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凌迟之刑
歇斯底里的痛楚。
数不清的血珠从唇齿间滚落出来, 将他的前襟都要彻底晕染成了红色,谢烨伏在被子中一动不动,任由痛苦撕扯神志。
他已经听不清外边李彧和裴玄铭的说话声了。
耳膜里是嗡嗡的充血响动, 心脏每跳动一下, 就波动着全身血水流涌, 将蛰疼至极的灼烧送往全身, 谢烨很想撞死在李彧的龙榻上,再化作鬼来找他, 让这狗皇帝夜夜晚上噩梦缠身。
奈何双臂和身躯都被捆缚的太紧,连一丝松动的余地都没有。
裴玄铭的声音模糊不清的传进他的耳朵里,混沌的大脑无法分辨出那人讲了什么内容, 但是那端方清朗的声音与少年时代无异,他不是不想见裴玄铭。
只是不能以这幅尊容去见。
待他死在大理寺的牢狱中, 枯骨一埋, 随风而逝, 说不准那人还会念在少年时代江湖的情谊上偶尔怀念他一,可若是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叫裴玄铭看见了。
那可就真是连他留在裴玄铭脑海中的最后一点少年时代的神采牵挂, 都给磨没了。
谢烨昏昏沉沉的想着,身体里过电似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这次焚心的痛楚比过去几个时辰里的每一次都要强烈的多。
仿佛有人拿滚了热油的皮鞭朝他的内脏里猛然抽下, 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如潮水涌上, 淹没了他的头顶,谢烨登时痛到一声都喘不出气来, 被埋在锦被里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泪水汹涌。
他克制不住的闷哼一声,然后脑海霎时清醒了一瞬。
不能出声!
但是他很明显的听见殿外君臣两人同时寂静了一下,谁都没说话。
谢烨这回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咬紧嘴唇, 任由痛楚肆虐,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的粉碎掉了。
良久,殿外传来那人依旧清清冷冷一声话音:“谢陛下,微臣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谢烨蓦然松开牙关,身上的锦被也随之被人掀开。
“骨头倒是硬的很,还真没让裴玄铭听出破绽来。”有人在他头顶赞许道。
“你方才实在受不住吭的那一声,朕还道你终于打算将自己现在这幅尊容呈现给裴玄铭看了呢。”李彧一手掀起他的被子,一手握住他鲜血淋漓的下颌,仔细端详着谢烨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庞。
“绝无可能。”谢烨声音很轻,语气却斩钉截铁。
李彧怔然,仿佛从他眼中微弱的光亮里,看到了几分当年武林大会上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魁首的影子。
谢烨显然已经快被焚心的剧毒给逼疯了,嘴唇克制不住的颤抖着,目光涣散,浑身冷汗如瀑,嘴角松开时满口的血水,将形状优美的薄唇洇的一片艳丽的血红。
李彧用指腹一抹他唇畔残存的血迹,若有所思道:“我好像知道李景辞那小子,为何对你这副身体情有独钟了。”
谢烨叹息似的笑了一下,显得又凄惨,又脆弱。
“那可多谢二殿下抬爱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二殿下了,朕已将他废为庶人,终身幽禁起来了。”李彧道:“这是师弟你想看到的结果么?”
“是啊。”谢烨将头歪在一旁,虚软无力的敷衍道:“求之不得。”
“那你可想过你的结局?”
谢烨摇头苦笑:“师兄,我现在蝼蚁之身,左不过是死在你一纸诏书下罢了,有何分别?”
“非也,人固有一死,但死法与死法之间的区别,可太大了。”
“那师兄愿给我一丝体面么?”谢烨显然没抱希望。
李彧对这个话题避而不答。
谢烨继续心平气和的问道:“若我死了,陛下会保证此生不动裴玄铭吗?”
“不能。”李彧淡道。
谢烨体内的药效此时已经退的差不多了,只是剧毒余威犹在,他整个人看上去湿漉漉的,憔悴而破碎。
“是他当年救了你。”谢烨挣动了一下身上的枷锁,艰难道:“若非裴玄铭拦在你面前,当年早在西北时,我便将你一刀毙命了,哪还有你今日——”
李彧反手一掌,重重落在谢烨脸上。
“住口。”这位九五至尊轻声道:“朕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在西北那段日子,不准在朕面前提起它。”
谢烨被他打的偏过脸去,嘴角血水流涌的更多了,却一声都没再吭了。
李彧起身挥退下人,兀自走到龙榻畔的檀香柜前,伸手缓缓搅动已经烧成灰烬的粉末。
“我原先一直在想,师弟你此生最怕什么。”李彧若有所思道:“我要以什么方式让你去死,才能慰藉师父的在天之灵。”
“就在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
谢烨眉心一跳,目光却仍然平静如水,仿佛听到的不是自己死期的宣判,而是他们师兄弟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场对话。
“你既然这么害怕在裴玄铭面前失态,连剧毒加身都不肯发出一声呻吟叫他听见……”
“那你就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的死在他面前好了。”李彧兴奋的微笑起来,他激动的手都在抖,似乎是为自己想到的这个绝妙的主意而欣喜至极。
“来人!将他送回狱中,明日平旦之时,即刻开始行刑,将全京城最好的刽子手召来,朕要赐他凌迟之刑。”
“三千刀削肉剜骨,少一刀都不行,行刑时间需得长达三天三夜,朕要他受尽折磨而死。”
李彧说到此处忽然顿住了,他转向谢烨,充满恶意的对他笑道:“你猜你这最后的三天里,裴玄铭会来观刑吗?
夜中露水深重,死囚的牢狱里泛着阴森的凉意。
狱卒将一碗带肉的饭食从牢房外的小口处递了进去,又在平日里放水的碗中倒了些粗制滥造的烈酒,气息扑鼻而来,呛的人难以下咽。
“吃罢,最后一顿了,吃好一点,明日好上路。”狱卒对着牢房中那个白衣染血的年轻人道。
他放下碗,又将眼前这个明日就要被凌迟而死的死囚打量了一,倒是长了一副冰冷秀丽的绝好皮相,这么多天酷刑熬过去,也不掩其眉眼如墨,清俊如雪,甚至那瘦削的白衣上带了血色伤痕,更平添一丝琉璃一般的易碎美感。
这样的人若是走到街上,不晓得会引来多少女娘的倾心青眼,只可惜三日后就要变成一摊碎肉了。
谢烨迟钝的从臂弯里抬起眼睛,送行的烈酒和肉菜已经在他面前放好了,他没动那碗带肉的饭菜,只慢吞吞的爬过去,将酒碗里的浓浆一饮而尽。
临刑前的这一夜仿佛格外漫长,大概是狱卒看在他明日就要上路的份上,今夜难得没有将他五花大绑,只是在脚腕上束了一圈沉重的锁链,保证他难以走动太久,其余的便不过多束缚了。
谢烨喝了点酒,晕乎乎的躺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一夜中昏昏沉沉的醒了好几次,梦中血火交织,无数故人穿插着来梦境里看他。
他最后梦见了一回裴玄铭。
梦境中他拿剑指着李彧,咬牙切齿的放话说,今日就要了你这个狗皇帝的狗命。
千钧一发之际,裴玄铭横空出现,一剑挡开了谢烨手中的剑锋,护在李彧身前,和谢烨刀剑相向。
“如今他是大周的君主,裴某身为人臣,不得不保护陛下的安危,还请谢少侠收剑。”
“裴玄铭!你混账!”他听见年少的自己在暴雨中怒吼出声,震彻西北大漠的无垠天地。
……又是一场风雨交加,谢烨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耳畔传来狱卒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人拉开牢房门,粗暴的将谢烨整个提起来,双臂反剪,捆上铁索。
“时候到了,谢公子。”
“你该上路了。”
……
“时候到了,谢少侠,今日这场比试可有把握?”裴玄铭端坐在房中,将剑擦好递给他。
“有啊。”谢烨恹恹道:“殴打个姜容而已,能有什么难的……”
“那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裴玄铭伸手想将他眉心的纹路抹平。
却被谢烨笑着避开了:“你干嘛?”
“见不得你皱眉头。”裴玄铭道:“手给我。”
谢烨依言将手递给他,温暖而汹涌的内力再次从两人手掌相贴合的地方传送过来。
裴玄铭神色不变,但谢烨知道他这几日几乎是把身上内功抽干了来渡给自己,于是不忍的想要抽回手:“说了不用,姜容不难打。”
裴玄铭加重了力道,快速将剩下的全数传送进谢烨的身体中,然后才放开了他:“你前些天伤的太重了,这些是给你留着护体用的。”
谢烨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好了。”裴玄铭笑道:“这些内力我留着也是留着,你若是伤了根本,那才是不值。”
裴玄铭目送着他第三次上场。
谢烨这次的对手,正是前些日子击败诸允严的那个新人,姜容。
姜容身形清瘦,生的一张好看的娃娃脸,手上只握了一柄匕首,就这么直愣愣的站到谢烨对面了。
他知道对面的这个人亦是诸允严提前串通好的一环,只要他一出手,这人随便与他过几招,就会败在他的匕首下。
姜容下意识望向台上的诸允严,诸允严一边抚着胡须,一边幅度很小的冲他点点头。
姜容于是便放心了。
三声锤鼓之声敲下,姜容大喝一声,挥着匕首朝谢烨刺去,那动作堪称毫无章法,凌乱的连谢烨都皱了皱眉。
这人明显武功低的要命啊,他师父就是败在这人手中的?
于是他也疑虑的去看诸允严。
诸允严凌厉的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你给我按照我们商量好的决定来,现在不是你小子逞英雄的时候!
谢烨默不作声的收回目光,在原地绕了个圈,下一秒一手扳过了姜容挥来的匕首,随意向后一甩。
也没来得及注意自己究竟打了多少成力。
只听下一秒,姜容惨叫一声,哐当一声匕首落地,他整个人也被拽着径直飞出了场外。
武林大会比试规则其一,比试过程中先退出场外者,败。
谢烨:“???”
他方才居然使出了这么大的力气吗?
不是,他师父为了给李彧放水,究竟找了个什么人来参加比试?
谢烨茫然的抬头看着裴玄铭,又看了看他师父。
诸允严几乎要气炸了。
李彧的脸色也说不上很好。
没办法,祸已经闯下了,谢烨硬着头皮又打了剩下几场比试,都是被划分在第二档中成名已久的老人。
谢烨惊奇的发现自己一路顺风顺水,岳长老果然是老一辈中的高手,和他对战过之后,谢烨再同其他人比试,居然意外的轻松。
最后一场时,他三招将华山派一个年长的低阶长老逼下了台,收剑回鞘的瞬间他又对上了看台中他师父活像是要吃人一般的目光。
谢烨握着隐隐颤动的剑柄,站在台上却仿佛寸步难行。
华山派掌门起身面朝众人朗声道:“可还有人要挑战谢小公子吗?”
满场安静的连根针掉了都能听得清。
完全无人应答。
“若是没有的话,今年武林大会的魁首,可就要定下来。”
仍然无人应答,这些天谢烨的厉害众人都看在眼里,各门各派的长老和弟子皆议论纷纷,说这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诸允严无声的将目光转向李彧,试图用这种方式逼他上台。
李彧的手心逐渐冒出冷汗,他当真敢上去吗?
他上去了,谢烨会对他手下留情吗?
“掌门。”谢烨提着剑鞘,朝华山派掌门深躬一礼,开口诚恳道:“谢烨多谢掌门抬爱,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掌门答应。”
华山派掌门一颔首:“你说罢。”
“我想挑战一人,从前一直想和他过招,却总是不了了之,今日机会难得,还望掌门应允。”
“你要挑战的,是何人?”
“回掌门的话,弟子要挑战我大师兄!”
李彧蓦然抬头,神情难以置信。
一旁诸允严终于露出一点欣慰的神色,心道谢烨这小子还不算太不识大体,知道要将魁首之位让给李彧,才是最要紧的。
“你可要想清楚了。”华山派掌门道:“你主动挑战你师兄,若是你输了,那这武林大会魁首之位,可就是他的了。”
“弟子明白,弟子不怕。”谢烨朗声道。
于是李彧在众人的一片注视之中,缓缓提剑上台,站到了谢烨对面。
谢烨谁都没看,他径直将目光投向了裴玄铭,神色柔和而明媚,似乎在用眼神重复那天夜里他同裴玄铭说的话。
他说:“那我就赢给你看啊。”
……
天边第一缕晨光亮起。
裴玄铭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他数年不回京城,家中仆人随从都遣散的差不多了,昨夜面见完李彧,他风尘仆仆的回到原先的将军府上。
裴玄铭见到这从小长大的地方,居然没有多少感慨怀念之情,只匆匆让手下将屋中打扫了一便将就着睡了。
半夜时有人翻窗来敲他的卧房门。
裴玄铭起身开门,疲惫道:“何事?”
来人是他养在京城中的密探,平时这边一有风吹草动,就派这些密探往西北送加急信件。
那黑衣人行色匆匆,一把拽下面罩,急切道:“将军,你我前些时日的猜测并无差错,陛下将二皇子废掉,数日不理朝政往大理寺狱跑……这些古怪行为的背后果然与西北明渊阁有关。”
“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降旨,今日旦时,将在西市凌迟一死囚,周边戒备森严。”
“按照我们狱中内应的描述,那个即将被凌迟的死囚,应该就是将军要找的人。”
第25章 第 25 章 “啐,晦气。”那负责行……
裴玄铭脸色稍沉, 合门前低声对密探道了句:“帮我给西边放个信吧,就按临出发前跟他们商量好的计划来。”
密探脸上显现出一丝迷茫:“……啊?可是将军,那不是您给自己留的后手吗, 怎么这么快就要用了?”
裴玄铭已经把门关上了。
密探无奈, 只得按他说的去办。
……
人在临死前的最后光景里, 会想些什么?
谢烨从前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现在倒是可以试着想想了。
刑场周围的围观者越聚越多,民众们天生就喜欢看热闹, 普通的杀头弃市已经看多看腻歪了,据说今天要处刑的,是大周自建朝以来, 第一个被下令凌迟处死的囚犯。
千载难逢的热闹,不多时刑场周围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小孩子们好奇的被挤到最前排, 看着这个被绑缚在刑架上的大哥哥, 似乎在期待他像以往被杀头的那些死囚一样,在刀锋落下前豪情万丈的喊出一句:
“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谢烨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睫, 在北风肆虐里安静的立在那里,冰冷的铁索已经跟他的臂膀交融为一体, 指尖滴答落血, 身上还带着在牢里时尚未愈合的刑伤。
“平旦到!开始行刑!”
头顶晨光熹微, 透出一线斑驳。
腥辣的酒水“哗啦”一声,泼在刽子手握着的刀锋上, 空气里水雾喷薄,满场皆是血与酒交织的腥气。
谢烨始终不曾抬眼,在行刑者的刀刃划过他第一层血肉的时候,他也只是抿了抿唇, 将嘴角的抽动压抑回去。
其实不怎么疼。
诏狱里重刑加身,远比这轻描淡写的几刀残忍的多。
痛楚是在小刀刮下第二层血肉的时候开始变的清晰的。
一旁的行刑者直接将刀锋钉进了他右肩的骨髓里,以此来加重犯人的痛苦,谢烨果然克制不住的颤抖了一下。
“兄台,您一次能割的多点吗?”谢烨偏头诚恳道:“我晕血。”
刽子手冷笑一声:“陛下口谕,三千刀,一刀都少不得,您且慢慢挨着吧。”
空中北风呼啸,天地晦然变色,酿成一团浓的化不开的愁云,笼罩在刑场上方。
第三层血肉被刀锋划开,刑架的地面上血流如注,几乎汇聚成了一道蜿蜒的小溪,浸透了刽子手的鞋底。
“啐,晦气。”那负责行刑的大汉道。
谢烨此时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周身血水在汩汩往外涌,身体越来越凉,手臂原本就被捆在刑架上,让粗大的绳索勒的青紫一片,血管受到挤压,鲜血淌的越发汹涌。
“打水来,把他弄醒,圣上说了,两千刀之前,不准他晕过去。”
监刑的狱卒拎起木桶,寻了个最近的井口打水。
他刚俯下身子,就发觉井中水面在漆黑的甬道里微微晃动起来,泛起跳动的波澜。
这就奇了,京城地处长安,已经数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这是怎么回事?
下一秒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只见对面街巷口处远远扬起一片巨大的沙尘,数匹快马沿着街道疾驰而来,所过之处一片惊叫连连,瞬息间居然已经掀翻了数十个百姓摆在街口的摊位和铺子。
“什么人!京城之中禁止策马疾驰!快停下!”
狱卒大喝出声,然而那马背上的人却是连他理都不理,一路朝刑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大事不妙。
狱卒赶忙快跑几步,追在马队之后,匆忙之间他看清了那群人身上的服饰。
披发编辫,头缀银饰,为首那人上身几乎是半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层毛毡遮挡,骑在马背上的身形高大魁梧,显然不太像中原人拥有的体格。
北疆蛮人的打扮?!
裘玑人?
狱卒惊疑不定,旁侧群众四散奔逃,轰然一下如同鸟兽散开。
“禁军何在!还不快来支援,没看见有人来劫法场吗!”
“速报圣上!”
一片乱哄哄中,为首那北疆人伸出一只手,用蹩脚的汉语说道:“非也!我等并非前来劫法场——”
人群中安静了一瞬,早有人向空中射箭向禁军发射信号了。
那北疆人却还是不紧不慢的把话说完了。
“你们今日处决之人乃我裘玑国的公敌,他曾率明渊阁众恶徒在我裘玑领土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等奉狼主之命前来,向大周皇帝请求,将此人带回去,用他的鲜血浇灌我裘玑百姓的徒弟,用他的骨肉来告慰我们英勇战士的在天之灵!”
纵使谢烨已经因为失血太多而一声都发不出来了,他听闻此言也忍不住费力的抬起头来,想说我什么时候还带领明渊阁在裘玑做过恶?
他怎么不知道他谢烨有这么大本事?
“你且放下武器,下马就擒,随我进宫禀告皇上,再议其他,在我京城的土地上纵马伤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远处传来禁军赶到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隐隐颤动。
队伍中另一人戴着面具的年轻人越众而出,纵马上前,冷冰冰的道:“无论如何,此人必须得死在我裘玑的手中,还请陛下见谅。”
下一刻,他抬起手中弓弩直指谢烨,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弩中箭矢霎时射出,嗖嗖嗖三箭同时出鞘,两箭分别断开他手臂两侧的绑绳,一箭正中谢烨心口。
只见那刑架上的囚犯先是失去了绑绳的支撑,整个人从刑架上无力的摔下来,跪伏在地,他神情痛苦的咬紧了下唇,胸口晕开一层血迹,他喘息着抬头去看射箭那人,隔着数米远的距离,他看见了面具后面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
谢烨筋疲力尽的从口中又吐出一口血,然后身形一歪,没了动静。
禁军随之赶到,巨大的喊杀声在耳畔响起,他感觉有人粗暴的把他拎上了马,冰凉的大手紧扣住他的腰身。
耳畔全是马背上的风声。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切归于寂静。
……
“放肆!”李彧勃然大怒。
“你们那么多人看守护卫,居然被几个裘玑人捷足先登,把谢烨给弄死了!”
“朕要你们何用!”李彧猛然将案旁的砚台砸过去,“砰!”的一声砸在禁军首领的脑袋上。
禁军首领的额头瞬间冒出鲜血,但他却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
李彧勉强换过一口气,冷声问:“那几个裘玑人呢?”
“回陛下,都已经抓回去了。”禁军首领忍痛回道。
“只是……那死囚还是不见踪影。”
李彧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问道:“裴玄铭人呢?”
“回陛下,裴将军自昨日归来便一直在府中,我们派去监视的人说,没见裴将军出来过。”
李彧霍然起身,简短道:“你现在立刻带兵去将军府,低调行事,不要惊动任何人。”
“……若是裴将军不在呢?”禁军首领小心翼翼的问。
“若是他不在,立刻全城搜捕,将他给朕拿下。”
第26章 第 26 章 那人手腕上是青一道紫一……
负责传话的太监刚到裴府, 就见裴玄铭在堂下练剑,三尺青锋上映出年轻将军长身玉立的身影,长剑出鞘, 风姿潇洒, 如行云流水。
剑气掩映眉目, 将他那双眼睛反射的锐利而清冷。
“裴将军, 陛下有旨,宣您入宫觐见。”大太监尖声尖气道。
裴玄铭收起剑身, 并没有过问太多,俯身道:“臣领旨,还请公公带路罢。”
他胸膛起伏, 额头上有晶莹的汗水,仔细观察的话, 裴玄铭白衫的衣角上还有些许尘土, 大概是方才练武时溅上去的, 大太监并没有多想。
不愧是忠良之后,大周最年轻的驻边将领, 就连休沐回京都从不懈怠武艺。
大太监心中一边赞许,一边悄悄为裴玄铭松了一口气。
宫中一片肃杀, 满堂上下无人说话。
裴玄铭随太监入殿, 他上前给李彧行了礼, 单膝跪地:“陛下。”
“裴玄铭,今日早上有一小队裘玑人在城中纵马伤人, 还劫持了一名本该在今日处以极刑的重犯,你可知情?”李彧阴鹜道。
裴玄铭如实回答:“回陛下,臣不知情。”
李彧猛的一砸桌案:“你多年镇守边关,眼下裘玑蛮人都敢跑到我大周的京师来撒野了!裴玄铭, 朕看你是不想干了!”
裴玄铭沉默了片刻,抬头纠正道:“陛下,臣守的是西北边疆。”
李彧拧眉:“你什么意思?”
“裘玑一国,地处北域,是大周的正北方向,由骠骑将军江昭镇守,与臣所在的驻地……离得甚远。”裴玄铭诚恳道。
李彧:“……”
说来惭愧,李彧自少年起就痴迷武学,登基后更是不理朝政,大部分交由手下重臣定夺,对于哪个将军守哪个方向的边关,每个方向都有哪些小国家,与大周较好还是战事频发……他一概不知情。
以至于被裴玄铭一句解释给噎的满面通红,登时在一屋子商议的文武面前有点下不来台。
好在裴玄铭还不算太蠢,紧接着就给皇帝递了个台阶下。
“大概是北疆战事吃紧,江昭将军难以维系所致,才导致裘玑人流窜进中原惊扰了陛下,臣愿即刻回西北,率军支援北疆,以保家国安宁!”
裴玄铭俯身重重叩首,直把李彧看的目瞪口呆。
敢情他对那死囚是谢烨的事情一无所知!
一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把自己摘了出去,又表了忠心,还给远在北疆与他不合的同事上了眼药。
李彧感觉裴玄铭这厮要上天。
但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意见来,只好冷声冷气的道:“嗯,那你去吧。”
“谢陛下。”裴玄铭恭恭敬敬,一路退出了殿外。
他回到府上,一刻钟都不敢耽搁,快速从管家手里接过了行李,带着几个一同回来的亲信从裴府一路疾驰出城外,城墙旁负责出入通行的官员守卫没人不认得裴玄铭,一行人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一直赶到距离京城三十里远的郊外,裴玄铭才远远看见了不远处缓慢行驶的马车,他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翻身下马,将自己的行头和外衫全部交给亲信。
让手下扮成他自己的模样,一路往北回边关。
“将军,我们不急着回去支援北疆了吗?”他手下一个叫王良的小兵疑惑道。
“北疆原本就没有战事。”裴玄铭简短道。
“可是……”
“晚些时候江昭将军会传信到京城的,不必担心。”裴玄铭一拍马背,吩咐道:“去吧。”
小兵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道了句:“将军一切小心。”
一行人便再度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落下一阵马蹄踏起的飞扬尘土。
裴玄铭慢慢走到马车跟前,伸手敲了敲车壁,里边便探出来一个飘散着香氛的脑袋。
“怎么样啊哥,把陛下糊弄过去了吗?”帘子掀开,里边坐着个头戴银铃配饰的年轻女孩子,一身刺绣襦裙,脑袋上两个圆圆的发髻,其余头发披散在身后,乌发雪肤,笑眼弯弯。
她长了一双和裴玄铭很像的眉眼,却比裴玄铭灵动爱笑的多。
裴玄铭略一点头:“嗯。”
紧接着又蹙起眉头,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少女挽着头发,故作娇羞:“好看吧,难得借你的光回一次京城,专门找樊楼的姐姐们给我做的,我昨天晚上一口气包了她们好几个人呢,花的你的军饷,不必谢。”
裴玄铭:“……”
此人是裴玄铭的远方堂妹,名叫裴明姝,裴家这一代子孙凋零,到了裴玄铭这里,翻遍族谱,也就这么一个同族的妹妹。
十年前裴明姝父母双亡,被亲戚送到京城来投奔裴老将军,自此就在京中裴府里住下了。
后来裴老将军病逝,裴玄铭远赴西北,担心她无人照料,便将她也带去了西北。
裴明姝日日在军营中耳濡目染,久而久之,竟也会点武艺,随军出征帮忙善后,救治伤员颇为娴熟,裴玄铭也就将她一并留在西北了。
“他怎么样了?”裴玄铭问。
裴明姝挑眉,随即掀开车帘子,露出车内另一个人伏在侧座上的身影。
“还没醒,伤的太重了,身上除了凌迟之时挨的那几刀,还有不少鞭伤和烫伤,手腕和脚踝上全是绳索绑缚的淤青,好可怜。”裴明姝面露不忍,低声对裴玄铭道。
“你给他止血上药了吗?”裴玄铭将那一瞬间的怒气压抑回胸口,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当然,只是他什么时候醒,我就没把握了。”
“要你何用?”
“喂!”裴明姝无奈:“你怎么这样,那可是诏狱的刑罚,他能熬到今天不死已经很不错了,我能用军中的药丸把他的命吊着也已经很不错了。”
裴玄铭懒得理她,只一言不发跨上马车,催马向前。
谢烨始终没有醒过一次,路途漫漫,裴明姝时不时的拿水在他嘴唇上润一点,然后收回水囊,感慨道:“哥,他长得真好看。”
在外面驾车的裴玄铭:“嗯。”
“你也觉得他好看,是不是?”裴明姝不依不饶,从马车里又探出头,凑到裴玄铭面前好奇道:“你既然这么在意这个人。”
“为了救他费了这么大波折,又是同江昭将军里应外合放玑裘人进来,又是在法场作乱,又是对皇帝坑蒙拐骗……那当初为什么要跟他吵架,这么多年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不关你事。”裴玄铭不咸不淡道。
“说说嘛,哥。”裴明姝撒娇:“路上就咱俩,闲着也是闲着。”
“你觉得闲的话,可以从车上下来,跟着车从京城跑到西北,就不觉得闲了。”裴玄铭冷冷道。
裴明姝乖乖闭嘴,把头缩回车里去了。
谢烨是在一阵微小的颠簸过后,才有一点意识的。
满车的花香气,很像他年少在樊楼里接受姑娘们掷花时的味道。
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入目就是少女粉色明媚的裙摆,花香扑鼻而来,恰好此刻车轮下碾过一颗小石子,整个马车重重一颠。
谢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咳的他胸口发疼,伤口再次裂开,谢烨不得不艰难的用掌心抵住胸口,试图缓解身上的痛苦。
裴明姝原本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刷的睁开眼睛,高高兴兴的对谢烨道:“你醒啦!”
谢烨睁着眼睛说不出话,只能朝那陌生少女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打算开口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自己。
答案很明显,眼前这少女的眉目与五官都与裴玄铭惊人的像,简直是不打自招。
裴明姝伸手要掀开前车门,朝外喊了一声:“哥!他醒了!哥——”
只听“啪!”的一声,外边驾车的人头也不回,重重的将车门和帘子从外边关上了。
裴明姝:“……”
“我哥,哈哈……他害羞……害羞。”裴明姝尴尬的笑,回身去扶谢烨:“你好些了没有,要不要喝水?”
谢烨就着少女扶着他的手臂,喝了几口水,然后筋疲力尽的躺回原来的地方,柔和的笑了一下:“多谢姑娘,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裴明姝,外边那个是我哥裴——”
车门从外边再次朝后用力关了一下,不偏不倚刚好打断了裴明姝的话。
裴明姝:“……”
“让他自己跟你说他叫什么吧!”裴明姝瞪着车门怒道。
谢烨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笑意,他的面容仍然憔悴而苍白,身上全是酷刑留下的伤口,一路马车颠簸,不少血口都裂开了,斑斑血迹已经浸透了他白色的中衣。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外边的人解开缰绳,放马去自己吃草休息,裴明姝解下外衫,将衣服盖在谢烨身上,俯身的时候她见谢烨脸色潮红,额头隐约冒汗,手上却冰凉的很,不觉微微一怔。
“谢公子?”裴明姝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谢烨张了张口,仍然虚弱的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奈的看着她。
裴明姝顿觉不妙,伸手在他额头一抵,果然烧的滚烫。
“哥!怎么办!他发烧了!”少女急急忙忙跳下车,去找裴玄铭求救。
裴玄铭正在溪水边捞鱼,闻言神色变了一下,但很快又冷淡下来:“我又不是郎中,我能怎么办?”
“哇,你就嘴硬吧,他一身的伤,加上高烧,万一熬不到西北你——”
裴玄铭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裴明姝很识趣的闭嘴了。
半晌,裴玄铭将渔网递给她,吩咐一句:“自己捞,捞不上来鱼,你今晚就饿着。”
说完,他自己朝马车的方向去了。
谢烨烧的昏昏沉沉之际,隐约感觉到有人掀帘进来了,他能感觉到来人身上冰冷的寒气,以及腰间那柄重剑的铁锈气息。
谢烨知道来人是谁,只是他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是睁不开眼睛。
那人俯身将他捞在怀里,指尖拂过他烧的发烫的脸庞,仿佛流转过一片冰凉的苍白。
谢烨闭着眼睛,任由自己靠在裴玄铭怀里,嘴唇微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裴玄铭大概以为他想喝水,便拿了水囊递到他嘴边,将小股清水慢慢的渡进他嘴里,谢烨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残余的水渍被那人用指腹抹去。
裴玄铭常年习武,手指指腹上全是茧,粗糙的触感碾磨过谢烨微张的嘴唇,将他蹂躏的红润而可怜。
谢烨依旧闭着眼睛,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他少年时身形就单薄劲瘦,这些日子在京城被摧残的更加孱弱,仰头靠在裴玄铭双臂间的时候整个人仿佛一碰就碎的脆瓦。
裴玄铭将他滚烫的身躯抱着,却没再动他了。
他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像一尊冰冷僵硬的石像,
良久,耳畔传来衣料细微的摩挲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小,但是谢烨此时完全感知不到马车外的声音和响动,他被裴玄铭禁锢似的搂了一夜,唯一的感官都被裴玄铭占据了,因此这点动静传到他耳中就显得格外鲜明。
谢烨的额头上被对方冰凉而柔软的嘴唇碰了一下。
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直了一瞬,然而裴玄铭一无所知,换了个姿势,将他在怀里捞的更紧。
温热的眼泪浸透了谢烨的颈窝和领口。
裴玄铭在夜色里抱着他无声的掉眼泪,自以为谁都不知道。
谢烨一边闭眼躺着,一边觉得好笑,他十分遗憾自己此时睁不开眼睛,不然这辈子还没见过裴玄铭哭呢。
“哥!我想起来了,我包里有治风寒的药物,恰好此地有水,不如我将药给谢公子煎了,凑合一下。”裴明姝在外边啪啪的拍着车门。
裴玄铭匆匆抹了把眼睛,将谢烨小心翼翼放回车里,起身道:“你把鱼捞好了没有,我去弄鱼,你煎药。”
“早就抓好啦,我哪有你那么笨手笨脚!”
裴玄铭一矮身,就要出门去,手腕上忽然一紧,他难以置信的低下头。
只见昏迷中的谢烨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心微蹙,显然在睡梦中还在承受痛苦。
裴玄铭咬了咬牙,还是狠心将他的手挣脱开了,几乎是逃窜一般的跳下车去帮裴明姝了。
马车的前门在夜风里轻轻晃动,谢烨悄无声息的睁开了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他看着裴玄铭离去的方向,眼底神情复杂,说不上是什么神色。
领口处还有那人泪水洇过的潮湿痕迹,他沉重的闭上眼睛,又沉沉睡过去了。
再被吵醒的时候,马车外天色已经亮了,那兄妹两个正在门外吵架。
“你进去给他喂药。”裴玄铭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我不要,我昨天累了一夜了,药都是我煎的,你自己进去喂嘛!”
“你把我烤的鱼吐出来。”
“说的好像鱼不是我抓的一样!”裴明姝大怒,就差指着她哥的鼻子暴跳如雷了:“跟你出来一趟你把我当驴子使!欺人太甚!”
“驴子比你好使。”裴玄铭毫无起伏道。
“你——”
“有本事你自己跑回西北去,不然就按我说的做。”裴玄铭面无表情道。
裴明姝无能狂怒的一跺脚,端了药碗进马车去了。
一进马车就撞上谢烨安静看着她的目光,裴明姝立刻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容,伸手将药碗端到他面前,陪笑道:“谢公子,你都听见啦。”
谢烨点点头,表示是的。
“你别往心里去,我故意激他呢,不是不想给你喂药,我就是看不惯裴玄铭那副嘴硬到家的做派,明明他很关心你的,哎呦小心烫……”
谢烨轻轻转开脸,躲过了药碗。
裴明姝不明所以:“这是治风寒的药,我们从西北那边带过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剂量是大了一点,但是喝完就起效果,我向你保证没毒。”
“看。”裴明姝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示意给他看。
“我知道没毒。”谢烨苦笑道。
他抿了一下唇,轻声道:“只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姑娘不必为我浪费东西。”
裴明姝怔然,最开始只觉得难以理解,但见他神情灰败,憔悴惨淡的难以言表,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难过来:“你别这么说啊谢公子。”
谢烨却是打定主意,不肯喝药了。
片刻之后,裴明姝垂头丧气的下车,跑到裴玄铭跟前:“怎么办啊哥,他不肯喝药。”
裴玄铭皱眉:“啊?他不喝你就不喂?灌进去!”
裴明姝匪夷所思,觉得裴玄铭是不是脑子有病,低声怒道:“他都病成那样了!我害怕我动一下他就没命了,我哪里敢强喂!”
裴玄铭冷着脸抽身便走,转身大步上车。
裴明姝连忙跟上去,只见她哥一上车径直俯身,提着谢烨的腰身将人直接从地上拦腰抱起来了。
他一手端碗,一手钳制住谢烨下颌,将那病骨支离的人抵在车后壁上。
“张嘴。”裴玄铭冷冰冰的命令道。
谢烨猝不及防被他粗暴的摁着,下意识反抗了两下,但他哪里是裴玄铭的对手,被对方强行反拧了双臂,用腰带将手腕捆在身后,整个人被裴玄铭压在车厢的角落里。
谢烨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惧,一边喘息,一边虚弱的质问:“你干什么!”
裴玄铭不耐烦的将药碗抵到他嘴边,神情冷硬,与昨天夜里判若两人。
“喝药!”
纵使谢烨如今武功全失,却也受不了这样粗鲁而强硬的对待,当下被逼出了几分气性,他用力拧过头怒道:“我不喝!谁知道你给我喂的什么!”
他屈膝去撞裴玄铭的身体,随即被对方借着身形的优势一把压制下去。
谢烨剧烈喘着粗气,眼睛气的通红,整个人被笼罩在年轻武将的阴影里,下一秒裴玄铭伸手扼住了他的下颌,一手端起碗,将其中汤药给谢烨灌了下去。
谢烨拼命挣扎起来,却完全抵不过他的力气,大量苦涩的中药顺着喉咙涌进身体里,他连喘带咳上不来气,眼角通红,被欺负的泪水汹涌而出。
但下颌被人紧紧箍着,只能发出一点克制不住的小声呜咽。
他的泪水打湿了裴玄铭的手背,裴玄铭却一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从始至终都冷淡的看着他。
直到把最后一滴汤药喂进谢烨嘴里,他才放开钳制谢烨下颌的手,谢烨难受的俯身就要吐。
裴玄铭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强迫他将剩下的药全数咽进去,那人因为缺氧而在他掌心里呜呜出声,俊秀眼睛里充盈着极度屈辱而愤怒的泪水,手腕还在身后绑着。
他这幅样子看上去好不可怜,比那日在刑场上还要狼狈几分。
裴玄铭最终松了手,他没再管谢烨,回身下车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还没给谢烨松绑。
于是他又返身上车,伸手到谢烨背后去,将那绳索给他解开了。
那人手腕上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勒痕淤青,显然这些日子不止一个人凌虐过他。
裴玄铭握着他的手腕,有些怔然。
谢烨已经将眼泪擦干净了,浑身颤抖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一把抽回被勒疼的手腕,硬是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哭腔。
“看完了吗,看完就下去。”
裴玄铭闻言反倒不走了,他将腰带夺回来,漠然道:“这是我的马车,凭什么我下去?”
谢烨猛然起身,不顾身上的伤痛,踉跄几步就要下车,一副誓死不愿意跟他共处一室的模样。
他刚走了没两步,裴玄铭便在他身后伸手将他拽了回去:“行了,躺好。”
谢烨没力气反抗他,只得被他按回车座上,胸膛起伏,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粗暴的对待中缓过神来。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下次如果还不肯喝药,后果跟今天一样。”裴玄铭最后撂下一句话,起身下车。
裴明姝在不远处已经看呆了。
“你又怎么了?”裴玄铭不悦道:“这个表情。”
“没事,哥……”裴明姝恍惚着说道:“我有时候就是觉得你年过三十未成家这件事……”
“挺活该的。”
第27章 第 27 章 要喝自己买,别抢我的。……
那治风寒的药大概带着一点令人舒缓晕眩的作用, 谢烨被他强行灌了一碗以后,开始不由自主的再次昏沉起来,于是靠着车壁又晕过去了, 连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都不知道。
“残暴啊, 残暴……”裴明姝骑在马上, 摇头晃脑的感慨。
裴玄铭坐在马车前实在没忍住, 伸手从旁边捻起一块小石子,对准此人仿佛戴了一整个大观园一样的发髻, “嗖”的一声弹射过去。
裴明姝猝不及防,捂着脑袋幽怨的转过头来:“你干嘛!”
“你骂谁呢。”裴玄铭懒洋洋的问。
“谁应声我就骂谁。”裴明姝阴阳怪气。
裴玄铭安静了片刻,侧耳去听身后的动静, 确定马车里的人已经睡着了,这才开口解释:“你不了解谢烨。”
“这个人从来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要是不强硬一点给他灌下去, 他是不会喝药的。”
裴明姝怒道:“可是你也太粗暴了,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哪有把病人直接绑起来往下灌药的……”
裴玄铭微微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就是这样对我的。”
裴明姝哑口无言,看样子她还是觉得她哥有病。
“等他什么时候能打的过我了, 再报复回来就是了。”裴玄铭拧开水囊, 不紧不慢的在颠簸中往下灌了两口:“不过我看这两年他大概没这个机会了。”
裴明姝一拍马背, 纵马疾驰,车轮滚滚向前。
车轮转动的速度骤然加快, 谢烨原本伏在椅上的身形随之一晃,身上各处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忍不住握紧了盖在身上的衣服,低声呻吟了一声。
裴玄铭立刻对裴明姝道:“停车。”
裴明姝不明就里, 但还是乖乖将缰绳一勒,迫使身下的马将步履放缓下来。
“怎么了?”她回头问道。
裴玄铭轻声道:“你好像颠着他了。”
裴明姝:“?”
“自己下马在附近溜达一圈去,我喊你你再回来。”裴玄铭吩咐道,说完他径直掀帘进马车里了。
裴明姝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忍下了想一巴掌把她哥揍回西北的心。
谢烨迷迷糊糊间被他从地上一抱,半扶着坐回车椅上,那人手臂的力量结实而稳重,他靠在裴玄铭的臂弯里,动了动嘴唇说了句什么。
裴玄铭没听清,但是他从谢烨的口型中分辨出那是一个“滚”字。
裴玄铭神色古井无波:“我要是滚了,你怎么办?”
谢烨闭着眼睛不想理他,直到裴玄铭伸手掀他衣服,他才猛然从裴玄铭的桎梏中挣扎出来:“你干什么!”
这一动便又牵扯到身上的旧伤,气势登时减下去大半,他扶着车壁委顿下去,却死咬着牙关,不肯显露出一丝示弱的意思。
裴玄铭叹了口气,伸手扳过他的肩头:“好了,我不动你,过来给我看看。”
谢烨还要再躲闪,奈何马车里空间太小,避无可避。
裴玄铭从后边擒住他的腰身,长臂一展就将谢烨整个捞过来了。
“自己脱衣服,我给你上药。”裴玄铭心平气和的说。
“你出去。”谢烨屈辱道。
“你背上有鞭伤,我出去了你够不到。”裴玄铭语气毫无起伏。
“那也不要你管!我没求着你救我!”
“自作多情。”裴玄铭冷笑一声:“你是李彧的心头刺,你明面上被裘玑人带走了,我正好借此机会给镇守裘玑的江昭上个眼药而已。”
“跟救不救你没太大关系。”
谢烨闻言只觉一口淤血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裴玄铭在他身后再一上手,谢烨登时眼前一阵发黑,硬生生被气的吐出了一口血。
裴玄铭被惊的头皮一炸,连忙俯身去扶他:“谢烨!”
谢烨嘴角血水一路淌到前襟处,整个人意识昏沉,又难受又痛苦,第一次翻涌起几分委屈来,他猛然将脑袋一偏,泪水夺眶而出。
裴玄铭万万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能把他激成这样,连忙伸手在他背上顺气,但安慰人向来不是裴玄铭的长项,他只得磕磕绊绊的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了……”
谢烨闭上眼睛,低声道了句:“你给我滚。”
裴玄铭实在是没招了,只好低声下气道:“对不住,是我失言,可你自己想想,若不是精心策划,大周的京城内怎么可能出现裘玑人,又怎么可能刚好出现在你附近。”
“我错了,谢公子。”裴玄铭诚恳道:“明知你身受重伤,我不该气你的。”
谢烨喘息着睁开湿水淋漓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你喊我谢公子,是要同我划清界限的意思么?”
裴玄铭:“……”
天地良心,这弯是怎么拐到这儿的!
“绝对没有。”裴玄铭斩钉截铁,神情坚定的就差指天指地歃血为盟的发誓了。
谢烨红着眼眶将他瞪了片刻,继续道:“你方才还捆我。”
“以后不会了。”裴玄铭半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我保证。”
谢烨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气,一张口又是一道血线从嘴边涌下来,他神情茫然而涣散,半晌筋疲力尽的再次合上眼睛,身形颓然一歪,直直的倒了下去。
……
半刻钟后,打水回来的裴明姝将事情的大致经过听了一遍,然后诡异的沉默了。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裴玄铭麻木道。
“哥哥。”裴明姝开口,真心实意道:“我觉得你是个人才。”
裴玄铭:“……”
“人怎么能蠢的如此离奇。”裴明姝感慨:“蠢的别具一格,颇有一风韵。”
裴玄铭冷冷道:“如果你再在一边幸灾乐祸的话,回到西北我发誓让你悔不当初。”
“我没有幸灾乐祸,哥哥。”裴明姝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谢公子摊上你,实属不易,我都想替他揍你了。”
“你可以不还手让我打你几下吗,也许谢公子就消气了。”裴明姝提议。
裴玄铭冷笑:“裴明姝,我看你是皮痒了。”
裴明姝不置可否,脸上嘲笑的神色更甚。
她一夹马背,快走两步:“好啦,我看谢公子眼下的状态不太能继续赶路了,前面找个客栈休息一晚上吧,我出钱,就当替这个愚蠢的哥哥赔礼道歉了。”
裴玄铭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这一两天叹的气比过去在西北五六年都多。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裴明姝从马上跳下来,掀开帘子往里边一瞧,莫名有点心虚的道:“谢公子,下车罢,我们在客栈歇息一宿再走。”
谢烨这会儿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他神色恹恹的掀起眼皮,抬了一下手示意道:“没力气走路了,让你哥过来背我。”
裴明姝一愣,旋即笑起来:“好嘞,没问题!”
裴玄铭背着手站在客栈门口,拧眉转过头:“什么?让我背他?”
“哎呀快去!”裴明姝怒道,一巴掌抡在他背上:“你个罪魁祸首,哪儿来那么多话!”
裴玄铭登时噤声,转身上车就见谢烨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的坐在车里,眉心紧缩,看上去在极力忍受着某种痛苦。
裴玄铭一言不发的俯下身,一手抄起谢烨的膝盖窝,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整个抱起来,大步下车。
“外衫给我。”他转头吩咐裴明姝。
裴明姝眼明手快,将自己的外衫抖落抖落,直接罩在了谢烨身上,将他全身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无力的从裴玄铭怀里垂落下来。
三人进了客栈,命小二安排了两间房。
裴玄铭一路将谢烨带回房中,在软榻上放好,裴明姝跟在他们后边,帮着哥哥将被子摊开来覆盖在谢烨身上。
谢烨这时才勉强抬起眼睛,朝裴明姝浅淡的笑笑:“多谢姑娘。”
“不客气,应该的。”裴明姝爽朗的答道。
然后谢烨就合上眼睛了,没分给裴玄铭一个眼神。
裴玄铭:“……”
敢情这一路是她把你抱上来的?
裴明姝实在是没忍住,低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裴玄铭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才摆摆手,示意自己闭嘴,转身出门。
裴玄铭沉默半晌,刚刚下定决心,走到谢烨床前,打算开口再同他解释一,然后就看到这人深陷进被褥里,眉心舒展,呼吸均匀,竟是很安稳的睡着了。
于是裴玄铭只好把话都咽回去了,他站在谢烨的床前,用目光无声的描摹着这人俊秀出众的眉目,比少年时代要更加明俊利落,眉骨乌黑修长,眼睫如烟,在如玉光洁的肤色上打下一小片秀丽的阴影。
窗边传来几声扑棱扑棱的响声,裴玄铭眼神一凛,走过去打开窗户,只见一只信鸽正扑闪着翅膀,站在窗沿上,细如枝干的腿上绑着一小卷皮纸。
裴玄铭随手给它喂了点吃的,便将信纸从鸟腿上卸下来了。
信上只有几个小字。
“死士已归,速回。”
裴玄铭返身回屋,匆匆提笔写了几行字,再次绑到鸟腿上,低声道:“去吧。”
身后传来谢烨疲倦的声音:“你们怎么处理那几个落到李彧手中的裘玑人的?”
裴玄铭关好窗户转身:“你怎么醒了?”
谢烨指了指窗户:“有动静。”
裴玄铭察觉出一丝不对:“我开窗的声音很小,怎么会惊醒你?”
谢烨尽力偏过头,目光空洞而平静:“不知道,可能是开窗的声音跟诏狱牢门打开的声音很像,都是‘吱呀’一声,我就知道有人进来了。”
裴玄铭心头一震。
谢烨从前,从不对人示弱,数年过去,裴玄铭第一次察觉到他那层依旧出众的皮囊下,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猜配合你们劫法场的裘玑人,要么是死士心甘情愿为主子赴死,要么就是你手下最精锐的部队,自有法子逃出生天。”谢烨瞪着天花板道。
“他们已经逃出来了,很快就能甩开追兵回北疆。”裴玄铭道:“不必担心。”
“那就好。”谢烨依旧望着天花板,轻声道:“我这条命,不值得拿旁人的来换。”
“你方才说得对,救不救我,没太大关系的,还连累你手下白白折腾一遭。”谢烨疲惫道:“下次别这样了,不值得。”
裴玄铭急道:“我说了我方才那是气话,我怎么可能真不将你的命当回事!”
“谢烨你有没有良心,十年前在西北,也是你下狠手跟我打了一架,说从此与我一刀两断,十年后我费尽心力去京城救你出来,你一句‘不值得’就将我打发了。”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
谢烨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半晌轻笑一声:“不知道,总之不大重要。”
裴玄铭到抽一口凉气,感觉自己天打五雷轰。
谢烨笑了笑:“还是那句话,裴玄铭,我又没求着你救我,你自己上赶着过来的,难道要我感激涕零不成?”
裴玄铭气的半死,恼火的摔门而出,末了又回身将房门从外边上了一层锁,这才继续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
裴明姝在客栈的小阁楼里很潇洒的喝酒,远远就瞅见她哥紧绷着一张脸,大步朝这边走来了。
慌得裴明姝立刻将所剩不多的酒水倒进自己嘴里,生怕被裴玄铭抢了去。
“给我留一口!”裴玄铭一把扯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果然空空如也。
裴明姝护犊子一样的护着自己的酒碗:“要喝自己买,别抢我的。”
裴玄铭懒得跟她计较,招招手唤来店小二,又叫了三四壶,一口气给自己闷了好几口,任由腥辣的气息从喉舌一路窜到天灵盖,将他气到发懵的脑袋清扫了个干净,这才气喘吁吁的放下酒碗。
裴明姝很同情的看着他。
裴玄铭一砸酒碗:“我就应该让他死在京城。”
裴明姝“嗯嗯”的敷衍。
“我就不该多管闲事!”
“嗯嗯,是的。”裴明姝赞同。
“人家都没把我当一回事,我何苦为人家忙前忙后的又是设局骗皇帝,又是给江昭卖人情,最后顶着死罪的风险给自己捡回来这么大一麻烦!”裴玄铭暴躁道。
裴明姝抿了一口酒,从腰间将匕首亮了出来,紧接着起身就要走。
“你干嘛去!”裴玄铭道。
“帮你杀了他啊。”裴明姝理所当然道:“他都这么不领你的情了,你何苦留着他,反正他现在病中虚弱,你妹妹我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裴明姝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就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你给我坐回去!”裴玄铭没好气道。
裴明姝一脸坏笑的坐回座位上:“就知道你舍不得嘛,哥哥,人何苦嘴硬至此呢。”
“我是觉得,现在弄死他,太便宜他了。”裴玄铭又灌了一口酒:“等我们把他带回西北,看我怎么折磨他。”
裴明姝:“……你还挺有志气。”
“哎,所以你俩当年,到底为什么吵架啊?”裴明姝好奇道:“明渊阁地处西北大漠,你又常年驻守边关,明明离得不远,却硬生生一次也没见过。”
“哥哥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拧巴的人了。”
裴玄铭的神色寂寥下来,显得有些垂丧,他明显是不愿意跟裴明姝提及十年前的往事的,奈何一腔心事没人可说,又实在难受的很。
裴玄铭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才终于开口,第一次同旁人讲起了从前的事情。
“十年前,武林大会刚刚结束的时候,华山派传来太子病逝的消息,先帝悲痛欲绝,不久后也跟着撒手人寰,一时间天下无主,没人知道下一个皇帝是谁。”
“这时候宫中传来消息,说先帝驾崩前,曾留下一道遗诏,上面写明了他选定的继承人。”
“但是遗诏失窃了。”
裴明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宫中往事,她茫然道:“遗诏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能失窃?”
“有个侍奉先帝的小太监,趁着宫中人仰马翻之际,偷走了先帝遗诏,然后不知所踪。”裴玄铭晃了晃杯中酒水,注视着其中涟漪道。
裴玄铭此人,性格的底色是柔和且冷静的,裴明姝注意到他这时候脸上已经没什么怒色了,估计再过一时半刻的,就能把刚才同谢烨生气那茬揭过去了。
裴明姝心想,那可得多拖他一会儿。
“满朝文武皆惊,连夜下令全城搜捕那个小太监,通缉令也交到了江湖各大门派手上,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小太监,名叫小夏子。”
……
谢烨抬手一剑,横里斜刺过去,倏然崩断了李彧手中那柄剑。
李彧手无寸铁,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出局,只得握着断剑苦苦挣扎。
谢烨并不急着立刻送他下擂台,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师兄狼狈躲闪的模样,眼睛里充满了恶意:“师兄,你今日怎得功力大减,是不是平时疏于练武,竟退步的这般快。”
李彧气急败坏的抓着刀柄朝他投掷过去,被谢烨懒洋洋的一挥剑,铮然打开。
“师兄这是打算赤手空拳与我对战?”少年笑盈盈道:“勇气可嘉啊师兄。”
他说着一脚踢飞擂台上的断剑和刀柄,转身的瞬间剑挽飞花,长驱直入顷刻间攻到了李彧身前,细小的剑气在李彧身上划开数道口子,痛的李彧大叫出声,咬牙低声道:“师弟,你别忘了师父的嘱咐,休要欺人太甚!”
谢烨的眼睛弯的更明显了,用只有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是吗?”
“可惜了,师父的从龙之功,怕是要泡汤了。”谢烨话音刚落,李彧瞳孔蓦然放大,他只觉下摆被人狠狠一掀,衣袍“呲啦!”一声从中断裂开来,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到擂台外侧的木桩上。
……台下一片朦胧欢呼声。
“真是意想不到,谢公子比武前一日伤的那么重,如今居然还能夺得魁首!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这下诸大侠不会对他那般严苛了吧。”
“好身手!”
李彧忍着剧痛睁开眼,台上少年单手握剑,白衣飘然,意气风发。
头顶钟鼓连敲三下,宣布胜负的弟子大声念到:“谢烨对李彧,谢烨胜!”
看台上众掌门齐齐站起身来抚掌,台下各门派的同龄弟子们一片欢呼雀跃,只觉此次武林大会当真是热血沸腾,好不精彩。
李彧艰涩喘息着去看诸允严,只见师父的脸色果然绷的铁青,但又不好当着东道主的面,下了华山派的面子,只好硬生生忍下来了。
谢烨下台后来不及应和给他鼓掌的众长老和弟子,第一个就奔向裴玄铭,眼睛明亮若星辰。
“小裴,我厉不厉害!我说过我会赢的!”少年眉梢眼角皆是得意,举手投足具是春风。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起身猛然将他抱住了,谢烨整个人浑身一怔,只觉得这人怀抱温暖而和煦,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淡香气。
裴玄铭紧着嗓子,沙哑道:“嗯,最厉害了。”
裴玄铭虽然始终在台下坐着观战,但是这些天心里始终为谢烨紧紧悬着一根弦,此时终于松懈下来,不知不觉间,喉咙竟有些酸涩。
他克制的放开谢烨,担忧的问道:“那你师父那里……”
谢烨浑然不在意的一摆手:“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这个魁首我当定了。”
……
“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诸允严的弟子了。”
“我没你这个徒弟!”诸允严的怒吼响彻后山堂屋,震的四方树叶都瑟瑟发抖。
谢烨低着头,自嘲似的笑了笑,却毫无悔改之意,抬头讥诮道:“如此甚好,那晚辈就恭祝诸大侠,早日完成从龙之功,位极人臣。”
李彧和诸允严的脸色均是一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为师只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才将你逐出师门的吗!分明是因为你顽劣不堪,不知悔改——”
谢烨阴沉着神色冷冷打断道:“诸大侠说这些话,自己不心虚的慌吗?”
“放肆!你当我不敢教训你了是吗!”诸允严一记鞭子凌空抽来。
谢烨快速后退数步,刚好避开了去,裴玄铭下一刻就挡在了他面前,扬声道:“诸大侠慢着!”
诸允严此时已经气的魂飞天外了,顾不得什么裴将军之子,当即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罢,今日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长鞭挥出的刹那,裴玄铭就要出手迎敌,却听身后一声暴喝。
“谁敢动我儿子!”
裴玄铭挡下一鞭子猛然回头,又惊又喜道:“父亲!”
只见裴老将军四面威风的站在那里,他数千的手下披坚执锐,此时已经将华山派密不透风的团团围住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我要你那破遗诏干什么,……
裴玄铭大喜过望, 抓起谢烨的手,直接奔到父亲面前。
裴老将军随手将他二人一齐拨拉去了身后,用自己的身形将二人和诸允严隔挡开了。
华山派掌门紧随其后:“裴将军!当真是有失远迎, 在下竟不知小裴公子这些天在这里, 慢待了令郎, 还望裴将军不要见怪。”
裴将军冷哼一声:“慢不慢待的倒先不打紧, 只是我方才看你华山派这位贵客,竟对我儿子动手, 不知掌门可否给我个交代?”
老掌门一头的冷汗,忙冲诸允严使眼色。
李彧捂着方才被谢烨打出来的伤口,艰难喘息着从师父身后走出来, 朝裴老将军做了个揖:“国公大人。”
裴老将军讶异:“四殿下,你怎得跑华山派来了?”
李彧勉强笑了笑, 他自然不能讲他是奔着武林大会天下第一的名头来的, 只好气声不足的道:“父皇命儿臣随诸大侠在外历练, 恰好此时武林大会召开,就过来随师父凑个热闹。”
裴玄铭蓦然抓住了父亲的衣角, 眼底恼怒的望着李彧。
裴老将军将一只手伸到背后去,一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 一边面上对李彧道:“原来如此, 只可惜四殿下的历练怕是要结束了, 老臣此次来华山派是有要事同天下英雄告知。”
他话音刚落,华山派门前就传来宣旨太监一声高呼:“四殿下, 陛下驾崩!还请殿下即刻回京!”
李彧脸色骤然苍白无色,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半身筋骨,咕咚一声,就软倒在地上了。
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一出, 没人再顾得上理会什么武林大会了,天下国丧也就罢了,偏偏裴老将军还带来一个更令人心乱的消息。
太子薨了,陛下生前最后一道遗诏被随侍的小太监盗走,不知所踪。
“本帅此次前来,还有一事要劳烦掌门。”裴老将军道:“烦请掌门向天下英雄告知遗诏失窃一事,若是有人能抓到那逃亡的小太监,寻回遗诏,赏黄金万两,封侯赐地。”
“此乃太后所言。”
武林众人登时沸腾了,一夜之间如鸟兽散,按着悬赏令上的线索满天下的捉拿小太监,不到第二天天亮,整个华山派几乎走的空无一人,就连本门弟子和长老们,也都纷纷下山去了。
“你要和我走吗?”少年裴玄铭站在屋檐下,试探性的问谢烨。
“若你随我回京城,我师父便是你师父,你从此就在将军府住下,我们一起练武,再不用受那诸允严的鸟气了。”
……
裴明姝听的入神,十年前她还是个娇养在裴府中的小姑娘,对于这些事情一概不知情,她听到这里猛然反应过来:“谢烨没有同你走,你出门历练时,我已经到京城将军府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谢公子啊。”
裴玄铭握着酒壶,缓声道:“他当然没有同我走。”
谢烨说自己有件事要办,具体什么事说的含糊其辞,只说等他办完此事,三个月后便去京城找裴玄铭。
于是裴玄铭便答应了。
裴老将军对于谁当皇帝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难得休沐回一趟京城,他某天夜里心血来潮,决定带着儿子下江南去游玩,顺便看看一位老朋友。
裴明姝眼前一亮:“江南,温家!”
裴玄铭苦笑着点了下头,示意妹妹猜对了。
好巧不巧,谢烨此时也打算往江南去,他同诸允严决裂,又跟裴玄铭暂且分开后,彻底成了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对于那个时候的谢烨来说,是一件顶好不过的事情。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少年背着手,在京城外的破庙里悠然自得的转了两圈。
地上卧着一个瑟瑟发抖的青年,满身的衣衫破烂不堪,灰头土脸的模样,看上去这人恨不得拿泥巴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涂满,他被谢烨踹断了一根肋骨,此时正哀哀低哼着伏在地上。
好不可怜。
这人正是那日谢烨同裴玄铭客栈初见时,跑出来横插一杠的那小偷。
他那日被谢烨抢了钱袋子以后,就一直在这附近晃悠,白天也不敢出来,只能晚上在京城周边摸索着找点吃的。
“我那日就觉得你鬼鬼祟祟,神态不对,今日一见悬赏令,果然如此。”谢烨笑着俯身,将那青年的下巴抬起来,和手中的悬赏令对照一。
果然长得一模一样,那日他和裴玄铭碰见的小偷,就是在陛下驾崩当晚从宫中溜出来的小夏子。
“所以说其实皇帝在那日之前就已经驾崩了,只是武林大会结束后,消息才传到华山派。”谢烨思索道:“宫中隐瞒如此大事,欲意何为?”
小夏子欲哭无泪:“少侠,我将遗诏给你好不好,你放我一马,我要是被抓回去,会没命的!”
“我原本是受三殿下的指使偷的遗诏,只是谁曾想偷到手以后没来得及将东西给三殿下,宫中管事的就察觉了,要搜我们的身,我实在走投无路才跑出宫的,这些天一直心惊胆战,活的像个老鼠一般,求少侠可怜可怜我吧!”
他说着不顾身上的伤痕,爬起来朝谢烨拼命磕头。
谢烨一抬手,将他伏下去的身躯堪堪拦在半空,懒洋洋道:“我要你那破遗诏干什么,我又不当皇帝。”
“那少侠……”
谢烨狡黠的笑了笑:“跟我走,我倒是知道一个适合让你躲藏起来的好去处,保证那群粗枝大叶的武林人士寻不到你。”
……
裴明姝已经听茫然了。
“所以他把身怀先帝遗诏的小夏子,送到了江南温家?!”裴明姝震惊:“为什么啊,为何就笃定小夏子藏在江南温家,就不会被满天的追兵找到了?”
裴玄铭沉默了许久,直到杯中酒水慢慢平静下来,他才开口:“因为他就没想过不被众人发现。”
“他从知道这个消息起,就设了一盘大局,要将祸水全数引到温家。”
“我说过你可能不太了解谢烨,会被他暂时病骨支离的柔弱情态所欺骗。”
“没有办法啊哥哥。”裴明姝摊开手:“他长得好看,再加上我没出息,总是会对长得好看的男人心软,你懂得。”
裴玄铭:“……我不太想懂。”
“啊对对对……裴玄铭你心最硬了,你天天趁着人家重伤落难,趁人之危对人家又搂又抱,又强迫喂药……”
裴玄铭忍无可忍,伸手给了她一记爆栗。
“你还听不听故事了!”
“听听听,你继续。”裴明姝捂着脑袋委屈道。
“温家的老家主,是一位有特殊癖好的老人。”裴玄铭继续道。
“什么叫做特殊癖好?”裴明姝问。
“就是那方面的爱好很特殊。”
“那方面是哪方面?”裴明姝继续追问。
裴玄铭凉飕飕的瞪着她。
裴明姝眨眨眼睛,苦涩道:“我真不知道!”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他在自家后院里,养了一批年龄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娈童。”
“谢烨幼时,也在其中之列。”裴玄铭淡淡道:“所以他恨极了温家家主,从逃出温家的那一刻起,就发誓要回来报仇,将温家老家主碎尸万段。”
“事实证明,他也做到了。”
裴明姝倒抽一口凉气,这时候她才终于察觉到,白日里那个清瘦而孤俏的年轻人,远没有她看上去的那么弱不禁风。
谢烨带着小夏子一路乔装打扮下江南,到了温家,他便以给温老爷上供新寻来的娈童为由,将小夏子藏匿进了温家后院。
“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小夏子胆怯道。
“伺候好温老爷,然后等着我来接你就好了。”少年抱着剑,吊儿郎当的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放心,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死的。”
“那温家的人,不会看悬赏令吗?他们不会认识我吗?”小夏子浑身都在打着战栗,犹如抓着唯一救命稻草一般,看着谢烨。
少年古怪的笑了一下:“不会的,他们没有眼睛。”
在温家老爷后院里伺候的下人,统统被挖去了眼球,训练成盲仆专门用来侍奉和看管那些娈童。
温老爷不喜欢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看了去,因此采用了这种残忍至极的手段。
只是这帮娈童虽然眼不能视,但是耳力和触感都好的惊人,当年尚且年幼的谢烨从他们手中逃出来,可没少吃苦头,只是没想到数年后的今天,这些盲仆的存在竟成了藏匿小夏子最得天独厚的条件。
小夏子生的清秀,又是太监之身,很快入选,进入了温老爷的后院。
谢烨站在温家的大门前,露出一丝残忍而带着血气的笑意。
两天后,先帝遗诏被藏在温家的消息不胫而走,各门各派武林人士,江湖游侠,还有京城中那几位皇子们的各方势力,一时间齐聚江南,对着温家虎视眈眈。
“是谢公子将小夏子的藏身之处透露出去的?”裴明姝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裴玄铭又喝了一口酒,目光沉寂萧索。
裴明姝已经隐隐猜到了谢烨此举的用意,但是她仍然不太敢相信,那个被皇帝和裴玄铭折腾的无力而又凄惨的病弱美人,十年前居然行事狠辣至此。
完全称得上一句,睚眦必报,算无遗策。
裴玄铭接下来的话彻底落实了她的猜测。
“三天之后,在江南做了五十多年首富地头蛇的温家,一夜之间被踏平,全家上下数百人,无一留下活口。”
裴家兄妹两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裴明姝终于从极致的震悚中回过神来:“……哇哦。”
一夜过去,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裴玄铭将最后一滴酒水倒进喉咙里,然后起身往阁楼下走。
“你去哪儿!”
“回屋!”裴玄铭头也不回。
“不跟谢公子生气啦?”裴明姝嘲笑道。
“生气能怎么办?”裴玄铭没好气道:“说的好像我能把他撂这儿不管一样。”
裴明姝嗑着瓜子,放肆的在阁楼上大笑出声:“你可太没出息了哥。”
裴玄铭没理这糟心妹妹,自顾自板着脸回屋了。
谢烨的额头和脖颈上,尽数都是冷汗,乌黑的鬓角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他胸口起伏喘息极为剧烈,十指攥紧床褥,显然是已经难受到了极点。
裴玄铭走到床前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概是旧伤发作,疼的受不了,加上今天早上抗拒换药,此时怕是已经发炎了。
他伸手敲了敲床板,冷声道:“起来。”
谢烨睁开一双冷汗湿润的眼睛,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刺裴玄铭了,但还是下意识抗拒听这人的话,于是他翻了个白眼,把头偏到另一边去了。
裴玄铭:“……”
他没再给谢烨反抗的机会,俯身一把将他从被褥里扯出来,扶着他在床上坐好,自己侧身在他身后坐下。
谢烨猛然被掀开被子,先是冷的一哆嗦,紧接着回头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裴玄铭一手将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里衣剥落下来,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此人乱动。
“给你上药。”
“不用!”
裴玄铭面无表情的在他血痕累累的脊背上碰了一下,谢烨登时疼的弯下腰去,把自己躬成了一个虾米状。
他还没来得及缓过这一波疼痛,就被裴玄铭拦腰向后搂了过去,被迫靠在他怀里,敏感的耳朵紧贴着裴玄铭的嘴唇,谢烨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听裴玄铭在他耳边冷淡道:“你对李彧一副宁死不屈硬骨头的模样也就罢了。”
“你是怎么好意思对我也这样的?”裴玄铭低声问道。
谢烨浑身一震:“你什么意思?”
裴玄铭的手指拨过他湿漉而光裸的肩颈和锁骨,最后停留在他的下颌处,用力扳住他的下巴向后一勒,谢烨闷哼一声,被他扼住了下颌,整个禁锢在怀里。
“我见过谢公子软成一滩水的模样,你如今在我面前扮演宁死不屈,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谢烨蓦然放大了瞳孔,想起了十年前某天夜里的荒唐往事,他从耳朵尖到脸颊都红成了一片,抬肘就撞在裴玄铭腰侧,试图挣脱开来。
这点程度的撞击对于裴玄铭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他伸手擦去谢烨脸上因为耻辱而再次涌出来的泪水,无奈道:“你现在怎么这么爱掉眼泪。”
“放开我……”谢烨咬紧牙关,拼命隐忍着身上的痛楚和猝然提起旧事的羞耻感:“你跟他们没什么区别,你们都是混账。”
裴玄铭眼光一沉:“他们是谁?”
谢烨不肯回答,紧接着就被他放倒在床上,裴玄铭整个人覆身上来,将他笼罩在身下。
谢烨浑身狠狠战栗片刻,下意识就要往前逃跑,又被裴玄铭攥着脚踝拽回来了,他重重跌回床褥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
那人蘸着药膏的手指碾磨过他伤痕累累的脊背,一路擦过身上的鞭伤,均匀的往下延展,掠过谢烨腰线以下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身下人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啜泣。
谢烨将脸埋在被子里,他有些受不了身上巨大的刺激,却又反抗无门,只能被对方肆意欺负。
“说话。”裴玄铭五指在他背上一按,清凉的药膏渗入血肉,他将谢烨整个压制在身下,一边审讯,一边疗伤。
“他们也这样对待过你吗?”裴玄铭逼问。
谢烨屈辱到极点,眼睛被逼到通红,却始终不肯回答一声。
身后传来裴玄铭冰冷的犹如三尺冰封的声音:“如果你再不回答,我就进去了。”
谢烨心神巨震,他抓紧身下床褥,只来得及从喉咙里崩溃的哭出声了一个字:“别……”
然后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贯穿的痛楚瞬间击碎了他全部的神志,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裴玄铭的怒火,剧痛从尾椎攀岩而上。
谢烨伏在被子里,眼泪汹涌的将被单全部浸透,温热的潮湿和药膏的冰凉交织在一处,他被裴玄铭折腾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的意识里只听得见自带着哭腔的喘息,声声破碎,崩溃至极。
水声流淌,艳色丛丛。
他将裴玄铭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抵抗的把自己溺毙在绵长而交缠的万千春色间。
裴玄铭很耐心的等待药膏风干后,才将新的绷带缠绕在谢烨瘫软无力的身躯上。
然后他将谢烨从床上翻了个面,仔细端详着他犹带泪痕的脸庞,半晌俯下身去,用嘴唇在谢烨眉心蜻蜓点水的碰了碰。
这么多天以来,他发觉谢烨的脸色终于染上了一点微弱的红晕,如朝云聚拢,虚弱的一触即散。
他伸手迷恋的描摹着谢烨的眉眼和嘴唇,这样柔软而不堪一折的人,偏偏生了一副比谁都冷硬的心肝和骨头。
黄昏将落未落之际,谢烨躺在床上终于筋疲力尽的睁开了眼睛。
裴玄铭在屋里煎了新的药,正小心翼翼的端到床头,神色柔情的撞上他的眼睛。
“醒了?喝了药再走吧,不着急赶路。”裴玄铭把他从床上扶起来,一边搅拌药碗里的中药渣,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道。
谢烨接过碗,这回用不着裴玄铭强行灌,自己将里边的药一饮而尽。
裴玄铭在床边等他喝完,便将碗收走了。
“等等。”谢烨沙哑的叫住他。
“怎么了?”
谢烨似乎是有点难以启齿,但是他犹豫半晌,还是咬牙说了:“你那个药膏……清理干净没有?”
裴玄铭一愣,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留在里面吧,那本就是有助于伤口恢复的药,对你有好处。”
……
“整整一天。”裴明姝站在马车前跟他哥算账。
“我从早上,天不亮开始,等了你整整一天。”裴明姝怒道:“你说你给谢公子换个药就下来收拾东西出发,我在客栈院子里从白天等到晚上!”
“你告诉告诉我,换药!换个药需要整整一天吗?!”裴明姝握着马鞭忍了又忍,好险才把自己劝住了,没一鞭子给裴玄铭抽上去。
裴玄铭将谢烨放进马车里,回身套好缰绳,冲裴明姝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谢烨睡着了,你给我安静点。
裴明姝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一路风尘,裴玄铭今夜似乎心情不错,长腿一伸坐在马车前玩弄从路边捡来的狗尾巴草。
裴明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好奇,转头问道:“你俩不吵架啦?”
“嗯。”
“怎么就不吵了,昨天晚上你不是还气的半死吗?”
裴玄铭随手将狗尾巴草一扔:“你话怎么这么多!”
第29章 第 29 章 月黑风高,十年……
月黑风高, 十年前,温家。
裴玄铭跟着父亲刚刚同温老家主寒暄完,被安排进了贵客的院子, 父亲同温家主商量好, 过完中秋再启程返京。
裴玄铭自然没什么异议。只是他有点担心, 若是谢烨到京城以后找到裴府, 他却不在家,被拒之门外可怎么办?
父亲看出他心中忧虑, 于是命手下去给京城中管家捎了个信,说若是遇到一个同玄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前来投奔,便直接放他进去, 在府中好好安顿。
裴玄铭这才放了心。
裴老将军端详着儿子松快下来的神色,不由得十分诧异:“玄铭啊, 今年武林大会夺魁那少年, 是你什么人, 你已经为此人魂不守舍许久了。”
裴玄铭连忙恭敬答道:“此人乃儿子在江湖上结识的朋友,他对儿子有救命之恩, 他此离开师门,独自一人去京城, 人生地不熟的, 儿子这才有些担心。”
裴老将军若有所思:“我倒是听说了此人在武林大会上单挑老岳, 横扫华山派的事迹,是个好苗子, 若是你喜欢,日后把他收到将军府,给你做个副将也好。”
裴玄铭大喜:“父亲此话当真?”
裴老将军微笑颔首,并未太多的过问此事。
裴玄铭年纪尚小, 不胜酒力,席至中途就起身告退回房间了。
等到子时还未见父亲回来,只听下人来报,说裴老将军随裴家大房一家去湖上泛舟夜游了,叫他自行休息。
裴玄铭对于父亲这年近半百仍玩性不改的性子略有几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收拾收拾准备去睡了。
临睡前他披上衣服去厅堂前,想把自己的匕首从温家小儿子手中拿回来,方才三房的那个小孩温十一见他腰间带着的那柄匕首模样漂亮,光泽锐利,便吵着闹着要拿去玩。
裴玄铭无奈,只得卸下来给他了。
那是他师父傅照川所赠之物,不能随便送人。
裴玄铭走到中途,忽听头顶瓦片咕咚一声,被碰掉了,裴玄铭警惕抬头:“何人!”
房檐上那少年姿态懒散,一双风流俊秀的眉目,正居高临下朝他一笑。
“谢烨?”裴玄铭怔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烨没答话,只小声对他道:“接住我,我下来了!”
说着,他纵身一跳,直冲着裴玄铭而下,裴玄铭眼疾手快伸出双臂,一把抄在他膝盖窝处,将他整个打横一抱,稳稳落在了地上。
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轻快瘦削,被裴玄铭放在地上时还责怪了一句:“我让你扶我一下,谁让你抱我了!”
“诺,刀给你。”谢烨将匕首递还给他:“方才在那小孩腰间就看见了,我寻思着你会来找这东西,就提前给你抢过来了。”
裴玄铭哑然失笑:“你好好说就是了,怎么还抢小孩的东西……”
他抬手去拂谢烨肩头沾上的枝叶,谢烨便笑眯眯的任他摆弄。
大概是因为夜色斑驳的缘故,他今日比平日还要好看,白衣若雪,银甲束腰,腰身的弧线优美而劲瘦,乌发朱唇,神色慵懒而带着一丝柔和的笑。
裴玄铭收回手,正色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会出现在温家,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烨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靠十年前逃出温家时用的那条密道进来的。
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在温家潜伏已久的小夏子,那小太监呜呜咽咽的,昨日才在老家主床上承欢了一夜,今日听到暗号便强撑着身体起来见谢烨。
小夏子开口便祈求他:“少侠,你几时送我走啊,我要撑不住了!那温老家主残暴至极,完全不把人当人!我这身体若是再叫他这么摧残上几夜,怕是活不过这个月了。”
谢烨拍了拍他尚带残血的脸颊,问道:“遗诏藏好了吗?”
小夏子忙不迭的点头:“按你说的藏好了,少侠放心,绝不会有人发现的!”
“今天晚上就带你走。”他安抚道。
“那……那我今晚还要陪那老家主吗?”
谢烨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血色:“不用,此夜过后,那摊烂肉怕是没这个能耐了。”
小夏子被他眼神中的神色吓到了,于是嗫嚅半晌,怯懦的安静下来。
头顶狂风如聚,正所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谢烨很耐心的等到了天色完全晦暗下来,温家待客的厅堂摆上了酒席,里屋一片欢声笑语。
他静静的卧在房檐上,听宾客吵嚷,酒杯碰撞,他清楚的知道,再过几个时辰这里的一切,都将夷为平地。
今夜的宾客中有不少熟人,不过谢烨倒是没想到,诸允严和李彧居然也在其中之列。
他微微将思绪在脑海中转了几个来回,很快就想通了。
诸允严和李彧常年混迹于江湖。消息自然是比京城中那几位皇子灵通一些,得知小夏子藏在温家的消息后急急赶来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李彧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闲散皇子,就算皇帝死了,各地方的兵马也轮不到他来调度,更没有本事在手下养什么私兵,故而他只能和师父以上门做客的名义来访温家,试图寻找一丝遗诏的踪迹。
谢烨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这些人进进出出。
酒过三巡,诸允严出门解手,系裤腰带时便感觉身后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让人如芒在背。
他不紧不慢的走出茅房,果不其然在拐角处见到了少年熟悉的身影。
“谢烨?”他一蹙眉,冷声道:“你跟着我们过来做什么,你早已不是我徒弟了!还不快滚!”
少年慢吞吞的抱着剑鞘回过身来,开口叫了声:“诸大侠。”
诸允严不愿理他,回身便走,被谢烨抬起剑鞘伸臂一拦:“我有话同你说。”
诸允严念在最后一点师徒情义上站定了脚步,打算听听此人想说什么。
谢烨轻声道:“若我是你,我此刻就收拾好行囊,离开温家,躲得越远越好,再不回来。”
诸允严闻言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离开。
谢烨猛然回身,对着他的背影喝道:“无论你怎样看待我,觉得我顽劣不堪也好,难以教养也罢!可十年前诸大侠在街上捡到我,给我吃的,养我长大的恩情,弟子从未忘却,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若诸大侠还想活命,现在就离开温家!”
诸允严周身犹如被电过了一般,一寸寸僵硬的回过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烨急促的喘息几声,又重复了一遍:“今夜子时之前,离开温家。”
诸允严狐疑的瞪着他。
谢烨言尽于此,转身就走,身后一阵厉风刺穿而过,他闪电般回身抵挡,“铮——”的一声,将他师父的剑身用剑鞘隔开了。
“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现在要离开温家,今夜子时,会发生什么?”诸允严步步紧逼,很快将谢烨逼到墙角。
谢烨仍然不出剑,始终用剑鞘抵挡。
“别逼我同你动手,好歹喊了你这么多年师父。”谢烨低声道。
诸允严冷笑出声:“别怂,出剑!”
剑锋贴面而过,谢烨咬牙不语,只是一味的将剑刃撞开,始终不远不近离自己几寸距离。
严格意义上来说,诸允严此时已经不是谢烨的对手了,面对这位曾经的徒弟,诸允严可谓是拼尽了全力,招招递出,全是杀招,一点余地都没留。
可谢烨却一直不曾露出颓势,甚至来说,那抵挡的招式之间有一点着急的无奈,仿佛在遛着诸允严满地走一样。
诸允严威严半生,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即大喝一声怒道:“小子,你欺人太甚!”
随即使出看家本领,将满身内力灌注进刀剑,朝着谢烨的眉心刺去!
谢烨终于被逼的不得不正面相抗,只见他翻掌一记剑花,借着巧劲直挑诸允严掌中锋芒,那力道又精准又狠辣,直戳的诸允严踉跄几步,剑柄脱手而飞。
打着旋摔到空中,再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
“何人在此!”
温家的守卫提着灯朝这边赶来。
谢烨最后看了一眼诸允严,那冰冷锐利的眸光隐隐含了几分难过,但他还是飞身几个起落,一下子没影了。
紧接着他就碰到裴玄铭了。
但他又不能跟裴玄铭说方才的事情,只是那神情里流露出了几丝委屈,他微微抬眼看着裴玄铭,压抑了一下情绪,又低下头,一声不吭的抿着嘴唇。
“什么人在那里!刚刚跑过去的那个闯入者是不是在那儿!快抓住他!”对面厅堂的巷子里脚步匆匆,传来温家家丁的嚷嚷声,眼看着朝这边来了。
裴玄铭神色一凛,当下不由分说,伸手一把将谢烨推抵到墙壁上,用宽大的袍袖将挡在他的脸侧,俯身下去骤然靠近了他。
谢烨浑身一怔,只觉少年满身的清寒剑气和富贵人家公子哥身上特有的香料气息一瞬间包裹住了他。
眼前被裴玄铭的袍袖幕天席地的笼罩住了,那人的唇吻很安静的靠在他的眼睫前。
一片模糊的寂静。
裴玄铭借着这个动作抬头,冷冷对那帮家丁道:“滚。”
第30章 第 30 章 “啊,张口。”谢烨哄劝……
裴玄铭平常礼数周全, 清冷正直,甚少摆京城贵公子的架子,几乎让人忘了他是个权贵出身的少爷。
而他此时望向那群家丁们的神色冷淡而倨傲, 带着几分风流随意, 以及行到中途被打扰了兴致的恼怒姿态, 阴沉的朝那群家丁看过去, 身居高位的那股冷意便由内而外的渗透出来了。
众人连连告退,为首那家丁一边带人走一边抱歉道:“对不住, 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裴公子雅兴,裴公子继续, 继续……”
裴玄铭将这个姿势维持了许久,直到彻底听不见那边的声音了, 他才慢慢放开谢烨, 低声道了句:“抱歉。”
谢烨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丝毫不以为忤,上手抓住裴玄铭的手腕, 冷不防朝自己的方向拽过来:“裴公子,方才那些人说让我们继续。”
“继续做什么啊?”谢烨故意问道:“我怎么没听懂。”
裴玄铭顺着他的力道任由他拽, 另一只手顺势撑在墙上, 将他整个人困在自己臂弯和墙壁的缝隙之间。
谢烨比他略矮一点, 就着这个角度抬眼看着他,眸中光亮璀璨, 被眼睫一遮透露出几分促狭的狡黠来。
裴玄铭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身体里仿佛有东西在疯狂催动着他,让他再靠近一步。
两人在狭小的角落里僵持不下,空气中暗潮流涌,光影凝固。
就在此时, 温家正门外一声巨响,浩浩荡荡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火把燃烧,光亮直冲天际。
“开门!!”
“江南温家私藏先帝遗诏,此乃杀头的大罪,尔等好大的胆子!还不快速速开门!”
裴玄铭心头一跳,门外这声音很熟悉,这是京城二皇子麾下的一员武将,明面上是朝中武将,实则是二皇子心腹,站队站的格外早。
“轰隆——”北门外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抬着粗重的圆木,狠命从外面撞到门板上。
北门轰然裂开。
“他们攻进来了。”谢烨神色平静道,仿佛对这一切并不意外。
“除了二殿下,还有谁?”
“太子手下三分之一的宫中禁军,还有武林盟主那批站队三殿下的义士,再加上无数想趁乱将温家这泼天富贵分一杯羹的江湖杂碎……”谢烨很柔和的轻声道,俊美的眉眼透出又疯又残忍的神色。
“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温家和李彧,都要完蛋了。”
不多时,温家大门从外边被暴力破开,满园富贵雕栏画栋,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冲到最前头的几个家丁率先掉了脑袋,里屋里一片尖叫哭喊,都是些老弱妇孺,抱在一起试图逃命。
血水蜿蜒,流淌过花园小径,将院子里潺潺溪流染的红通通的。
老家主被几个官兵从后院里拽了出来,身上寸缕未着,羞愤欲死的哀叫连连,他身边跟着个那个小男孩同样什么都没穿,一路凄惨嚎叫着,被官兵和老家主绑在一起,嘲弄亵渎。
老家主身上挨了好几刀,均匀的割在他白生生的老皮肉上,痛的他大叫:“你们到底是何人!啊——”
“救命——”
“住口,你这老匹夫。”为首的官兵命人在后院里搜查了一圈,没能发现小夏子的痕迹,回头烦躁的一刀斩下。
不偏不倚刚好斩在老家主的下身某处部位,鲜血瞬间喷涌飞溅,一小团软肉从空中被刀锋挑起来。
众官兵见状均是哈哈大笑,抚掌给长官助兴。
“大哥好刀法!”
“阉了这老家伙!”
老家主身下血流如注,哭嚎的震天响,鼻涕眼泪一齐涌出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谢烨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的看着这一切,身侧的裴玄铭终于忍无可忍,拔剑就要出去救人。
被谢烨一把拦住:“你做什么去?”
“老家主有难,我自然得出去相助!”裴玄铭急道。
谢烨并不松手,只懒散道:“寡不敌众,你出去也救不了他。”
“可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这帮人为了一纸遗诏而杀人放火!”
“成王败寇,帝位更迭,与你何干?”谢烨反问出声,将裴玄铭的手腕抓的更紧了:“再说你怎么知道,那老东西沦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不是他自己活该?”
裴玄铭从他那似是而非的话中品出一丝滔天的恨意来。
“你什么意思?”他慢慢道:“你早就知道,今天晚上温家必有一难?”
谢烨笑而不语,只一味的不让他走。
身后老家主的哭嚎声更惨烈了,那群官兵当着他的面,用刀尖去玩弄方才他被砍掉的地方。
裴玄铭心下一沉,也顾不得许多了,伸手将谢烨的桎梏扯开来,转身就朝老家主那边去了。
身后风声骤响,他肩头被人用剑尖一把抵住,剑锋贴着脖颈作势要切入咽喉。
裴玄铭僵硬的转过头去,谢烨神色如冰,正举剑抵在他的脖颈处。
“若你今日敢去救他,裴玄铭,别怪我翻脸无情。”少年冷冷道。
“为什么!”
“我允许你去救温家别的人,只除了老家主,他是我的。”谢烨一字一句道。
裴玄铭拧起眉心,他直觉谢烨心中有苦衷,只是情形太急迫,温家老家主和父亲认识了许多年,他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谢烨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一时间眼底所有的和煦温润统统消失殆尽,挺剑便刺,对着裴玄铭身上几处大穴就要打过来。
裴玄铭接连后退几步,声响终于惊动了后院里正在以凌虐老家主为乐的官兵们。
“什么人在那里!”
裴玄铭猝然回头,一把抓住为首官兵的长枪,空手夺白刃反抢到自己手里,回身一刺直接将对方从胸膛处到后心整个贯穿而过,后面赶来助阵的几个官兵一个刹不住车,直接被穿成了糖葫芦。
鲜血在裴玄铭的脚底下蔓延开来。
谢烨眼见着形势不对,施展轻功,朝着老家主直奔而去,抬手一剑划开了他身上捆绑的绳索。
老家主此时已经被吓懵了,完全没认出来眼前这少年是谁。
“多谢少侠,多谢少侠救命之恩!!”老家主涕泪齐下的砰砰叩首,下一秒来人强硬的扳起他的下巴。
他对上一双因为极度兴奋而血色欲滴的眼睛。
“温老先生,可还记得我是谁?”谢烨温声问道。
老家主先是努力瞪大眼睛,紧接着又仔细看了又看,下一刻他尖叫一声,转身连滚带爬就跑:“鬼啊!鬼啊——”
然后他被谢烨轻轻松松的抓到了手底下,一个跟头撂翻在地。
谢烨很舒展的笑了:“记得就好,十来年前被你虐待致死,一卷破草席扔到乱葬岗的那个小鬼,现在来找你寻仇啦。”
他抬头朝裴玄铭看了一眼,裴玄铭此时正被几个官兵纠缠的分身乏术,无暇顾及这边。
谢烨俯身揪起他的头发,一路将老家主拽进了暖房。
老家主凄惨嚎叫,却完全无济于事,他被谢烨一剑钉在墙上,四柄短刀分别贯穿四肢末端汩汩放血,浑身上下抖如糠筛,血水汹涌痛不欲生。
谢烨闭上眼睛,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复仇的喜悦歇斯底里的刺激着他的神志。
“十年。”谢烨轻声道:“我居然让你多活了十年。”
老家主瑟缩不已,试图从嘴里吐出点什么求饶的话,但是他刚一开口,就被谢烨一刀横斩,从左脸颊一路刺穿血肉划到右脸,仿佛一个巨大的血色微笑,横亘在他苍老的脸上。
老家主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惨烈至极的哭嚎。
“我本来想着把你身下这块肉,要当着你的面慢慢撕碎了再喂给你才好,不过好像那些人已经帮我割了一部分。”谢烨蹲身下来,慢慢用刀尖在他赤裸的身下划拉。
紧接着他略有几分惊喜的抬起头:“啊,还剩一点。”
老家主惊恐的呜咽起来,他只觉身下剧痛,谢烨拿刀硬生生将最里边的残血肉块从他滚烫的躯体上挖下,用刀尖挑着举到他眼前晃了晃。
“啊,张口。”谢烨哄劝道。
不待老家主发话,带着腥臭血肉的刀尖已经直挺挺戳进了他的嘴里,谢烨下手没轻没重,直接顶着他的咽喉去了。
但是又偏偏比一刀封喉的致命处要再往上一点,逼的老家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用喉咙尽力顶着那刀锋和自己身下的肉,啊啊啊的凄惨痛哭。
裴玄铭终于杀完了院子里的官兵,他浑身是血,匆匆踏进房门里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谢烨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来,紧接着反手将刀柄朝老家主的喉咙深处一推——
血水迸溅三尺,老家主的后脑勺登时被刀锋戳了个大洞,极度惊恐的眼神空洞下来,显然已经回天乏术了。
一命呜呼,归西归的很彻底。
裴玄铭张口结舌:“你……”
谢烨注视着他愕然的神情,惨淡的笑了笑:“如何呢裴公子,是不是终于觉得,自己才第一天认识我?”
……
剩下的路程里,谢烨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他毫无意识的被裴玄铭带到马车上,一路颠簸赶路。
中途几次停下来被人喂了几口饭和水,然后就又睡过去了。
裴玄铭可能自己也知道那天在客栈过分了些,不应该让一个病人承受那样激烈凶狠的对待,那天被裴玄铭在房中折腾了两个时辰,几乎耗尽了谢烨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接下来的几天,他再也没有反抗裴玄铭的力气了。
裴玄铭自知理亏,那天过后在路上突兀的对谢烨格外柔和,中途停车换药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把他惊醒。
此时距离西北已经很近了,沿途都是边民吵吵嚷嚷的早市,烟火气息十足。
裴玄铭和裴明姝在早市上换了马,一路再向西走,远远的就能看到西北驻军的营地了。
最先看到他们的是裴玄铭的副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一直由副将王玉书代为管事。
王玉书其人,起了个温文尔雅文臣的名字,却是个实打实的武将,生的高大魁梧,从二十出头时被调到裴玄铭身旁,在西北一呆就是十年。
只听远远传来一声:“将军啊——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演武场上所有士兵“呼啦”一声朝这边转过头,就看见裴玄铭疾驰过荒芜的土地,最后在营地门口勒马停下,然后从马背上扶下来一个人。
王玉书:“?”
那人一身及地的白色长袍,头上戴着兜帽,两缕未束紧的墨发从垂落的兜帽里倾泻下来,看不清脸,但能从身形看出那人极其清瘦,被裴玄铭扶在怀里,步履虚浮无力,只能勉强往前踉跄两步。
裴玄铭俯身将他抱起来,大步朝帅帐走去,路过王玉书的时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安静。
王玉书:“?”
什么情况,将军回京一趟,带回来一个神秘的柔弱美人?
王玉书虽然没看清脸,但从那戴着兜帽人的身段上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起码身姿修长,衣带飘摇,尤其是被裴玄铭抱起来腾空的那一瞬间,勾勒出来的腰身修削而漂亮。
王玉书和其余士兵一脸震惊。
半晌,王玉书才回神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忙各自的去!”
裴玄铭将谢烨放进了自己的营帐中。
榻上是一卷毛茸茸的狼皮毯子,边关寒冷,早在他进屋之前,就有手下在帐中烧了暖呼呼的炉火,整个营帐温暖而舒适。
谢烨指尖轻轻动了动,在柔软的狼皮毯上摸索片刻,然后摸到了裴玄铭放在床畔的手。
然后他睁开眼睛望着营帐简陋的天花板,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西北大漠,我军驻守之所。”裴玄铭答道。
谢烨疲倦的点了点头道:“那离明渊阁很近了。”
裴玄铭起身去给他倒水,没告诉他明渊阁已成废墟的事情。
“我从前总在明渊阁的屋顶上看这边,有时候能看到你带兵出营巡视,还能看到你披着盔甲检查粮草的场景……”
裴玄铭一怔,将水碗递到他嘴边:“那你可看的太早了,接下来后半辈子都得陪我在这儿呆着了。”
谢烨张口,让冰凉的水珠浸润嘴唇,恍惚道:“一辈子啊,那太长了,我想象不来。”
“想不来就好好养伤,西北苦寒,军营枯燥,日后有的是时间想。”
谢烨的眼瞳如漆黑点墨,慢腾腾的在眶中打转,半晌他轻轻的“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谢烨。”裴玄铭忽然道:“我问你。”
“那日我进宫面见圣上,你是不是就在内殿里?”
谢烨浑身僵硬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又不理会他了。
裴玄铭坐在床畔,半晌将手伸出去,握在那人手腕上,感受着他微弱而平和的脉跳。
过了很长时间,他叹了口气,翻身上榻,伸臂将谢烨抱在臂弯里,紧着嗓子道:“对不起。”
谢烨没睁眼睛,呼吸却急促了一点,那天在客栈给他留下的阴影还没有消退,他现在下意识抗拒裴玄铭的靠近。
“放开。”他颤抖着道。
裴玄铭不放,他一手揽着谢烨的肩膀,一手横在他胸前,把玩着他的发梢。
“对不起。”裴玄铭又重复了一遍:“我那天太冲动了才……以后不会了。”
谢烨睁开眼睛,愤怒的瞪了他一眼,拧着身侧躺过去,不肯让他抱着。
裴玄铭无奈,只好收回手,在他旁边躺着合上眼,一路奔波,从西北到京城连夜赶路,到将军府时连个觉都没睡就忙着布局劫法场,好不容易把李彧诓骗过去,紧接着就立刻赶回来。
说不累那是在扯淡。
不过裴将军天生跟“休息”这两个字犯冲,没等他睡着,门外就有人来打扰。
“将军!末将有事要禀报将军!”
裴玄铭无可奈何的起身披好衣服,给谢烨把被角掖了一下,然后起身到外帐去听他要说什么。
“将军,前些日子将军不在,京城那边送来了一些发配边疆的劳力,给咱们派来修城墙的,但是看守疏忽,不慎跑了几个出去,末将已经处罚了那几个看守劳力的士兵了,只是跑出去的苦力,要不要追回来?”
裴玄铭揉了揉太阳穴,思索道:“从京城发配边疆充军修长城的苦力?”
“京城又是哪家被满门抄家了?”
“回禀将军,是二皇子李景辞府上众人,前段时间二皇子因瞒报军情,以欺君之罪被废除封号收回赐地,幽禁在宫中不得出门,府中伺候的下人小厮一律流放充军,然后就送到咱们这儿来了。”
“将军你回京这么多天,竟没听说此事?”
裴玄铭还真没听说。
但是按理讲,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除非有人刻意隐瞒。
但是谁能把回京以后侍奉他的人全部封口,一点风声都不让裴玄铭听见呢?
裴玄铭足足在位置上静坐了一炷香。
“将军?”手下将领试探性的道。
裴玄铭回过神,继续问道:“原先攻打明渊阁的,是不是就是这位二殿下李景辞?”
“没错,正是他里应外合,一举剿灭了明渊阁众徒,将明渊阁阁主诛杀当场。”那将领信誓旦旦道。
裴玄铭对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予置评,毕竟明渊阁阁主本人现在正躺在他的帅帐里,待会儿还得伺候此人换药吃东西。
西北白天夜里昼夜温差大,谢烨才退烧没多久,若是又病起来,那麻烦可不止眼前这么点。
裴玄铭又走神了。
“将军。”将领又提醒了一句。
裴玄铭的思绪才又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二皇子被幽禁,贬为废人……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本帅一点都不知情?”他不悦道:“我离开西北前,你们也一点风声没听见?”
“您离开后,那批劳力才到的西北,我们也是前几天才知晓此事。”将领委屈道:“只是没打听到,二皇子为何被贬,送人来的官员对此都极其缄默,避而不答。”
裴玄铭道:“知道了,明日便去捉拿那些逃走的劳力,你们可有这些人大致逃跑的方位?若是没有,就每个方向都派人搜索,一寸一厘都不要放过。”
“不必如此费力,据我们派到附近匪窝的探子来报,这群人应该就是藏在了秘境周围的千钧潭旁边,他们从劳力队伍里逃走后无处可去,只好投奔了土匪。”
裴玄铭挥手起身:“那正好一并收拾了。”
“是,将军。”
裴玄铭回到里帐,谢烨仍然呼吸均匀的睡着,没有要醒的意思。
他坐在炉火旁静静的烤了一会儿火,簇簇火苗在他眼睛里跳动着温暖的光芒。
又过了些时候,谢烨醒了,在身下的狼皮毛毯上翻了一下身,睁开了眼睛。
裴玄铭便走过去扶起他的肩膀,将剩下的药汤喂进去。
谢烨刚睡醒,神情看上去还有一点发懵,眸光水润呆滞,带出点无辜的意味。
裴玄铭坐在他身前,接过他手中喝干净的药碗,开口喊他道:“谢烨。”
“嗯?”
“你如今相信我吗?”裴玄铭问。
“嗯。”谢烨声音沉闷的回答:“相信。”
“当真相信?”裴玄铭又问。
谢烨不耐烦的瞥他一眼:“你到底想问什么?”
裴玄铭斟酌半晌,柔声开口:“你还有事瞒着我吗?”
谢烨顿了一下,冷静道:“没有。”
两人沉默着相对坐着,谢烨没有去看裴玄铭的眼睛,也不打算回答更多,就这样平静的与他僵持着,且看此人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然而裴玄铭忽然俯下身,扣住他的肩膀,堵住了谢烨的嘴唇。
谢烨不得不仰头承受这个亲吻。
裴玄铭力气很大,不多时就将他推抵着躺到了狼皮毯上,他压着谢烨肆意掠夺着他口腔里每一寸地方,将那毫无血色的嘴唇蹂躏的水润而透红。
直到谢烨彻底喘不过气来,拼命伸手推他为止。
“裴玄铭!”他忍痛呻吟道:“松手,你压到我伤口了。”
他仓促的喘息着,狼狈的被裴玄铭摁在身下,虽然是命令的语气,但是由于他实在是屈居人下的缘故,眼睛里还是带了丝微弱的祈求。
“……你又发什么神经?”
裴玄铭的指腹擦过他湿漉漉的嘴唇,就着帐中的一豆灯光注视着他苍白而脆弱的眉眼。
“没什么,就是觉得谢公子你这张嘴太硬了,想试试。”