寄过去的。

    故交?

    他眉心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

    猛然抖开包袱,一捆捆罗列齐整的卷轴跃然眼前。仅从墨香推断,他便知晓这是他曾经赠予心上人的画作。

    “玉石”先生名号尚在,画作依旧价值千金。如此,倒是凑足了拜师的束脩。

    可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赠予她的画作不下百幅,可眼下收到的却只有寥寥三十余幅。饶是寄来的这些已足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可思及那缺少的七十余幅,眉宇间不由划过一抹寂然。

    其实他隐约也猜到了,那些没能寄给他的画作皆为她的丹青小像。阿璎秉性清正,不欺暗室,以她的习性,嫁人后应当已经悉数销毁了。

    世人皆言“玉石一笔,价值千金”。

    可她烧掉的又何止千金墨宝,那是他年少时的心意。

    展开昔年旧作,往日的一幕幕在脑中浮现。

    父亲,你看,我为她临了那么多丹青,也听了你的话,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没脸没皮的登徒子,却终敌不过兰因絮果,一枕槐安。

    我到底还是走了您的老路……

    此后,他放下一切杂念,通宵达旦,临池学书,终于广安元年考取功名。

    高中状元后,他即封翰林院修撰,半年后升任工部郎中。某个偶然的机会,竟教他无意中发现,当年的那封匿名信是由一个东宫的侍卫寄出去的。

    那侍卫知道太子痴心阿璎多年,却又困于三王争储的现状,迟迟不敢表露心迹,便自作主张写了那封匿名信警告他,为太子鸣不平。

    那信中之言,竟非太子本意!!

    他怒火中烧,浑身血液沸腾,当即便欲寻那侍卫报仇,却被裴序阻止——

    “她早已嫁为人妇,你想让她难堪么?”

    裴序的话总是一针见血,教他瞬间冷静下来。

    是啊,她早就不属于他了,他此番冲过去又能挽回什么?他入仕的初衷难道是为了得罪皇帝?

    另一头,周夫人年岁越大,行事竟愈发猖狂。舒姨娘和周惠在伯府中受尽凌辱,好些时候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那个每年生辰都来莫府探望他的女人,为了守住他还活着的秘密,这些年来可谓煞费苦心。

    清明那日,女人因“着装过艳”而受了主母的笞打,二十杖过后,已然奄奄一息。

    他实在忍无可忍,便不顾裴序的劝阻跑去找周怀录对峙。岂料周怀录当即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不仅对他这个“文弱”的庶子不屑一顾,甚至还冷嘲热讽——

    “舒姨娘的种,个顶个儿的没出息。”

    他听言握紧了拳,目眦尽裂。

    远宁伯尚武,他却尤擅丹青,出不出息的暂且不论。然他大哥周诚!原先可是个天赋异禀的将才,若非周夫人刻意陷害,又岂会落得如今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周怀录不肯认他,远宁伯府的的家务他亦不便插手,带着周惠母女俩自立门户的想法就更属无稽之谈。

    为了制约周夫人,便只能另寻他法。

    既然心上人早已他嫁,无奈之下,他索性拜入当朝首辅钟谧的门下,随后又娶了其次女钟令姝为妻。

    他知道钟令姝心里有人,可是他并不介意,反倒惺惺相惜,只因他亦未曾放下过邗江边的那名女子,家妻的心有所属反而令他舒了一口气。

    婚后两人相处不错,虽从未圆过房,却也相敬如宾,彼此尊重。

    成为钟谧的女婿后,周怀录对他客气了不少,不仅多次邀他出门同游,寿诞将至,甚至还亲自临帖,力邀他去京郊的别庄赴宴。

    同游的请求虽被他一一婉拒了,但远宁伯的生辰宴他还是过去了。虽然贺礼买的都是周诚和周惠喜欢的,但他肯去,便算是给足了远宁伯面子。

    不仅如此,在他的多番暗示之下,周怀录终于开始管束内宅之事,至此舒姨娘母女的日子才算好过了一些。

    静夜里,海浪翻滚咆哮,似修罗道的凶兽。

    随着“咕吱”一声鸟叫,墨修永的思绪终于被拉了回来。

    望着奔流不息的海面,他面色寒沉,眸光冷厉,倾身靠在桅杆上,直与这渐晓的黑夜融为一体。

    天快亮了。

    黑白交接之际,他的心跳陡然变得急促。

    ——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他须尽快带着母亲和妹妹逃离伯府,无论代价如何

    “阿石。”

    唐璎愕然抬头,却见墨修永转过身,竟唤起了她的乳名。

    “莫因他人的拒绝而否定自己,那些人皆不值得你的好,就连我……”

    他顿了顿,神情似真似幻,“也是。”

    说罢,便乘着夜色离开了。

    风吹过,火花蹿动。

    几粒细长的的灯苗在他身后激烈地摇晃着,乍一看若橙光飞舞,赤霞漫天,一

    如当年火灾中的烈焰,将他独行的背影衬得愈发孤寒。

    卯时,狂风骤起,海平线上终于迎来了翌日的第一抹光亮。

    甲板上风雪太大,唐璎呛了一口冷气。

    她一夜未睡,方欲返舱休息,喜云来了。

    喜云清了清嗓子,也不管她听不听,自顾将手中的布帛匆匆展开,面容板肃端正。

    “朕躬闻章卿身躯瘦弱,恐无法与强风抗衡,故此欲将自己的寝房腾出来容你避难,望章卿笑纳。”

    唐璎哑然失笑——

    这圣旨宣的,既无“章大人接旨”,亦未让她下跪,宣旨的布帛还偏要用骚气的明黄绫锦,语气卑微得生怕她不答应似得。

    如此装腔作势又无头无尾的一通宣告,倒确实挺符合某人的作风。

    唐璎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未拒绝他的好意,随喜云上了楼。

    恢弘的舱房内,黎靖北伏案而坐,一袭白衣胜雪,眉宇高阔,丹唇外朗,狐眸深邃,闪烁着魅惑的流光。

    唐璎弯腰作揖——

    “臣章寒英见过陛下。”

    黎靖北“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示意她坐过来,又令喜云等人退了出去。

    不知为何,唐璎总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忐忑,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您……”

    “——那匿名信是……”

    两人同时开口,又齐声顿住。

    气氛有些凝滞。

    须臾,唐璎敛眉退让,“陛下您先说。”

    黎靖北咳嗽一声,续道:“匿名信是康娄私自寄出去的。当年之事,朕并不知情。”

    唐璎闻言一顿,原来寄信的东宫侍卫竟是康娄。

    须臾,她突然反应过来——

    “陛下不是连夜在批阅奏折么?如何会知晓匿名信一事?”

    昨晚天子舱房的灯可是燃了一整夜。

    黎靖北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心虚,眸光扫向窗外,略带闪烁。

    “朕昨夜忽觉胸闷,便去了甲板处闲逛,哪知竟撞见你与墨卿密谈。朕不欲打扰,转身之际,却于无意间听到了‘匿名信’一事。”

    听此一言,唐璎微微蹙眉,眸中闪过怀疑。

    宝船足有四层,且每层皆设有甲板。天子的舱房在第四层,而她和墨修永则在第一层交谈。黎靖北欲去甲板透气,去第四层的甲板即可,何故下到最底层?

    霎时间,一个荒谬的猜测闪过脑海——

    她与墨修永闲聊的那两个时辰,这家伙可能一直就躲在暗处偷听

    不仅如此,待墨修永离开后,他亦折身回了四楼的舱房,随后又派喜云装模作样地下楼传圣旨,将她引了上去。

    当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男狐狸!

    心思被戳穿,黎靖北却不觉可耻。

    他缓缓靠近,狐眸微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嗓音低哑而妩媚——

    “朕并非故意拆散你们的。”

    唐璎被他的气息搅得心神不宁,不由身躯后移,挪开了寸许。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语毕,沉寂的狐眸中猛然乍出一抹光亮,似莹润的冰晶。

    “此话当真?”

    唐璎点头应和。

    幽魅的唇角微微扬起,黎靖北取来毡毯,转头就开始得寸进尺。

    “时候尚早,章大人陪朕再赏会儿雪。”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阿木尔见过太妃娘娘……

    天子一行人抵达锦州时,恰巧赶上除夕。

    黎靖北下令原地休整两日,正月初二再走,唐璎觉得无可厚非。

    天子勤政,在海上的那几日,他几乎每日都在批阅奏折,时常伏案至深夜,宵衣旰食,未曾停歇,而建安那头自腊月二十八起就休了朝。

    京中无大事,皇帝也该歇息几日了。

    墨修永却并未在此停留,下了宝船就直奔兴中的方向而去。

    临行前,唐璎叫住了他。

    “年关已至,雪路难行,大人何不歇两日再走?”

    墨修永闻言微怔,眸色稍稍回暖,态度却依旧坚决——

    “家冤未洗,墨某不敢有所耽搁。”

    他顿了顿,羽睫轻颤,神色忽然变得不太自然。

    “反倒是你,月事将至,当注意防寒保暖。雪天风大,不若就此在锦州多留两日,随行的御医也能多看顾着点儿。”

    说罢,便赤红着耳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朔风吹过,唐璎鼻尖微酸,胸口浮起淡淡的怅然。

    她的癸水确在近日。

    九载过去,他竟还记得……

    “——阿璎。”

    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唐璎转过头,猝不及防闯入一双幽魅的狐眸中。

    是黎靖北。

    这家伙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一边搅拌还一边对着她笑。

    “朕知章大人近日好事将至,遂亲自熬了碗当归汤,望君笑纳。”

    ……

    她有点不想笑,也不想纳。

    唐璎乃行医之人,自知汤药的熬煮极为费时,黎靖北此番定然花了不少心思。

    瞥见他眼下的青黑,她有些于心不忍。

    犹豫片刻,还是哆嗦着手接过药碗,随后仰脖饮尽。

    *

    锦州因河流回旋如锦,故得名锦州。

    除此之外,还有石桥飞雪,彩塑雕绘,古寺松崖等绝景可观,唐璎却无暇欣赏。

    喝过汤药后,她忽觉身心俱乏,欲寻间客栈小歇一会儿,黎靖北则早已安排妥当。

    抵达客栈后,唐璎卸下官靴便合衣躺了下来,足睡至未时一刻才醒。

    眼见天色尚早,她信手拿了册文卷欲翻阅,却被一双白皙的手按下了。

    日光下,眼前的男人白衣胜雪,神仪明秀,轩然霞举。挺翘的鼻梁上,一双深邃的狐眸光华涌动,正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带你去买栗子糕。”

    唐璎不解其意——

    这寒冬腊月的,哪儿来的板栗?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黎靖北弯眸一笑,若狡黠的幽狐。

    “梅幽堂就有。

    说罢,便拉着她的手出了门。走了约有半刻钟,又熟门熟路地拐入一间小巷。

    外间雪虐风饕,男人的手掌却很温暖,宽大而修长,带着薄薄的旧茧,指腹略微有些粗砺。

    等她意识到不妥时,黎靖北已经先一步放开了她。

    “到了。”

    唐璎愕然抬头,一方写着“梅幽堂”的牌匾映入眼帘。

    正疑惑着,黎靖北上前扣响了门扉。

    须臾,一名小厮应声而来。

    冬日好眠被扰,小厮不禁有些恼火,推开门便是满眼的不耐。

    “谁啊?”

    却见眼前的公子气宇轩昂,肩背挺阔,形如修竹,眸光冷厉,浑身上下充斥着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声线也不由得缓了下来——

    “您找哪位?”

    黎靖北问小厮:“你们东家可在?”

    听人提起“东家”,那小厮瞳孔微张,神情陡然间变得凝肃,想也没想便张口道——

    “不巧,东家昨日出了远门。公子若是有事,小的可代您向掌柜通禀一二。”

    说罢他便低下头,稍稍挪开了视线。

    端看小厮前后的一番表现,唐璎似有所觉,这糕点坊的幕后老板恐怕还是个大人物。

    听得小厮拒绝,黎靖北寒眸一凛,望向他的目光猛然带上威压——

    “外头冰天雪窖,折胶堕指的,她一介女子,如何远行?!”

    黎靖北愈是如此,那小厮愈发不敢怠慢。

    他竟知晓东家是名女子?

    莫非……

    饶是心中隐有猜测,面上却依旧有些犹疑。

    须臾,又恭敬道:“公子莫怪,梅幽堂东家身份贵重,轻易不见外客,敢问您是?”

    黎靖北拿出一枚刻着麒麟纹路的羊脂玉扳指,淡淡吩咐道:“你只管将此物带给你们东家,就说……”

    他微微垂首,厉眸中闪过些许柔和之色。

    “那个时常向她讨板栗的晚辈前来拜访她。”

    小厮不敢耽搁,双手接过扳指,道了声“公子稍待”后,便匆匆跑去了内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返身折了回来。

    再见时,他头颅垂得极低,眸中染着惊慌之色,似是怕冲撞了眼前的贵人。

    回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东……东家有请。”

    言讫,躬身将两人引入了内院。

    步入回廊,目之所及皆是恢弘一片。

    雪幕下的楼宇仙雾缭绕,湖畔劲松挺立。层叠的瓦楞为冰雪所固,凝结出厚重的冰层。屋檐之下,隐有冰柱垂挂而出,莹润晶亮,绚烂透彻。

    碎琼乱玉,雾淞沆砀。实乃好景。

    影影绰绰,变幻落错之间,足可见造景之人的格调与品味。

    再往前走,便能瞧见湖心亭内端坐的一名老妇。

    老妇年近花甲,一袭红袍鲜艳夺目,五官是偏英气的长相,乌发褐瞳,身段玲珑。面容虽朽,却不难看出昔年气韵,端的是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样。

    “这位是……”

    见唐璎面色有疑,黎靖北俯首温声道——

    “黎珀的生母,舒太妃。”

    唐璎“哦”了一声,眸中划过讶然。

    须臾,再次将目光调回那红衣老妇身上。

    与沉稳持重的舒姨娘不同,舒太妃衣着张扬,气度飒然,举手投足间尽显洒脱之意。

    似是注意到了回廊处的响动,她回过头,翩然一笑。

    “算着脚程你们也该到了。”

    你们?

    唐璎一怔,难道她一早便猜到了她会来?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只柔和地笑了笑,躬身作揖——

    “阿木尔见过太妃娘娘。”

    唐璎有样学样,方欲行礼,却被舒太妃阻止。

    “行了,快起来吧。”

    见她不为所动,舒太妃又瞧回黎靖北,凤眸中闪过浓浓的揶揄之色,紧声催促道:“还不快扶你媳妇儿起来,省得她回家罚你。”

    唐璎闻言大愕。

    这做娘的,怎么跟她儿子一个德行?

    一旁的黎靖北倒是从善如流,“娘娘教训得是。”说罢便搂住她的腰,扶着她的手往上猛然一带。

    几息后,两人同时立直了身。

    唐璎本就生得纤弱,腰身更是极为敏感。一

    番环腰搂抱后,面色瞬间涨得通红,脑中如有一阵电流疾走而过,令她又羞又慌,方欲抬脚将人踹开,黎靖北却及时松开了手。

    二人行过礼,舒太妃似又想起了什么,笑意吟吟地望向黎靖北——

    “宥宁呢?”

    “尚在建安摄政。”

    “真是劳苦。”舒太妃叹了一口气,眸中闪过狡黠,“不像陛下,却有闲心躲到本宫这儿来享福。”

    黎靖北紧跟着附和:“可不嘛,普天之下,也只有娘娘的梅幽堂最为清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你来我往间,不见刀光剑影,唯有温馨恬淡。

    以往在东宫时,黎靖北大都温和仁善,却也寡言少语。登基后虽变得手腕狠戾,御下极严,却依旧不喜言辞。

    唐璎似乎鲜少见到他这般油嘴滑舌的一面,一时颇觉新鲜。

    她从两人的交谈中得知,舒太妃也有半身北梁血统,且与先太后清格勒为忘年交。

    然而与清格勒命运不同的是,舒太妃并未因血脉有异而受到太祖皇帝的苛待。相反,她曾宠冠后宫,一生恣意潇洒,放达不羁。

    清格勒故去后,舒太妃怜其一双儿女孤苦无依,遂亲至南阳宫跪求先帝,希望能将兄妹俩接去郡王府抚养。

    舒太妃所求虽然有些不合规制,然嘉宁帝本就对这对带了异族血统的子女厌恶至极。

    正所谓眼不见为净,思虑再三,还是允了舒太妃的提议。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她终因某件丑闻被嘉宁帝贬来了锦州。

    唐璎实在难以想象,千秋阁的创立者会是眼前的这位老者。

    若真如昭狱中的那三名刺客所说,舒太妃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那黎靖北……

    唐璎越想越不对劲——

    舒太妃若有心要害黎靖北,当年多的是机会,何必要等到他登基?

    更何况,靖王出生后,权盛的崔贵妃为了将自己的儿子拱上储君之位,曾没少对黎靖北下过狠手。彼时若非舒太妃竭力相护,年幼的黎靖北未必能抵得住崔贵妃的残害……

    黄昏将至,寒雪渐止。烈风穿过树梢,带着屋檐下的冰柱一同哗啦作响。

    寒鸦飞过,一捧瑞雪落下,“哒”一声砸在唐璎肩头,将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她伸手拂去肩头细雪,一抬头,却发现舒太妃不知何时竟已终止了闲聊,一双凤眸正朝她这边望来,暗含打量之意。

    “你就是阿璎?”

    她的声线虽然高亢,却不乏亲和之意,无端令人觉得安稳。

    “璎”与“英”同音,唐璎不确定她说的是哪一个,遂谨慎答道——

    “回娘娘,臣乃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章寒英。”

    舒太妃柳眉一挑,似乎对她的称谓并不感兴趣,盯着她的脸又想了想,忽然蹦出一句——

    “抱歉,太子大婚那日,我未能去建安贺喜。”

    忆起往昔,她半撑着下颌无奈地笑了笑,面容颇有些遗憾——

    “在那之前,我因在郡王府招男妓被先帝贬来了锦州,此生非诏不得入京。”

    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

    招男妓?

    唐璎闻言大愕,若她没记错,彼时的嘉宁帝才将将登基,太祖皇帝薨逝亦未满三年,舒太妃怎么敢……

    不知为何,她这错愕的表情落在某人眼里竟成了艳羡。

    黎靖北幽幽地凑近她,附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招妓在咸南是违法的,无论男女。”

    “我没……”

    “——就算是朕死了你也别想。”

    唐璎深吸一口气,也懒得跟他解释,“嗯”一声结束了对话。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朕与你师父仅有过一……

    爆竹响,除夕至。

    酉时,舒太妃在湖心亭设宴,邀黎靖北和唐璎留下来用膳,二人欣然应允。

    不多时,一道道嘉肴美馔摆上案头。

    酒锅元鱼,豆角烀饼,虾油小菜、枝谨、驴三件、水馅肉包。馔玉炊金,水陆俱备,皆为锦州名菜。摆盘虽不算精致,闻之却令人食指大动。

    用过晚膳后,她又令人拿了些糕点过来。

    印花裸、玉露糕、七宝羹、麻酥糖、奶皮燕窝、黍面枣糕、雪花饼等应有尽有,皆为梅幽堂特色,花花绿绿地摆作一排,玲珑别致,清雅宜人。

    传闻庆德年间,舒妃喜甜。太祖皇帝投其所好,令人在后宫专辟了一间糕点房,举国召集名厨,俱以高薪聘之,只为满足她的口腹之欲。

    而梅幽堂不愧为一朝宠妃所建。不同于之前卖相粗糙的菜肴,糕点各个精致小巧,摆盘考究,奶香混合着果子的甘甜,细品还有花香的余韵,嚼之酥脆绵软,口齿生香。

    舒太妃净了手,将一碟小巧的花栗糕推到唐璎面前,眉眼含笑——

    “我令梅幽堂的师傅提前两个时辰为你蒸上的,来,尝尝味儿。”

    花栗糕?

    持箸的手微微一顿,唐璎愕然抬头,舒太妃怎知她喜好板栗?

    心尖猛然一跳,莫非……

    “——多谢娘娘。”

    有了墨府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多想,毕竟期待越多失望越大。舒太妃身份高贵,梅幽堂又是糕点坊,冬日里有板栗也不算稀奇。

    唐璎道了谢,顺手接过银匙,舀起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

    板栗的清甜瞬间在口中化开,带着柔腻的乳酪香,夹杂着红豆绵密的沙感。霎时间,齿颊生香,余味无穷。

    当真是人间极品。

    然而唐璎却无心沉浸在这美味里,尝着尝着,她鼻尖微酸,猛地抬头看向黎靖北。

    “陛下,这是”

    抵达锦州后,他说要带她去买栗子糕,却未曾告诉她,“买”的是这乳香味的栗子糕。

    带乳香的栗子并不常见。同样的板栗,她只在灵桑寺吃到过,还是道信师父剥

    给她的。

    那板栗她吃了两年,一年四季从未间断过,每每问及师父从何处寻来的,师父总是含糊地说是明藏小师兄从山下带来的。

    可灵桑寺位于菩提山,地处偏僻,商铺零落,冬季更是杳无人烟,明藏小师兄怕是要走上好几日的路才能寻到这般美味。

    而今梅幽堂的板栗与她往日在灵桑寺吃到的如出一辙,而舒太妃素未与她谋面,更不会主动给她寄板栗,那便只有……

    一旁的黎靖北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眉心一跳,凤眸微张,眼神变得有些躲闪,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

    “朕与你师父仅有过一面之缘,还是碰巧遇上的,并非刻意跑去监视你。”

    唐璎倒没往监视这方面想。

    一个才登基不久的帝王,脚根儿都没站稳,他是疯了才会抛下一切,不远万里地跑去寺院监视一个废妃。

    她在意的点是——

    他竟去过维扬?还邂逅了师父?

    那她为何从未见过他?

    ……难怪师父能在寒天腊月里寻到那般滋味绝美的板栗,想来也是他带过去的。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怀疑起科举舞弊案发生后,黎靖北去往维扬的目的。

    他若为查案而去,理当去公廨府署,为何会出现在青楼?

    黎靖北给她的理由是——求贤。

    彼时她并未多想,可而今想来,这“求贤”的说法极为荒谬。

    利芳虽是个琵琶痴,却偏好去戏园听曲,并不常往莳秋楼奏乐,两人能遇上本就是十分偶然的事儿。与其去青楼守株待兔,倒不如效仿刘玄德三顾茅庐,直接去利芳家里堵人。

    然而若是换个角度想,一切都将有迹可循。

    ——他会出现在莳秋楼,只为她而来。

    唐璎记得,黎靖北去之前曾秘密召见过礼部侍郎朱青陌。

    眼见罪行泄露,朱青陌无畏生死,却不想父母亲族、朱氏百年名声皆因他所累,遂以己身性命为筹码,同天子做了一笔交易——

    天子承诺他,在他“无故暴毙”后,朝廷定会留得他死后清名,而他必须对齐、傅一党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签字画押。

    除齐向安所犯诸事外,朱青陌还交代了佟娘曾在莳秋楼做过歌妓一事。佟娘与李胜屿青梅竹马,她一朝落难,李胜屿为将她带离朱府,不惜自毁前途,接连犯下了受贿、捉刀、杀人的罪行。

    黎靖北清楚,唐璎审完李胜屿之后,定会循着佟娘这条线索找来莳秋楼,遂提前过来等候,借此制造偶遇。

    这便是他那日“恰巧”出现在青楼的原因。

    至于他为何会去维扬,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她……

    彼时的维扬府署正缺仵作,唐璎又不愿以自己的本名还俗。姚半雪将将替她改完户籍,妙仪不幸“暴毙”的消息便迅速传到了御前。

    黎靖北若是一早便知道她在灵桑寺修行,此去维扬,恐也是在接到她“死亡”的消息后匆匆赶去查证的

    一想到莳秋楼再遇时,黎靖北脸上那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唐璎就忍不住胸口冒火。

    装得可真像啊……

    她与他确有两年未见,可他却未必。

    他的醉酒、颓然、神伤都是假象,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将她“拐”回建安城。

    为此,他不惜以“亲自为你培植母族势力”做诱饵,先是升了她舅舅的官,后又见她不为所动,更是直接下令将她调回京城做都事,还装模作样地让她考虑清楚,过几日再给答复。

    狗官当道,师冤难洗。朱青陌背后的势力尚不明晰,姚半雪的漠然之词言犹在耳。为了师父,为了江临,为了肃清这浑浊的官场,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废妃时态度那般果决,谁承想这些年来,他竟从未放下过她……

    愤怒过后,胸口忍不住开始泛酸。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热烈汹涌的情绪。

    唐璎放下银匙,一双圆溜溜的鹿眸缓缓移向黎靖北,神态翩然自若。

    “——陛下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舒太妃当前,她不敢造次,遂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黎靖北索性装作没听见,目光也不往她这边看,只自顾垂着眸,优雅地享受着碟中的糕点,边吃还边感叹——

    “这七宝羹甚是美味。”

    他的语调四平八稳,神色看似无恙,频繁闪动的长睫却泄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似是察觉到席间气氛的诡异,舒太妃柳眉一竖,两手一挥,索性令人撤掉了黎靖北面前的糕点。

    “有问题就说清楚!男子汉大丈夫,躲来躲去的像什么话!!”

    唐璎本就不爽,难得见到黎靖北吃瘪,心中欢愉之时,自是在一旁煽风点火——

    “娘娘所言极是。”

    舒太妃却也不惯着她,轻“啧”一声后,忽又将目光调转向她。

    “你们两个,有事儿回家吵,少在我梅幽堂摆冷脸!”

    说罢又补充道——

    “正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夫妻俩不若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儿裤子一脱,锦被一蒙,睡一觉就好了。”

    至此,唐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方才就不该附和的。

    一个丈夫薨逝不满三年就敢公然在郡王府招男妓的女人,她招惹人家做什么……

    黎靖北则隐在暗处憋笑,一张白皙俊俏的玉面涨得通红,妖冶的狐眸中闪烁着幽亮的奇光,似上等的琉璃石。

    须臾,他垂下头,似受教般重复起唐璎方才的话,“娘娘所言极是。”

    唐璎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极是?!哪句话的极是?!脱裤子蒙锦被睡觉的那番理论吗???

    恰在此时,某只惑人的妖狐悄然靠近,附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阿璎……”

    留香荀令,玉容朗润。

    馥郁的兰香涌入着她的鼻息,搅乱着她的心跳。慌乱之中,唐璎猛然侧过头,一句“我不跟你睡!”脱口而出。

    “我是说……”

    黎靖北眉眼含笑,无视她的躲避,倾身往她朱唇上一抹——

    “你唇角沾到糕点屑了。”

    ……

    舒太妃年事已高,入睡极早。

    眼见天色已晚,唐璎不欲搅其休息,遂附在黎靖北耳畔小声提醒道:“戌时了,我们走吧。”

    黎靖北立刻会意,点头表示应允。

    随后二人双双敛衽而起,向主座上的舒太妃道别。

    “——臣今日多有叨扰,还望娘娘海量。”

    “——阿木耳得了空再来看您。”

    “陛下、章大人客气了。”舒太妃摆摆手,凤眸中闪过一缕无奈。

    “今日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家那个混账东西却不知跑去何处寻欢作乐了,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你们若是不来,我这没人要的老太婆就只能独自守岁喽。”

    黎靖北听言眼波微动,沉然片刻,唇角勉力挤出一抹笑。

    “娘娘切勿妄自菲薄,皇叔向来孝顺,此番定是有要务在身,不得已才会背井离乡。”

    言讫,见舒太妃面色依旧不太好,又低眉道:“来年除夕,朕定会将他送到您身边尽孝。”

    听得“来年”二字,舒太妃满意地点点头,眉宇逐渐舒展开来,眸色转忧为喜。

    “如此便有劳陛下了。”

    她将二人送到梅幽堂门口,离开前,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雪路湿滑,陛下当心脚下。”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锋锐的狐眸中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暗光——

    “他们总不敢在此处要了我的命。如此,岂非功亏一篑?”

    舒太妃仰面大笑,笑得累了,便准备进屋歇着了。

    “如此便好,本宫乏了,此去兴中就不远送了。”

    黎靖北欣然应允,“娘娘请留步。”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如此欲盖弥彰,反倒……

    岁暮,华灯初上,琼英渐起。

    闹市中摩肩接踵,欢声笑语一片,街头巷尾的爆竹声更是连绵不绝。

    子正一过便是新的一年了。

    回客栈的途中,天子御辇忽遇故障,轿夫连忙下车查看,捣弄了一阵,低眉恭声道:“陛下,可以走了。”

    黎靖北“嗯”了一声,高阔的眉宇间威仪自露,隔着轿帘微微颔首——

    “启程罢。”

    锦州地处咸南东北,每逢冬日,必将雪虐风饕,折胶堕指,严寒程度比起同在北方的建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黎靖北乃习武之人,加之曾有远征的经验,风餐露宿,草衣木食,一早便练就了满身的铜筋铁骨,抗寒能力更是不在话下。

    唐璎却有些遭不住了。

    她本就患有膝寒之症,加之体型偏瘦,官袍单薄,即便轿内设了炭盆,双肩依旧忍不住微微颤抖。

    黎靖北咳嗽一声,默然将身上的大氅卸给她——

    “盖着暖和一些。”

    唐璎并未伸手去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一双莹润的鹿眸半阖着,连嗓音都是懒懒的。

    “陛下还是收回去吧,这君恩臣可消受不起。您龙体若是受了寒,回朝后,百官就该参我了。”

    唐璎生来清正,

    平日里要么沉默寡言,要么一鸣惊人。

    她这副阴阳怪气的作态黎靖北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弯眸一笑,转而沉声道:“章大人放心,他们不敢。”

    唐璎“哦”了一声,彻底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次睁眼时,却发现黎靖北依旧捧着他那件银灰色的大氅静静地望着她,神态坚毅,容色卓绝。

    “——章大人盖上吧。”

    唐璎瞳孔微震,头脑瞬间清醒。

    从方才到现在,她眯了至少一刻有余,在此期间,他竟一直将手悬于半空中,未曾挪动分毫。

    “你……”

    唐璎呼吸一滞,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涩爬满心头。

    雪窖冰天时,也曾有人予过她温暖。

    同样是一件氅衣,姚半雪兜头罩下,他则选择双手奉上。

    黎靖北对她的好,永远都无可挑剔。

    只可惜……他手中卧着的只是件氅衣,而非荆条。

    唐璎没好气地背过身,吸了吸泛酸的鼻头,清眸扫过轿顶,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陛下既去了菩提山,还给师父送过板栗,为何不来灵桑寺寻我?”

    此事他竟瞒了她四年!也无怪她心中有气!

    黎靖北心知躲不过,不由微微垂眉,眸中泛起些许落寞,落在眼尾的妖痣上,无端惹人怜惜。

    “寻了又如何,你会跟我回去吗?”

    唐璎闻言嘴唇翕动了两下,眼中闪过迫切,似是有话要说,沉吟片刻,终是别开了眼。

    答案是——

    不会。

    太子登基前夕,崔明和遭贬,阿姊被设计流放惠州,彼时的她怨恨在心,躲他都来不及,又怎会跟他回宫?

    她若真见了他,只会将他痛斥一顿再赶下山。

    “崔夫人一事,是朕的错。”

    忆起往事,黎靖北眸中划过淡淡的悔意,“朕不该拿你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做局。”

    唐璎摇摇头,想到自己在清格勒墓前的绝情,胸中痛感顿生。

    “虽然事出有因,但人确为我阿姊所杀,这点不可否认。”

    她深吸一口气,眉目低垂,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再回建安时,或许我不该那般苛待陛下……”

    楚夫人入京的消息是太子告诉古月的,生辰宴的帖子也是他亲自下发的。毫无疑问,楚夫人之死,黎靖北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然而,毒到底是阿姊亲手投放的。

    黎靖北这招可谓一石三鸟。

    一来让阿姊手刃仇人,大仇得报。

    二来不仅隐去了阿姊四儒之女的身份,还能让她顶着被流放的名义折去青州府避祸。

    三来令崔明和被迫“受贬”,彻底将崔氏一族撵出了建安的权力中心。

    其实抛开一切不谈,即使没有黎靖北的刻意安排,阿姊杀人的行为就真的对了么?

    在她的几位亲朋当中,父亲的落败是他咎由自取,宋大人的堕落亦因贪念所致。

    审问二人时,唐璎虽做不到心如止水,却也始终秉持着公义,依律履行自己的职责。

    然楚夫人生前恶贯满盈,罪不胜诛,却因在一方权势过大,以致罪行无人问津。

    经年过去,阿姊的丧母、破身之辱,又有谁能替她感同身受?

    她对阿姊感情甚笃,明知她有错,却无法如靳御史那般狠得下心。

    姚半雪的那把锈剑终是赠错了人。

    “崔夫人之事已了,阿璎不必歉疚,亦不必感到害怕。”

    黎靖北笑望着她,眉眼舒展,眸若点漆,其颜如玉,有如雪中墨画。

    “——万水千山,路途迢迢,无论你隐去哪里,朕总会寻到你。”

    闻此一言,唐璎蓦然抬首。

    眸中清晖点点,胸间似有暖意化开,唇角微延,划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方欲说些什么,不妨“吱吱”几声响,耳根顿时红作一片。

    是她的牙齿在打颤。

    她太冷了。

    黎靖北不再犹豫,抖开大氅反手拢在了她的身上,动作有力却不乏轻柔。

    “冒犯了。”

    唐璎微微敛眸,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清楚她在害怕什么,是故虽总是在言语上暧昧猖狂,举止中却有礼有节,知情识趣。

    行军之人追求速度,北征多年,繁杂的衣物素来为黎靖北所不喜,因此他厚重的大氅下仅着了一件中衣,甫一卸下,瞧着有些单薄。

    唐璎有些不忍,“陛下还是……”

    话未说完,氅衣中就缩进了一具滚烫且坚实的躯体。

    黎靖北姣好的面容乍然在眼前放大,眉目妖冶,肌雪如瓷,柔润的唇线上还挂着一抹悠扬的笑,俊美得不似凡人。

    “——如此,章大人就不必担心朕会受寒了。”

    唐璎睇了他一眼。

    “惯闻陛下博文多识,智周万物。臣有些好奇,您启蒙初期学会的第一个词,莫非是‘得寸进尺’?”

    话虽如此,却并未伸手推开他。

    唐璎明白,但凡她有这方面的意思,黎靖北宁肯挨冻也会避到一边去。

    轿内烧着炭盆,火光下的男女肩并着肩,共同被温厚的大氅包裹着。氅衣不够长,黎靖北便将之绕成了环形,人也跟着蹲去了唐璎的对面。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短,毫厘之间,呼吸可闻。

    唐璎干咳一声,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视线再次挪向轿顶的方向。

    其实……

    诸如此类亲密的瞬间,昔日在青州府时,她和黎靖北也是有过的。

    利芳过世后,她整日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昏昏噩噩间,黎靖北似也抱过她几次,偶尔还会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她的背,以示安抚。

    彼时的她太过悲痛,对此并未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

    而此时,男性的气息不断靠近,湿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带着幽兰的清香。

    明眸皓齿,仙姿玉容,一双狐眸长得甚是勾人,唇角偏还噙着一丝蛊惑的笑。

    一时间,唐璎只觉得心跳如擂。

    她欲挣开,黎靖北却按住了她的手,嗓音透着异常的沙哑——

    “别动,若是冻坏了身子,朕的奏折谁来批?”

    唐璎一怔,忽而想到都察院那成堆的奏折,果然不再动作。

    目光一转,又落在黎靖北搭于她腰侧的手上,眸色微凝。

    他的手虽然环着她,却并未碰触到她的躯体。看似君子作风,然而那环绕的曲线和弧度却极其暧昧,似有意将她拥揽入怀。

    男子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匀称,手掌宽大有力,除指腹的几个老茧外,细腻程度几乎与女人无异。

    倘若这双手真搭在她的腰肢上……

    唐璎呼吸一滞,猛然想起黎靖北在梅幽堂扶她起身时的触感,忽觉胸口一麻,耳廓泛起微微的燥热。

    她侧过头,急忙甩开脑中杂念,抿唇望向轿帘的方向。

    “……陛下相信舒太妃?”

    答案昭然若揭——

    “是。”

    黎靖北之所以于除夕这日将她带去梅幽堂,还答应舒太妃留下来用膳,其目的只有一个——

    他想让他知道,他信得过舒太妃一家。

    黎珀的为人唐璎并不清楚,然而在见完舒太妃之后,她却觉得此人真诚随和,果敢直率,亦心怀天下,否则也不会一手建立起千秋阁。

    听周皓卿说,千秋阁建立之初只是一个救世济民的侠义组织,而镔铁也非他们最早使用的武器。

    如此看来,只怕经年过去,内部势力更迭,阁中大权一早就易了主。

    须臾,黎靖北肯定了她的猜测,“舒太妃与朕的母后乃生死之交,朕信她,也信皇叔,而且”

    他望着炭盆中的烈火,狐眸幽深莫测——

    “娘娘被贬去锦州时,皇爷爷过世尚未满三年。在此之前,父皇虽已登极,戍边的宣平亲王却依旧虎视眈眈。局势未稳,娘娘不欲让皇叔搅入其中,便假意在郡王府闹了那出荒唐,给了父皇打压的机会,也顺势让皇叔淡出了众人的视野。”

    唐璎了悟般点

    点头,“娘娘此行,说是被贬,实则躲祸。”

    如此说来,若舒太妃一早就被人盯上了,那么他们之前在梅幽堂的一番小聚,或许也有人在暗中监视着。难怪黎舒二人方才的谈话那般隐晦,未曾涉及政事,只聊些家常。

    大氅的包裹下,身体很快回暖。

    唐璎将脑袋微微侧开了一些,忽又想起一事——

    两年前的小年夜,她去照磨所调取卷宗,路径都察院的竹林时,曾无意间听到了曹、姚师生的谈话。

    根据曹佑的调查,去莳秋楼刺杀黎靖北的小厮是黎珀派过去的,他问姚半雪怎么看。姚半雪则回答说是黎珀的“反向障眼法”。

    唐璎曾就“反向障眼法”的意思当面询问过姚半雪,却并未得到满意的答复。倘若黎珀当真毫无野心,那么“反向”一词似乎也有了另外的解释……

    “两年前,郡王殿下曾派人在莳秋楼行刺陛下,那人失误后,却在现场留下了一柄印有千秋阁图腾的匕首,而今想来,其目的恐怕并非‘刺杀’,而是在警示陛下——千秋阁已经被控制了。”

    值得注意的是,那小厮一开始捅刺的方向就是黎靖北的左肩,刻意避开了致命位置。

    “殿下此举,恐是在替他母妃求救。”

    毕竟千秋阁是由舒太妃一手创立的,组织若是受人所制,她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不错。”

    黎靖北点点头,目光如炬,“不仅如此,皇叔还暴露了锦衣卫中混有内鬼一事。”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那日,小厮行刺失败后,屋内又进来几人,二话不说就开启了新一轮的刺杀,并留下了独属于锦衣卫的官带。那轮刺杀不为别的,仅作掩人耳目之用,只因那幕后之人不想让朕由千秋阁的图腾联想到舒太妃,进而怀疑到皇叔身上。”

    说到此处,他抬首望向穹顶,妖眸若刀,泛着凛凛寒光。

    “皇叔乃太祖皇帝幼子,亦属皇室嫡系。那个替他遮掩的人既想保他,又要控制他,你猜是为了什么?”

    唐璎震惊抬头,“拥立傀儡!造反!!”

    “不错。”

    黎靖北微微颔首,唇线微弯,扬起一抹讽刺的笑。

    “如此欲盖弥彰,反倒露了马脚。”

    夜色愈浓,寒雪渐止。

    随着“咣”的一声钟响,轿外继而传来嘈杂的爆竹之声,坊间的欢声笑语接踵而至。

    子时到了。

    雀喧鸠聚中,黎靖北似乎启唇说了句什么。

    唐璎并未听清,她的心思早已飘远。

    如今黎珀的傀儡身份既已坐实,那么榆树街的绿眸少年想必也是他安排过去的,绿眼并未撒谎。

    至于黎珀的少主身份,显然也是绿眼故意透露给她的,为的就是向她证明——

    殿下虽在阁中身居高位,却并无反心,很多事情他亦无能为力。

    而那日在京郊,黎珀当街拦下皇辇,并鼓动黎靖北去兴中的行为想必也是受了幕后之人的指示。

    母妃命在旦夕,他不敢说得太多,只能以有毒的曼陀罗来示警——此行或有危险。

    可曼陀罗毒性虽烈,不吃也就没事儿,难道说这样的危险并不致命?

    唐璎越想越糊涂,因思虑过度,后脑竟传来隐隐的钝痛。

    如今线索尚浅,她索性放弃思考,屈指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转眸看向黎靖北:“郡王殿下现在何处?”

    黎靖北替她拢紧大氅,语调毫无起伏,“尚在京中。”

    唐璎闻言一愣,眸中隐隐有些担忧,“眼下局势未明,殿下又是幕后之人看中的傀儡皇帝,陛下就不怕……”

    “——相反,朕需要他留在建安。”

    黎靖北宽抚般拍了拍她的肩膀,狐眸微弯,凝起一抹温柔的笑,眼尾的红痣摄人心魄。

    “此番困局,唯有他能解。”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陛下,恭贺新禧,福……

    翌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因次日不必急着赶路,亦不用担心早起上朝,唐、黎二人难得睡了个好觉。

    当岁初的第一缕晨光投射到客栈的窗牖上时,唐璎睁开了眼。

    昨日湖心亭夜宴,她因时刻防备着舒太妃,晚膳用得极少,醒来后难免有些饥肠辘辘。

    此时卯正方过,天子尚未起身,随行的宫人们亦未准备炭火,热乎的吃食自然是没有的。

    唐璎将窗棂掖开一条小缝儿,伸手探了出去。

    几息间,一阵刺骨的凉意骤然袭来。她猛地缩回手,又迅速将窗棂合上了。

    恰在此时,肚子“咕嘟嘟”连响了几声。

    唐璎有些无奈——

    她本欲外出觅食,奈何窗外寒风侵肌,冰天雪地。若是此刻外出,她这双老寒腿恐怕走不了几步路就要被冻僵,遂也只能歇了心思。

    洗漱过后,闲来无事,索性又缩回被窝里翻起了奏折。

    年关堆积的要务前几日在宝船上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轻缓类的公务也有任轩把关。如今剩下来的,只有些无足轻重的信笺,大多为官僚之间的拜年贺辞。

    唐璎挑着回了几封,抻了个懒腰,忽而翻到一封私笺,目光微微一凝。

    信是从都察院那边寄出的,套封上却并未留下官印,方欲拆开,门口传来几声短促的敲门声。

    她立刻拉下帷帐,顺手将信收好,扬声问——

    “哪位?”

    “我。”

    听声音,是黎靖北在叩门。

    唐璎赶紧从床上起身,穿戴整齐后,将木门拉开了一小条缝儿,从中探出一个脑袋。

    “陛下何事寻我?”

    “无甚要事,你……”黎靖北目光一顿,落在她死扣着门栓的指头上,声音略微有些失落,“不必如此警惕……”

    唐璎“哦”了一声,顺手拨开插销,大方地将他请了进来。

    “——外间风大,陛下莫立在风口上说话。”

    听言,黎靖北阴寒的面色瞬间回暖,语调亦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雀跃。

    “此次东行,你我日夜奔波,未曾停驻,一路以来不知错过了多少奇闻美景。如今公事已毕,又逢年初一,素闻锦州早市热闹,你……”

    他顿了顿,显得有些紧张,“一会儿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

    唐璎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多谢陛下相邀。只是臣一路行来舟车劳顿,加之近日身上也不够爽利,是故想留在客栈稍作休整,以为明日的行程养精蓄锐。”

    话虽说得漂亮,心中却忍不住腹诽——

    开玩笑!这寒冬腊月的,她门窗都不敢开大,更遑论外出?!

    许是方起身的缘故,她的嗓音听起来懒懒的,带着吴侬软语的绵音,听得黎靖北心口一痒。

    神游间,一句“也好”脱口而出。

    须臾,他将一个厚实的小布包放到茶桌上,顺势推给唐璎,妖冶的眉宇间浸满了春晖。

    “朕见你昨日晚膳用得少,今日晨起时,顺道去西市买了些烀饼,趁热吃吧。”

    唐璎摊开布包,一阵诱人的焦香扑鼻而来。

    油纸包裹的香饼绿黄一片,色泽如玉,薄如丝绢,皮卷上的豆角碎翠绿晶莹,卧在嫩滑的蛋液上,令人食指大动。

    她浅尝了两下,便觉鲜咸可口,唇齿生香,方想给黎靖北也来点儿,忽而眉头一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住的客栈位于锦州南侧,而去西市,即使快马加鞭,至少也要走半个时辰才能到达。

    更何况……

    谁会在寅时鸡还未起的时候“顺道”穿过六条街,冒着风雪步行半个时辰去买饼啊???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忍,黎靖北温和地笑了笑,豪气万千——

    “阿璎不必心疼我。我骑马过去的,很快。”

    谁心疼你了?

    好吧,她……

    唐璎分了他一张烀饼,随口道:“今日年初一,商户大都闭了店,陛下又去得这般早,能寻到开业的店铺属实是运气好。”

    黎靖北将烀饼捧在手上,端看了半晌也不吃,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多亏了康娄昨夜留下的爆竹,朕不过点了

    一两根,竟将那商户老板全家都惊醒了。做完烀饼后,朕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给那老板留了两颗金锭。”

    ……

    听完这番话,唐璎猛吸了一口气——

    他为何能将深夜放爆竹扰民的缺德事儿说得这般坦然?

    还有……

    两颗金锭?那可是她这三品大员一年的薪俸!!

    望着手上香气扑鼻的烀饼,唐璎顿觉胃口尽失。

    她啃的哪儿是烀饼,分明是黄灿灿的金锭子……

    视线转移到前方优雅啃饼的男人身上——

    黎靖北穿着昨日那件银墨色大氅,眉眼如画,气度华然,怀中还揣着一个女式暖手炉,显然一早就做好了同她出门的打算。

    想他自幼生长于宫廷,礼教颇严,规矩颇多,连出个门都要扮成女子随黎珀同往。

    深宫寂寂,长夜漫漫,在他的心底,或许也对市井烟火,闹市繁华存有一片朦胧的向往吧。

    思及此,唐璎莫名有些落寞,见黎靖北望了过来,又浅浅露出一笑——

    “臣听闻锦州的夜市甚为繁闹,皮影、舞狮等民间杂技花样百出,若是运气好的话,还有天灯成河的奇景可观。等入了夜,陛下若是得空,可携康娄、张己同往。”

    她本是一番好意,黎靖北听言,深褐的瞳眸中却罕见地划过一丝嫌弃——

    “不了,朕突然想到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

    唐璎立刻主动请缨,“臣愿为陛下效劳。”

    黎靖北有些意外,却也没客气,扬声召来张己,令他将一路上所有未经批阅的折子全都搬了过来。

    “陛下,就是这些了。”

    一刻钟后,张己卸下最后一摞文卷,俯身退了出去。

    望着眼前堆积成山的奏本,唐璎简直叹为观止——

    黎靖北这一路的宵衣旰食莫不只是闹着玩儿的吧?

    他都累成那样了,竟还有恁多未竟的公务?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你随意回回便是。”

    留下这句话,黎靖北摊开一道折子兀自批阅起来。

    唐璎简直难以置信,民生社稷无大小,他怎可……

    然而当她翻开其中一本奏折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己搬过来的这些东西,与其说是奏折,实则不过是一些地方官员的新岁贺辞罢了。

    她信手摊开其中一本,奏折来自广州府的一名吴姓参将。

    乍一看,写得还挺感人。

    “——臣奉圣令入广州府灭倭已四载有余,其间小女出阁,高堂故去,臣俱不能陪伴左右,实属遗憾……这些年,臣为父为子,虽未尽到应尽之责,却无愧于朝廷。去岁末,几番鏖战之下,臣已于惠、潮二府大胜匪寇,且九战皆捷,此乃天佑我朝也!”

    “——新岁将至,臣思君心切,却囿于广州府路迢,惭于倭患未除而无颜见君,唯有以一纸书信相托,遥贺新禧。臣伏愿陛下圣体安康,国寿永驻!”

    到底是武将,文字表达虽不算流畅,却足够情真意切。

    唐璎故去的叔父亦是一位骁勇的将士,读完此信难免有些动容,遂提笔写下——

    “参将劳苦,广州府瘴气重且匪患多,请参将务必爱惜己身,注意修养。朕于建安亦挂念参将安危,广州府的将士和百姓们……”

    吴参将的贺词不过几百字,她却洋洋洒洒地回了一千多。

    收笔后,唐璎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目光落到黎靖北批过的一册奏折上,眸光微顿。

    那封奏折来自另外一名戍守边关的武将,同样是直抒胸臆的文字,以及情真意切的祝愿,黎靖北会怎么回呢?

    她好奇地翻到末尾处,目之所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朕知道了。”

    ……

    这厢,黎靖北早已麻溜地批完了五六十本奏折,侧身一瞧,却见唐璎才将将批完一本,眸中疑惑顿生,似是不解那四个字她为何会写得如此之久。

    唐璎尴尬一笑,心虚地挠了挠头——

    “笔……笔劈叉了。”

    黎靖北并未起疑,顺手将自己的狼毫递给她,起身拿了支新的,复又俯身回去继续批阅奏折。

    就这样,两人对着同一张案几,在大年初一的日子里回了一整日的贺岁信。

    申时,唐璎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欲起身活动肩颈,一抬头,却发现黎靖北眼下乌黑一片,似墨染般。

    ——想必是连日的奔波所致。

    不知为何,瞧见他这副疲态,唐璎竟觉得心中有些愧疚。

    为弥补这来路不明的歉意,当晚她决意亲自下厨。

    知会过黎靖北后,她下楼找跑堂要了些肉菜,随后又转去膳房忙活了一阵。

    半个时辰后,四菜一汤皆已备齐,将将好够两人的份。

    许是天气太凉,亦或是早些时候烀饼吃多了,唐璎胃口不佳,望着满桌的佳肴迟迟不肯动筷。

    黎靖北默然为她盛了碗汤,督促她扒拉完一小碗粳米后,自己才开始用膳。

    一盏茶后,桌上的饭菜被扫荡一空,唐璎心情略有些好转,弯眸笑了笑,“陛下瞧着还挺喜欢。”

    “——那可不。”

    黎靖北狐眸微阖,低垂着脑袋意有所指道:“朕孤家寡人惯了,也只有二十岁生辰那日才享受过这般优待。”

    唐璎听言心头微酸,这哪儿算什么优待……

    他贵为天子,手握重权,天南海北什么奇珍海味寻不到,家常便饭反倒成了奢侈。

    说起这个,唐璎便有些心虚。

    想她为妃四年,于太子衣食起居的照料上似乎从未上过心,唯一的一次下厨还是在他及冠那日。

    太子及冠前几日,黎靖北偶然从她的旧木箱中发现了墨修永为她临的那些丹青像,嘴上虽未说什么,心里却膈应的不得了,二人的关系也变得有些紧张。

    冠礼当日,她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让月夜去请,他却以公务忙为由推拒了。

    生辰还忙公务?

    纵使心中有气,唐璎却懒得戳穿,胡乱吃了几口后便倚着膳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咀嚼声吵醒,睁开眼才发现,之前还对她的邀约不屑一顾的某人转头就把桌上的菜肴席卷一空。

    望着干净如新的碗碟,那时的她,心里是极为雀跃的。

    为妻四年,唐璎心里很清楚,她无法如陆容时那般日日为君洗手作羹汤,便是连孙寄琴表面上的嘘寒问暖都做不到。她从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贤妻,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坚定地站在盟友这边,与他同进退、共甘苦。

    而黎靖北对她,当真是用足了心。

    心跳有些乱,加之癸水将至,唐璎莫名觉得有些烦躁,索性放下奏本卧去了床上休息。

    “陛下,我想歇了。”

    黎靖北微微一顿,浅笑着应了声“好”,随后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

    男人的脚步声很沉,行走在客栈的过道上,发出“吱吱”的响动,一下又一下,如钝器般捶打着她的心。

    就在他即将转去回廊尽头时,唐璎“唰”一下推开了木门,急声叫住了他——

    “陛下!”

    听到她的呼喊,黎靖北蓦然回首,一袭玄衣,身姿如松,容颜如玉,清俊的眉眼间凝满了疑惑。

    唐璎望着他,鹿眸弯弯,颊侧浮起浅淡的绯红。

    “——陛下,恭贺新禧,福星高照。”

    说完祝辞,还未等他有所反应,便“嘭”一声关上了房门,随后转去床榻间用锦被蒙住了头。

    等了足有一刻钟,走廊尽头的脚步声才再次响起。

    待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唐璎松了一口气,忍住胸中莫名的悸动,信手拆开了那封卯时尚未来得及翻看的私笺。

    私笺用的是都察院的信纸,端口却并未留下官印。

    唐璎眉宇一凝,莫非是任轩那头有消息了?

    她摊开信纸,直接跳到落款处,却发现寄信之人并非任轩,而是陈升,胸中顿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目光往上,一行行读过去,不过片刻的功夫,眼泪便已沾湿衣襟。

    今夜注定无眠,唐璎并膝蜷缩在靠枕旁,双手紧抱着棉被,就这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垂坐到深夜。

    更多的眼泪扑簌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一盏明灯吸引了她的注意。

    望着明亮的火光,唐璎鹿眸微闪,随后似下定某种决心般从床上起了身,裹着斗篷下了楼。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阿璎,恭贺新禧,岁……

    咸南宵禁极严,唯有上元、除夕、和正月初一这三日是不设禁的,百姓们可于夜间上街游玩。

    年初一的夜晚,锦州的街市上人头攒动,灯火簇烈,轻烟渺渺,樊楼错落,犹如仙境一般。

    寅时三刻,花灯摊附近走来一名公子。

    公子一身银灰色大氅,姿态矜贵优雅,五官端秀却不失英气,狐眸妖娆媚惑,眸色却沉若深渊。

    他就这样垂眸驻足于华灯之下,肌肤胜雪,红痣潋滟,自有一番清华冷韵。

    “——紫荆山在哪儿?”

    与以往那些问路的旅人不同,公子的语调显然称不上客气,反而透着高位者的冷漠。

    眼前的贵人衣着华丽,眉宇轩然,花灯老板不敢怠慢,弯腰为他指路。

    “穿过对侧的两条街,往东再走三里就到了。”

    公子点头,简短地道了声“多谢”,顺手扔下了几粒铜板。

    转身时,目光微微一顿,落到了一盏祈福用的白灯上,眸中泛过柔色。

    朱唇微启,言简意赅的吩咐起老板:“来一盏。”

    老板爽快地应了声“好嘞”,便准备替他包起来,却被身后的女儿阻住。

    春娘走上前,朝面前的公子浅浅一福身,柳眉微弯,润眸含羞地推荐道:“公子若是喜爱这盏骰子灯,且在此处稍待,我去库房为您寻些更好的,您……”

    话还未说完,便被黎靖北冷声打断——

    “不必了,我要题字,素白的即可。”

    好意被拒,春娘微微有些失落。

    眼前的公子美则美矣,却总是惜字如金,让人难以接近。

    饶是如此,他只消往这儿一站,便是什么都不说,也足以令天地失色。

    目光落在公子清隽的眉眼上,春娘面颊羞红,一颗心砰砰直跳。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颤声道:“此去紫荆山,公子可有女伴?”

    “——没有。”

    黎靖北微一思索,抬眸续道:“夫人在山中放灯,我去寻她。”

    说罢便付钱走了。

    听得“夫人”二字,春娘眼中的清光彻底熄灭了。

    花灯老板看出了女儿的心思,柔声劝道:“春娘莫伤心,俊俏的郎君多的是,咱不缺这一个!”

    春娘摇摇头,眼眶微湿,鼻腔内一片酸涩,胸口处升起一股莫大的怅然。

    她明白父亲所言不过安慰之辞,可方才花灯下那惊鸿一瞥,终究是入了她的心。

    闹市繁华,人流如梭,郎君矜贵如斯,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不到那位眉眼如谪仙般好看的公子了。

    花灯老板见不得女儿难过,拍着她的肩背就是一通分析——

    “方才那公子自称有家有室,可春娘你想啊,今日可是年初一,他夫人却不在身边,依我看,八成是跟人跑了。你别看他自己穿得人模狗样的,好点儿的灯都不舍得给她娘子买,偏挑那素白的,平日里指不定得多抠,嫁给这种草包只能一辈子跟着受苦……”

    话音落,黎靖北脚步一顿,面色微沉。

    他自幼习武,五感敏锐,耳力极好,方才那花灯老板的话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

    “他方才是不是还问我紫荆山的方向来着?”

    见女儿点头,花灯老板眉飞色舞地“啧”了一声,越说越起劲儿。

    “那山啊,可是出了名的偷情圣地。每回逢年过节,便有不少野鸳鸯上山偷欢,那叫一个干柴烈火,殢雨尤云。你看他方才那副冰冷的模样,八成就是跑去山上捉奸的”

    闻言,黎靖北的脸色更沉了,妖眸若刀,泛着凛凛寒光。

    只稍稍一顿,便迅速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

    巍峨的紫荆山上,天灯成海,柔雪盖地。

    打远处走来一名提着白灯的男子,身姿颀长,步履矫健。

    男子左顾右眄,倏忽间,目光落到雪丛中一名红袍女子的身上,缓缓停住了脚步。

    “姑娘怎么一个人?”

    寒风刮过,山间草木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

    唐璎闻声回眸,却见黎靖北一身华贵银氅,明眸皓齿,眉眼含笑,俊美风流。

    心头微微泛起讶异——

    她走出客栈时,天子卧房的油灯分明是熄着的,此刻已近卯初,他竟还未歇下?

    天上灯火辉煌,明光瓦亮,今夜的黎靖北格外俊美。

    都说灯下看美人如月下看花,唐璎深以为然,虽然那美人是个男人。

    美人手上提着一盏灯,灯面儿上似题了字,夜太黑,她有些看不清。

    目光落到美人如玉的面庞上,唐璎微微一怔——

    “陛下心情不好?”

    黎靖北黢黑着脸,淡淡“嗯”了一声。

    说罢,他又朝四周看了看,目之所及,皆是卖灯的老人和往来祈福的女子,并无“野鸳鸯”的身影,不由容色稍霁。

    唐璎鲜少见到黎靖北这般情绪起伏,方想关心一二,不妨他突然蹦出一句——

    “被卖灯的老板说,家妻和人在山上偷情。”

    ……

    方才那分别的一小会儿,他都经历了什么……

    唐璎轻咳一声,素面微红,旋即压低了声音问:“陛下怎的寻到山上来了?”

    黎靖北倒是面色坦然,垂首直言道——

    “往日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往人多的地方走。朕听闻紫荆山天灯成海,人流如织,便想来碰碰运气。”

    言讫,他瞧了唐璎一眼,俊眸中泛起柔光,“你呢?不是说想早些休息吗?”

    说起这个,唐璎就有些心虚,眼睫微微颤了颤,信口回了句:“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

    黎靖北闻言,目光落到她手中一左一右的两盏花灯上,狐眸微挑,眼神好似在说——

    随便走走会专程出门买花灯?还题了字?

    他虽未在言语上戳破,目光中偶然透露出来的揶揄反而让唐璎更为尴尬。

    “我我想利芳了。”

    她咽了口唾沫,说着就要将右手上那盏题了田利芳名字的花灯拿出来展示。

    黎靖北抬手接过,温声道:“我帮你放。”

    须臾,一盏橘黄的孔明灯乘风而上,载着暖融烛火,悠扬地飘向天际。

    放完一盏,黎靖北又将目光挪向唐璎左手的那一盏。

    他笑了笑,似是看出了什么,眸中泛起浅淡的柔光,沉吟片刻,却忽然转了身。

    “朕乏了,先回去歇息了。”

    唐璎眸光微闪,神色间隐有动容。

    ——他总是这样,永远懂进退,永远不会让她难堪。

    祈福尚未完成,她明明也是想让他离开的,不是吗?

    可是

    “陛下!!”

    胸中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唐璎疾走几步上前,倾身环住了他。

    手中的腰身结实有力,似滚烫的生铁,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指腹,烫得她脸颊通红。

    倾身靠近时,她能感受到胸前的男人明显一僵。

    男人很安静,低垂着眉眼未着一言,唯有一颗心在胸腔中疯狂地跳动着,连带着她的一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竟比远处的爆竹声还要响亮。

    她知道,他在等她开口,于是……

    “今夜陈升来信说”

    唐璎哽了哽,将头枕在他曲线优美的脊骨处,眸含悲切——

    “宋大人殁了。”

    说罢,又颤抖着阖上了眼。

    从仵作到都事,从巡按御史到副都御史,宋怀州始终是她为官路上的引路人。

    迷惘时赠簪、受伤时赠药、结业时戴花,被贬时赠书,她入仕后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宋怀州从未缺席过。

    而他自己,却在她即将平步青云时淡出了她

    的人生……

    读完陈升的来信,唐璎一宿未睡,就那样贴着靠枕枯坐到深夜。

    寅初,窗外飘过的天灯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暖黄的一团,华光璀璨,明亮炽热,一盏接着一盏连接成海,载着放灯之人的思念扶摇而上,直达天际。

    若是可以,她也想为宋大人点上一盏,祈愿冥福。

    倏忽间,左手边的孔明灯凌空而起,飘了一会儿,又被迟来的寒风裹挟到更高处,融入暖黄的灯海中。

    “——宋大人受刑的日子原定在开年之后。他年事已高,于此时病逝,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我还是”

    唐璎吸了吸鼻子,续道:“很难过。”

    她的眉宇间染着落寞,声音带了些哽咽,似忍痛的小兽般极力压抑着胸腔中的某种情绪,听得黎靖北心如刀绞。

    他轻轻拿开唐璎环于他腰际的双手,回转过身,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得似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昨日亥时,朕便收到了锦衣卫的奏报。”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低哑,穿梭在凛冽的寒风中,却温柔得醉人。

    “据孙少衡所说,宋大人虽于狱中去世,却走得很安详,遗体被发现时,面上并无悲憾之意。”

    此刻,似是再也忍不住般,唐璎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永远清楚她最在意什么。

    山间的夜空繁星点点,灯影朦胧,耳畔是旷野的清风,偶尔传来几声树叶的沙沙声,让人仿佛置身于虚幻之间。

    风停下来后,唐璎将头埋进了黎靖北的胸膛,就着他的大氅擦干了眼泪。

    须臾,她缓缓吐出三个字,“不许说。”

    黎靖北不解其意,伸手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半垂着眉眼轻轻一笑——

    “不许说什么?”

    唐璎侧眸躲过,面色羞赧,垂眸急切道:“当然是不许说那句……”

    ——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永远都记得利芳噩耗传来那晚,黎靖北说完这句话后,她蒙头躲在被窝里嚎啕大哭的场景。

    她哭得太过沉浸,声音之凄厉,犹如索命的厉鬼。隔日便有邻居前来投诉,硬说她家里养了头凶兽。为了街坊的安危着想,责令她尽快除之。

    三里之外的街坊尚觉吵闹,一帐之隔的黎靖北想必更觉如此。可他偏就卧在脚踏上沉默地听了整夜,次日竟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那种致命尴尬的时刻,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天灯成海,繁星炽亮,一颗一颗点缀在静谧的夜空中,一切都是那么温暖而柔软。

    唐璎踮起脚,轻柔地捧起黎靖北的脸,仰面吻上他的唇心。

    两唇交接,一凉一热,微触即离,温柔而浅淡。

    女子的樱唇贴过来的瞬间,黎靖北猛然一怔,眸中旋即闪过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后俯下身,垂眸加深了这个吻。

    寂夜里,男子与女子身躯紧贴,气息交融,于这明净的灯海中平添了一抹暧昧。

    唇齿交接间,一盏素白的骰子灯升入夜空,灯面上的题字隽永而深情——

    “阿璎,恭贺新禧,岁岁平安。”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绝美北梁鸭,等您来……

    翌日,天子一行人离开锦州,登船往兴中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唐璎心事重重,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到昨夜。

    紫荆山上的那个吻十分突然,乃她冲动所致,心生惶恐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沉浸其中。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昨晚之后,她对黎靖北的心态起了很大的变化——

    久未谋面时,她会担忧他,想念他,而当他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这样的变化令她欢愉,却也令她心慌。

    为了寻得安心,她习惯性地将一切推远,随后再将自己封闭起来。

    好在黎靖北其人知进退,懂分寸。见她心绪杂乱,遂未曾提及昨夜之事,亦未出言打趣,更未与她大谈将来。

    如此,倒令她安心了不少。

    他似乎总是这样,在她脆弱时悄无声息地贴近,在她抗拒时又自觉远离,永远以她的情绪和舒适度为先。

    想着想着,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再次纷乱起来。

    行驶过一段航程后,黎靖北突然将她叫去了天子舱,并叮嘱她在舱内藏好,以防刀剑无眼。

    唐璎立刻会意,检查完门窗后便自觉躲去了黎靖北身旁。

    黎靖北的直觉很准,北渡大凌河时,两人毫无意外地遭到了刺杀。

    很快,甲板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唐璎立刻俯身,作抱头状滚身趴伏在地面上。

    凝神间,隐约听见窗外传来“咕咚”两声闷响,细听之下,似乎连船头的桅杆都倒了两根,不由心下一惊。

    一抬头,却发现黎靖北正悠哉游哉地倚在床头饮茶。

    茶雾氤氲着美人的眉眼,似真似幻,朦胧迷醉,愈发衬得美人如水墨画般隽永。

    黎靖北这副悠闲的姿态倒让她莫名安下心来。

    思及舒太妃临行前的示警——“雪天路滑,陛下当心脚下”,唐璎莞尔一笑:“这时机挑得可真好,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锦州的地界动手,是生怕你怀疑不到太妃娘娘头上。”

    黎靖北闻言狐眸微弯,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阿璎真聪明。”

    男人不说话时,唇角总是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线,带着不怒自威地气度。可当他开口说话时,翕动的润唇又是那般性感诱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望着他赤红如血的朱唇,唐璎忽就想起昨夜亲吻时那柔润饱满的触感,不由一阵脸热,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羞怯褪去,她又似想起了什么,无奈般叹了一口气——

    “他们此举的目的,怕是要将殿下的反心彻底激出来。”

    简单来讲,黎珀本无问鼎之心,千秋阁背后的势力为了让其臣服,不惜拿舒太妃开刀,恶意制造刺杀,误导天子,主动向天子暴露了黎珀的“狼子野心”。

    然黎靖北自小生长于诡秘莫测的宫廷,耳濡目染之下,又岂是那般好糊弄的。

    “傅、齐二人相继过世后,他们这些人也算彻底断了财路。事到如今,终是有些等不及了。”

    他捅开窗纸,望向甲板上打斗的人群,狐眸微弯,仿佛在看一群戏耍的猴子,嘴角牵起一抹笑——

    “做戏罢了,横竖他们也不打算在此处动手。”

    唐璎狡黠一笑,弯眉提议道:“既然戏台子都搭好了,我们何不陪他们唱下去?”

    说罢,还未等黎靖北有所反应,便拉着他的手从窗口一跃而下。

    冬日的河流湍急汹涌,疾风袭来,激起波涛阵阵,裹挟着人的肌肤,冰冷而刺骨。

    跳河后不久,

    唐璎便觉体力不支,浑身冰冷得仿佛失去了知觉,脚下亦泛起虚浮之意。

    她哆嗦着泛白的嘴唇,望向身旁的黎靖北,眸中流动着绝望。

    “陛下,我……”

    “——阿璎,抓紧我!”

    黎靖北一手楼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拉过她的大臂绕到自己肩上,将她不断下沉的身躯捞了起来。

    “再坚持一会儿,就快了。”

    他并未撒谎。

    大凌河虽然狭长,却不算太宽,宝船也是贴岸行驶的,是故两人离岸边其实不算太远,唐璎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拉着他的手往下跳。

    冰河里,黎靖北托着她游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日暮时,终于摸到了岸边的土块儿。

    “阿璎,我们到了。”

    唐璎迷糊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涣散,直到两脚一轻,被黎靖北打横抱离了水面,意识才逐渐回笼。

    辽地的朔风远比建安的更为凛冽,冬日里稍稍一吹,便能将人的骨头刮掉一层。

    上岸后,两人甫一暴露在空气中,衣衫便瞬间凝成了冰。

    就算是黎靖北这般习武之人亦遭不住这般天寒地冻,加之方才托举唐璎时体力耗尽,此时冷风一吹,直冻的他唇齿打颤,面色苍白。

    跳船时已是暮色将至,此刻的天微微有些擦黑了。

    唐璎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荒芜一片,未曾见到楼宇屋舍,似是在郊外。

    两人走了一阵,终于在满目漆黑的旷野里寻到了一间吊脚楼。

    吊脚楼有两层高,楼宇为竹节所筑,其貌不扬,里间隐有欢声笑语传来,听着似乎挺热闹的。

    唐璎胸中燃起希望,走近一看,却见门匾上刻着“南烟馆”三个字,不由眸光一滞。

    南烟……馆?

    这名字听着倒不似一般的酒肆茶坊,难道是一间私宅?

    就在她目光扫过前堂的一刹那,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竹楼内,灯烛昏黄,衣香鬓影,往来皆为衣着清凉的男子,隐或夹杂着几名打扮精致的贵妇。

    男子们各个涂脂抹粉,搔首弄姿,伏在贵妇的脚边低吟浅笑。贵妇们则悠闲地倚在床榻上,偶尔饮上几口男人们喂来的果酒,间或伸出手,沿着他们腹肌的曲线处上下求索,惹的对方一阵低笑。

    见此一景,唐璎大为所震。

    这竹楼哪儿是什么私宅,分明是一间妓院,还是专为女子服务的那种。

    “陛下,我们还是走吧”

    黎靖北抬眸看了眼渐黑的天色,眸中闪过一缕阴翳,低垂着眉眼没说话。

    唐璎还欲再劝,不妨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块儿木板上。

    随着“咯吱”一声脆响,木块的前端瞬间化为齑粉。瞧这质地,应当是妓院之前用旧的招牌。

    上边儿似乎还题了字,唐璎俯身看去——

    “绝美北梁鸭,等您来出价。”

    好家伙,还真有人好这口。

    在建安,清秀的书生多为女子所喜。然而,不同于咸南男子的儒雅,北梁的汉子要么面容粗犷如虎,要么五官深邃似妖,皇室更是盛产俊男美女。如今到这南烟馆光顾的女人,显然都是奔着书生之外的那两类男子来的……

    唐璎脚步一顿,目光挪向黎靖北,胸口顿时生出了一股不详之感。

    不多时,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迎了出来。

    女人衣着华丽,妆容精致,年龄约莫四十岁上下,桃花面上,一双狭长的凤眼自带风情。

    她先是乜了唐璎一眼,见她浑身湿透,一副弱不禁风的落魄样儿,顿时面露嫌恶。

    方欲驱之,一转眼,又瞥见她身后立着的黎靖北,瞬间惊为天人。

    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却又不至于太过魁梧,五官更是惊艳绝伦。

    黑亮的湿发披散到肩背上,偶有几缕划过他清俊的眉,妖冶的眸,水滴顺着他眼尾的红痣滴落而下,似美人泣血,让人忍不住跟着神伤。

    这张谪仙般俊美的玉面上,清与妖竟也相得益彰,当真是鸭中极品。

    这骚媚样儿,若是丢进女人堆里,不出一刻便会被榨干。

    吴妈妈本就是做女人生意的,这样的绝色自是不肯放过,当即便扭动着细腰挪到黎靖北跟前,眉开眼笑,“见过公子。”

    她微微一福身,进而介绍起自己,“我是南烟馆的掌柜,姓吴,大家都叫我吴妈妈。”

    唐璎简直叹为观止,这勾栏妓院的竟还有“掌柜”?不都叫老鸨吗?

    吴妈妈见黎靖北不为所动,复又将视线调向唐璎,眸中嫌恶不在,只有一见如故的亲昵——

    “夜间风大,附近方圆百十里也只有我南烟馆这一家店铺。二位身上都湿透了,不若先进来换身衣裳?”

    这样的邀约显然不怀好意,唐璎方想拒绝,黎靖北却微微颔首:“有劳了。”

    他瞥了一眼唐璎冻得发抖的膝盖,如是道。

    进屋后,吴妈妈为二人准备了热汤,以及两身干净的衣裳。

    沐浴过后,唐璎僵硬的四肢才逐渐恢复了知觉,待她穿戴完毕,甫一拉开门,瞬间被眼前的场景羞得面目通红——

    吴妈妈为她准备的衣裳是一件簇新的棉袍,至于黎靖北……虽着锦衣华服,但是这料子嘛,却实在少得可怜,好在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只是这若隐若现的,反倒更引人遐想……

    落座后,吴妈妈亲自为二人斟茶,目光却频频扫向黎靖北,越瞧越满意——

    以眼前这位男子的长相和身段,若是假以时日,她定能将他调服成南烟馆万里挑一的北梁鸭,名满天下。

    届时,她再将之献给建安城的达官贵人们,赚他个盆满钵满。据悉当年的太祖皇帝便有龙阳之好,若是今上亦是如此,那么……

    吴妈妈越想越激动,仿佛那泼天的富贵已然到手,恍惚间,竟连杯中的茶水都洒出了一些。

    须臾,她隐下眸中贪婪,笑着询问两人——

    “听你们的口音,不似辽西一带的,不知二位贵客从何而来呀?”

    唐璎听得出来,吴妈妈的话语中存有明显的试探之意。若他们是身无分文、四海为家的异乡人,为钱堕落的可能性便越大,她便愈有可乘之机。

    沉吟片刻,唐璎本想说两人是书生与私奔的官家小姐,黎靖北却抢先道:“小生李木。”

    说罢又转头看向唐璎,“这位姑娘是我的青梅——阿石。”

    吴妈妈从善如流,眯着眼笑问道:“二位连夜奔波到我南烟馆是……”

    黎靖北默然垂首,平静地讲起两人的过去。

    “我与阿石皆为辽东人氏,自幼青梅竹马,长大以后更是约定终生。怎奈镇上有个名叫毕学的缺德商人,相貌奇丑,且成日垂涎阿石美色。”

    他叹了一口气,续道:“可恨那毕老爷横行霸道惯了,仗着家财万贯,手眼通天,竟于阿石及笄那日将人强掳了去,迫使我与她分离。我不甘心,便只能悄悄潜入毕府,带着阿石逃了出来,后又被人追着跳了河,一路湿淋淋地来了这里”

    说到此处,他突然眼眶通红,扬声激愤道——

    “妈妈,您是好人!不仅让我们泡了热汤,还给我们衣裳穿。求妈妈帮帮我们!只要能与阿石相守,小生什么都愿意做!!”

    唐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黎靖北贵为天子,再怎么也不用做到这份儿上吧?

    况且……李木、阿石、和毕学这三个人的关系,怎么听着怪怪的……

    他想影射什么??

    听得这席话,吴妈妈却很是满意。

    她不清楚毕老爷是谁,也不关心李木与阿石之间的情感纠葛。她只知道——眼前这个蠢笨的绝色是个极好管控的家伙。

    思及此,雍容的粉面上不禁泛起温和的笑意——

    “李公子莫担心,既然你与阿石姑娘寻来了南烟馆,便是你我之间的缘分。馆内厢房众多,我可为你们腾出一间来,共享**愉,只是今夜过后”

    她巧妙地顿了顿,笑得不怀好意,“你可要乖乖听话哦。”

    说罢便垂下头,伸手欲抚上黎靖北俊美的面庞,却被他巧妙躲过。

    黎靖北头颅半垂,隐去眸中不快,面上仍是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

    “今夜李木在此,多谢吴妈妈!”

    听完两人的对话,唐璎微微一滞——

    **愉……今夜

    倏忽间,她似乎明白了黎靖北此举的用意,不由长舒一口气。

    看来他今夜不用被迫“接客”了,只消挨过这一夜,天子的亲卫队也该找来了。

    随后,吴妈妈上楼为二人安排“偷欢”的上房,黎靖北则被几名小倌领去了更衣室。

    就这样,唐璎被迫见证了一代帝王从挥斥方遒到堕入风尘的模样。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你还怕朕赖上你不成……

    酉时,唐璎发起了反烧,裹着被子仰面躺在床上,呼吸急促,冷汗直冒。

    半睡半醒间,似乎有人不断地为她更

    换着额间的湿帕,亦或喂上几口清水。

    如此往复,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燥热逐渐退去。

    天黑后,她悠悠转醒,说话时嗓音还带点儿沙哑——

    “几时了?”

    见她睁了眼,黎靖北从药箱中取出红花油,俯身为她按揉起膝盖,闻言淡声道——

    “亥末。”

    唐璎“哦”了一声,方想直起身,目光无意间落到黎靖北身上,忽而瞳孔微颤。

    他一袭轻薄的红绡白衫,上缀金粉赤蝶数只,飘逸灵动。流光飞舞间,似胭脂点缀罗纱,衬得整个人仙姿如玉,美艳无双。

    融融喜烛下,男人锁骨处的曲线若隐若现,腹肌沟壑明显,脊背间泛着蜜色的水光,脚脖上还挂着铃铛,稍稍一动便会“叮玲玲”作响。五官深邃却不失清秀,虽未施粉黛,却也丽色天成。

    唐璎看得出,此乃南烟馆小倌专用的打扮,且比之前那身更勾人,更能引人遐想。

    眼前的仙人就那样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地为她按揉着膝盖,神色认真,手法或重或柔,不带丝毫绮色。

    他的手指从膝窝处轻轻带过,缓缓移动至各个穴位,足三里,地机穴,阳陵泉,膝阳关,每走一处,唐璎相应的穴点便会泛起电流般的刺麻感,这是气息通畅的表现。

    不多时,她竟感觉那冰坨似的膝盖似在慢慢回暖,不由轻轻缩回了腿。

    恰在此时,黎靖北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眸便问:“还痛吗?”

    唐璎摇摇头,瓮声道:“多谢陛下。”

    须臾,她又似想起了什么般,冷不丁地垂眸问他:“毕学毕老爷是?”

    黎靖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眸光微闪,“我瞎编的。”

    许是烛光太过暧昧的缘故,望着灯下的美人,唐璎竟有些心猿意马。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制住胸中涌起的冲动,简短地“哦”了一声后,转过身去睡觉了。

    她不追究,黎靖北反倒来了劲儿,俊眉一拧便不悦道——

    “他确同你年少恩爱,情比金坚,可朕与你的相识,却远比他要早。”

    月辉清朗,透过菱花窗倾泻而下,将黎靖北惑人的眉眼晕得朦胧。

    深宫寂寂,人心叵测,他还记得母后薨逝后,那个在华音殿予过他片刻温暖的女童,是何等的亲切。

    “——娘娘说要将我许给她的大皇子为妃呢。”

    为证清格勒才德兼备,体恤万民,女童曾夸口说过这样的话。

    可他分明记得,母后去世前从未对他提及过此事,那话都是女童信口胡诌的。

    虽为玩笑,他却忍不住红了脸,入了心。

    “也没有……‘情比金坚’……”

    唐璎转过头,侧眸看向他,面容上微微有些不自然,“入宫后的第三年我便很少想到他了。”

    “——我知道。”

    黎靖北突然出声,眉宇间透着了然。

    眼前的男子玉容仙姿,晶润的薄唇近在咫尺,低眸吐息间勾魂夺魄,说出口的话却淬着阴寒——

    “你们之间若有旧情,昔日书院再遇时,定会再续前缘。”

    他静默地望着窗外的寒雪,若有所思般,噙笑的狐眸陡然变得锋锐。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也不如朕有毅力。”

    所以——

    他配不上你。

    后面的这句话黎靖北虽未明讲,沉默却足以说明一切。

    他与他,一个受身世所宥,一个被权力所压。久历风尘,皆是身不由己,受制于人,却从未殊途同归。

    他们之间比的从来不是谁先遇上,亦或是谁先被她喜欢上。邂逅是朦胧的,相恋是短暂的,能将她留下的,唯有耐心和长情。

    夜色愈来愈浓,喜烛燃烧过半。

    不知是南烟馆的氛围太过暧昧,还是黎靖北呼出的的气息太过灼热,唐璎忽觉一阵心悸,呼吸骤然变得紊乱。

    低眉一扫,竟连手心也渗出了薄汗。

    莫不是烧还未退吧?

    她抬头望向黎靖北,却发现他的状态也不太好,白皙的玉面赤红一片,鼻息间的粗重清晰可闻。

    男人的手擒着她的小腿肚,掌心滚烫,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香汗如注,狐眸似钩,男人专注地凝望着她,眸中隐有侵略之意。

    唐璎有些害怕,忍住“砰砰”直跳的一颗心,将额头上的冰袋就着黎靖北的胸口往前一扔,试图从外在帮他降温。

    冰袋有些硬,砸到黎靖北坚实的肋骨上,疼得他闷哼出声,身上的热意却丝毫不减。

    唐璎无法,方想起身再取一些过来,门口传来短促的敲门声。

    “哪位?”

    “——李公子,有人找。”

    是吴妈妈的声音。

    听到“有人找”三个字,二人顿时变得警觉起来。

    跳船是偶然事件,南烟馆也是他们意外寻得,此地偏僻荒凉,方圆十里内杳无人烟,有谁会认识他们?

    唐璎清了清嗓子,神情立刻变得沉肃起来。

    “敢问妈妈,找我们的人是……”

    吴妈妈:“不清楚,像是建安来的公子哥儿,说是什么‘婧娘’的恩客”

    听得“婧娘”二字,黎靖北脸色一黑——

    黎珀这个死东西,多亏了他,“婧娘”如今艳名远播,竟在这荒郊野岭的地儿都有“恩客”。

    久未听到答复,吴妈妈显得有些不耐烦,轻“啧”了一声道:“你们去不去啊,不去我要闭店了。”

    她是就个卖鸭的,眼中向来只有有钱的女人和姿容绝佳的男人。外头那公子哥儿又不好男风,任那‘婧娘’如何貌美,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唐璎倒来了兴趣,挑眉看向黎靖北,“去看看?”

    此番“恩客”上门求见,定是在前堂瞧见过他的容貌,若是置之不理,反倒更容易出事。

    黎靖北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遂只能黑着脸答应了。

    为防万一,临出门前,唐璎还特意将浆洗过的官袍穿在了棉服里头,随后安抚般拍了拍男人的背。

    “走吧!”

    甫一迈出房门,便有一股凉风袭来,唐璎忽觉身上热意骤减,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吴妈妈将二人带到一间雅室前便离开了。

    黎靖北推开门,视线落到绣凳上坐着的一名男子身上。

    男子五官平淡,衣着紫袍,斜支着手肘似乎正在打盹儿。

    此人他并不认识,回头看向唐璎,却发现她也是一脸茫然。

    被脚步声惊扰,紫衣男子悠悠转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欲发怒,抬头一看,故人的面孔跃然眼前,不由微微一震,三两步冲上来握住了“她”的手,眸光奇亮,闪烁着神往——

    “你……你是婧娘?”

    黎靖北最听不得这两个字,当即就要发怒,然而思及眼下的处境,也只能闷声忍耐道:“你认错人了。”

    说罢便猛拂衣袖,甩开了男子搭过来的手。

    此刻,他对黎珀的怨愤已然到达了顶峰。

    都怪自己年少无知,成日想着出宫与唐家小娘子制造偶遇,奈何宫中管束极严,他不得已才找上黎珀。

    “婧娘”这个名字,便是他那不着调的皇叔想出来的。他被迫承受了许多年便也罢了,哪成想,如今成了九五至尊竟还要被迫“接客”。

    见“美人儿”态度冷淡,紫衣男子十分失落,嘴里不断嘟囔着“婧娘”的名字,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身子晃来晃去的险些跌倒。

    恰有寒风袭来,唐璎忽然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不由秀眉一蹙,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小声催促着黎靖北离开。

    “陛下,我们回去吧。”

    然而——

    “不是婧娘也无妨”

    紫衣男子打了个酒嗝,脸上笑意大盛,边笑还边用猥琐的目光打量起黎靖北,翘起的嘴角直咧到耳后根。

    “本公子男女不忌,今夜嗝就由你来伺候我好了。”

    说罢再次抚上黎靖北的手,凑近细嗅其芬芳,忽觉兰香扑鼻,不由满面陶醉。

    遥想当年,福安郡王于燕春楼设宴,广邀天下纨绔齐聚一堂。一时间,宾朋满座,车马盈门。

    酉时,郡王携爱妾婧娘落座,觥筹交错时,席间那惊魂一瞥,却叫他终生难忘,从此世间再无女子得了入他的眼。

    至于眼前这个嘛,虽为男子,倒可暂代一二,以解他相思之苦

    美人儿的手背细腻白皙,指腹长了些薄茧,想来是长期抚琴所致。

    他的婧娘……还真是多才多艺呢!

    指腹往下,是修长的指节,再往下,则到了虎口处。

    虎口……诶?

    她虎口处怎么也长了茧??

    那是常年手握兵刃的武将才会长茧的地方,婧娘她……

    紫衣男子越想越懵,脚下一个踉跄,不妨撞进了一双锋锐蚀骨的寒眸中。

    寒眸的主人早已忍无可忍,玉面上暴戾骤起,嫌恶地拂开他的手,就着他的身子往前一掼,冷着一张脸厉呵道——

    “滚!”

    黎靖北摔人的力道很大,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暴怒时的下手更是顾不上轻重。

    巨大的冲击之下,紫衣男子只觉自己右半边的胳膊都要被卸掉了,撕裂般的疼痛瞬间蔓延至

    四肢百骸。

    一时间,酒也醒了一半,不由眯瞪着眼,望着眼前的美人儿怒火中烧——

    “你你放肆!”

    他踉跄着走上前,指着黎靖北的鼻子色厉内荏道:“本公子乃京兆尹之子。你这贱妇女,今日不将小爷我伺候好了,明日我便让我爹抄了你的家!”

    黎靖北的脸色越来越黑,看向紫衣男子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唐璎朝他摇摇头,示意他莫在此地动手。

    黎靖北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刀欲将男子一掌劈晕,不料这家伙竟又贴了上来。

    似是被酒液模糊了神志,男子早已忘了先前的疼痛。

    眼前的面孔着实美艳,一如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令他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婧娘……婧……嗝……”

    他卯足了劲儿想要靠近,奈何心上人始终阴沉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情急之下,浑话脱口而出。

    “——我知你喜好读书,去了燕春楼也老捧着个破书在那儿看。你读书不就是想做官儿嘛,我成全你!”

    “——我爹……嗝……京兆尹……跟吏部的人交好,你若真想做官,我可代为引荐。今夜你将我伺候好了,他日我必保你金榜题名!”

    “——那个什么……嗝……福安郡王……府中妻妾成群的……他就是个混不吝!哪儿有哥哥我对你好……我……”

    他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敬。

    为得到婧娘,只怕让他摘天上的星星都愿意。

    一旁的唐璎只觉头痛万分,同样的事儿在维扬也发生过。

    不知为何,天底下的纨绔似乎都对黎靖北有着强取豪夺的癖好。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黎靖北不是天子,没有武功傍身,以他这副皮囊流落于世,都不知道会如何被权贵们亵玩。

    上回在莳秋楼,唐璎还能以“你爹来了”为由支开那名嫖客,可如今京兆尹远在建安,非召不得离京,这借口显然也不好使了。

    如此一来,她只能不顾黎靖北黢黑的脸色,面带诚恳地劝道——

    “公子三思啊!这小倌儿患有花柳病,眼下已经有好几名顾客染上了……就在前不久,竟还死了一个!!”

    紫衣男子听言果然一僵,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然而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便又疯了一般朝黎靖北黎扑来。

    “能死在婧娘腰下,小爷我做鬼也值了!!”

    他的眸中跃动着疯狂,舔了舔干裂的嘴角,一副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唐璎大感不对,拉起黎靖北的手就往门外跑。

    紫衣男子也跟着追了出来,边追还边喊,“美人儿来陪陪我吧!一晚,就一晚!!我命都给你!!”

    他喝了酒,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脚下虚浮,方向也辨认不清,自是不及唐黎二人跑得快。

    只是眨眼的功夫,两人便摆脱了他的追逐,又躲回了原先那间厢房内。

    进门后,唐璎立刻落了锁,随后又将窗棂全部封死。

    她在心里默念着,只要熬过这一夜就好了

    “——章大人。”

    黎靖北斜倚在榻上,柔声打断了她的祈祷。

    唐璎应声回眸,却在见到男人的一霎那面色爆红。

    喜烛下,美人衣衫半褪,劲腰美腿若隐若现,白皙的玉面上噙着笑,弯起的狐眸好似惑人的妖兽,眼尾红痣勾魂摄魄。

    “今夜,您将我当做伺候的小倌儿就好。”

    见她大为震惊,这家伙还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

    “怎么?你还怕朕赖上你不成?”

    望着眼前活色生香的场景,唐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死狐狸,大半夜的发什么骚……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嫖朕,你又不吃亏。……

    子时,窗外月色幽明,屋内一灯如豆。

    诡谲的烛焰照射在黎靖北若隐若现的腹肌上,细腻嫩滑,结实有力。灯影下,蜜色的肌肤泛着柔润的透泽,犹如上等的栗子糕。

    “——怎么?还怕朕赖上你不成?”

    他的嗓音偏沉,带着微微的哑意,似情人在耳边低语,耳鬓厮磨般。

    说完这句话,二人彻底陷入了沉默。

    唐璎眉头轻皱,心头疑惑乍现——

    在她的印象里,黎靖北向来沉稳持重,不怒自威。虽偶有涎皮赖脸、得寸进尺的举动,却鲜少会露出如此“腻味儿”的一面。

    黎靖北向来清楚——她厌恶浪荡之人,可他……却还是要用那妖媚的狐眸、轻浮的言语来蛊惑她。

    “陛下,你……”

    唐璎不知该说些什么,黎靖北则换了个姿势倚在榻上,低眸回首间风流蕴藉,朱唇微启,又说起下流话——

    “嫖朕,你又不吃亏。”

    ……

    这是怎么了??

    他所言,似在刻意将她推远

    空气中暗香浮动,袅绕芬芳。

    唐璎深吸一口气,目光无意识落在床侧的帷幔上,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她循着香味的源头来到帷幔附近的桌案旁,脚步微顿,眸色骤然一凛。

    精致的楠木桌上燃着一根细长的红烛,火光黯淡,烛泪流尽,看样子已经快烧完了。

    她缓缓凑近,俯身细嗅片刻……

    “——是催情香!蜡烛里掺了催情香!!”

    唐璎扭头看向黎靖北,言辞笃定道。

    难怪亥末黎靖北替她按揉膝盖时,她会觉得浑身燥热,口干难耐,想必那时候红烛就已经燃烧过半了,而她却毫无所觉,还认为是自己发反烧所致。

    至于黎靖北……应是从方才进门起就有所察觉,才会用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将她吓跑。

    唐璎推了推窗,意欲让香味散出去一些,奈何窗牖早已封死,怎么推都推不开。

    催情香的味道愈来愈浓,黎靖北半阖着眼,细密的羽睫快速颤抖着,俊秀的面庞红潮遍布,修长的手指牢牢地攥着锦被,喉结滚动,眸色涣散,气息越来越粗,不时发出两声细碎的呻|吟。

    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唐璎心尖一颤,迅速吹熄了红烛,随后半蹲在榻前拉了拉他的袖子,眉间满含担忧。

    “陛下?”

    女子的手指甫一触碰到衣料,黎靖北猛然睁开了眼,狐眸深邃,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

    被那般炽烈的眸光注视着,唐璎忽觉浑身燥热,胸口空荡荡的,一阵难以言说的冲动顶上心头。

    伴随着厚重的喘息,黎靖北肩头的红绡骤然坠落,宽阔的肩背展露无余,肌肤滚烫,妖冶的瞳眸一片赤红。

    “阿璎……不…不要过来。”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沙哑中透着克制。

    然而,嘴上虽是这样说,手却不由自主地攫住了唐璎的肩头,力道之大,令她挣扎不能。

    被黎靖北禁锢在怀中,唐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肌肤相触的瞬间,神志也陷入了恍惚,额上香汗淋漓。

    “陛下……疼……”

    ——疼,是真的疼,却又忍不住想要更疼。

    黎靖北不解其意,听她喊疼,眸中闪过一抹自责。

    须臾,又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女子的肩背瘦削,肌骨绵软,手挪开的一瞬间,忽觉心口一空,低眸一瞧,却见她清幽的鹿瞳中闪动着渴望的光彩。

    四目相接,黎靖北微微一愣,随即似是接到了某种讯号般,暴戾地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地摁进怀里。

    铺天盖地的吻悉数落下。

    不同于紫荆山上的蜻蜓点水,今夜的他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黎靖北依次亲吻着她的眉心、眼角、琼鼻,舔过她白皙的耳廓,灵活的舌尖绕着她柔软的耳垂轻打着旋儿,最后落到那颗饱满的唇珠上,啃咬吮吸。

    很快,唇珠的外壁被咬破,泛起点点猩红。

    他哑着嗓子道了声“抱歉”,俯身将血色舔去。

    只几息,又毫无怜惜地将唇贴了上去。

    男人鼻息间滚烫灼热的气息一阵阵腐蚀着她的感官,津润的红舌深入朱唇,撬开贝齿,直捣舌根。

    唇舌缠绕间,唐璎渐觉筋骨酥软,一颗心犹如陷入云端,被高高捧起,又狠狠跌下,浮浮沉沉间,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换气时,她似再也站立不住,两脚一软,便柔若无骨地跌到了男人胸口,两手紧攀着他的肩,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似溺水的将亡之人。

    须臾,男人有攫住了她的唇。

    雪夜静谧,月色透过窗牖倾泻而下,为幽闭的房间平添了一抹柔光。

    柔光抚过黎靖北修长的眉,妖冶的眸,将他眼底的欲色展露无遗。

    光影交错间,男人俊逸的的五官无端染上了几分邪肆,很快又随着月光的消逝遁去黑夜之中,消弭于无形。

    就在这恍惚而过的一瞬间,唐璎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厌恶轻浮之人,却并不讨厌他的靠近。催情香会放大一切欲望,若非心底还留有冲动,就在黎靖北倾身而来的一瞬间,她会立刻将他推开。

    想清楚后,思绪反倒冷静了许多。

    男人的吻很激烈,不断啃咬着,碾磨着、吮吸着,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唐璎挣扎不能,遂只能忍住心头难耐的空虚,仰面迎合着他。

    “——陛下也喜欢我,不是吗?”

    激吻中,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含混不清。

    沉溺在欲海中的黎靖北并未听见她方才的话,只顾低头搅弄着女子的舌根。

    二人的唇舌在虚空中激烈地碰撞着,发出暧昧的“啧啧”水响。

    见他如此,唐璎便不再多言,颤抖着拉过黎靖北的手,带着他摸向自己的腰封。

    黎靖北明显一滞,倏忽间放开了她的唇。

    由于太过缠绵,两人唇舌甫一分开,空中竟炸出了“啵”的一声脆响,嘴角随后拉出一条细长的银丝。

    唐璎蓦然红了脸,头顶的男人喘息中却发出了一声轻笑。

    幽月下,那抹润亮的银丝垂挂在黎靖北嘴角,显得淫|靡至极。

    唐璎伸手想要帮他擦去,却被他卷舌吞下。

    黑夜里,听着男人汩汩的吞咽声,望着他上下耸动的喉结,唐璎心神俱颤,心中的空虚感再次被放大。

    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过后,她未着寸缕地跪在了黎靖北面前。

    眼前的女子云鬓散乱,雪颈修长,腰肢细瘦却不失丰匀,樱唇红肿,鹿眸中含着一汪柔柔春水,羞赧地垂着头,似待采的春杏。

    黎靖北几乎立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转瞬间呼吸骤顿,浑身血液沸腾。

    巨大的喜悦之下,他抓紧了身侧的锦被,一双妖媚的瞳眸如上等的琉璃石,迸发出蛊惑的光彩。

    很快,他俯下身,将头埋进了唐璎的怀里,微微停顿片刻,颤抖着想要再往下,却被她轻轻推开。

    “陛下……不不必如此。”

    盈盈月光铺满暗室,暖融的清辉下,软若荼靡的女子对他摇了摇头。

    她的嗓音如猫儿般娇媚,带着微微的喘息。小臂胡乱挣扎着,似溺水的求生者,想要极力抓住什么,一双圆润的鹿眸盈动着绮丽的光彩。

    月光下,黎靖北看得很清楚——

    她的眸中映有他的倒影,那是独属于他的情动。

    心念电转间,身上的红绡尽数褪去,挂满香汗的身躯完全展露出来,健硕的脊背上,是密密麻麻的旧伤。

    唐璎趴在他身上,低眸一一吻去。

    “——这道烧伤,是嘉宁年间,陛下救我出火海时留下的。”

    “——这一道,是广安二年,陛下于莳秋楼替我挡匕首时留下的。”

    “——还有这些……是……”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是我敲完登闻鼓那日,陛下不忍让我再次受刑,代我受的那五十杖……”

    他生得那般俊美,丰神绰约,沈腰潘鬓,天人般碧玉无暇,却唯独这疤痕遍布的后背……

    唐璎的吻很轻柔,如羽毛般轻扫过黎靖北旧伤的每一处,激起阵阵阵战栗,他很快有了反应。

    “阿璎,别……”

    他的声音惊慌中透着愉悦,还有某些难以言说的期待。

    唐璎却不听,垂眸继续吻着。

    从脖颈到后腰,一寸又一寸,带着圣洁的光和情动的欲念,似要将他往日的破碎悉数疗愈。

    须臾,身下的人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倏然起身,反将她压在了身下。

    彻底将她拥入怀前,黎靖北紧盯着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眸色幽黑如潭——

    “阿璎,你讨厌吗?”

    他的嗓音低沉醇厚,灼热而粗重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勾起阵阵战栗。

    唐璎没有做声。

    催情香的作用下,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她的意识早已模糊,一双饱满的红唇咬到发白,心口的空洞也越来越大。

    “陛下……我……”

    她很难受,柔润的目光中透着渴求,迷乱间早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以蜷缩的脚趾不断催促着黎靖北。

    而黎靖北这头似乎也已经忍到了极致,浑身肌肉剧烈颤抖着。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又固执地不肯进行下一步。

    唐璎简直要被气晕——

    这死妖精,平时骚得不得了,怎的到了床榻上比她还要板正?

    方欲抬脚踹向那命根子,却听见他颤抖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你讨厌吗?”

    “不我……唔……”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樱唇便被他含住了。

    帷帐翻飞间,耳畔传来叮叮咚咚的脆响,伴随着唐璎细碎的呜|咽,似一章无序的古曲,杂乱却动人心魄。

    摇晃间,一件皱巴巴的官袍散落在地。袖袍处晶莹剔透,摊开在清灵的月辉下,略显暧昧。

    第130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叫声阿木尔。”……

    黎靖北师承三朝元老刘泽骞,自幼博洽多闻,茹古涵今。

    除读书外,下棋也是一绝。

    先帝厌恶北梁异族,偏偏他又是家中长子。他这一生可谓生不逢辰,命蹇时乖。

    少时,每逢剑走偏锋,滞涩困顿之际,只消同母后或舒太妃来上几局,便能茅塞顿开,将自己从险境中拉回来。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经年过去,陪他下棋的人们皆已远去。入主东宫后,身边更是群狼环伺,险象迭生。棋局一次比一次复杂,逃生一次比一次艰难。

    为理清杂绪,化险为夷,他只能同自己对弈。

    于他而言,唯有破局,才能替自己寻到一线生机。

    他是执棋者,也是观棋人。

    棋盘就是他的世界。

    于棋之一道,黎靖北不仅技艺高超,更崇尚人棋合一。

    开局后,他会将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所思所想皆为眼下这局,是以他每行一步棋都会格外慎重,就连何时落子,何时停顿都了如指掌。

    他可以游刃有余,毫不留情地操控手中的棋子,却又永远为棋盘所臣服。

    就如此时,执棋人的手指白皙修长,

    骨节分明,顶着朦胧的月辉一下下敲击着棋盘,时轻时重,时缓时急。

    棋盘随着他落子的轻重程度发出或低或沉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似承受不住般,搅逗着他的手指,腐蚀着他的耳道。

    战场上刀剑无眼,行军之人最忌走神。黎靖北少时曾远征北梁,向来耳聪目明,定力极佳,奈何这棋盘咿咿呀呀的委实吵得闹很,几番厮磨之下,竟让他也跟着堕了道儿,忍不住沦陷其中。

    随着棋局的深入,局势愈发复杂莫测。

    帷帐翻飞间,执棋人再度陷入困局,单独作战再也无法满足他对赢面的渴望。

    值此危难之际,唯有借助外力才能破局。

    棋盘咿呀吟唱着,一声接着一声,搅扰着他的思绪,催发着他体内最为原始的暴戾。

    棋局变化无穷,刀光剑影间,视线逐渐模糊。

    黑暗中,他只能凭借着本能去摸索,去探寻,于莫测的变幻中寻找着规律,力求破局。

    然而,复杂的棋局终究令这位天之骄子失去了耐心,一股恼意蹿上心头。蛰伏于胸口的猛兽疯狂地嘶吼着,叫嚣着,冲撞着,焦急地等待着主人的释放。

    执棋人索性将心一横,挟起一枚黑子猛然放下。

    棋子落下的一瞬间,局势立马出现了逆转。

    棋盘似是有些承受不住他的怒意,盘面微颤了一下,黑白两子尽数散落于地,直将他人棋合一的世界倾覆崩塌。

    恍惚间,执棋者仿佛置身于一片壮阔的山水之间。

    碧影横斜,烟波浩渺。

    暮时,山谷间突然起了重雾。他泛起一叶扁舟,绕过淙淙流水,逆流而上,拨开雾霭,来到峡谷间观赏瀑布。

    顷刻间,飞瀑倾斜而下,哗哗流水不慎浇到了他随身携带的棋盘上,亦沾湿了他的衣襟。

    执棋人却并未着恼,反而静坐下来欣赏起山间奇景,胸臆间一片酣畅。

    红烛燃尽的霎那,执棋人与棋盘齐齐到达巅峰,共赴双赢。

    层层快意的侵蚀下,唐璎眼角有热泪涌出。手指紧攥着锦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腰肢似要散架,圆润的玉趾羞怯地蜷缩着,脚背绷到了极致,浑身是难以言喻的舒畅。

    鹿眸潋滟,如上好的琉璃片,玲珑的朱唇却红肿不已。

    闭上眼睛,思及那执棋人方才的举动,不免一阵羞赧,面颊飞红,心中亦泛起悔恨——

    她再也不要当那棋盘了

    近拂晓时,细雪落下,窗外寒气越来越重。

    唐璎披上棉袍,拉过锦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抬眸望向榻侧的男子——

    “陛下怎会如此精通”

    倘若她没记错,黎靖北自为储起就很少往后宫跑,除去上朝,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浸在书房内处理公文,一坐就是一宿。

    偶有几夜会偷摸着跑去找她,却什么也不做,不但没将她惊醒,更是连帐帘都未曾拉开,只侧身躺在脚踏上聆听她的呼吸。兴起时,还会去孙寄琴宫中小坐片刻。

    孙寄琴既已心有所属,自是不会与他行鱼水之欢,那他这一身厉害功夫从何而来?

    况且……

    唐璎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她的印象中,黎靖北登基后似乎并未触碰过女人,至少在她于照磨所任职的那一年,从未见他临幸过谁。

    如此说来,除去二人成婚后不算成功的那一次,黎靖北至今都还是个雏儿。

    此番……定是憋了许久……

    女子的声线袅袅缠绵,媚眼如丝,伴随着云雨后的娇嗔绵软,听得人浑身紧绷,欲念再起,忍不住想要再来一发。

    粉融香汗流山枕,眼波横斜艳檀郎。

    被浓厚的情|欲支配着,黎靖北浑身赤红,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阿璎问他“为何如此精通”,岂非变相地夸他功夫好?

    思及此,深邃的褐眸中不禁染上悠扬的笑,唇角微微上移,似奸诈的邪狐。

    他张口欲答,却因心痒难耐,欲念未消,低醇的嗓音变得嘶哑难耐,无端引人遐想——

    “皇叔府中这方面儿的书不少,成亲前朕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临时借来看了几本。”

    唐璎恍然大悟,原来是书本知识

    不愧是刘太傅的门生,还真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额……流……

    唐璎虽然性子清正,却绝非娇作之人,方才那场情事令她颇觉酣畅,体内欲念得到纾解。

    心中畅快,遂伏至他耳侧亲了一口,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方想夸夸他,却听他又道——

    “书本知识自然是不够的,以至于后来……”

    黎靖北凝望着她,眸中闪过促狭,似一只狡黠的妖狐——

    “对着你的小像勤学苦练,很快就无师自通了。”

    ……

    说罢,竟又开始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渐渐的,唐璎的眸光再次变得涣散。

    乌发湿漉漉一片,紧贴着前额,樱唇微张,小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口齿有些模糊不清。

    “陛……陛下……”

    听到她的呼唤,黎靖北微微一愣,盯着她瞧了半晌,忽而双眸微弯,凑近她的颈项温柔地蛊惑道——

    “阿石,乖,叫声阿木尔。”

    浪涛中的女子哪儿抵挡得住枕边人的温言软语,当即便颤声道——

    “阿木尔。”

    听到这个称谓,黎靖北似乎很满意,继而循循善诱,轻咬着她的耳垂柔声诱哄道:“那阿璎说说,你对阿木尔是什么感觉?”

    说罢,一颗心砰砰直跳,狐眸深处燃起期待的火焰。

    耳畔是男人灼热的呼吸声,颈间那酥酥麻麻的触感早已令唐璎心猿意马,思绪离散了好久才想起要接他的话。

    “我对阿木耳啊!”

    似是怕听到她的回答般,黎靖北忽然自暴自弃地俯下身,以口封住了那颗翕动的樱唇,任她如何“呜呜”地呻|吟哭喊也不肯放开。

    意识混沌间,唐璎只听到了一句——

    “阿璎,你看清楚,此刻陪在你身侧的人,是阿木尔。”

    *

    寅时,建安京郊。

    月色清凉,淡淡的柔辉倾洒而下,铺满整座山头。

    凛冽的寒风摇晃着山间的大树,树枝如鬼魅般狂舞,残影斑驳,带起一阵“沙沙”诡响。

    雪夜里,一白袍男子端坐于地,面容凝寒,眉目沉肃,一双锐眸紧盯着铜盆中的炭火,雪泥沾湿了衣襟也毫不在意。

    山风骤起,盆中的火焰挣扎了一会儿,弹了几颗火星子出来,随后“噗”的一声熄灭了。

    顷刻,天地间再次陷入一片昏暗,男子眸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消亡。

    夜间的山川犹如阴钩倒挂,少了白日的巍峨壮丽,却多了一丝深不可测的磅礴诡秘。

    耳边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似魑魅夜行般压人心魄。

    白袍男子应声抬头,却见远山深处匆匆走来一名长者,眉宇间隐含怒意,轮廓于幽淡的月光下忽明忽暗。

    失神间,一双矍铄的苍眸已然锁住了他。

    “——你在做什么?”

    长者的语调淡淡的,细听之下,却不难察觉出其中的不悦。

    白袍男子蓦然俯身,低眉大揖,“学生……见过老师!”

    长者不为所动,视线落到男子跟前熄灭的铜盆上,眸中怒意渐盛。

    隐忍片刻,却既未降下惩罚,亦未叫他起身,只微微一倾首,俯视着男子下垂的头颅复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白袍男子呼吸一滞,继而沉声道:“今日齐大人七七,学生不便过府吊唁,遂替大人烧了些纸钱,以告亡灵。”

    “——蠢货!!”

    长者听言怒发冲冠,旋即愤然作色,抬起一脚一把踹翻了铜盆。

    “天子生性狡诈,讳莫高深,且于建安城耳目众多,你莫以为他离了京就万事大吉了!”

    铜盆被倾覆,漫天的纸钱撒了一地,落于雪野间消失于无形。

    朔风吹过,带着一张未烬的残纸贴上白袍男子的脸庞,余韵灼人。

    毕竟是烧过的纸,

    虽然只剩了点儿火星子,男子仍觉颊侧滚烫。那等灼热,似是要将肌肤炙穿。

    饶是如此,一颗心却尤为冰凉。

    齐向安是朝廷的罪人,他死后,往昔冠盖云集的齐府如今已门可罗雀。

    七七那日,唯有齐夫人、齐素怡、以及李悦三人急匆匆从漳州赶来,共聚于灵堂为大人超度。而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的门客、学生们虽不敢过府吊唁,却仍会在其府邸门口摆上一壶浊酒,亦或献上几朵金花,以告慰其亡灵。

    而他,亦是与齐向安共事过十余载的同僚。虽身居高位,但为谋大事,此时也只能如鼠蚁般偷偷躲在这荒蛮的京郊祭奠。

    可即便如此,却仍要遭到老师的斥责。

    齐向安为老师的大业而死,老师脸上却没有一丝痛惜,甚至不允他祭奠,反倒是他这个算不上亲近的同门师弟,心头竟无端生出一阵兔死狐悲的悲凉感。

    饶是心中不忿,白袍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跪伏在地,垂眸恭敬道:“学生知错。”

    雪地冰凉,蚀人的寒意一层层侵袭着他的膝骨,教他唇齿打颤。

    他跪了许久,老师却丝毫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沉吟片刻,那双苍眸再次牢牢地攫住了他,“错在何处?”

    忍住膝间发麻的刺痛,白袍男子闷声道——

    “明面儿上,学生与齐大人并无往来,近日家中亦无亲人离世,故此不该来这京郊烧纸祭奠,无端引人猜测。”

    “你知道就好。”

    见他态度诚恳,长者神情稍缓,转瞬又问:“都准备好了吗?”

    白袍男子点点头,肯定道:“是,神机营那边皆已安排妥当,就等天子回宫。”

    长者满意地颔首,终于露出了今夜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缓声叮嘱道:“你且早些回去歇息,夫人还在家等着呢,莫让她生疑。”

    说罢,竟俯身亲自将他扶起,随后又宽和地笑了笑。

    “起来吧,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白袍男子默然抱拳,“多谢老师。”

    长者“嗯”了一声,抬头望了望渐晓的天色,抬脚欲走。

    走到一半,却又似想起什么般回过头,凝眸提点道——

    “冬末的那场大仗生死攸关,成败在此一举,输了便是万劫不复。你切记,莫将心思耗费在不相干的人事儿上。”

    言讫,便拂袖走远了。

    目光扫向被踹翻的铜盆,白袍男子清锐的鹰眸中划过一缕嘲讽。

    不相干吗?

    还有多久,他也会成为那个“不相干”的人呢?

    敛起心绪,宵禁一过,白衣男子便回到了值房。

    甫一踏进门,手下心腹来报——

    “京郊的盗匪头子郭杰同陈大人在神机营打起来了。那郭杰坚称陈夫人跟他好过,两人曾经约定终生,百年偕老,并指责陈大人强抢民女,夺人所好,吵嚷着要让陈大人跟他夫人和离呢!”

    白袍男子闻言微微凝眉,陈大人……

    “陈觅?”他猜测道。

    心腹颔首肯定,“是。”

    至此,白袍男子的眉头越皱越深——

    陈夫人乃建安书香门第出身,自幼与陈大人两情相悦,如今两人孩子都生了三个了,怎会和一介乡匪私定终生?

    那郭杰,八成是见色起意。

    “一群刁民!”

    白袍男子不屑地冷哼一声,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倨傲,扬眉嗤笑道:“那群盗匪欺行霸市惯了,难怪连朝廷都不肯收。”

    停顿片刻,随后又似意识到什么,眼神逐渐变得阴狠,厉声吩咐道——

    “那堆铳、炮之类的武器可得给我看紧了!往后但凡少了一个,你们拿项上人头来凑!”

    心腹颤抖着咽了口唾沫,怯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